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十年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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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对一个上班从不迟到的人来说,不小心缺席一场重要会议远远不是最倒霉的事情。秦熹到了公司,怀抱大堆资料心急火燎冲向电梯,更倒霉的事情发生了。她的脚一崴,人摔在地上,鞋底发出一声清脆的声音,一只高跟鞋的鞋跟断了。

她觉得脚踝一阵疼痛,呆了一瞬,反倒笑了。满心的焦急消散了点,反正这个时间估计会都快开完了,这么着急忙慌,也没什么意义。

她先不管四下散乱的文件,提起断跟的鞋,鞋跟已经完全掉了,殊无挽救的可能。她想了想,索性把另一只鞋子也脱下来,打算把它敲断。两只鞋子一般高才好走路。

可是另一只的鞋跟却尤为牢固。她把它放在垃圾桶边上砸了好几下,它还岿然不动。这时候电梯门开了。

门里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她有点尴尬,下意识地把地上的文件拢了一下抱进怀里,提着鞋子站了起来。

男人走出了电梯,挺拔的身躯挡住了斜角过来的阳光。秦熹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出现了幻觉。世界怎么会有这么相似的两个人?她心里暗想,这个人和江允哲那么像。

她微微垂下头,畏惧似的转开目光。其实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江允哲了,只不过看到这张脸,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反应出这个名字,于是她惊觉自己还没有忘了他。

可是她发现不对。这个陌生人没有离开,而是站定了,直直地注视着她。他的身影像个巨大的阴影将她笼罩,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猛然仰头回望他。

他的发型变了,斜飞的刘海上跳跃着阳光。但线条分明的轮廓,剑似的眉峰,和清冽的眼神都没有变。她的手指慢慢凉了。是啊,世界上哪里有人那么相像。面前这张脸与记忆中的面容重合,仿佛具有某种力量,推得她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江允哲?”

他笑:“小熹……好久不见。”

心头有一团痛楚的感觉炸裂开。真的是他。她想起前一段时间在同学群里瞥见过他要回来的只言片语,但没当真——毕竟他一走十年,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而这一刻,他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如同从天而降。

她曾经以为他死了。这一刻他沉静而鲜活的模样使她鼻子微微发酸。但她克制住了自己,漠然道:“抱歉,请让一下。”

“需要帮忙吗?”

“不,谢谢。”

他眼光微微闪动:“你要光着脚去开会吗?”

她这时才醒悟过来,自己光脚踩在地上,手里提着坏掉的高跟鞋。她心里一阵羞恼,忍不住抬高声音:“那也不关你的事!”

“可是你要参加的会议已经结束了。”

他乍然现身,就出现在她的单位,一副对她的事情了如指掌的样子,令她气不打一处来。“你怎么知道?你……又开始打听我的事?”

他有点无辜地摇摇头:“我们等了你半个小时,你都没有来。”

她愕然看着他。这时另一个电梯的门开了,一群人走了出来。为首的那个是王树成,他们思立方的总裁,旁边还有两个高层的人。她一下有些心虚,果然,王树成黑着脸:“秦熹!你今天还晓得来上班?”

她讪笑着:“王总,对不起,我实在是有点事情……”

她不是不知道缺席今天这场会后果有多严重。他们思立方最近接了一个大项目,要对千岚山进行旅游景观开发。那里自然条件优越,市政府立志将其改造成休闲度假胜地,政策上优惠良多。因此也被国际业界知名的MOR公司看中进行合作。最近一段时间,策划部几乎推掉了所有其他事务,全力筹备此事。美国方面派过来一名代表,作为首席设计师,也负责两地的沟通。

今天就是那位CDO到任的日子。而秦熹是前期调研的牵头人,今天本来是要在会上向MOR方面介绍情况的。可是不巧今天是妈妈的祭日。她一大早赶去看了妈妈,又急匆匆赶回来,遇上堵车终于还是没赶上。

王树成一向觉得她是得力干将,今天不但掉了链子,还这副模样,禁不住觉得万分丢脸。只是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大发雷霆,只好压住了怒气说:“这位就是MOR过来的江允哲总监!你接下去要好好配合江总工作!”又转向江允哲,微笑道:“江总,这是我和你说过的小秦,前面的工作都是她负责的。”

江允哲的笑容和煦得像春风一样:“我知道。王总放心。”

等等,之前MOR发过资料,说要来的人不是一个胖乎乎的美国人吗,为什么转瞬之间变成了她的初恋?秦熹咬着牙不做声。

“之前会上确实还有些情况没有了解清楚。所以,”江允哲转过身来,探询似的看着她,“秦小姐能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吗?”

