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渠黎、阇甄、妫塞:唐中期新置西域羁縻都督府新探[69]
两《唐书·地理志》除载有唐高宗时代所置西域羁縻都督府的名称及辖州数外,不载有这些羁縻府州和后来所置其他羁縻府州的沿革,更不载其具体地望。近人冯承钧、黄文弼、岑仲勉、季羡林、苏北海、薛宗正、王小甫、刘统及国外学者斯坦因、沙畹等做过有益探讨,[70]《中国历史地图集》第5册也画出了部分羁縻州定点,没有完全复原其面貌,特别是没有提到唐中期新置羁縻都督府。笔者在前贤研究基础上,尝试就唐中期玄宗时代所置西域渠黎、阇甄、妫塞三个羁縻都督府的沿革和地望作进一步探索。
一 羁縻渠黎州都督府(719—790)
《新唐书·地理志》安西都护府羁縻州有渠黎都督府之名,不载沿革、地望,今人多未释。仅见马国荣撰写的词条说:“渠犁,今库尔勒县西,孔雀河以东地区。唐以其地置渠犁都督府。”[71]刘统《唐代羁縻府州研究》“渠黎都督府”条在引用杜佑关于汉渠犁的解释后,也只简单概括为一句:“西汉轮台即今新疆轮台县,渠犁应在今尉犁县。”[72]史为乐等则云:“渠犁都督府,唐贞观中置,属安西都护府,治所在今新疆库尔勒市西,孔雀河以东地区,贞元中废。”[73]但所据均不详,尤其是渠黎都督府置于贞观的观点实可怀疑,因为唐太宗贞观中(627—629)所置羁縻府州两《唐志》皆有较详记载,而其中并无渠黎州都督府,显然渠黎府不是唐初所置。另外还有一条史料可以证明这一点:在敦煌所出唐中宗景龙年间张君义立功第贰等的公验上,钤有“渠黎州之印”(原件现藏日本天理图书馆),印文既是“渠黎州”,不是“渠黎府”,可见当时渠黎还只是一个普通羁縻州,刘安志考证其为龟兹州羁縻都督府下辖九州之一,位于龟兹东境,与焉耆交界。[74]
笔者认为,渠黎从羁縻州升为羁縻都督府是在唐玄宗开元七年(719)复置焉耆镇之时。当时唐朝在西域面临吐蕃和突骑施南北夹击的威胁,故而采取了放弃碎叶镇以结好突骑施的策略,腾出手来加强南路对吐蕃的防御,除了焉耆而外,渠黎州都督府和下文将要提到的阇甄州都督府,都是这一战略思想指导下的产物。
德宗贞元六年(790)安西都护府陷于吐蕃,渠黎州都督府当与之同废。
渠黎亦作渠犁,其地望当在汉代渠犁国旧址。《汉书·西域传》载:乌垒南三百三十里至渠犁,渠犁东北与尉犁、东南与且末接。唐人犹识其所在,如《释迦方志》卷一云:“(河水)又东三百五十里经乌垒国南,此即汉时都护所治也。……河又东南三百四十里至渠犁国南。”《太平寰宇记》卷一八一也说:“渠犁城在(龟兹)国东南五百八十里,屯田校尉所理城也。”乌垒在今轮台县野云沟,可知渠犁(黎)当如刘统所谓在今尉犁县城一带,并非在库尔勒以西,刘安志的考证大致不误。库尔勒,今人多以为源出维语“观望”之意,笔者以为应是“渠犁(黎)”的音转,可拟音为kurli,但其地实为汉魏尉犁国之所在,[75]现今库尔勒(渠犁)、尉犁两名的位置恰与古代搞颠倒了。
另据戴良佐考证,唐代庭州的俱六城也称渠犁城,[76]然与渠黎州都督府无涉。
二 羁縻阇甄州都督府(723—738)
此都督府名未见唐代地志记载。按《大唐押浑副使忠武将军右监门卫中郎将员外置同正员检校阇甄府都督摄左威卫将军借紫金鱼袋(代)乐王上柱国慕容明墓志铭》(载《全唐文补遗》第五辑,三秦出版社1998年版),墓主慕容明永隆元年(680)生于灵州南衙,五岁即为代乐王,当是内徙灵州之吐谷浑王室成员,即墓志所谓“穹庐贵种”,景云二年(711)充押浑副使,兼检校阇甄府都督当在其后,开元二十六年(738)卒于本衙。有人认为,“阇甄”就是西辽的“阇鄽”,元代的“阇里辉”,即今且末县城西南的且末旧城。[77]且末明称扯力昌,清称卡墙,并置卡墙稽查局,阇甄、阇鄽、阇里辉、扯力昌、卡墙,都是“车尔臣”(Cherqen)的异译,因此从地名演变史来看,这是一种比较圆满的比定。吐谷浑史研究专家吕建福也认为:“慕容明曾任检校阇甄府都督,为吐浑人对且末河的称呼,今译车尔臣。”[78]但何时置废等问题仍未解决。
