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士族与郡望
一 “士族”的产生
“士族”来源于“士”,“士”为四民之一,顾炎武说:“士、农、工、商谓之四民,其说始于《管子》。三代之时,民之秀者乃收之乡序,升之司徒而谓之士。固千百之中不得一焉……春秋以后,游士日多……而战国之君遂以士为轻重,文者为儒,武者为侠。呜呼!游士兴而先王之法坏矣。”[1]
士为四民之首,是战国游士兴起以后的事。游士或以其才干托身于贵门,或以“帝王之学”游说于诸侯。前者如孟尝君门下之冯谖及鸡鸣狗盗之徒,后者如苏秦、张仪之辈。儒家思想中对“士”的解释起源于《论语》,孔子在回答子贡时认为“士”的标准是:“行己有耻”;“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宗族称孝,乡党称悌”;“言必信,行必果”(《论语》卷七)。这可视作孔子对士的道德和能力的具体要求。
上古社会并没有国家的概念,人们因为血缘关系群居在一起,形成了宗族。对此,吕思勉先生说道:“古未有今所谓国家。抟结之最大者,即为宗族。故治理之权,咸在宗族。”[2]古代天子与诸侯之间的关系,实际上与宗族内部的关系相似,治理好家族就能治理好国家,故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说。
战国以后,国家的概念得到了加强。秦汉以来帝王不断加强中央集权,弱化宗族力量。秦始皇为了强本弱枝,于始皇二十六年徙天下富豪十二万户于咸阳,所迁富豪多来自山东六国。西汉时期,强盛的宗族往往聚族而居,他们拥有雄厚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影响力,甚至凌驾于代表皇权的地方政权之上,故当时有谚云:“宁负二千石,无负豪大家。”[3]这种称霸一方的强宗大族,不可避免地与皇权和国家利益发生冲突。汉高祖立国后,一仍秦旧,徙山东诸豪族于诸陵。“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枝,非独为奉山园也”。[4]汉武帝下诏“强宗大姓不得族居”,也是因为地方豪强的兴起不利于中央集权。
战国游士家无恒产,西汉初年的儒生如郦食其、陆贾、叔孙通等皆带有战国游士之风,并无其他社会凭借,因此宗族势力与士人之间尚未发生具有社会含义的联系。秦汉之后,“中国知识阶层发生了一个最基本的变化,即从战国的无根的‘游士’转变为具有深厚的社会经济基础的‘士大夫’……士和田产开始结下了不解之缘,我们可以称之为‘地主化’或‘恒产化’”[5]。
在汉武帝崇儒政策推行之后,士人的宗族便逐渐发展。“士族的发展似乎可以从两方面来推测:一方面是强宗大姓的士族化,另一方面是士人在政治上得势后,再转而扩张家族的财势……所谓‘士族化’便是一般原有的强宗大族使子弟读书,因而转变为‘士族’。”[6]士与宗族的关系在汉武帝以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士族产生于东汉。与汉高祖君臣不同,东汉君臣多好儒,整个社会由此而开始尊儒。西汉的强宗大族发展至东汉,其面貌发生了变化。田余庆先生认为,西汉的豪强大族与东汉的世家大族,是向魏晋士族发展序列中的两种先期形态。[7]也就是说,东汉的世家大族代替了西汉的豪强大族。与西汉的豪强大族不同的是,东汉世家大族强调“累世经学”。“在大田庄和众多佃客构成的物质基础上,世家大族的存在已经拥有了文化上的深厚依据。在大宗族由豪强而世家的过程中,强宗大族的士人化固然是这一问题十分明显的一面。”[8]
