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山东士族与关中士族
六朝士族分成江左侨姓士族、吴姓士族、山东士族、关中士族、代北虏姓士族。《新唐书·儒学传》载:
过江则为“侨姓”,王、谢、袁、萧为大;东南则为“吴姓”,朱、张、顾、陆为大;山东则为“郡姓”,王、崔、卢、李、郑为大;关中亦号“郡姓”,韦、裴、柳、薛、杨、杜首之;代北则为“虏姓”,元、长孙、宇文、于、陆、源、窦首之。“虏姓”者,魏孝文帝迁洛,有八氏十姓,三十六族九十二姓。八氏十姓出于帝宗属,或诸国从魏者;三十六族九十二姓,世为部落大人。并号河南洛阳人。[93]
山东士族和关中士族同属于北方士族,吴姓士族与江左侨姓士族属于南方士族[94],代北虏姓随北魏孝文帝迁居洛阳,汉化后称洛阳人。由于地域文化和风土人情的不同,这几类士族存在很大区别,《新唐书·儒学传》中载柳芳之言:
山东之人质,故尚婚娅,其信可与也;江左之人文,故尚人物,其智可与也;关中之人雄,故尚冠冕,其达可与也;代北之人武,故尚贵戚,其泰可与也。及其弊,则尚婚娅者先外族、后本宗,尚人物者进庶孽、退嫡长,尚冠冕者略伉俪、慕荣华,尚贵戚者徇势利、亡礼教。四者俱敝,则失其所尚矣。[95]
柳芳是唐代著名史学家,这段话反映了唐人对不同士族的看法。一般论及地域文化的差别,多以南北区分。关中士族与山东士族同处北方,具有很多相同和相似之处,但由于历史和地理环境的不同,二者的区别也是显而易见的。
山东士族与关中士族的区别,既有地域不同的原因,也有家族文化传承的原因。虽然地理环境决定论是错误的,但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同地域有不同的文化,地域特色的确是存在的,这一点我们不能否认。唐人李筌认为:
勇怯有性,强弱有地。秦人劲,晋人刚,吴人怯,蜀人懦,楚人轻,齐人多诈,越人浇薄,海岱之人壮,崆峒之人武,燕赵之人锐,凉陇之人勇,韩魏之人厚。地势所生,人气所受,勇怯然也。[96]
李筌生活于唐朝,他认识到地域不同会带来人物性格的差异。自古以来关中与山东以函谷关或潼关为界,山东处于函谷关或潼关以东的北方地区,关中处于关西。东周时期,关中属于秦地,《尚书·禹贡》分中国为九州,秦人本居于雍州,后司马错伐蜀,取梁州之地。故《汉书·地理志下》载:
故秦地于《禹贡》时跨雍、梁二州,《诗风》兼秦、豳两国。昔后稷封斄,公刘处豳,大王徙岐,文王作酆,武王治镐,其民有先王遗风,好稼穑,务本业,故《豳诗》言农桑衣食之本甚备。[97]
由于周文王和周武王的治理,秦地之人重农耕,有先王遗风。自秦孝公用商鞅变法,秦人尚武之风大盛,《史记·商君传》载:
(商鞅)令民为什伍,而相牧司连坐。([索隐] 曰:牧司,谓相纠发也。一家有罪而九家连举发,若不纠举则十家连坐。恐变令不行,故设重禁)不告奸者腰斩,告奸者与斩敌首同赏,匿奸者与降敌同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者,各以轻重被刑大小。僇力本业,耕织致粟帛多者复其身。事末利及怠而贫者,举以为收孥。([索隐] 曰:末谓工商也。盖农桑为本,故上云“本业耕织”也。怠者,懈也。《周礼》谓之“疲民”。以言懈怠不事事之人而贫者,则纠举而收录其妻子,没为官奴婢,盖其法特又重于古制也)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索隐] 曰:谓宗室若无军功,则不得入属籍。谓除其籍,则虽无功不及爵秩也)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索隐] 曰:谓各随其家爵秩之班次,亦不使僭侈逾等)有功者显荣,无功者虽富无所芬华。[98]