按吐谷浑部落从北魏以来,就有一支居住在鄯善—且末地区。[79]贞观十八年玄奘西行归来时,途经此地,他说,尼壤城是于阗国“东境之关防”,自此以东四百里之处(即兰城),即是“睹货逻故国”,但“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郭岿然,人烟断绝”[80]。折摩为且末异译是无疑的,但“驮那”一词何意,中外学者试图以回鹘文、和阗文、藏文、突厥文解释之,皆未得的见。[81]笔者以为,“驮那”是吐谷浑语对“吐火罗”的音译。折摩驮那,即“且末吐火罗”。玄奘所谓“睹货逻故国”,亦作“都罗故国”[82],都是指且末吐火罗国旧地。[83]汉唐时期,焉耆、龟兹居民使用的是“吐火罗”语,故耿世民认为他们是之前大月氏从河西走廊西迁中亚时留下的一支吐火罗人后裔。[84]季羡林也注意到玄奘所见“睹货逻”:“看来这个地名的遗留似与古代月氏人的西迁有关。”[85]另外,汉代婼羌也有被称为“去胡来”的吐火罗国王。[86]为别于龟兹、焉耆、婼羌的吐火罗,故有“且末吐火罗”之称呼。联想到贞观九年唐军追击吐谷浑王慕容伏允至且末之图伦碛,[87]《中国历史地图集》第五册标注图伦碛于今塔克拉玛干沙漠,周伟洲以其地在且末与和阗(民丰)之间,[88]可知“图伦”“突伦”也是吐火罗的突厥语译称。因为龟兹、焉者、若羌、且末环绕于塔克拉玛干沙漠,将塔里木河—且末河称为“吐火罗川”(突伦川),将塔克拉玛干沙漠称为“吐火罗碛”(图伦碛),也算名副其实。其实在西域多种语言中都可以见到“吐火罗”一词的转写或转译,如:
睹货逻、都罗、吐豁罗(duoro,吐火罗语)
图伦、突伦(turun,突厥语)
驮那、陀那(tuona,吐谷浑语)
达那、旦那(tana,塞语)
塔里木(tarim,维吾尔语)
因此有人认为“塔克拉玛干”的含义就是“吐火罗人的家园”。
且末吐火罗国在北魏时被游牧民族吐谷浑所灭,人民离散,城郭荒芜。贞观十八年玄奘返回东土时,唐太宗诏令“鄯善(官司)于且末迎接”[89],说明当时鄯善—且末地区已经归唐。高宗龙朔三年(663),青海吐谷浑故地为吐蕃所占,[90]但鄯善—且末一带仍属唐朝沙州管领,不久即设置了隶属于沙州寿昌县的军城、军镇。如敦煌文书《沙州伊州地志》(S.367)石城条载:“贞观中,康国大首领康艳典东来居此城,胡人随之,因成聚落,亦曰典合城。上元二年(675),改为石城镇,隶沙州。”(《寿昌县地境》同),播仙条载:“故且末城……上元三年改为播仙镇。”武周长寿、延载年间,尽管吐蕃、突厥联军一度占领石城、播仙地区,并兵临沙州城下,但很快即被击退[91]。写成于武周末年的《沙州都督府图经》之“羁縻州”栏目下注云:“右当县并无前件名色。”[92]故知阇甄州之置,仍不早于中宗神龙年间(705—707)。