她不能说行,因为她老是被他牵着鼻子走。她也不能说不行,王树成威严的眼光看着她。她还在犹豫,江允哲走近她,伸过手来。她起初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然后就发现他拿走了她手里的高跟鞋。她脑子有点发蒙,竟然没来得及反对。

于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把她尚且完好的那只鞋跟一扭,它竟然就顺利地断了。他把断掉的鞋跟扔进垃圾桶,一双平底鞋丢在她脚下,旁若无人地说:“现在没问题了。”

他向王树成几人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而她难以面对这几人惊讶而充满怪异的眼神,不得不迅速穿上鞋,小跑着跟上了他。

于是几分钟后,他在办公桌前翻着成叠的文件,对她说:“湿度相关的资料缺两年,你那里有吗?”

“有的。”

“千岚山南麓去年发生过一次山体滑坡,我需要调查报告。”

“昨天晚上我已经整理完了,一会儿就可以发你。”

他问一句,她就答一句,像个机器。好在这些东西已经熟烂于心。她想不明白,为什么就突然和江允哲在这样一个环境下说话了。她疑心是梦。

看出她的心不在焉,他扔下手中的笔,安静地看着她。

这间全新的办公室里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像曾经属于他们的寂静的教室。她喜欢看他好看的脸。此刻这张脸褪去年少的青涩,多了一分持重,却仍旧能在一瞬间占据她的全部心神。然而这一次的凝望仅仅只有两秒钟。她站了起来。

“对不起,今天的会议我缺席了。需要的东西我会发给你。”

她不想再在这里待下去。和他在一起的每一秒,都让她不堪负荷。

“我知道,你去看了你妈妈。”他忽然说,“要赶上下午两点的会,最晚十点半就要离开那个墓园。其实你十点钟就到了,只是舍不得走。”

她咬牙:“你今天去看了我妈妈?”她又想起来,“那束百合也是你放的?”

“我见到你了。只是……”他微微低头。只是什么呢?只是太远的时光,已经不敢伸出手去触碰吗?

她笑了,带着嘲讽:“只可惜被我扔了,我以为是你姐姐放的。”

他眼里有一抹被刺痛的光,不过一闪而逝,立即恢复不在意的淡然:“小熹,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没有变。”

她当然没有变,否则不会一见到他,就失去了一贯的自持。她不清楚,看见眼前这个人的时候,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伤还是愤怒。她没有办法去想这些,只能带着冷漠的神情,转身离开。

她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讨论江允哲。

“新来的CDO好帅哦,我的心都要化啦。他好像玉泽演……”小陆在发花痴。

“是啊是啊,MOR派他来真的好良心。”小蓝这样附和。大家都笑了。

秦熹不知道玉泽演是谁,她只是想起来,高一的时候,他在班上做完自我介绍,也是这样惹起花痴声一片。事隔多年,她从对他花痴的众多少女之一,变成了在一旁冷冷旁观的人。

办公室里的空调很凉,她觉得之前扭伤的脚在隐隐作痛。

和江允哲有关的日子,似乎就是特别容易扭伤脚。她和他第一次约会,偷偷穿了妈妈暗红色的高跟鞋去,结果踩到下水道井盖,鞋跟断掉不说,整个脚踝都肿了起来。

她坐在花坛边上大哭,他要带她去医院,她死都不肯。比起脚踝火辣辣的疼痛来说,她对于初次约会被这种方式毁掉的愤恨和羞恼占了更大的上风。

他哄了她许久,最后去买了一杯奶昔,她才破涕为笑。然后他背她回家,一直背到她家楼下。

很久以后,秦熹才知道,那杯28块的奶昔是江允哲两周的生活费。为此他那十来天每天都只吃一个馒头。那时候江允珍还是纺织厂的一个女工,他们生活拮据。江允哲从小就很体谅他姐姐,从来没有多要过一分钱。

