中外交通与信仰空间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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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秦汉南岭交通开发的历程

南岭是一系列东北西南向排列而总体呈东西向山脉的总称,是长江与珠江水系的分界线,是我国重要的一条自然和人文分界线。岭南与岭北,两者在诸多方面存在着差异。虽然南岭阻挡南北,但先秦时岭北与岭南的民间交通往来就已存在,人们利用山脉间形成的天然径道而往来南北。据《史记·苏秦列传》记载,战国后期楚国“南有洞庭、苍梧”,苍梧的范围,一般认为未逾南岭,但已达南岭山脉的九嶷山附近。到秦汉时期,“古人云:‘五岭者,天地一隔内外。’”[1]五岭(南岭)已经是南北重要的自然和人文的分界线。

考古发现楚怀王六年(前323)所制的“鄂君启舟节”铭文也载:“上江,内(入)湘,庚(商),庚(商)阳;内(入),庚鄙;内(入)资、沅、澧、(油)。”这其中有关湘水沿岸的交通路线记载较详,反映出当时湘水比资、沅等其他几条水道更为重要,应是楚人南下五岭的主要水道。据谭其骧先生考证,即今湖南湘阴县湘水西岸濠河口与乔口之间;阳即汉洮阳县,今广西全州湘水上游支流洮水(今黄沙河)北岸;鄙当汉代便县,即今湖南永兴县(耒)水中游北岸。鄂君的水程西南路入湘、入耒,航线遍布于今鄂西南、湖南极大部分,远至广西边境。[2]楚国在湘水、离(漓)水分水岭附近设有阳(鄂君在此地免税),这与西汉马王堆帛画地图所记桃(洮)阳当指一地,此说应无误,则楚南界已达南岭。可见,早在战国中晚期,楚国的官商船队就经由湘、资、沅、澧诸水,远达沅湘上游及五岭地区经商,最远可达浥阳等五岭关口。结合包山楚简来看,楚人主要是由环洞庭湖各县邑和湘水沿线而南达五岭的。[3]

值得一提的是,《史记·甘茂列传》载,公元前305年,楚灭越国,“故楚南塞厉门而郡江东”。厉门,《史记集解》引徐广曰:“一作濑湖”;《史记正义》引刘伯庄云:“厉门,度岭南之要路。”《读史方舆纪要·江西南安府横浦关》“或曰即楚之厉门”,并认为徐广注释“似误”。实际上,楚之厉门不在粤赣交界的横浦关,而在离(漓)水支流濑水(荔江),即今广西荔浦南,[4]《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一册相关图页也标绘于此。果真如此,则楚南界关口已越过南岭,湘水—离水通道已经形成。

秦汉是南岭交通形成和发展的关键时期。秦始皇在统一岭南前,公元前220年就修道伐木,“为驰道于天下,东穷燕齐,南极吴楚,江湖之上,滨海之观毕至”[5]。上述楚境已达南岭,修驰道应及楚地湘水流域。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公元前219年秦始皇第二次出巡时,还达长沙郡境的湘水下游的湘山(今岳阳西北洞庭湖)。而在更远的零陵县东有秦驰道遗迹。《方舆胜览》云:“秦驰道,在零陵东八十里。阔五丈余,类今之河道。两岸如削,夷险一致。始皇命天下修道以备游幸,即此也。”[6]此说若不误,则秦第一次始凿通南岭,且有永州零陵附近的遗迹证明。

公元前218年,秦尉屠睢率五十万大军,分“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三年不解甲驰弩”[7]。镡城之岭即今越城岭;九疑塞当九疑山之要塞,在今湖南宁远南;南野之界当今江西南康之南。据法国学者鄂卢梭考证,此三路当戍守今越城、萌渚(九疑)、大庾三山要道,而番禺一军当长沙经骑田岭而达番禺。余干一军则结集江西余干而防守闽越。[8]为保证进攻岭南的四军的转运需要,《淮南子·人间训》曰:“使监禄转饷,又以卒凿渠而通粮道”,这便是历史上有名的沟通湘水、漓水的灵渠。就在进军岭南时和占领岭南后,“秦所通越道”已经形成,此可谓秦的第二次修筑南岭交通,史书称“新道”[9]

