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快亮了
第二卷 上弦新月
我的记忆在暗夜里亮了一下。我又去了墓地,追问狗儿爷后来的故事。
狗儿爷咳嗽了一声,咳得我心里发毛。我在墓地里呆愣了一会儿,抬头望了望夜空,眼皮透出个亮点,周围是灰狐色。今晚的月亮跑哪去了?天刚擦黑时,我还见它升起来呢!我的幻觉里,有一大块乌云将它遮了个严严实实。白与黑对我没啥,这叫我感觉不清狗儿爷的泥塑了,就用一把蒲扇把风扇大一点,哪儿的响声大,哪儿就是狗儿爷的塑像。我终于摸着狗儿爷泥像的山羊胡子了。
“谁后来啊?你问的是我爹,还是我们娘儿俩啊?”狗儿爷的声音有些哑。我知道,他的坟茔后边原来住着蝎子他爹。蝎子是包工头,盖楼发了财,把他家祖坟迁到县城东郊新建的公墓去了,听说花了两万块钱呢。双羊跟他爹娘商量,也打算给他爷爷迁到那边去的。曹大娘同意了,曹玉堂却有意见。我说狗儿爷也不乐意,理由是住惯了这块地,不愿搬那么远的地方去了,荒郊野外,谁跟谁都不认识。这儿多好啊,全是鹦鹉村的老东旧伙,老哥们儿,老乡亲,老邻居。可是,蝎子爹迁走后,狗儿爷的背后就空荡荡的了,大风从山梁上头刮下来,呼呼啦啦就直接冲着狗儿爷的坟墓猛吹,老爷子就是因为受风死的,到了阴间,身体更弱,能不感冒吗?
“嗨,瞎子,琢磨啥呢?咋不说话了啊?”狗儿爷打断了我的遐想。我回过神来,反问狗儿爷:“你……说啥?我不是听你说呢吗?”狗儿爷骂了我一句说道:“装傻充愣是吧?我说你刚才问我后来,是问谁后来啊?”我连忙说:“都有都有,你爹,你们娘儿俩。后来咋样儿了?”
狗儿爷沉默了会儿,声音拉长了调儿,明显陷入了对往事的回忆:“我爹叫警察押着走在半路上的时候,假装上茅房解手,趁俩警察稍一放松点防备,他把其中一个撞粪坑里头了,另外一个拉开枪栓要朝我爹开枪,我爹急了飞起一脚,踹到那小子裤裆上,那小子一下子疼死过去了。他就这样脱了身,在一个好心大叔的帮助下,解了绑在身上的绳子,一口气跑出一百多里地,扒上了去关东的火车闯关东去了……”
我摇头叹息道:“咋又到关外啦?你们娘儿俩呢?”狗儿爷说:“别急,叫我喘口气啊。”歇了会儿,狗儿爷接着说道,“我家的第二块地还是叫张兰池这个狗×的给抢了去。地没了,人得活着啊。我娘就到张家扛活给人家当老妈子去了。张兰池是这一带有名的大地主,手里头有三万多亩地,一妻四妾,生有四子八女。这是新中国成立前,要是枣杠子这兔崽子赶上那个时代,不也是三房四妾吗?”
狗儿爷故意把话音挑得高高的,为的是叫住在他左边的枣杠子听见。枣杠子那边却没动静,连呼噜声都没有。我好生奇怪,就朝那边摸了过去。枣杠子鼾声有特点,像嗓子眼儿里扎上鱼刺了,打个呼噜就发出一声“咔”的声响,听得人嗓子发紧。我没好气地说:“哎,杠子,狗×的,装睡是吧?看我不打烂你。”骂完听动静,还是没有。就抡起手里头的枣木棍子,带着一股风砸向枣杠子的泥塑。我瞎三儿说得到也做得到,绝不放空炮。枣杠子活着的时候没少领教过。那棍子刚抡到半截儿,我就听见枣杠子叫喊起来了:“瞎子,你棍下留情啊!”我嘿嘿笑了:“小样儿的,跟我玩深沉?”枣杠子又朝狗儿爷那边喊:“嗨,老家伙,甭气着我,我知道你记恨我祖先。告诉你,你孙子双羊走的不也是我爷的路儿吗?等他挨收拾的时候,看你咋办?”狗儿爷哈哈笑了,笑完了就喊:“那不一样。这是新社会,国家提倡的。快过来瞎三儿,甭搭理他!听我接着给你唠。”我对枣杠子说:“你歇着吧,我过去了啊!”枣杠子说:“别听他瞎显摆,那些陈糠烂谷子的有啥说头儿啊?”我安慰他说:“你还不明白老爷子心思啊,闲着发闷呗。”枣杠子抬上杠了:“那不对呀,闲着发闷就拿我爷寻开心啊?他咋不拿他爷开心解闷儿啊?”