她有无数次祈祷他还活着,可是当他真的出现,她就在楼道里面出了糗,在这样人声喧杂的办公室里茫然不知所措。

她这些年奋力地想要忘了他。忘了她的父亲秦正权,和他的姐姐江允珍。可她还是忘不了,他站在他姐姐身边,像一道沉默的影子。不管她如何地想要伸出手去,却永远也够不到。

电话铃响,让她回过神来,是周佳璐。

她突然清楚地知道,十年已经过去,她有了自己的全新的生活和圈子,一切都不会再回来了。

她接了电话,周佳璐约她吃晚饭,用欢快的声音说:“日本料理,我请客。”

秦熹收拾心情,晚上去了那个日式餐厅,在榻榻米上刚坐下来,周佳璐就问:“哎呀你今天是不是见过MOR的江允哲了?快给我讲讲这个人。”

秦熹喝着茶差点呛到,咳了两声,才笑道:“怎么回事,你也和我们公司那些小姑娘一样中了邪了?”

“什么啊,还不是有采访任务。”周佳璐撇撇嘴,“你知道,你们这次的合作是市里的重点项目,上面那些老头子盯得可紧了。”

秦熹说:“那也没必要那么急嘛,他才第一天上任,你有的是时间慢慢了解。”

“还真不是我急。”周佳璐叹气,“不是有传闻说MOR要开拓亚洲市场吗?江允哲既然是最早来到国内的,到时候很有可能也就是MOR的亚太地区负责人。所以我们台非要第一时间做一期他的专题,一方面给你们的项目增点声势,一方面他过阵子就没那么容易约采访了。”

“你怎么不问周老师?他是分管这一块儿的,对那个人的了解应该比我清楚吧。”

“我爸忙成那样,哪有空理我呀。”这时菜上来了,周佳璐开始对付刺身,“再说了,干巴巴的资料我又不是没有。做人物节目嘛,主要就是要打听点八卦……对了你刚才说你们公司小姑娘都被他迷上了?”

“也没有那么夸张。”秦熹慢慢拨着生鱼片,“她们看个韩剧还要花痴半天呢。”

后来两人就说了些别的事,有关江允哲的话题混说几句便扯开了。作为一名敬业的电视主持人,周佳璐可以讲的奇闻轶事很多,和她吃饭一向愉快。只怪她实在太敬业了,因此快要吃完时,她又把包里江允哲的资料抽出来看了一眼,然后一拍脑袋:“对啦!小熹我为什么要找你呢,因为你和江允哲是高中校友啊。你们还是同届的对不对?听说他高中就很优秀,你就没听说点他的什么事吗?随便是啥,我存点素材就好。”

“那时候,我倒真是认识他。”不知道是不是生食吃多了的缘故,秦熹觉得胃里头一股寒气往上蹿,她不由自主地说:“你知道江允哲是怎么出国的吗?”她顿了顿,“那时候,我们高中只有一个出国的名额,本来是给了他的女朋友的,但是他去找了校长,说学校应该公平选拔,择优录取。于是学校没有办法,只好给他们两个人安排了一场考试。”

“哇,这么说,江允哲出国的机会是从他女朋友那里抢来的咯?”周佳璐两眼放光。

秦熹没答,只是说,“当时他是很有希望上清华的,但却放弃了高考来争这个留学名额。”

“真的吗?这么搞风险很大吧,他到底有多想出国啊。”周佳璐感叹。

秦熹发现自己原来还没忘。

那时候离高考还有一个多月,天气已经很热了。教室里面没有空调,只有老式吊扇在吱呀呀地转着,闷热得像个蒸笼。整个教室空荡荡的像一间已散场的剧院。那场考试只有他们两个人,名义上的监考老师早就躲出去透气去了。题目很难,她的整个高中生涯没有见过这么难的题目,看都看不懂。她急得哭了,眼泪和汗水一起滚落在试卷上,襦湿了纸张。她泪眼朦胧地看去,江允哲在奋笔疾书。他的身影在晃动的泪水背后,轮廓扭曲,模糊而遥远。

考试结束后,两个人在操场上,她说:“江允哲,我恨你。”

她的声音并不大,也没有半分声嘶力竭的气势,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

他说:“秦熹,我知道你恨我。可我没办法让你不恨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秦熹说:“你们已经夺走了我的全部,你连最后一点希望都不肯给我。”

江允哲好看的鼻子皱了起来,他喃喃道:“是,我知道你再也不想看到我。所以你才要走。那就让我走吧,再也不在你面前出现。好不好?”

