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等蝉再来的女子
恋爱是一只黑脸的猫
别看黑胖子胖,黑胖子却有一个娇小玲珑、白皙粉嫩,当然也千娇百媚的小女友。黑胖子说,恋爱是一只黑脸的猫,诡异、特别,掺着妖魔的异动,却最最平凡。
黑胖子并不是我这本书的人物,他是我的说书人。
黑胖子说,恋爱,从最散漫的地方开始最好,不求一见钟情,也不要天长地久,只是天黑了,路远了,一把野火点燃了,就是如此。
可黑胖子不知道,男人遇上女人,也许是一把野火,女人遇上女人,那就不只是天黑了,路远了,而是风停了,浪却不静。黑胖子更不知道,有人谈恋爱,能谈出天、谈出地,有人谈恋爱,能谈出鬼神、谈出瘴气。
黑胖子说,女人就应该在男人那里找到自己。灌顶表示同意,她的理想是,找一个罗纳尔多一样的丈夫,劈一个内马尔一样的腿,生一个贝克汉姆一样的儿子。
夏日的午后,灌顶又被那只飞上纱窗来啸叫着的蝉惊醒了,还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惊出了一身的贱气。这蝉已经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降临纱窗,挥之就去,再来,那就一定有玄秘的情由。莫非,莫非,它是爱情的代言,或者是思念她的人转世,抑或者是变身?
灌顶是不介意让脑子在情字范围内用力活动一下的,可那蝉却冷不丁停下来。震耳欲聋的嘶叫,一下子变成了两耳空荡荡回旋无极的余响。这又惊着了灌顶。她这才把目光转向纱窗,转向那只鼓翅而鸣的家伙。
黑黑短短的身材,翅膀,是带着闪闪的金绿色的丝线的,然而却有一种不干不净、看着有病的感觉。有点丑!有点,嗯,恶心!灌顶不由得长叹一声,对着蝉高声叫道:“有情没有路,此路走不通。”那只蝉不知道是受了惊吓,还是听懂后羞惭,振翅而飞。纱窗,微微颤了一下,又恢复原有的平静,又是那副千眼千口的遮拦。
灌顶又是长叹一声:“有点可惜,就算是臭皮囊吧,可终究是钟情一场,怎么还没来得及和有情人对上眉眼,就这样飞走了呢?如果这一辈子续不上情缘,那是不是又得等上千年?”
灌顶不忍心让这个精彩的故事没有后续,马上打电话叫我,让我们在咖啡厅会合,将这个千年传奇传扬下去,以便寻出一个断桥重遇的后续机缘。
咖啡厅原是灌顶的职场,可自从她升级为老板娘后,她就很自然地把这里当成了上中下大小一干女人的八卦战场。穷的,富的,美的,丑的,老的,少的,有不良嗜好的,有奇怪习惯的,各种各样的女人,络绎不绝,极大地丰富了这咖啡馆的传奇色调。
不幸的是,八卦是战场。每次硝烟散去,打扫战场的时候,人们都会发现躺在血泊里呻吟的,只有她灌顶。她无限凄凉地哀号着:“为啥,上天就不给我降下一个情郎?让我真真正正做一个老板娘,而不是,老板,姑娘。”那神情,让你安慰不是,调侃也不是。
因此,每次听说灌顶要出洞,我总是有些胆战,一定要找它千八百个理由,能推得推,然而几乎没用,灌顶有万八千个申斥和控诉,一句接一句砸上来,让我汗颜羞愧,不得不依昭而来。
灌顶的咖啡馆坐落在闹市的一隅。咖啡馆有两个区域,一个明区,一个暗地。靠近街区的这一面,落地的大窗,可以捕捉充足的阳光。明晃晃的阳光下,方的桌,条的椅,整整齐齐,井然有序。放了学的中学生也喜欢在这里叽叽喳喳上一阵子。灌顶倒也喜欢,她说,这让她这个老板、姑娘更年轻了一些。这就是明区了。
这是一个闹市区,这样的宽敞明亮到底不多,咫尺之外,咖啡馆就拐了弯,里面,则是另一片天地。有门无窗的条件,让灯光也恍惚起来,橘黄的光,影影重重,似明还暗。而橘灯下的摆设,桌子形状不定,椅子沙发各异,就连墙壁,也是随意的一幅画,加上漫不经心的一块壁挂,或毛织,或印染。来暗地的人,身份不定,年龄多层,就连来的目的也是各怀心腹事,各显各的本能。带着手机的、笔记本的、iPad的,还有带着男人的、女人的。
灌顶邀我来听蝉的传奇,我辞不过,只好依约而来。我刚登上台阶,就听见灌顶一声呼号抢了出来,然后像拔萝卜一样把我拔出台阶,扔进咖啡厅里。她的这一勾一拽又稳又狠,我都能听见我的心脏在胸腔里稀里哗啦地游荡了一圈,全身的骨骼一阵咔吧咔吧的脆响,双重奏,双重重创。
我好不容易站定,不由得怒目而视,恨恨地说:“你有点老板、姑娘的样子好不好?”灌顶哈哈一笑,毫无羞惭之色,反而嗔怨起来:“醍醐,我的醍醐啊,你咋就如此不懂我?”
