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的爱情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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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江风早早地将我从床上掀起来。

古仕光还在打着呼噜。

我半个屁股坐在枕头上,还没来得及披上衣服,就想起老人昨晚对我说的一番话。我没见过桃叶,只见过码头上一群群背背篓的青滩女人,确实接触过的唯有肖姣。我无法将峡江边那些裂纹斑驳,半截在水里、半截在空中,只将青灰色岩层作为胸脯展示给人们的绝壁,同肖姣这样的女孩子联系起来。我只能想到,女人在岸上,峡江的岸是无法自由走动的,外部世界的全部消息都是江上流淌过来的,所以女人就是那风吹不动、雷打不动的志留系龙马页岩山石。男人在船上漂泊流浪,峡江里的回水沱也很难让无锚的船歇一会儿脚。船工上了船,一心一意都在水情上。遇到险滩,脚刚沾地纤缆便上了肩,不只是手指脚趾,连身上的每一根毫毛,都想往石缝里钻,哪怕添上吹灰之力,也是一份额外的庆幸。一趟水走下来,少则三个月,多则大半年,身上的汗,像江水一样,滴到哪儿是哪儿。如此模样,同江水又有什么区别!

昨天晚上,我对古仕光说了很长一段话。

那情形我是记得的,房间里的灯熄了,我以为古仕光在听着,当我觉得突然无话可说时,才发现古仕光一直在打着呼噜。

现在,那些话我一句也记不起来。我穿上衣服走到阳台上,将那本破书拿在手中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早起在晨曦中读读那些难于阅读的书,譬如《尤利西斯》,外加某些红头文件,以及报纸社论等。我翻前页,找后页,想找到与“民熙号”客货轮翻覆有关的更多文字。

在清凉的晨风中,我首先找到如下一段文字:

南宋乾道六年(一一七〇年)十月,陆放翁入蜀赴任夔州通判,舟至青滩,也曾厄于滩险,羁绊二日,因而在《入蜀记》中写道:十二日晚抵达青滩,登岸宿新安驿,夜雪。十三日,舟上青滩,由南岸上。及十七八,船底为石所破损,急遣人拯之,仅不至沉。然锐石穿底,牢不可动,盖舟载陶器多所致。

接着又发现一段真正有关的文字:

光绪二十七年(一九〇一年)十二月二十七日,德籍“瑞生”轮冒险闯滩触礁沉没,船主葬身鱼腹。一九一六年二月二十日,北洋军第七师一运输船在青滩沉没,死多人。从一九二八年到一九四四年间,有四艘轮船在青滩发生事故,即一九二八年的“蜀和号”,一九三一年的“蜀通号”,一九四二年的“民熙号”和一九四四年的“江庆号”。上述四轮,或沉或翻,损失惨重。其中“民熙号”为最,溺死达八百人。

早晨的青滩格外安谧,没有大船的袭扰,从上游咫尺可见的兵书宝剑峡,到下游隐隐约约的牛肝马肺峡,漫漫的一段峡江像是睡眼惺忪的女人,在棉被上懒懒地扭了扭只穿着小衣的身子,霞光顺着胡同一样的峡谷溜进来,水面上的光泽具有肌肤一样的质感。

楼下的门吱呀一声响。

肖姣从招待所旁边的一扇门里走出来,手里拿着梳子和镜子。

探头张望的我,忍不住“哎”了一声。

肖姣抬头看了看,只笑了一下,便走回屋去。

我也转身回到屋里。

古仕光的眼皮动了几下。

我走过去摇着他说:“你这坏老头,昨晚怎么不说清楚,以为肖姣住得很远,让我干着急。”

古仕光忽然睁开眼睛,明明白白地说:“这是坏老头帮你制造效果,你不是很高兴吗?”

我说:“不管怎么样,你太狡猾了。你将我父亲的事挑明后,为什么又撒手不管,不听我说?”

古仕光说:“你说了哪些我没有听?”

我老实地说:“我也记不清了。”

古仕光说:“那些话本来就是无用的,又何必听。是你父亲让我告诉你这些的,他说你已经有这个消化能力了。他还说你活得太平庸了,既没有生命的大彻大悟,也没有生活的大起大伏,却总在自鸣得意。不过,在我看来,你比你父亲说的要强那么一点点。”

我说:“他瞧不起我,我还瞧不起他哩!”