不知为何她突然崩溃,蹲下身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那段日子她哭了许多许多次,每次他总会用力地抱住她。虽然那种拥抱让她更加的痛。但这次没有。他伸出手,似乎想抚摸她的头发,但最终只是悄然无声地从她身边走过。

秦熹回到家,发现楼道里面灯光大亮。她住的是公司的公寓,条件很好,但符合标准能住进来的人并不多。她对面那一户门大开着,两名搬运工正试图把一个大箱子搬进去。总裁办公室的小李正在一旁指挥:“慢点慢点,小心磕着。”

秦熹走过去:“咦,李助理,这是……你要搬来?”

“怎么可能?”小李笑道,朝秦熹挤挤眼,“秦小姐,你有福气咯,小陆她们要羡慕死你。”

江允哲从屋子里走了出来。他穿了件蓝色T恤,袖子挽到一半,脸上有一层薄汗。他的眉眼和高中时其实没什么变化,此时装束不似上午那般正式,整个人像又变成了一个少年。

江允哲坐在沙发上看姐姐泡茶。

紫砂的茶具,不辞烦琐地冲了好几道,终于茶水徐徐倒入茶杯中,飘起隐约香气。姐姐的手很漂亮,十指修长,肤色润白,和他印象中有很大的区别。看来她这十年过得很不错,连一双本来粗糙的手都保养得这么水润。

“都是你姐夫爱喝茶,逼得我去学,现在我也算是半个茶艺师了。”姐姐的语气里有一丝娇憨的得意。

江允哲笑了笑,顺着她说:“姐那么聪明,学什么不快?”

“就是。”江允珍拿起一盏茶,递给秦正权,“不过我这胃哪敢喝呀,伺候他罢了。”

秦正权笑呵呵地品了一口,很是享受的模样,投向江允珍的目光满是温柔。看来他们确实是很恩爱的。

江允哲将一盏茶一口饮尽,不像品茶,倒像喝酒。可是明明不是酒,为什么却有一种辛辣?他想说点什么,可是多年不见姐姐了,真的是生疏了。哪怕不想承认,那条鸿沟也是真切地存在着。

“哎呀差点忘了我炖的鸡!”江允珍叫起来,急急忙忙站起来去了厨房。

客厅里面只剩下两个男人,静得只有风吹动窗帘的声音。江允哲一眼都不看秦正权,摆弄着茶盏一言不发,秦正权踌躇了一下,终于说:“允哲,我没想到你去了思立方。”

“公司的安排而已。”

“我知道,可是小熹……”

秦正权提到女儿的名字便中断了,不再说下去。江允哲反倒笑了:“你想说什么?”

“允哲,我想求你件事。”秦正权开口之前十分犹豫,话说出来却露出一种急切,“你别招惹小熹了吧。她这些年过得很安稳,我不想她再……”

江允哲冷冷打断他的话:“你有什么资格?”

秦正权张开嘴,好像吐出一两个音节,又都吞了回去。这时江允珍在厨房里叫:“好了好了,鸡汤好了。正权来搭把手。”

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也是其乐融融。江允珍做菜手艺很好,而且今天她高兴,手脚分外麻利,不一会儿就整出一大桌子菜。她真的好久没有这么高兴了,十年了,弟弟终于回来,而且年轻有为,人人艳羡。这桌子上坐着她深爱的丈夫,疼爱的弟弟,哪里还有不满足?