我当然不叫醍醐,我叫小青,可也不是西湖的小青,我只是叫小青。灌顶也不叫灌顶,她有一个非常小清新的名字,叫兰诺儿。在甄嬛盛行的年代,她被称作兰贵人。乍听之下,她还小小地雀跃欢呼了一下,可沉静下来一想,猛然发现这和某位欺夫灭祖、祸国殃民的老祖宗重名,赶紧改口,自称诺贵人,可终究觉得不是滋味,也就作了罢。
其实,兰诺儿也还不是她的真名,她的真名叫盛婉璐。给她起这个名字的父母,不知道是怎样的费了心思,可这名字到了她嘴里,慢慢就变成了“盛(音chéng)碗露”。她说,我要干的,才不要一碗露水。于是就不断给自己改名字,改到灌顶,是因为她需要一碗醍醐,让她豁然开朗。然而醍醐迟迟不来,让她心生寂寞,于是临时搭场,让我暂时充当了这个角色。
在咖啡馆的暗地,我是有一个专座的。但灌顶把我薅进去后,却一把把我按坐在靠近大街的那个明区中。我刚坐定,灌顶就把和知了的一念万情说给我听。她以一副极为抒情的表情,一腔听来刺耳的滥调说来,寂静的咖啡厅就像迎来了洪水猛兽一样,平地惊雷。我惊慌地看了看四周,还好,没有少年儿童,没有不宜,倒也随她了。
灌顶说:“你得知道,如果是第一次,那也就罢了,可这小家伙,居然来了两次,而且是在连续的两天之内,都是烈日如火的天气,都是正当午时的时分,这就叫,你的热情,就像一把火,燃烧了我的沙漠哦……”
我无动于衷,说:“你说你是沙漠我十分认同,可蝉是爱情的明示,这个就不要再说了吧,我咋还记得你曾经和一只蝙蝠也有过类似的神交?”
这可不是调侃,大约在头一年的春天,有一只蝙蝠飞进了灌顶的房间。灌顶并不知晓,夜晚关灯时,蝙蝠不知道怎样受了惊吓,扑棱棱飞腾了一下。那声音,让单身而居的灌顶瞬间灵魂出窍。她快速开灯,以追命连环的速度把床头柜上的几本书滴溜溜地相继抛了出去,惊起一个慌乱飞蹿的纤细身影。一秒钟内,它就在窄小的空间里穿梭了好几个来回。
确定那是蝙蝠后,灌顶居然笑了,眼珠拼命跟住蝙蝠的身影(我想来,应该是一种痴傻的摇头晃脑的状态),无限深情地说:“哦,福到家了,夫妻运来了!”