古仕光说:“你这样想,就被他言中了。他说你就像那个英国佬蒲蓝田。你还不晓得吧,就是屋后的山冈上那座纪念碑纪念的那个人。这家伙,第一个驾汽船‘肇通号’过峡江到四川是事实,可就是那次,他亲手开枪开炮,将牛肝马肺峡中的马肺打掉一叶。那一年是一九〇〇年,正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在他死之前,又勾结秭归知事,想霸占青滩渔坊,惹怒了这儿的渔民和船工,将县城都攻打下来。你想想,你父亲这么比喻你,是不是有他的道理?水道走通,说到底并不难,难的是水道通了之后自己要干些什么!”

门口有人在走动,我以为是肖姣,进来的却是肖橙。

肖橙瞪大眼睛对我说:“我不能白吃你的桃叶橙,我来教你唱几首情歌。”

我还没有点头,还在床上躺着,古仕光先笑出声来:“你还没有棒槌长,懂什么情歌!”

肖橙显然认出了古仕光,小脸上有些红红的羞涩。我要古仕光别管闲事,但肖橙坚决不再唱,说是民歌大王在场,他不敢班门弄斧。肖橙像大人那样说“班门弄斧”时,样子特别可笑。

一股飘柔洗发液的味道从窗口飘进来。

肖橙马上作出反应说是姐姐回来了,正在家里洗头。

我有些奇怪,刚刚见她梳过头,为什么又反过来洗头。古仕光说,一定是我昨晚在这屋里独自说的话被隔墙有耳的肖姣听见一些。我们在房间里等了好久,古仕光也叫过好几遍饥饿难忍。很晚的时候肖姣才来,我以为她会将我们带到家里,尝一尝她亲手做的饭菜,她却将我们领到一家餐馆里,给我们各要了一份包子油条稀饭。

饭后我抢着付了账。肖姣也没有特别地阻拦。我从她身边走过去时,那湿漉漉的头发上有一股让人心醉的幽香。

出门走上几步,古仕光忽然说:“今天怎么安排?”

肖姣的短发在风里飘扬了一下,被牛仔裤绷得挺直而富有弹性的两腿,在散漫走着,一时不见回答。

古仕光又说:“这样吧,我给你们唱一个刚编的情歌!”说着他清清嗓子,咳嗽一声。

肖姣这才说:“古老师,你先别唱。这样吧,今天我们就在镇子里随便走,先看看旧街,然后到前山坡去看看新街。”

古仕光说:“这像什么话,一条破街能够看几眼,应该马上带人家到江上去转转。峡江现在是一天比一天难看,早一天看,人家会多一点好印象。”

肖姣说:“你着什么急?谁不爱看,可以不来嘛!”

古仕光说:“若是这样,那我就带他走。当然啰,我驾不了船,但我可以带他到南岸的上孝镇,去找你屈祥大伯伯,让他给‘粉’些船上的事情。”

肖姣说:“那样也好,我正好要在码头接一个朋友,离不开。”

我说:“那就这样,我和古老师去上孝镇。”

肖姣默默地点了一下头,那样子像是不高兴了。

我让古仕光等一下,自己回招待所拿上双肩包,那里面有照相机和笔记本。我有意在房间多待上一会儿。从窗户往外看,古仕光正和肖姣在街中间不停地说着什么。

就在这时,我听见自己的呼机响了。

我按了一下,显示屏出现一段文字:“找你很久,请速回话,父亲。”很、回、父三个字是我猜出来的,本来是三个黑方块,这是信号弱了的缘故。我想了想,决定先不理睬。

我想试探一下,回到小街上,故意将手伸给肖姣,做出一副握别的样子。

果然,肖姣迟疑了一下,才将自己的手递过来。

我在前面走出几步后,听见肖姣在背后问古仕光:“你们几时回来?”

古仕光说:“看情形吧,也有可能是明天。”

肖姣说:“屈祥那窝怎么容得下三个男人?”