我可不想跟枣杠子抬杠,一溜小跑回到狗儿爷跟前,听他接着唠从前的事。狗儿爷说:“要说大地主张兰池也不简单哪,他不知打哪学来的,来了个两手抓,一手抓以地生利,一手抓以粮生地。咋回事呢?是这样。为了应对饥荒,他亲自到东北买来了两船高粱米,运到麦河码头仓库里去,等到灾荒之年,谁家揭不开锅了,他就来个乘人之危,做起了以粮换地的交易,一斗高粱就换了一亩地。为了骗得穷人家更多的地,他还弄个优惠条件,就是谁家用地换了高粱,谁家就享有对原属自家土地的租种权,年底张家只收地租。这一招儿真够阴损的。当时穷人家也觉得这么做吃大亏,可有啥好法子呢?不能眼睁睁瞅着老人孩子活活饿死啊,保命要紧哪,就这么哇哇哭着把地换给了张兰池这老小子。我记得,当时还有不少外村农户来咱村以地换粮哪!”
“这个张兰池,真他娘够黑的!”我随口骂了一句。骂完了,嘴巴痛快了,又担心叫枣杠子听见,小声说了下半句:“缺德带冒烟儿的啊,难怪新中国一成立就叫你给埋了哪,该……”狗儿爷说:“说是我给埋的,也是,也不是。我们本想把张兰池推麦河里,可张兰池要求活埋。我们正往前线运粮,哪儿有空啊?后来是他自个儿挖的坑儿,自个儿跳下去的!”我很惊奇:“妈呀,还有这回事儿?”狗儿爷说:“不信,你到他坟头问问去!”我想了想说:“没给他塑泥像,他说不了话!”我听见枣杠子喊:“瞎子,你赶紧给我爷塑个泥像,让他老人家开口,狗儿爷就原形毕露啦!”我说:“他是大地主,不给他塑像。他要说话了,这坟场就乱套啦!”狗儿爷嘿嘿一笑:“瞎三儿,你小子还有阶级觉悟哩!”我很得意地笑了,笑得阴风飒飒,残叶飘飞。狗儿爷哑着嗓子说道:“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没到,时辰一到,必有一报。”
狗儿爷咳了一声继续说下去:“一晃十八年过去了,就在村里人差不多把我爹忘了的时候,我爹回到了鹦鹉村。我爹逃到关东后,在一个大山里的金矿里给官府淘金子,劳役困苦,九死一生。之所以还能活着回来,是因为督办官孙权的闺女小凤闹病。这女子鬼魂附体,疯疯癫癫,又哭又闹,当地郎中咋也医治不好。我爹见机会来了,就毛遂自荐进了闺房给小凤治病。其实,他哪会治病啊,就是寻思这丫头得了怪病,很可能叫啥东西迷上了。我爹进了闺房后,一瞅小凤的胳膊上有一个碗口大的鼓包,上手一按它就上下蹿动,心里头就有了底数,知道她这是叫黄鼠狼迷上了。我爹仔细听小凤说的胡话,她在石板底下压着如何如何的?我爹就绕到后院石板下,看见一只黄鼠狼在那儿乱跳。我爹一棍子就把黄鼠狼打死了。小凤立马就不哭了。一个时辰后,小凤恢复了正常。督办官孙权高兴极了,为了报答我爹,签了一道令:发配我爹到锦州曹马口劳役。那个地方无人管,等于把我爹遣返回家了。我爹当即叩头谢恩。因思念妻儿心切,他行李卷没顾上拿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我松了口气,问道:“一家人总算团聚了,把你们娘儿俩高兴坏了吧?”狗儿爷说:“可不嘛。那时候我都长成大小伙子了,我娘还在张家扛活,我在自家土地上种田,其实是张家的佃户。我爹见没了土地,又不想给张家扛活,就想重新开荒种地。他跟我娘说,想找村里当年组织械斗的族长孙三一块儿干。我娘说孙三老汉已经过世了。我爹心里头挺失落的,到麦河滩转了转,发现河滩荒地已经没有了,开荒种地的念头就此彻底打消了。没办法,我爹只好跟我一块给张家扛活,成了张家的佃户。我爹回来了,我娘就不给张家当老妈子了,在家照顾我们爷儿俩。可租种别人家的地跟种自己的地那感觉就是不一样,我爹老想着从地主手里夺回自己开荒的土地。几次找碴儿跟张家斗争,都因为张兰池财大气粗,官府有人,没能斗过他,心里窝囊得满嘴长了大燎泡。我娘劝他:认命了吧,咱们斗不过东家。我爹一拳头擂掉了桌子角,说我就是不服气,咱骑驴看唱本走着瞧!”