“姐做的汤还是那么好喝。”江允哲微微地笑,“我在外面这么多年,最想念的就是这一口汤了。”

江允珍越加心花怒放。三个人吃完了晚饭,江允哲说:“一会儿公司的人会来接我,他们把我的住处安排好了。”

“和你说过在家里住了!”江允珍叫了起来,“这么大的房子,我们肯定不在你工作时打扰你的,你……”

“不用了。姐姐,我会经常过来看你的。”

江允哲笑容没有变,语气却是笃定的,没有商量的余地,也没有解释什么,语气里是一种客气的疏离。江允珍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他不是那个攥着她的衣角,凡事都听她意见的小孩子了。

他长大了,而且固执。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见,十年前就是。她竟然忘了。

江允珍鼻子一酸,赶紧背过脸去。江允哲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来轻轻拥抱了她一下,然后穿好大衣,出门。

李助理已经在楼下等着了,他上了车。没多一会儿,他的手机响了,他看到一个瑞士的号码。接通,对面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传来:“江,怎么样,中国还好玩吗?”

“你又是刚醒?”江允哲笑,“中国很好玩,满大街都是你喜欢的漂亮女孩子,你要不要来玩?”

“别耍我,你以为我不是中国人?”那头叫道,“算了,我才没兴趣回去。就是问问你的情况如何了。”

“一切都好。”

“那玛莎的事呢?有眉目了吗?”

“我已经托人开始打听了。”江允哲道,“不过还没有消息。我们知道的信息太少了,甚至连她自己的名字都无法确定。雷,你能不能从玛莎那里多问些东西出来?”

雷苦笑:“怎么问她都不肯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大卫会再留心的。她的情况不太好,你也抓紧。”

“我明白。”

收了线,不久便到了公司公寓的楼下。李助理办事十分周全,完全不用他动手,便指挥着人把几件行李搬放妥当。江允哲在屋子里面,就听见李助理和秦熹说话。

她就住在对门,这他是知道的。他默默地听她的声音,嘴角牵出一丝笑意。

然后他拉开了门。

秦熹看见他的时候,简直像一只受惊的鹿。李助理问他:“江总,还有什么要我们帮忙的吗?”

“没有。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

一句话的时间,他看着她落荒而逃。

终于李助理他们走了。江允哲自己又收拾了一番,觉得对新家基本满意,才打开门,走到秦熹的门前。

他将手掌覆上门,仿佛可以穿透门扉,穿透时光,真切地触摸到她。多久了呢?他有点忘了。可是他走了很长很长的路,才又回到这里。他想着她的样子,微微出神。没防备那扇门竟然猛地打开。

秦熹站在门内,瞪圆了眼睛盯着他。她穿了一身宽大的碎花睡衣,波浪般的头发束成两个蓬松的辫子,几乎像个洋娃娃。他还没有机会仔细看她。白天的她看上去是精明干练的职业女性,可是此刻,她咬着唇,手足无措的模样,令人怀疑是不是时间从来没有流逝。

她在尽力维持自己的淡定。可是只有深受困扰的时候她才会这样紧咬嘴唇,比如数学题做不出来,或者面对江允珍……

最后还是她先开口。她哑着声音说:“你到底想怎么样?”

江允哲说:“我想借个水杯。李助理什么都安排了,就是忘了这个。”

秦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请你不要进来。”说着便飞快地转身而去。

没过一分钟,她把一个水杯递到他手里,低声道:“好了,你回去吧。”

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恳求的意味。他还想说什么,终究是不忍心。可是,他的心底还是燃起一团小小的喜悦的火苗。不为别的,只为他又回到了这里。

第二天公司酒会,要给江允哲接风洗尘。

虽然是思立方举办的酒会,但周边相关企业,甚至市政府都会有人来。几乎也是非正式地宣布千岚山项目的启动。

要不要去?