余英时先生认为:“西汉末页,士人已不再是无根的‘游士’,而是具有深厚的社会基础的‘士大夫’了。这种社会基础,具体地说,便是宗族。换言之,士人的背后已附随了整个的宗族。士与宗族的结合,便产生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士族’。”[9]
士族又被称为世族、世家,何启民先生说:“由于他们是士人的家族,故被称为士族;与其说是因任官的高下多少,而定世家大族地位之高下,不如说因家族历史的久远光彩为其先决条件,故有世族、世家、世门、世胄之名,而特为世所重。”[10]士族兴盛于六朝,魏晋时期,中国进入了门阀社会,士族高门掌控了国家的政治、军事大权。永嘉之乱后,随晋室渡江的有中原上百家士族。公元317年,琅琊王司马睿在南北士族的联合支持下建立了东晋王朝,士族特权政治继续发展。
士族是士与宗族结合的产物,与政治及经济基础有密切关系,而强宗大族使子弟读书则增加了自身的文化修养。有关士族的特点,陈爽说:“‘士族’作为一个综合性的概念,有着多方面的历史内涵:政治上的累世贵显,经济上的人身依附和劳动占有,以及文化上的家学世传,是几个最基本的衡量界标。缺乏其中任何一个要素,都不能构成完整意义上的‘士族’。”[11]
陈寅恪更是从文化的角度阐述了士族的特点,他说:“所谓士族者,其初并不专用其先代之高官厚禄为其唯一之表征,而实以家学及礼法等标异于其他诸姓。”[12]
家族文化对士族的影响越来越重要,西汉豪族如金、张、许、史四大家族靠政治恩遇绵延百年[13],这四大家族政治地位和经济地位维持了百年,但我们只能称他们为豪族,而不能称之为士族。汉武帝以后,强宗大族使子弟读书,由此向士族转化。西汉时期的韦贤家族[14],已经十分注重子孙的文化教育。
东汉的大族有南阳新野邓氏、扶风平陵窦氏、扶风茂陵耿氏、安定乌氏梁氏。但他们都属于政治性家族,“政治性的家族随政局的变动而盛衰,脱离不了朝代更迭与政潮起伏之影响,故在魏晋以后已非大族矣。”[15]六朝情况十分相似,东晋琅琊王氏和陈郡谢氏家族文化十分深厚,虽在南朝失去政治权势,仍历经百年不衰。谯国桓氏(桓温、桓玄家族)文化积淀远不如王谢二家[16],失势后湮没无闻。家族文化对世家大族门第的维持十分重要,只有以诗礼传家的士族才能累世不衰,如以经学闻名的弘农杨氏、博陵崔氏等从东汉至唐代绵延数百年。
二 郡望和房支
三代之时,只有姓氏的概念,尚无郡望的概念。王国维说:“男子称氏,女子称姓,此周之通制也。”[17]郡望的概念与郡县制有关,岑仲勉先生认为:“战国撩乱,人户流离。汉高已不自知其姓,后此人各以氏代姓,今所谓姓,即古所谓氏,是为我国种族混乱之第一次大变。所幸战国至汉,各地陆续建立郡县,郡县大约依古代各氏族之住地为区域,人口即有迁移,犹能各举其原籍之郡名以作标识,如太原、陇西、安定、南阳、清河等,皆后世所谓郡望也。”[18]
士族形成以后,为了辨明姓族,产生了“地望”的概念。士人在其姓氏前加上郡望,不仅可以证明其血统,更关键的是证明其家族文化。“故善言谱者,系之地望而不惑,质之姓氏而无疑,缀之婚姻而有别。”[19]何启民先生认为:“在他们发展形成的过程中,先有族姓、次有门户,而后有了地望的观念:族姓—门户—地望。”[20]
西汉以后,废姓存氏,出现了郡望。郡望指众人所仰望的显贵家族长期居于某地形成的地望,籍贯往往指祖居地和出生地。郡望的形成是一个长期的历史过程,相对而言,籍贯的形成时间较短。籍贯与郡望不同,与家族血统的贵贱无关。“就最初言之,郡望、籍贯,是一非二”,由于人口迁移,郡望与籍贯开始分离,“然人多自称其望者,亦以明厥氏所从出也。延及六朝,门户益重,山东四姓,彭城三里,簪缨绵缀,蔚为故家,此风逮唐,仍而未革,或久仕江南而望犹河北,或世居东鲁而人曰陇西,于后世极糅错之奇,在当时本通行之习”[21]。