我静静地听着,曹老大的故事真是吸引我。狗儿爷说:“一个炎热的上午,我爹听说乐亭县城来了个戏班子,主唱乐亭大鼓,就对正好来地里的张兰池说,天这么热,大伙儿都挺辛苦的,东家是不是出几个钱叫佃户们都听上几段啊?张兰池笑了,当场答应了。戏班子从乐亭县城沿麦河而来,张兰池让我们爷儿俩去城里接。我们赶着骡子车进了城,两辆车,十头大骡子,拉上戏箱和演员走到县城街口,赶上大集,摊点密布,拉戏箱的骡群无法通过。我爹一见,想到报复张兰池的机会来了,就故意猛地连甩三鞭子,惊了其中一头骡子,它这一疯跑带动那九头骡子一起在街里头奔跑,街上顿时大乱起来,赶集人急忙躲闪,有些货摊被骡子踩翻了,践踏得一塌糊涂。警察来了,把我们爷儿俩扣在城里,让张兰池用钱赎人。张家气坏了,掏了一笔钱赎出我们爷儿俩。回到村里,他就骂我们都是猪脑子,让人收了我家的两间房子作为惩罚。我爹急眼了,抄起斧子要跟张兰池拼命,我娘搂抱住他的后腰不撒手。后来,又是你的太爷说服了我爹。第二天,来了一帮穷哥们儿帮我家盖起了两间土坯房。”我说:“看来我们两家从那时候就有缘啊!”狗儿爷笑了笑说:“是啊,我爹老夸你爷人好,识文抓字,能说会道!称你爷是白先生!”我说:“是啊。我爷是私塾先生,连张兰池都敬三分呢!听我爹说,他还能编乐亭大鼓呢!不说他了,还说你爹的故事!”狗儿爷说:“麦子大部分交了租子。我家没剩几颗粮食,眼瞅着就要断顿了。有人给我爹出了个主意,去偷东家的麦子。我爹当场骂了那个人,说你把我当啥人了?贼啊?我就是饿死也不能当贼啊!不是面子,是尊严!没了尊严,就是有多少土地有啥用?我们一家就过着半年瓜菜半年粮的半囫囵日子。到了春天青黄不接时,我们一家饿得浑身浮肿,夜里头饿得根本睡不着觉。有天夜里,我娘出去帮别人纺线,我们爷儿俩在家,忽听外面有人敲窗户,我爹问谁呀?外边答,过路的,老乡,讨口水喝行不?我爹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悄悄抄起门后头的一根棍子以防万一。然后我爹说,进来吧。进来两个青年汉子,一个高一个矮,身材都很瘦,长得挺和善的。后来才知道,个子高的是你二舅张建群。他二人一人喝下一大瓢凉水,抹抹嘴巴,对我们说了声谢谢,递给我两个玉米饼子就匆匆离去了。”
我惊喜地说道:“我娘说过,这个高个子就是我二舅张建群,我二舅是共产党,他咋不讲讲革命道理呢?扔个饼子就走啦?”狗儿爷说:“后来我知道,你二舅跟那个矮个人是河西一带派过来的共产党干部。半个月后你二舅自个儿又来了。我爹我娘都下地了,我那几天跑肚拉稀自个儿在家。一进家门儿,我就认出他来了,主动给他舀水喝。这回他说话了,放下水瓢,对我说,生病了吃药了吗?我摇头说,没钱抓药。他拍着我的肩膀亲切地问我,你知道你家跟乡亲们为啥都这么穷吗?我说,命不好呗。他摇摇头说,不是你命不好,是地主恶霸欺压你们,剥削你们。我说,咱种人家的地就该缴租子嘛。他问,那么多地原来是谁家的啊?都是他家的吗?他这么一说,我还真犯嘀咕了,对呀,甭说别的地,就我爹开垦出来的两块地不都叫张兰池霸占去了吗?临走前,你二舅跟我说了这么一句话,他说,兄弟,天快要亮了,穷苦人就要翻身过上好日子啦!我没听明白他说的啥意思,我爹娘回家后,我跟他们说了。我爹听明白了,咬牙切齿地骂道,张兰池,你的末日到啦,看爷爷咋收拾你!后来我知道了,这就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全国开展的土地改革。”
