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她说,一念起,花开处。她是“一念起”了,可花,却开在了别处。
风是轻柔的,也是冷漫的;叶是斑斓的,也是寒酸的。毕竟,这已经是深秋了,深秋,正是叶落时,所有的斑斓不过是最后的挣扎。而山里的深秋,就是清风,也带着那么一点点刺骨的冷寒。
这是一座孤寂的冷庙,香客没有,香烟没有,只有一个冷的香炉,还有三座已经看不出真面目而略显狰狞的塑像。
一个穿青灰色休闲装的女子走进冷庙,她的手里拿着一把拂尘。她不是尼姑,不是道姑,甚至不像修行者,尽管素裹淡服,但她却浓眉重目。眉,是极度夸张的绣出来的拱桥;鼻,是极度饱满的妆出来的立柱;嘴,是极度溢流的涂出来的樱桃,带血的樱桃。
在她的身后,居然跟着一架黑乎乎的长臂摄像机,摄像机后面,是一个满脸胡碴的黑胖子。女子拿着拂尘,妖娆地转身,妩媚地一笑,手,是指着塑像,脸,却对着镜头。她说:“我要让埋没在这里的佛像,从此重见天日。”十足救世救国的派头。
说完之后,女子拿着拂尘走近塑像,轻舒云手,慢转妙身,拂尘在塑像上跳动。女子拉开的架势,大概是想要做到诸如“腕如扶柳,腿似清风”之类的曼妙,可一拂尘下去,尘烟四起,云雾迷茫。尘烟细小,无孔不入,女子眼睛进了迷烟,鼻子呛了灰尘,嘴巴吃了沉香,她扔了拂尘,一手揉眼睛,一手捏鼻子,蹲在地上,剧烈地咳起来,一边咳,一边唔哩哇啦地乱叫着。
黑胖子无动于衷,半张脸躲在摄像机后面,专注于拍摄。女子眯着眼睛怒吼起来:“不知道过来帮老娘一把,你是干什么吃的?”黑胖子这才从摄像机后面挪开脸,朝着女子看了看,一脸茫然地问道:“我怎么帮你啊?”
女子已经能睁开眼睛了,她半眯着眼睛,恨恨地瞪了一眼摄像师,看着那个大黑块头要挪过来,她反而打了个寒战,说:“算了,算了,你哪里懂,这是一个我救佛、佛救我的故事,你哪里懂?算了,刚才这段掐了。继续。”
女子从地上捡起拂尘,继续扭腰摆臀,继续纤手飞尘。可拂尘刚起,她那拱桥式的眉头就皱起来,她的手一下子凝在了空中,她回头对黑胖子说:“先暂停,你来擦,差不多了,我再来。”
黑胖子并不答话,只是慢吞吞关了摄像机,一步一挪走过来。他的脸依然保持着刚才的茫然,就连眼睛,也是素淡无神的。他一手接过女子手中的拂尘,一手把帽衫的帽子带上,然后一低头,下巴一拱,把嘴和鼻子都塞进帽衫里面。一切就绪后,他猛地抡起拂尘,左右开弓,照着塑像就是两下。
女子尚未走开去,看到他把下巴拱进帽衫里,鄙夷地笑起来,冷不防拂尘飞起骤落,尘烟再起,她被呛了个满眼满嘴,她愤怒地想要咒骂,可一通咳嗽堵住了她的嘴,她赶紧捂着口鼻,咳嗽着跑出了冷庙。
女子远远地站在庙外,看着尘烟颗粒在庙门处肆意飞扬。太阳光恰到好处,把尘烟死而复活的灵气渲染得淋漓尽致,一颗颗,一粒粒,尽情飞扬。这些已经沉寂多年的尘烟,终于有了躁动的一刻,终于有了继续躁动的理由。
女子显得很高兴,开了摄像机,让镜头对着自己,说:“在经历了那么多年的沉寂之后,我佛终于再见光明,这是天下之幸。我希望有更多的人能跟着我一起做些善事,积善就是积福。你为佛做了事,佛自然会恩赐你幸福……”
一语未了,黑胖子踉踉跄跄从庙里奔出来,一头撞在了女子身上。女子被撞了一个趔趄,那幸福的“福”字就在空中拉长了线,曲折婉转着飞起来。女子抢了好几步,才扶住了庙墙,没有倒下去,那被拉长的“福”字也才终于落了地。
女子回头看,黑胖子正蹲在门口一侧,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气的幅度太大,以至于他的身子也随着一起一伏的,就像一个波动的巨大的水球。
女子气愤地骂道:“你没长眼睛啊?”黑胖子狠狠喘上一口气,说:“你都来做佛事了,为啥还不积点德呢?”
女子白了他一眼,说:“你懂什么?我挑的头,自是我积的德。别看你扫佛像,好事也和你一毛钱关系都没有。知道为什么吗?这就是‘一念起,就是花开’。”
黑胖子嘿嘿一笑,黑的胡子碴裂开了口,从中间闪出一排整齐的白牙。原来,他是有表情的。他一边笑一边说:“你说好事是你的,就是你的?你喜欢做导演,安排别人的人生也就罢了,如今还喜欢安排佛的人生,不,佛的佛生。你这造行太大,我看着就害怕。”
黑胖子说完,开始收拾摄像机,似乎要收工。女子急了,问道:“你干什么?今天还没开始呢!”
黑胖子头也不抬地说:“灌顶就不该把这咖啡馆都交给你来经营。搞网络营销是对,可我还没听说用扫佛殿来做网络营销的呢!你要实在闲得慌,你还是找那个小白脸来拍,我这情调,够不着你。”
女子更急了,不扭腰,不摆胯,威风凛凛一步踏过来,说:“黑胖子,你可别找不自在,你别看我安排不了小青的人生,可我还能安排得了你的人生。”
黑胖子抬起头来,认真看了看那女子,笑了,说:“你要真是能认认真真进去扫个佛像,不拍照,不作秀,那还真没准,你就能安排我的人生,我也许愿意做你的楚门。”
女子愣了,可就一愣神的工夫,黑胖子已经扛起摄像机走了。女子转身看向庙里,庙里,尘烟沸腾,可那塑像,依然面目不清。原来,模糊塑像的,并非灰尘,而是岁月。
女子坐在庙前的台阶上,她想起了小青,想起了灌顶。她是曾经“一念起”了,可是花却开在了别处。她喃喃地说道:“我只是起了个头,真正做事的是灌顶啊。为啥我感觉罪过全都是我的呢?”
微风起,树梢动,一片落叶飞上她的肩头。她扭头望过去,那竟是一片红绿各半的叶子。再过些日子,只是再过些日子而已,这叶子就全红了。能懂她的,不是道德,永远不是道德,也不是金钱,不是她喜欢的金钱,能懂她的,只有岁月。
岁月老了,她的心才慢慢轻起来。人们总是喜欢说,如果再来一次会怎样怎样,可没有人知道,让岁月老起来才能怎样怎样,岁月老了,人,才慢慢熟了,才能随心所欲。
她顶着尘烟,走进庙里,对着那几座塑像跪下去,双手合十,默默念道:“让小青,让灌顶,有情人终成眷属。可是,小青,灌顶,是有情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