笔者认为该地区隶属沙州的情况应当存在于贞观九年至开元十一年之间。在开元十一年,有一批吐谷浑部落诣沙州内属,才开始改变这一地区的行政建置。玄宗诏令张敬忠安存这批部落,并降敕书给其首领曰:“卿(北)〔比〕被吐蕃收留,阻我声教,自弃沙塞,于今数年。彼蕃毎肆侵凌百姓,闻甚辛苦,今远申诚封款,朕甚嘉焉。”[93]这一部分“自弃沙塞,于今数年”的吐谷浑部落,没有到凉州、甘州、兰州或河州请求内附,而是到了沙州,表明他们原来就不是居住在青海地区,而是居住在沙州西境的鄯善—且末一带,即唐初吐谷浑旧地。唐朝“安存”他们的方式,就是在他们原居地设置羁縻都督府,同时授以驻在内地的慕容明为检校阇甄府都督一职,作为名义上的长官。对内附吐谷浑就地安置,是武后以来的一贯政策。当年郭元振曾上《安置吐谷浑状》说:“当凉州降者,则宜于凉州左侧安置之;当甘州、肃州降者,则宜于甘肃左侧安置之;当瓜州、沙州降者,则宜于瓜、沙左侧安置之。但吐浑所降之处,皆是其旧居之地,斯辈既投此地,实有恋本之情,若因其所投之地而便居之,其情易安。”[94]但无论安置在何处,仍派驻在灵州境的吐谷浑大首领“(慕容)宣超兄弟一人岁往巡按,以抚护之”,这与开元年间慕容明的情形很相似。
开元年间,沙州已经撤销了都督府建制,改属瓜州都督府,[95]而按唐朝制度,羁縻都督府不能隶属于经制州(正州),只能隶属于经制都督府(正都督府)或都护府,所以,作为羁縻都督府,阇甄州都督府在行政上应该与沙州同隶瓜州都督府。慧超《往五天竺传》记载了开元十五年(727)时的西域形势:“从此(按即于阗)以东,是大唐境界,诸人共知,不言可悉。”[96]于阗以东是且末地区,既被称为“大唐境界”,说明在开元十五年时,该地仍在唐朝控制之中,这与阇甄州都督府的设置是相符合的。今若羌县米兰出土的吐蕃文简牍,绝大部分是吐蕃在西域的统治确立(792年,即贞元八年)以后的产物,[97]似可从另一侧面支持上述猜测。这样一来,开元十一年至二十六年间鄯善—且末地区仍在唐朝治下的结论,就更加坚定了。
不过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解释。其一,鄯善(今若羌)地区是否属于阇甄州都督府?笔者的考虑是,阇甄州都督府是单州都督府,其下不再分州,依唐代设置羁縻州的惯例,单州一般以单一部落设置,而鄯善地区的几个城镇都是贞观年间吐谷浑破亡后粟特首领康艳典所筑,武后时其裔康拂耽延、康地舍拨兄弟犹于此主事,他们可能不会归属以吐谷浑酋长为都督的羁縻府州。其二,如图3所示,且末地区的吐谷浑部落与吐蕃东隔石城等军镇,南隔羌塘高原,为何能够在开元之初的几年间依附吐蕃?按开元三年二月,郭虔瓘为北庭都护,累破吐蕃及突厥默啜,斩获不可胜计。[98]这表明开元三年(715)吐蕃曾越过鄯善—且末地区侵入北庭,推测且末地区的吐谷浑部落即于是年开始依附吐蕃。吐蕃被击退后,回到青海,他们与且末吐谷浑部落的联系,主要是通过粟特人控制较弱的萨毗地区。前引《沙州伊州地志》云“萨毗城,西北去石城镇四百八十里,康艳典所筑。其城近萨毗泽,山险阻,恒有吐蕃及吐谷浑来往其间不绝”可证。
或言公元8世纪初鄯善地区的七屯城已被吐蕃属国西吐浑所占,置为夏宫,即敦煌吐蕃文书《吐谷浑小王纪年》所谓“Se tong”[99]。但荣新江认为Se tong应当位于吐谷浑大本营青海湖一带,并非七屯城,[100]则进入开元时期鄯善地区仍非吐谷浑所居。
关于阇甄州都督府的下限,据李宗俊推测,在开元二十年至二十四年吐蕃联合突骑施进攻唐朝的战争或开元二十六年河西、陇右、剑南三道唐蕃边境战争中,吐蕃占领了鄯善—且末地区。[101]从检校阇甄府都督慕容明开元二十六年卒于“本衙”的情况看,且末地区陷于吐蕃不应早于该年,或许慕容明之死与吐蕃的占领有一定关系。
天宝八载(749),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与于阗王尉迟胜一起击破播仙、萨毗,俘吐蕃酋长。[102]《新唐志》在安西都护府条中注云:“于阗……东有且末镇。”应指此年收复播仙并归属于阗之事。不久,播仙又被吐蕃攻占,所以天宝十三载封常清再次收复鄯善—且末地区,[103]《新唐志》将七屯城、弩支城、石城镇、播仙镇列于北庭西州蒲昌县下,可能就是此后情况,因为当时封常清已兼安西、北庭两道节度使,鄯善—且末地区改属北庭,比回归沙州或于阗更有利于他的军事部署。