郡望与家族和血统有关,费孝通认为,氏族郡望乃是“血缘的空间投影”[22]。唐以前,中国人多聚族而居,社会活动和政治活动往往带有浓厚的家族性,居住地对士人也有深刻的影响。研究士族,既应考虑其地域性,也应考虑其家族性,而后者往往对其有更深刻的影响。郡望的作用本来是辨别姓族,清人孙星衍说道:“姓氏与郡望相属,乃知宗派所出。”[23]六朝时期门阀观念得到强化,在门阀社会,正如郑樵所说,“郡望”成为“明贵贱”的工具,以“郡望”来区分血统的贵贱。郑樵《通志·氏族略序》载:
三代(夏、商、周)之前,姓氏分而为二,男子称氏,妇人称姓。氏所以别贵贱,贵者有氏,贱者有名无氏。……故姓可呼为氏,氏不可呼为姓。姓所以别婚姻,故有同姓、异姓、庶姓之别。氏同姓不同者,婚姻可通;姓同氏不同者,婚姻不可通。三代之后,姓氏合而为一,皆所以别婚姻,而以地望明贵贱。[24]
中古士人往往聚族而居,政治和社会生活带有强烈的家族色彩。五胡乱华后,衣冠之士迁徙频繁,大量士人离开其原住地,导致郡望和籍贯分离。山东四姓(崔、卢、李、郑)中,“四姓唯郑氏不离荥阳,有冈头卢,泽底李,士门崔,家为鼎甲”。[25]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鲜卑胡人汉化,以汉姓取代其胡姓,皆自称洛阳人。
六朝史籍所载籍贯皆指郡望而非实居,实居无论如何迁徙,郡望绝不相随而变更。北朝人称南望,南朝人称北望,皆源于此。唐人郡望和籍贯往往混称,千头万绪,很难梳理。唐人喜欢标榜门第,称郡望,而对于实际占籍往往疏于记载,唐代文献记载中常常郡望、籍贯不分。如韩愈郡望为昌黎(今辽宁义县),家却在河阳(今河南孟县)。
安史之乱前后,人口大量迁移,导致山东高门郡望和籍贯严重分离。地处黄河以北的山东士族迫于胡族压力,大批迁离原郡,目的地主要是河南府这一传统的山东地区。毛汉光先生统计了唐代著姓的迁移“新贯”,本书从中找出地处河北的山东士族的迁移地域,其中:清河崔氏七著房支皆迁往河南府,博陵崔氏八著房支有三个迁往河南府,范阳卢氏八著房支有六个迁往河南府,陇西李氏六著房支皆迁往河南府和郑州,赵郡李氏九著房支有六个迁往河南府和郑州,太原王氏七著房支有四个迁往河南府。[26]
士族脱离原籍后,往往籍贯与郡望并称,但出自高门者多称郡望,以显示门第之高贵。
事实上,不仅姓氏和郡望有别,不同房支之间的区别也很大。由于家族繁衍日久,支脉增多,同一郡望之中,血缘关系出现了亲疏之分,房支的概念产生了。房支既可以证明血缘的亲疏,更重要的还是文化的认同,最终,又产生了由房支带来的贵贱之分。如《唐语林》卷四载:
琅邪王氏与太原皆同出于周。琅邪之族世贵,号“锥头王氏”;太原子弟争之,称是己族,然实非也。太原自号“钑镂王氏”。崔氏,博陵与清河亦上下。其望族,博陵三房。第二房虽长,今其子孙即皆拜第三房子弟为伯叔老,盖第三房婚娶晚迟,世数因而少故也。姑臧李氏亦然,其第三房皆受大房、第二房之礼。清河崔氏亦小房最著,崔程出清河小房也。世居楚州宝应县,号“八宝崔氏”。宝应本安宜县,崔氏梦捧八宝以献,敕改名焉。[27]
中古属于士族社会,士族高门十分在意自身的郡望和房支,对此保留有详细的记载。我们研究这一段时间的历史文化时,必须要重视这一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