商鞅变法,“行之十年,秦民大悦,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99]。商鞅强调“富贵之门,要在战而已矣”,“富贵之门,必出于兵”(《商君书·赏刑》)。使得秦民乐于征杀,举国上下尚武之风大盛。另外,因为秦国实施愚民政策,秦民文化素质低下,缺少礼仪约束,没有仁爱精神和道德自律。奖励耕战使民重实际,其“连坐法”使民不重信义,战国时代,“秦人无信”为山东六国所共知。
西汉承秦制,立都秦地长安,关中人仍然保持秦人之风习。《汉书·地理志下》载:
汉兴,立都长安,徙齐诸田,楚昭、屈、景及诸功臣家于长陵。后世世徙吏二千石、高訾富人及豪杰并兼之家于诸陵。盖亦以强干弱支……是故五方杂厝,风俗不纯。其世家则好礼文,富人则商贾为利,豪杰则游侠通奸。濒南山,近夏阳,多阻险轻薄,易为盗贼,常为天下剧。又郡国辐凑,浮食者多,民去本就末,列侯贵人车服僭上,众庶放效,羞不相及,嫁娶尤崇侈靡,送死过度。天水、陇西,山多林木,民以板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曰“在其板屋”;又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汉兴,六郡良家子选给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孔子曰:“君子有勇而亡谊则为乱,小人有勇而亡谊则为盗。”故此数郡,民俗质木,不耻寇盗。[100]
关陇地处高寒地带,气候条件决定了该地区出产良马。另外,由于地近戎狄,民族战争不时爆发,故该地区良将辈出。
东汉末,由于关中武力强于山东,出身于荥阳郑氏的郑泰劝董卓时说:“山东承平日久,民不习战。关西顷遭羌冦,妇女皆能挟弓而斗。天下所畏者,无若并、凉之人与羌、胡义从。而明公拥之,以为爪牙,譬犹驱虎兕以赴犬羊,鼓烈风以扫枯叶,谁敢御之?”[101]
至晋代,关中胡化趋势越来越明显,晋江统《徙戎论》载:“关中之人,百余万口,率其少多,戎狄居半。”[102]五胡乱华之后,关中胡汉杂居,使胡风蔓延,出身于清河崔氏的北魏权臣崔浩对魏主说:“关中华、戎杂错,风俗劲悍;(刘)裕欲以荆、扬之化施之函、秦,此无异解衣包火,张罗捕虎。”[103]崔浩也认为关中胡化已不可逆转,代表汉文化的南朝已无法改变关中胡化的局面。
总的来讲,关中之人多功利、豪奢、尚武,缺少礼仪。受关中民风的影响,以长安为首都的王朝往往轻儒学、少礼仪。
处于山东的鲁地为孔孟之乡,西周时,周公封于鲁国,鲁人因此率先知道礼乐文化。以洛阳为首都的东汉经学远胜以长安为首都的西汉。乱世往往思良将,治世往往需贤臣。天下太平之后,封建帝王常常修文偃武,以儒家思想维系社会稳定。这时候,重礼乐文化的山东士人就会受到统治者的重视。《汉书·赵充国传赞》:
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104]秦将军白起,郿人;王翦,频阳人。汉兴,郁郅王围、甘延寿,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杜陵苏建、苏武,上邽上官桀、赵充国,襄武廉襃,狄道辛武贤、庆忌,皆以勇武显闻。苏、辛父子着节,此其可称列者也,其余不可胜数。何则?山西天水、陇西、安定、北地处势迫近羌胡,民俗修习战备,高上勇力鞍马骑射。故《秦诗》曰:“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皆行。”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耳。[105]
另据《后汉书·虞诩传》载:“谚曰:‘关西出将,关东出相。'”李贤注:“《前书》曰:‘秦汉以来,山东出相,山西出将。’秦时郿白起,频阳王翦;汉兴,义渠公孙贺、傅介子,成纪李广、李蔡,上邽赵充国,狄道辛武贤,皆名将也。丞相萧、曹、魏、丙、韦、平、孔、翟之类也。”[106]
西汉丞相46人,以其籍贯或出生地计,属于山东者36人,属于山西者8人。并且,“山东人为相之时极长,且多所建树,山西人则蹙蹙焉”[107]。事实上,秦人自穆公以后,就大量使用山东人,著名公卿如百里奚、蹇叔、商鞅、张仪、李斯皆为山东人。