三 羁縻妫塞州都督府(747—759)
妫塞州都督府其名仅见于《新唐志》安西都护府羁縻州条,唐宋史志别无其他相关记载。清初顾祖禹云:“妫塞国,在吐火罗南。塞,西戎别种也,临妫水而居,因名。”[104]《嘉庆重修一统志》西布鲁特条也说:“又妫塞都督府,以汉休循、捐毒地置,自后无闻。”余太山以为妫塞(kiua-sək)即安国蔚搜城(iuət-shiu)之同名异译,皆得名于Wakhsh(安息),[105]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布哈拉州境内。近时也有人认为:“妫塞府,唐置。今阙,当在新疆吐鲁番县境。”[106]可见诸说皆较模糊,分歧也比较大,故仍有深入推敲之必要。
按妫水(今阿姆河)之南,唐高宗时已将属国吐火罗国置为月氏州羁縻都督府,治今阿富汗昆都士省昆都士,妫塞国虽临妫水,但不得更在吐火罗南,顾说不可信。汉休循、捐毒地在今帕米尔高原北部,则妫塞所临妫水,当在今阿姆河上游一带探寻。
显庆(656—661)、龙朔年间唐高宗派董寄生、王名远往西域所置羁縻府州名单中没有妫塞州都督府,可见该府是后来新置的。《新唐书·西域传》有一则重要史料,向来不被人们注意:
天宝六载,(识匿)王跌失伽延从讨勃律战死,擢其子都督、左武卫将军,给禄居藩。
此处未载都督府名称,以识匿地处帕米尔高原观之,此新置都督府应即妫塞州都督府。
显庆、龙朔年中帕米尔高原四周皆已遍设羁縻府州,何以唯独地处高原中央的识匿国不置羁縻府州,而迟至天宝六载才设置?笔者以为,显庆三年时识匿国作为吐火罗国附庸,已内属唐朝,吐火罗国置为月氏州都督府时,下设二十六个羁縻州(含月氏本州),其中有几个州应即以识匿国设置,只是《唐会要》《新唐志》没有详细说明罢了。如其中的妫水州,很可能就是后来的妫塞州。天宝六载,识匿王子因父功受封妫塞州都督,使武后垂拱二年(686)以来久已废弃的葱岭西羁縻府州制度得以局部恢复。
识匿又译瑟匿、赤匿、式匿、尸弃尼,其具体位置如《新唐书·西域传》识匿条所载:“东五百里距葱岭守捉所,南三百里属护蜜,西北五百里抵俱蜜。初治苦汗城,后散居山谷。有大谷五,酋长自为治,谓之五识匿。地二千里。播密川四谷稍不用王号令。”葱岭守捉所在今中国塔什库尔干县;护蜜国曾置为鸟飞州羁縻都督府,在今阿富汗瓦罕走廊;俱蜜国曾置为至拔州羁縻都督府,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塔吉克斯坦东部交界处的克孜勒苏河流域。于此可见,识匿国的范围基本上就相当于今塔吉克斯坦戈尔诺—巴达赫尚自治州。依唐朝设置羁縻州的原则,五识匿部,应该就是设置了五个羁縻州,它们的名称,基本上沿自显庆三年所置州名。乾元以后,妫塞州都督府可能陷于吐蕃。其所领五州地望,今考证如下。
1.羁縻妫水州—羁縻妫塞州
本显庆三年所置之妫水州,治羯城,隶月氏州都督府,[107]天宝六载重置时改为妫塞州。所临妫水,即阿姆河。故岑仲勉定在货利习弥(火寻),[108]刘统以为在今阿富汗铁尔梅兹附近,[109]王欣怀疑“羯城”或即“揭职”[110],在今阿富汗北部。按火寻与月氏州都督府相距太远,中隔姑墨、旅獒、康居都督府,当不可能相属;铁尔梅兹在乌兹别克斯坦境,其地有古城,依《大唐西域记》的记载,应是怛没国(姑墨州都督府)之所在,[111]故刘说亦非;至于“揭职”,《大唐西域记》卷一明言:“从缚喝国南行百余里,至揭职国。揭职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三百余里。土地硗确,陵阜连属。”缚喝国置太汗州都督府,在今阿富汗马扎里沙里夫省巴尔赫,揭职既在其南百余里,显然不临妫水,其非羯城可以断言。