“你二舅领导的县委,干起事情来那真叫利索。他们利用农闲期间举办了农民积极分子培训班,我和爹都去了,人家讲土改政策,讲阶级路线,讲究竟谁养活了谁的道理。过去,我们就知道傻种地,压根儿就没想过这些。这一笔大账算出后,穷乡亲各自算了自己家的一笔账。咱们村儿的刘三十,就是刘凤桐的老太爷,他通过算账勾起他的深仇大恨,在小组讨论会上,边诉边哭,引人泪下。他老念叨这几样名词,吐苦水、挖穷根、算剥削账,激发了我们的阶级觉悟。诉苦由小组到联组,最后发展成设‘灵堂’‘读祭文’的形式,为屈死的阶级同胞开追悼会,训练班办得有声有色。我们先进行查黑田黑地,后进行征收土地。征收以后再制定分配方案,采用抽补调整的办法,在原耕地基础不动的条件下,抽肥补瘦,抽近补远,抽多补少,合理搭配,插花田就近调整,房屋、家具、农具、牲口、零星树木统一分配。这些工作蛮繁琐的,但是,我们心里高兴啊!土改了,共产党要给穷人分田了,乡亲们可高兴了,打心眼儿里感激共产党。县委号召翻身穷苦人组织起来保卫土改果实,老百姓一致响应。我表现积极,当上了民兵队长,整天背着一杆枪,带着一帮青年人巡逻在村里村外,我老婆就在那个时候爱上我,跟定我的。我答应她了,喝三年稀粥,买一头黄牛,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美日子。哎,想起这些过去的事,我这心里头哦……”
狗儿爷讲的这段往事叫我唏嘘不止。土地,这土地,啥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沉甸甸的。我长长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狗儿爷说:“咋的,又遇着啥心窄的事了?你们阳间的人哪,咳……哎,虎子呢?它还好吧?”狗儿爷对虎子感情可深厚了。说到虎子,狗儿爷更来了兴致:“那年我十三岁,一个有风的早晨,我看见我家房顶立着两只鹰,一只白鹰,一只灰鹰。娘看了,说这是苍鹰!苍鹰落在屋顶上,说家里会有喜事。那只灰鹰就是今天跟随你的虎子。你算算,虎子已经是一只百年老鹰了。当时我爹常常不回家,住在麦河滩的泥铺子里。泥铺子是一色焦黄的苇席盖顶,顶上立着一白一灰两只雏鹰。我爹一边种地,一边窝在泥铺子里熬鹰。我记得他的胳膊上戴着一只皮套袖,如果没这套袖,鹰一口就会把他胳膊啄个血窟窿。我爹想用鹰来逮鱼,鹰就叫鱼鹰。可是,虎子是苍鹰,我爹误把虎子当鱼鹰了。我爹熬鹰的时候那个狠啊,没有一丝的感情。他拿两根红布条子,分别将虎子和白鹰的脖子扎起来,不给鹰东西吃,等鹰饿得嗷嗷叫唤了,我爹就像变戏法似的,从床铺底下端出一个盛满鲜鱼的盘子。鹰扑过去,吞了鱼,喉咙处就鼓出一个疙瘩结。鹰叼了鱼吞不进肚里,又舍不得吐出,憋得咕咕叫着。我爹不看鹰,独自卷上一通旱烟,有滋有味地‘吧嗒’着。