秦熹想逃,可是逃了一次又怎么样?他在公司里,终究是绕不过去。

中午的时候,周师母打来电话。

“小秦啊,我给你织了一条围巾,我让周老师给你带过去。我怕他忘了,今晚你见着他自己记得找他拿。”

周老师和师母一直感情特别好,人也特别好。现在周老师已经是一名副市长了,师母还是随意使唤他干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周佳璐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哎我妈那个人,不管我爸是大学教授还是市长,她都以为他还是乡下中学的数学老师呢。”

秦熹十分羡慕。她总觉得周师母和母亲是同一种女人,可惜际遇天差地别。周师母也确实像亲妈一样疼她,如果那几年没有周家人,不知道她能不能挺过来。

晚上,五星酒店的会厅,富丽堂皇,是场西式酒会,一看就不是能吃饱的地儿。江允哲是世界中心,秦熹就找了个角落猫着,专心吃甜点。

结果周老师还是把她叫过去了,指着几个风度翩翩的中年人,给她介绍了好几个“总”。秦熹礼貌问好,保持微笑。周钟景一直希望她能干出一番事业,因为她是他最后带的那几届学生里最好的,因此每逢这种场合,对她总是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惜她自己不思进取,并不擅长应酬。

周钟景转头去和别人说话,撂下她在这里和这几个“总”待着,脱不开身。那她也只好打起精神应付,说点业界八卦倒也把他们哄得开心。后来一位李总举起杯子说:“来,秦小姐,咱们喝一杯。”

其余几个人也说:“对,秦小姐年轻有为,连周副市长都这么看重,今天我们一定要喝一杯。”

秦熹手里拿着的是半杯葡萄酒,度数不高。心里却还是在叫苦。

她的酒量十分之浅。每逢非喝不可的场合,都是溃不成军。这也是她为什么特别怯于应酬的原因之一。只是这几位“总”是周老师特意抽出时间来给她介绍的,怎么也不能驳了面子,“不会喝酒”这句话,无论如何是说不出来的。

她正迟疑,旁边传来一声招呼:“呵,李总,您在这儿,这几位是……”

江允哲从旁边冒出来,面带微笑。他今天是光环下的人物,自然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一出现,那几人仿佛受宠若惊,他们抛下秦熹转向江允哲,李总道:“对对,江总我替你介绍一下……”

秦熹的笑容仍然挂在脸上。她想起来,高二的时候,有一回和江允哲一起参加一个同学的生日宴会。那个寿星叫什么她有点忘了……只记得大家都叫她小丽。当时她是班上家境最好的,那年她生日请了全班人吃饭。

那一天男生坐一桌女生坐一桌,到了后半程,小丽让把果汁饮料都撤了,叫上来两大瓶红酒,要同秦熹拼酒。

小丽是个爽利泼辣的姑娘,成绩不好,却是班上的大姐大。她把红酒倒在盛汤的碗里,一条腿踩在椅子上,拉开架势,十分豪迈。

秦熹不太记得自己是怎么成为目标的,又或许从一开始就是小丽她们的阴谋。因为后来她听说,由于她搞定了江允哲,因此小丽很长时间都看她不顺眼。只是当时她懵懂无知,对这些暗地里曲里拐弯的心思全然没有察觉。她只是看着碗里那两汪暗红的酒液就觉得头晕。她笑着推脱,以为大家也是开玩笑,但是旁边女生的哄笑和讥笑变得半真半假,小丽挑衅的眼神里透出的鄙夷也越来越多。她心一横,想,喝就喝,反正大不了让江允哲背回去……

“我替她喝。”江允哲的声音在身后响起,秦熹瞬间被全体女生嫉妒的目光杀死。

小丽两眼放光。江允哲当时是全校传奇,每次考试成绩秒杀所有人,长得又有如偶像剧里的男主角,是女生们津津乐道的对象。只是他待人一向彬彬有礼,却和谁都保持一定的距离。这次能来参加生日宴,小丽已觉得有了莫大的面子。再和江允哲对酒?说出去至少可以吹嘘一个学期。

于是他们就开始喝了起来。男生们也都围过来,感觉像上演一场高二三班的年度大戏。他们喝了一碗又一碗,后来秦熹害怕起来,小丽的眼睛都红了,江允哲倒一直面不改色。不知道他们最后到底喝了多少,散掉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她和江允哲一起出来,月悬中天,零零落落的星星在头上眨着眼睛。

没走多久,江允哲俯在路边吐了起来。

秦熹吓坏了,只会连声说:“允哲,允哲你怎么样?我们去医院好不好?”