笔者以为,妫水州所临妫水,当不出阿姆河上游最大两条支流:瓦罕—喷赤河、阿克苏—穆尔加布河。上引《新唐书》说,识匿国初治苦汗城,这应是显庆三年时的情况。苦汗城如下所考,在今帕米尔高原南部的图斯库尔,则天宝六载时识匿王所都(即妫塞州所在地)应该迁离了图斯库尔,而更靠近东方的唐朝边境。慧超《往五天竺国传》说:“胡蜜国北山里,有九个识匿国,九个王各领兵马而住,有一个王属胡蜜王,自外并各自住,不属余国。近有两窟王来投于汉国,使命安西,往来〔不〕绝。”[112]可见至迟到开元年间(713—741),识匿与唐朝的联系确实已非常密切,没有便捷的交通是不可想象的。不过,所谓“九个王”,从天宝时悟空《十地》等经记亦作“五赤匿”来看,“九”字应如王仲荦所言为“五”字之讹。[113]所谓“有一个王属胡蜜王”,可能指原鸟飞州都督府的钵和州(在今瓦罕走廊),即不在“五识匿”之内;也可能确实是五识匿之一,而妫塞州都督府只领有四识匿(四州)。
根据以上分析,并依地理形势判断,今帕米尔高原东南部塔吉克斯坦戈尔诺—巴达赫尚自治州的克孜勒拉巴特很有可能就是妫塞州治地。在中国国家测绘总局1980年出版的1∶1000000比例地图(J-43喀什市)上可见,该地南临阿克苏河,北有路通克孜勒苏河(古俱蜜),西南有路通瓦罕走廊(古护蜜),东有路游越葱岭至塔什库尔干,且地形较为开阔平缓,实为高原腹心要地。近年有考察报告称,克孜勒拉巴特(Kizil-Rabat Pass)东南位于卡拉奇古河谷出口处的排依克沟,通行状况良好,玄奘最有可能从此山口东归。[114]可知克孜勒拉巴特地当葱岭道南线要冲,宜为识匿王新府所在。
羁縻州的改名,除了避讳(名姓)、升正州为常见原因外,以部民变换而改名者有之,如唐初营州城傍的威州、思顺州,开元五年重置时,契丹人换为突厥杂胡,遂改为宁夷州、顺化州;以首领变换而更名者有之,如奚人的饶乐州都督府,开元年间一度改名为归义州都督府、奉诚州都督府,就是因为首领更迭;以隶属关系变更而改名者有之,如龙朔三年改高阙州为余吾州,是因为从燕然都护府改属后瀚海都护府;以升为都督府治而改名者有之,如唐初六胡州的维州,后来升置羁縻都督府,遂改为兰池州。妫水州改为妫塞州,大概属于后者,即从普通羁縻州改为羁縻都督府驻在州的缘故。
2.羁縻汉楼州
《唐会要》月氏都督府:“俱禄犍城置汉楼州。”(《新唐志》同)有人认为:“故址在今阿富汗境内之科克恰河流域。”[115]也有人认为:“汉楼,或为塔洛(卢)坎的音译,位于阿富汗塔洛(卢)坎河流域。”并将俱禄犍拟音为“Taloqan”[116]。
按“俱禄犍”,依唐代发音应拟为“Kurghan”,与塔吉克语库尔干、苦汗的发音极为相近,当为其异译,即“城堡”之意。“Taloqan”之“Ta”与“俱”字并不对应,可见“塔卢坎”之说不能成立。既然“俱禄犍”来自塔吉克语,而塔吉克族不在阿富汗,亦可证阿富汗说之非。但查前引1∶1000000比例地图(J—43喀什市),识匿境内也没有发现通名带“库尔干”的地名,唯有南部阿尔楚尔河上游的图斯库尔(它图又作萨瑟库尔)带有相近的通名。“库尔”本意为“湖”,笔者认为也不排除系“库尔干”的省称。图斯库尔位处开阔的高山盆地临湖地带,这样的盆地在帕米尔高原中为数不多,它还是穆尔加布通往瓦罕走廊的必经之地,作为识匿旧都“苦汗城”是当之无愧的。