秦“新道”即“秦所通越道”主要是秦开凿南岭而通达岭南的道路。此道有四:一是由湖南零陵溯湘江而上,经严关(今广西兴安境)、秦城(同上),从湘桂走廊的灵渠入漓江,沿西江而达番禺等岭南各地;二是自湖南道县溯潇水越九疑塞而南达广西贺江再南通西江;三是自湘水支流耒水而达郴州,由此南越骑田岭,出阳山关(今广东阳山县西北),沿湟水(今连江)东南行,经湟溪关(今阳山西北)、洭浦关(今英德西南连江口附近),从北江而南达番禺;四是从江西南野溯赣江支流章江越大庾岭的横浦关(今广东南雄小梅关西)而达浈水入北江。[10]阳山关、湟溪关、洭浦关皆是秦在连江设置的关隘,可见连江一线重要。而其他南岭诸山上有九疑塞、横浦关、谢沐关等。[11]这些军事要塞险隘,既是防御的堡塞,又是交通必经之途。实际上,从郴州南下,或走连江,或走武水。《水经·溱水注》就载泷水(武水)出峡谷处的泷口“西岸有任将军城,南海尉任嚣所筑也”。《元和郡县志》卷三四《岭南道·韶州》载“任嚣故城,在(乐昌)县南五里”。既在此筑城,“因中国方乱,欲据岭南,故筑此城,以图进取”,此武水道亦应是秦汉之际南岭一孔道。与洭浦关一样,《元和郡县志》卷三四《岭南道·广州》浈阳县(今广东英德东南)北四十里浈山,“尉佗为城于此山上,名曰万人城”,亦为防范北江南下通道的要塞。

1973年在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地形图》《驻军图》,明确标绘出西汉初年长沙国与南越在五岭地区的郡县设置、山脉、河流、聚落、驻兵等地理。《地形图》绘制的主区为汉初长沙国所属桂阳郡的中部区域,相当于今湖南沱水流域。其中的八个汉县,桃(洮)阳县治在今广西全州,观阳县治在今广西灌阳,营浦县治在今湖南道县东门村,南平县治在今湖南蓝山东北古城,舂陵县治在今湖南宁远柏家坪,泠道县治在今湖南蓝山祠堂圩,龁道县治在今湖南蓝山所城,桂阳县治今广东连州。《地形图》防御的重点当在来自桂阳县东南的阳山关的连江沿线的南越军队。根据流域内的聚落研究得出,先民沿湘江支流舂陵水上溯至九疑山东北麓的南平地区定居,后向西进驻泠道地区,经过泠水、九疑河、潇水等,在潇水营浦附近,与沿潇水的移民汇合。到汉文帝初期,在九疑山、萌渚岭以北的地区内,东半部地区比西半部地区开发较为成熟,北半部地区比南半部地区开发较成熟,东北部是开发最为成熟的地区,西南部处于开发过程中或尚未开发地区。《驻军图》绘制主区为今湖南江华沱江上游深水流域的码市盆地,涉及岭南今广东连山、广西贺州的大宁河上游,图上的多处烽火台都在山地高处,主要防止赵佗军队沿连江或向西越过三江进入大宁河的上游地区,防止赵军南翼、东翼两面的进攻。[12]当然,两图中绘有今岭南北江水系和西江水系桂江以东的大部,而尤以贺江上游支流的大宁河、连江等战略地位重要。从两图中不难看出,西汉文帝初期,五岭的交通以北部较为发达,当时的湘江上游的舂陵水流域、潇水支流沱江流域、湘江上游的灌江等都可资利用。河流上游的谷地、丘陵、山地等海拔较低,可以逾越,而岭南北江的连江、西江的贺江支流大宁河间也可以交通。由于五岭的骑田岭、九疑岭、萌渚岭、海洋山、越城岭等多为东北—西南走向的山系,南北错落不一,除利用河谷等交通岭南、岭北外,五岭山地之间交通开发也越来越细。

《史记·南越列传》载,汉武帝元鼎五年(前112),“卫尉路博德为伏波将军,出桂阳,下汇水;主爵都尉杨仆为楼船将军,出豫章,下横浦;故归义越侯二人为戈船、下厉将军,出零陵,或下离水,或抵苍梧;使驰义侯因巴蜀罪人,发兵夜郎,下牂柯江,咸会番禺”。《汉书·武帝纪》所载略同,只是更明确各路进军路线。其中路博德一军出桂阳(治今湖南郴州),越骑田岭后下湟水(一作汇水,即洭水,今连江);杨仆一军出豫章(治今江西南昌),沿豫章水(今赣江,上游为今章江)越横浦关而下浈水;戈船将军严出零陵(治今广西兴安北)下离水;下濑(即下厉)将军甲南下萌渚岭,沿贺江而达苍梧(治今广西梧州境,一言治今广东封开境);驰义侯一军发兵夜郎,下牂柯江(西江上游红水河支流北盘江,一言从黔东南沿刚柳江、融水、柳江达西江)。五路进军路线,以牂柯江一道为新道。实际上,这条道路是在民间基础上发展而来的。南越国都番禺有蜀枸酱,则从蜀地经夜郎由牂柯江而达番禺。“然南夷之端,见枸酱番禺,大夏杖、邛竹”[13],应是西南蜀、夜郎与岭南的交通发展的结果。用兵和民间交往,道路的修建和畅通十分重要,暂将此看作西汉的一次与南岭以及附近交通有关的事件。