古仕光说:“还可以到你们学校去借宿嘛。”

肖姣说:“他听不懂这儿的土话,像刚才你说‘粉’什么的,他都发糊涂了。”

古仕光说:“不放心那你就跟上我们。”

肖姣没有跟上来,她在那个地方站着不动,直到我们拐弯消失在去江滩的石阶上。

古仕光告诉我,峡江边上的人说“粉”,就是讲一讲的意思,是因为“讲”与“桨”同音,而有意编造的。峡江边上的人将船作为命根子,非常爱惜与船相关的一切东西,说话也不例外,音相同就尽量避开。如果像别处的人一样,批评谁乱说话,瞎说话,是乱讲和瞎讲,被听成是乱桨和瞎桨,肯定会不吉利。而说乱“粉”和瞎“粉”,就没事了。

背背篓的女人依然云集在江滩上。她们刚从家里走出来,脸上挂着早晨洗刷过的光鲜。几个头天晚上显然是洗过澡的女人,身上的衣裤还有在箱底压出的锋利折痕。因此她们不像别的女人,随随便便找个地方蹲着坐着,或者靠着。她们都站在比较显眼的位置,背篓不是背在肩上,而是用手拎着,或者干脆将它放在脚边的沙石上。压了一个冬天的春装,在腰上凹进去,从胸脯上挺起来。特别是两位站在大石头上的年轻女子,因为刚从山上嫁到镇里,对码头上的事不习惯,处处显出外来者的好奇和羞涩。正是这种新婚少妇的别祥的风韵,将她们站在高处的美丽发挥得淋漓尽致。远处的轮船,还在将军滩后面躲着,便拉起汽笛。听见轮船呜的一声长鸣,女人们将脸一齐扭向下游,那个站在最高处的少妇,精心盘在脑后的长发一下子打开了,她情不自禁地失声叫了起来。那艘大船终于在将军滩前露出船头。女人们叽叽喳喳地说,那是“维多利亚号”,搞旅游的,不靠青滩。一边说话,大家一边松了口气。有人上去帮那少妇重新整理长发,她一边做,一边故意大声问那少妇,有没有让丈夫帮忙梳过头。不等少妇回答,别的女人已咯咯地笑起来。少妇不好意思地说,他才不给梳,还嫌麻烦,说剪成短发多方便。帮忙的女人马上气愤起来,说自己的丈夫没结婚时,见面总说她的头发如何的好看,还像狗一样将鼻子伸到头发里面去嗅,哪怕十天没洗头也会连声说香,自己被哄得神魂颠倒。结婚之后,一天用香皂洗三次,丈夫还嫌头上有股馊味。电视一开,丈夫就死盯着那些甩着长发做广告的女明星看。她越说越恼火,手一挥将对方的长发带了一下,被弄疼的少妇“哎哟”地叫起来。说着话,那艘大船驶近了,几个女人忽然为那船是四星级还是五星级争论起来。

争了一阵,她们又将目光投向我们这边。

经过一阵推搡,那个长发曾经散过的少妇在人堆里开口问我:“那个幺叔叔,江里这条船有几颗星?”

我说:“不晓得,我没坐过。”

少妇不相信:“这船是专给城里人坐的,你怎么没坐过?”

我不知如何同她们解释,趸船上接管缆绳的那个男人,大声叫起来:“幺妹们,‘屈原一号’今天不来哒,你们还等哪一个?”

岸上的女人乱了一阵,正在垂头丧气,远处又响起一声汽笛。

那男人又喊:“‘屈原一号’来哒,下水的!”

女人们纷纷将那男人笑骂了一通,脚下使着劲,用那种温柔的样子往跳板上挤。那个站在高处的少妇这时一点也不比别人差,很快就挤到前面去了。长头发又被弄散,一半落在背篓里一半垂在背篓外面,她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

古仕光一直在打量着这些女人,因为迎着太阳,他必须眯着眼睛,在一只脚跨上杉木船跳板,另一只脚还在江滩上时,他望着船头上正用力扯住锚绳的女人说:“女人投胎到青滩,不知是有福还是无福?”

大船从江中心推过来的浪,将杉木船狠狠拍了几下,杉木船剧烈地摇晃起来,古仕光丝毫不显笨拙,在跳板上敏捷地小跑几步后,顺势坐到船舱的板凳上。我将双脚抬起来,分开放在两边的船舷上,试图用力蹬住不让它摇晃,但从船舷上传过来的浪涛力量,毫不费力地粉碎了我的企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