自秦汉以来,关中与山东地区文化就存在很大区别。山东士族尚礼法,关中士族尚功利、重实用。南北朝时期,关中与山东既有统一又有分裂。北魏太武帝统一北方后,山东与关中重新统一。由于东汉以来山东的文化积淀一直优于关中,加上北魏政权中心在山东,山东士族成为北方士族的代表。其门第在北魏孝文帝定“太和四姓”之后超过了关中士族和代北虏姓。[108]
隋文帝杨坚统一北方后,深知山东儒学及礼乐文化之发达远胜关陇,北魏孝文帝以来的文化正统在山东。杨坚要以汉文化的正统继承者自居,必须重用山东土族。《隋书》载:“时高祖又令(牛)弘与杨素、苏威、薛道衡、许善心、虞世基、崔子发等并诏诸儒,论新礼降杀轻重。”[109]对此陈寅恪先生说:“修撰五礼之薛道衡、王劭及与制礼有关之人如裴矩、刘焯、刘炫、李百药等,其本身或家世皆出自北齐,以广义言,俱可谓之齐人也。”[110]北齐所辖地为山东诸境,尽管北齐亡于北周,其文化的发达却远非宇文氏的北周所能比。这正是中古时期山东士族社会地位高于关中士族的重要原因之一。
至隋代,原本为关中显赫大姓的城南韦、杜,弘农杨氏,门第已比不上山东士族。像其他北方士族一样,出身于关中郡姓弘农杨氏的杨素十分重视婚姻的门第,杨素为他的儿子杨玄纵所娶清河崔氏,乃崔儦之女。《隋书·崔儦传》载:
清河武城人也……世为著姓……越国公杨素时方贵幸,重(崔)儦门地,为子玄纵娶其女为妻,聘礼甚厚,亲迎之。始公乡满座,素令骑迎儦,儦故敝其衣冠,骑驴而至。素推令上座,儦有轻素之色,礼甚倨,言又不逊。素忿然拂衣而起,竟罢座。后数日,儦方来谢,素待之如初。[111]
杨素出身于弘农杨氏,其祖先是被称为“关西孔子杨伯起”的杨震。弘农杨氏是中古显赫大族,其主要支脉族聚于华阴,属于关中士族一等高门。杨素本人当时势倾朝野,炙手可热,婚姻上却为清河崔儦所轻视。这个事例生动地说明了至隋代时,关中士族社会地位已远逊于山东士族。
周隋政权中心在关中,关陇集团开始打击山东士族。隋炀帝大业初年,关中著姓韦云起(出自京兆韦氏)上疏奏曰:“今朝廷之内多山东人,而自作门户,更相剡荐,附下罔上,共为朋党。不抑其端,必倾朝政,臣所以痛心扼腕,不能默已。谨件朋党人姓名及奸状如左。”[112]隋炀帝令大理寺追究。
地域文化的比较十分复杂,只能大概言之。秦汉定都于关中,为了强本弱末,统治者迁徙山东大族于诸陵,导致关中风俗不纯。汉代关中政治地位十分重要,汉代以来关中人才辈出,如:京兆韦氏在西汉出现的韦贤家族,东汉弘农杨氏出现了关西孔子杨伯起,魏晋时期京兆杜氏出现了通《左传》的经学大师杜预。
至唐代,关中士族经学传统多已沦丧。韦、杨成为初盛唐外戚集团,京兆杜氏成为文学世家(杜审言、杜甫、杜牧皆以文学知名)。杜甫《赠蜀僧闾丘师兄》诗中云:“吾祖诗冠古。”[113]其《宗武生日》诗告诫其子:“诗是吾家事。”[114]这表明,京兆杜氏已由杜预的经学世家转化为文学世家。
与关中士族相比,唐代山东高门尚能够坚持传统礼法。杜甫要求儿子“精熟《文选》理”,然而,出自山东高门赵郡李氏的李栖筠、李吉甫、李德裕却“家不藏《文选》”。京兆杜氏家风早已堕落,如杜希望以边将进身;其子杜佑晚年以妾为夫人,母丧不去官[115];。”[116]杜甫《故著作郎贬台州司户荥阳郑公郑虔》称郑虔“荥阳冠众儒”[117],表现了对山东士族家传儒学的羡慕。
清人王鸣盛说:“西汉亡,义士不如东汉亡之多,西汉重势利,东汉重名节也。宋亡有文信国,唐亡无一人,宋崇道学,唐尚文辞也。”[118]西汉产生了豪强大族,士族则产生于东汉。西汉建都长安,受关中风俗影响较大;东汉建都洛阳,受山东影响较大。因此这两个朝代虽皆为刘氏子孙统治,皆以孝治天下,而时代精神相去甚远。西汉承秦制,建都关中,受秦地风俗影响,重势利。东汉建都洛阳,受山东人文精神的影响,重名节。汉末大儒卢植、郑玄等皆长期居于山东,成为山东文化兴盛的原因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