东汉第一次修筑南岭交通是光武帝建武十五年(39)卫飒任桂阳太守,桂阳郡南部含洭(治今广东英德西北浛洸)、浈阳(治今广东英德东南)、曲江(治今广东韶关东南)三县,“去郡远者,或且千里”,百姓“传役”甚苦。“飒乃凿山通道五百余里,列亭传,置邮驿”[14],大大拓展了骑田岭以南北江流域与桂阳郡治郴县(治今湖南郴州)的南北交通。今广东英德浛洸经乳源至湖南继而北上西京长安的官道,乳源大桥、红云等,乡镇民众至今仍称这条古道为“西京古道”。沿线仍有梯云岭、猴子岭等许多遗迹。“凿山通道五百余里”是否为沿北江—武水沿岸,还是沿北江达曲江县附近向西沿南水进入乳源而沿“西京古道”北上?笔者于2009年2月底去实地进行了考察,看见山体被开凿成石级路面,已被踩踏光滑磨损。用平整的麻石一块块垒出的那条延伸北上的蜿蜒石道,仍旧倔强地穿行于崇山峻岭间。虽然经过多年的人走马踏和风雨冲刷,但古道的路面仍然平整。梯云岭、猴子岭等许多遗迹是否就是汉代开凿,还是其后的唐宋等朝代,应结合相关的文字资料,对其古道再作探寻。虽然,南岭东部桂阳郡的局部交通有所改善,但两汉大部分时间内,岭南的政治、经济中心皆偏重在西部,故岭南西部从越城岭到萌渚岭的灵渠道和潇贺道仍为重要。

由于交阯二征的叛乱,东汉政府第二次修筑南岭交通。建武十六年(40),交阯二征反,“光武乃诏长沙、合浦、交阯具车船,修道桥,通障溪,储粮谷”。后马援等“发长沙、桂阳、零陵、苍梧兵万余人讨之”[15]。当时修路凿渠应包括桂阳、零陵在内。《太平御览》引《郡国志》:“后汉伏波将军马援开湘水为渠六十里,穿度城,今城南流者,是因秦旧渎耳。”[16]时这里为零陵郡所辖,继秦以后东汉再修灵渠。唐莫休符《桂林风土记·灵渠》云:“后汉伏波将军马援开川浚济,水急曲折。四牙用遏其节,节斗门以驻其势。”今考古在兴安秦城遗址七里圩王城发掘时,发现城墙在东汉进行过二次加固。[17]桂江下游的唐马江县(治今广西昭平马江镇),“按《图经》云,‘其江是后汉伏波将军马援所开’”;北流县(治今广西北流)南的鬼门关,“汉伏波将军马援讨林邑蛮,路由于此,立碑,石龟尚在”[18]。则湘、桂(漓)江及北流江应是所趋之道,沿途“修道桥,通障溪”。

经过前代的修筑,南岭附近的交通有所改善,但至东汉章帝建初以前,“旧交阯七郡贡献转运,皆从东冶泛海而至”[19]。建初八年(83),郑弘“奏开零陵、桂阳峤道,于是夷道,至今遂为常路”[20]。《资治通鉴》胡三省注曰:“余据武帝遣路博德伐南越,出桂阳,下湟水,则旧有是路,弘特开之使夷通。”[21]郑弘建议把海道运送贡物变为陆路经由零陵、桂阳峤道运送。零陵、桂阳峤道,即越过南岭的交通道路。既作为贡道,还是应有所补修的,暂且把这次贡道改变看作东汉第三次改修南岭交通道路。零陵、桂阳境的峤道,应是两郡境内主要大道,而经零陵郡峤道主要转送交阯及岭南西部各郡特产,桂阳郡峤道主要转送南海郡贡物。零陵郡峤道以灵渠道为要,桂阳郡峤道以湟水(连江)、临武为重。和帝时(89—105年在位),“旧南海献龙眼、荔支,十里一置,五里一候,奔腾阻险,死者继路。时临武长汝南唐羌,县接南海,乃上书陈状”。省罢水果珍羞之贡。[22]临武(治今湖南临武东)为贡道必经,不但接连江,经今广东连县星子镇北“荆楚古道”接临武,[23]而且还可从溱水(今北江及上游武水)到达。东汉中后期,由桂阳郡到南海郡,就是经溱水上游的武水而达北江,此道“商旅所臻,自瀑亭至乎曲江,壹由此水”[24]

东汉第四次治理南岭的道路,就是整治经由武水而达北江的水路。刻于东汉灵帝熹平三年(174)武水昌乐泷上周君庙中的《神汉桂阳太守周府君功勋之纪铭》碑,是研究熹平初年桂阳太守周憬率众整治武水上游河道事实的重要碑刻。周憬“迺命良吏,(将帅壮)夫,排磐石,投之(穷壑),(夷)高填下,凿截回曲,(弼)水之邪性,顺导其经脉,断硍(溢)之(电)波,弱阳侯之汹涌。由是小溪乃平直,大道允通”[25]。这里至今号称“九泷十八滩”,当时治理水道可谓艰辛(参见图1《秦汉南岭交通示意图》)。

图1 秦汉南岭交通示意图
资料来源:以东汉时期荆州扬州交州刺史部政区图为底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