他虽然吐得厉害,但神智十分清醒,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说:“别担心,酒都吐光了。”

他的侧脸在月光下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两颊因为喝酒透着微红,目光带着一点干净的羞涩,完全不是醉酒的模样。秦熹看得呆住了,她攀住他的肩膀,踮起脚尖,在他脸上轻轻啄了一下。

等他反应过来,她已经笑着跑远。路灯下面的笑声都是幸福的。

江允哲和那几位老总热络地聊着天,秦熹在一旁发怔。往事像个影子缠绕着,如影随形,令人心灰。忽然有人记起她来,向她举杯道:“思立方有江总和秦小姐这样的青年才俊,实在是叫人羡慕啊。”

本来只是一句客气话,可不知怎么,一股劲儿涌了上来,秦熹点头含笑,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这种场合,一个女人愿意喝酒,简直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她和之前认识那批人挨个喝了一遍。一开始还舌灿莲花,说得他们眉开眼笑,后来不知喝了多少,都辨不清他们的身份。她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强压着十分辛苦。可从头到脚都在飘来荡去,好像整个人是片漂在水里的浮萍。

江允哲一句话都没说,也没有再出现在她的视野里。

整个会场吵吵嚷嚷使人生厌。她强撑住了,不让自己倒下去。

散场了,她哆哆嗦嗦地去停车场取车。一把钥匙放在手里倒腾了半天,就是打不开车门。这时候江允哲在身后说:“秦熹,你喝了酒,不能开车。我送你回去。”

秦熹定了定神,微笑说:“对哦,谢谢江总,我出去打车就好。”

她从地下停车场走出去,外面灯景璀璨。被风一吹,她觉得冷。没有回头也知道江允哲开了车慢慢跟在后面。她看着前面的树木啊灯箱啊全都歪歪扭扭,路人也如同鬼影。她只盼江允哲能赶紧走掉,好让她能停下来喘口气。可他就是不走,不远不近地跟着,让她很想回头大骂。

最后她还是没有坚持住,扶住一棵大树就呕吐起来,连整个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本来她还有力气走路,吐了之后连站都站不起来,想到身后还有一个江允哲,她就越来越难过。她总是在他面前丢人,都过了十年了,还是这样。

纸巾递过来,还有柠檬汁,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变出来的。她不接,他也不理会,拿着纸给她擦拭,柠檬汁也灌下去几口。静了一会儿,她觉得好些了,终于哑着嗓子说:“江允哲,你能不能别理我?”

江允哲果然没搭理她,一言不发就把她拖上车。她实在没有力气挣扎了,蜷在后座,只想昏过去。

到了家里,江允哲把她丢在圆沙发上,去卫生间拧毛巾。秦熹拼死爬起来拦住他,她喃喃说:“请你出去,算我求你了,成吗?”

他看着她说:“小熹,对不起。”

秦熹笑了起来:“怎么了?江先生,你刚刚回国,是我的顶头上司,又有什么能对不起我的?”

江允哲皱眉:“小熹,你别这样。”他顿了顿,“有些事情毕竟过去了。”

“是啊,过去了。好多事我都忘了。”她笑着,太阳穴突突地跳着,“可是我没有妈妈了。这是个事实,谁也没有办法忘记,你说是不是?我妈妈死了,她死的时候,你是亲眼看见的。她整个人碎在水泥地上,血溅了满地,身体像一摊泥。这你也忘记了么?”

他说:“我每天都在祈祷,你有一天可以不再用这个折磨自己。虽然这天还没有来,但我会等。”

“等?等我有一天,能和我的继母和平共处吗?”她说着,抑制不住地冷笑起来,“你们江家的人怎么都那么无耻呢?你们夺走别人的东西,不但自己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还指望别人也能赶紧忘了。你觉得这可能吗?”