3.羁縻丁零州
《唐会要》月氏都督府:“泥射城置丁零州。”(《新唐志》同)岑仲勉认为泥射可能相当于Nasaf(奈塞夫、那识波)。[117]Nasaf《新唐书·西域传》作“那色波”,即小史国,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卡什卡达里亚州卡尔希,此地属康居州都督府,与月氏州都督府之间隔着姑墨(怛没国)、王庭(久越得犍国)等州都督府,不可能属月氏。钟兴麒对此有另一解释:“泥(你)布尔(Naysabr)或途斯附近之奈萨(Nasa)更接近‘泥射’读音,两地均在今伊朗东北马什哈德附近。”[118]按月氏州都督府与马什哈德之间,又隔着太汗(缚喝国)、奇沙(护时犍国)、昆墟(多勒犍国)、旅獒(乌拉喝国)等州都督府,无论如何丁零州也不可能在伊朗境内。
今按塔吉克斯坦戈尔诺—巴达赫尚自治州西南境沙哈特拉河谷中有村名尼莫斯(Nimos),与“泥射”音近,似可拟为丁零州治地,天宝中属妫塞州都督府。
4.羁縻伽倍州
《唐会要》月氏都督府:“摩彦城置伽倍州。”(《新唐志》同)岑仲勉云:“摩彦之原语,无疑为Majan。”[119]但未指明Majan为何地。王欣认为“在今瓦罕谷地之萨里克—高盘一带”[120]。钟兴麒则认为在今巴基斯坦东北的马斯土治。[121]还有人认为在今新疆吐鲁番县境。[122]
按《魏书·西域传》曰:“伽倍国,故休密翕侯,都和墨城,居山谷间。折薛莫孙国,故双靡翕侯,都双靡城,在伽倍西。”双靡城又译商弥城、赊弥城,在今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北部吉德拉尔、默斯杜杰(马斯土治)一带,按地名相沿的道理,伽倍定在其东北之瓦罕走廊最宜。但瓦罕走廊今人已定为护蜜国境土,唐初置为鸟飞州都督府及其所属钵和州,故王欣、钟兴麒之说,犹有未善之处。舍此而外,笔者认为今帕米尔高原东部塔吉克斯坦戈尔诺—巴达赫尚自治州之穆尔加布亦宜为其地。穆尔,或与摩彦有关;加布,殆即伽倍之异译。其实,唐所置和墨州在龟兹跋禄迦国,钵和州在护蜜国,可见唐之羁縻州取名古国者,往往但为指射,未必尽在原址。如上文之妫塞州,并不在古妫塞国,下文之身毒州,也不在印度。伽倍州的情形,大概也是这样。至于“吐鲁番说”,则是风马牛不相及,不值一辩。
5.羁縻身毒州
《唐会要》月氏都督府:“乞涩职城置身毒州。”(《新唐志》同)岑仲勉云:“余意乞涩职或可为Xursab(今之库沙布Kursab)之音写。”但他又承认:“惜‘职’音无着耳。”[123]可见岑氏意犹未定。今按《悟空入竺记》云:“渐次行至拘密支国,王名顿散洒;次惹瑟知国,王名黑未梅;次至式匿国。”[124]惹瑟知,笔者以为当即乞(乙)涩职之异译,可拟音为Yeshezhi。可能古人有时习惯将“乙”字写成“乞”,如郁(于)督军山,《通鉴纲目》即作“乞督军山”,显然是将“乙”(音与郁、于相近)字误作“乞”之一例。拘密支即俱密,笔者拟定其国都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南部克孜勒苏河畔萨雷塔什,从该地南行至识匿国都妫塞州(羯城),必经今塔吉克斯坦戈尔诺—巴达赫尚自治州喀拉湖地区,故今将身毒州治乞涩职城比定为喀拉阿尔特。
从上述考证可知,天宝六载新置的妫塞州都督府,实际上就是唐初月氏州羁縻都督府的东部地区,如前图3所示。
图3 唐开元年间新置西域羁縻州都督府示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