说是如此说,可蝙蝠到底是蝙蝠,它在屋子里俯冲乱窜,慌不择路,居然冲进了灌顶的一头秀发中,吓得灌顶足足尖叫了十分钟,还惊魂未定。灌顶实在难以容忍和蝙蝠共处一室,最后还是把蝙蝠赶了出去。
蝙蝠出去后,灌顶又抓耳挠腮,仿佛失去了心爱之物。到家的福不能送走啊,降临的夫妻运,那也不能送出去啊。
第二天,黄昏时分,她又打开了纱窗,然后坐在床上,直盯盯地瞪着洞开的地方,一等就是两个小时。蚊子是进来不少,可蝙蝠迟迟不来。灌顶恨极了,咬牙切齿,不是说人约黄昏后吗?可夜深灯亮,人影晃晃,就是不见那纤细的身影再次神降!什么叫望眼欲穿?什么叫满心绝望?天降馅饼,得而后失,再也没有什么比这更让人难过了吧。
灌顶为此愁闷好久,叹息连连。为此,还专门开了一个纪念会,做了一个大大的条幅:纪念我那已经到身边却瞬间而逝的幸福!!!!
那条幅就在她的咖啡馆外面整整挂了一个夏天,惹得很多伤心的小女生纷纷上门,要点一杯什么“孤单的呼吸”的咖啡,什么“一分钟就够”,什么“飞雨的夏天”,全是菜单上没有的品目,让灌顶的创造欲大爆发,整整一个夏天,她自创了好几百种咖啡品种,几乎混淆了味觉,混乱了咖啡给人带来的精气神。然而,那些哀伤不能自拔的小女生在此地却欲罢不能。真真是人到伤心时,味觉也失灵。
直到夏末秋初,她见到我的时候,还激情满满地说:“嗨,你只要能说得出一句像诗一样美的话,我就能给你做出一种让你喝了浑身战栗的美味咖啡。”我说,九阴真经蚀了骨髓。她白了我一眼,迅速给我做了一杯“穿肠毒药”,还解释说,这是以不靠谱的味道来治不靠谱的神经。到底谁更不靠谱?
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灌顶对近在眼前的爱情视而不见,却对两只擦肩而过的动物耿耿于怀?
你说她恨嫁吗,的确是,不管我们聊什么样的话题,最后,她总是能扯到结婚生子上。就说世界杯吧,她对着我这个足球盲滔滔不绝地普及了半天知识,然后话锋一转,说:“我的理想就是,找一个罗纳尔多一样的丈夫,劈一个内马尔一样的腿,生一个贝克汉姆一样的儿子。”几大球星,被她按照这样的生理(或许这个词该是欲望?)逻辑重新排序,完全地不着调。别人的人生,原来是她的儿戏。
灌顶其实不急着嫁人,用她自己的话说,她喜欢的和喜欢她的男生触手可及,然而爱情和婚姻却远在天边。
其中有一个男生,灌顶和他在一起生活了六年,就在谈婚论嫁的时候,灌顶落荒而逃,连理由都没来得及找。当男生找来时,她摆出了一副挖了地洞藏匿千年的姿态,一躲再躲。躲不过,就低头不语,用酷冷的沉默对付男生一句句疑惑,还有一滴滴伤心泪。那场面,我看了都寒心不已。
每当我对此提出异议的时候,灌顶都会给我讲另一个故事,那也是关于小动物的故事:
“我们老家有一个柴垛,奶奶说柴垛下面有一窝小狐狸。可我妈妈说,这是胡说,小狐狸都住在城里。小狐狸抓住人的脚不放,不让人回家。我爸爸经常不回家,他一定是被小狐狸拽住了裤脚。我爸爸在城里工作,我妈妈在农村生活。我妈妈是农民,我爸爸很不喜欢这个身份。他偶尔回来,也总是皱着眉,呵斥我妈妈,呵斥我们。”
故事到此戛然而止,让我更是摸不着头脑。你就是问下去,也没有结果。今天,当我用关于蝙蝠的事耻笑她关于蝉的故事时,她又把这个小狐狸的故事拿了出来。
没有结果的开头,意味着什么?一遍遍重复,又是几个意思呢?
我是不懂灌顶的,然而灌顶也不急着让我懂。就连解释,也都显得不着边际,她说:“我活着活着,就看到了自己,活着活着又看到了天上的云。”
我是站在世俗的烟尘中间的,我很享受清晨炊烟袅袅升起的时分。尘烟,注定和云是两路。我的尘烟,也曾经飞抵上天,只是,看不到人间,也碰不到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