他失神地把刚刚拧热的毛巾交到她手上:“好好睡一觉吧,你今天喝太多了。”

秦熹指着门:“江允哲,你走,走啊!我真的不想再和你们有任何关系,一点都不想。”

他终于离开了。

她胃里一阵绞痛,扑到卫生间里再次大吐起来。这回吐的都是些又酸又苦的水,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止也止不住。

他们完了,十年前就一刀两断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羁绊?这样颠来倒去重复了无数遍的戏码,到底演给谁看,她也不知道。明明一切早已经结束了。

他们有过一段好时光。算起来两年多,短又不短,长也不长。有可能一倏忽就过了,又仿佛能够容纳一生。

那时候他是每次考试都傲视群雄的骄子,她的成绩也很不错,更重要的是两个人外表看着都十分令人赏心悦目,因此私下里被称为九中的金童玉女。为着这么一个俗不可耐的头衔,她洋洋得意了许久,没人的时候,时不时地管他叫“金童”。

头几次他还强忍着,后来忍不住说:“别逼我叫你‘欲女’行么?”

她没想到这茬,气得不理他。

那年头,老师们的观念刚刚开放一些,虽然不至于把早恋看作洪水猛兽,绝大部分时候都是睁只眼闭只眼就算,但毕竟高中不许谈恋爱是个全国性的原则问题,总的来说大家都是偷偷摸摸进行。他们是唯一在操场上牵着手走路也不会惹来老教师怒目而视的情侣。为什么?只因为他们在一起时日已久,而江允哲的成绩永远孤零零地高悬在空中。本着团结就是稳定,稳定大于一切的原则,只要谈恋爱不影响革命战果,学校乐得不管,毕竟每个人都年轻过。

江允哲是学校的一块宝,学生们对他钦羡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但总的来说,重点中学这么个小圈子,人们的观念还是十分单纯朴实的。像小丽那样拿LV当书包的人虽然也风光鲜亮,拥趸者众,但也仍然仰视着江允哲,唯恨求之不得。他是那几年九中的发光中心,哪怕他父母双亡,经济拮据,穿着打补丁的毛衣。

秦熹见过那件毛衣不止一次,深蓝的毛线上有着一块同色的缝补上去的痕迹。说老实话不仔细看不太看得出来。但这毛衣他穿着显小是真的,打一会儿篮球,跑两圈,袖子就缩到肘部,显得十分局促。但他从未掩饰,不管是短小的毛衣,还是上面的补丁,他都当它们是平常物,显露出来也十分坦然。

“是我姐姐补的。”有一次他看到秦熹注意到了,主动对她解释说。

秦熹真心实意地说:“都看不出来。你姐姐手真巧……就像晴雯!”

她这个比喻其实不太礼貌,他也更加不是宝玉,但他还是高兴起来。

“我姐姐什么都会做,”他提起允珍总是充满温情,“我从小到大的毛衣都是她亲手织的。”

秦熹发自内心地感激这位“什么都会”的姐姐。江允哲出生不久便父母双亡,是江允珍一个人把他带大的。父母并没有留下多少财产,江允珍早早辍学,一个人带着年幼的弟弟,把他养大,供他读书,一年年捱过来,个中艰辛江允哲没有细说过,秦熹也能想象得出来——同时她又知道自己可能永远想象不出来。只有他们姐弟两人才能够体会到这种相依为命的感情。她爱江允哲,她会在将来用很多很多的爱去弥补他失去的东西。她还会和江允哲一起爱江允珍。不管这包含几分天真,那时她是诚心诚意这么想的。

有一段时间她对素不相识的江允珍充满感情,有感恩,也有好奇。她觉得,如果没有允珍,那么允哲没办法到她面前来。或者她爱的这个帅气的男孩子,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她很想知道江允珍是什么样子。有一回家长会,她偷偷溜去了学校。隔着窗户玻璃,她看见江允哲的座位上,有个穿白裙子的女生。她知道那是江允珍。她和允哲长得一样标致,虽然已经三十多岁,但皮肤嫩白,长发及腰,穿棉布裙子,眼睛里还带着一种纯真,和他们的同学没什么两样。

但当她站起来同老师说话的时候,举手投足间又透出一种这个年纪的女生绝没有的韵致,令人由衷赞叹。

看到江允珍这么美,秦熹心里很高兴。她没有特别关注坐在后排的,自己的母亲。李绍卿和其他中年人一样,带着岁月留下的世故,七嘴八舌地谈论各自的子女。

秦熹的家长会一向是李绍卿参加,秦正权几乎没有来过,他实在太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