没一会儿,他慢慢走过来,攥着鹰的脖子拎起来,另一只手掌紧捏鹰的双腿,鹰头朝下,一抖,用巴掌狠拍鹰的后背,鹰嘴里的鱼就吐出来了。就这样反反复复地熬着,把我爹累得直喘,他笑着说,是两块儿逮鱼的好料子!可是,日子不久,我爹在熬鹰的时候,对虎子和白鹰就不一样啦!”我一阵迷惑:“为啥呀?”狗儿爷说:“听我说啊,那一年,麦河刮了一场龙卷风。龙卷风到来之前并没有一点儿先兆。后半夜龙卷风就凶猛地袭来了,还夹杂着大雨。快收麦子了,我爹住在泥铺子里。我爹明白过来的时候,泥铺子已经哗啦一声倒塌了,他被重重地压在废墟里,好在没砸坏筋骨。虎子和白鹰抖落了一身泥土,钻出废墟,惊惶地鸣叫着。虎子不顾我爹一个飞到一棵大树上避雨去了。”我插嘴说:“虎子咋这么不懂事啊?”狗儿爷说:“听我往下说,白鹰没走,它知道我爹还压在废墟里,围着废墟转了好几圈。狂风里,白鹰那个叫啊!我爹压在里面,喉咙口塞着一块儿泥团子,喊不出话来,只能用身子拱。白鹰终于听见我爹的动静了,一个俯冲下来,立在破席片上,忽闪着湿漉漉的翅膀,刮着浮土。呼哒,呼哒,烟柱升起来,白鹰的羽毛糅合着灰尘飘起来了。天快亮了,这时,我爹渐渐看到了外面铜钱大的光亮,我爹凭着白鹰刮出的小洞,呼吸到了河滩上打鼻子的鲜气,我爹奇迹般地活过来了。虎子还在树上傻呆着呢!白鹰把我和娘从村里引过来,我们七手八脚地把我爹救了出来。我爹将白鹰揽在怀里,哭着说,我的心肝宝贝哩!”我说:“白鹰多鬼?虎子不招人待见啦!”狗儿爷咳了一声:“过了好半天,虎子见我爹活了,才慢慢飞回来。收了麦子,我爹再次板起脸来熬鹰。不知咋的,他对白鹰就下不去手了。白鹰救过他的命啊!他看见白鹰饿得不行了,心里就软了,心疼地抚摩着白鹰,故意让白鹰把喉咙里的小鱼咽进去。白鹰不再挣扎,叫声也好听。我爹拍着白鹰亲昵地说,宝贝儿,委屈你啦!再看虎子,我爹立马就黑了脸,对虎子就横眉立目了。虎子也想吞吃一条小鱼,被我爹看见了。我爹狠狠地抓起虎子,一只手顺着虎子的脖子朝下撸,虎子哇的一声惨叫,像吐出五脏六腑似的,小鱼从虎子嘴里吐了出来,连同喉管里的黏液也一股脑儿流出来。我吓得吐舌头,可白鹰却幸灾乐祸地看着虎子。”
“虎子可惨了,不过,说不定因祸得福呢!”我插话说。
狗儿爷说:“虎子不愿当鱼鹰,可它没办法啊!半年过去了,鹰熬成了。熬鹰千日,用鹰一时啊!一天,我和爹神神气气地划着一条旧船进了麦河。到了麦河口,白鹰孤傲地跳到最高的木撑上,虎子有些懊恼,也跟着跳上去,却被白鹰挤了下来。白鹰还用嘴巴啄虎子的脑袋,虎子一反抗,竟然被我爹打了一下。可是到了真正逮鱼的时刻,白鹰蔫儿了,虎子却行了,不断逮上鱼来。后来,我爹嘴里开始夸奖虎子。一次,他看见虎子眼睛毒绿的,它按照我爹的呼哨,勇敢地扎进水里,很快就叼上鱼来,喜得我爹扭歪了脸。可白鹰却很难逮上鱼来,只是围绕我爹扑脸地抓挠,我爹很生气地挥手将白鹰扫到一边去。虎子也开始嘲弄起白鹰,你没本事了吧?我爹慢慢地对白鹰淡了,有点嫌弃了。虎子在我爹面前得宠啦!”我轻轻一笑,让我想起做人。人的得意和失宠不也是如此吗?狗儿爷说:“没多久,白鹰受不住了,在我爹打骂它的时候,独自飞离了泥铺子。白鹰要自己找生路了。我爹惊讶了,很难过,白鹰毕竟救过他的命。他发动我和娘帮助他寻找白鹰。从黄昏到黑夜,我们到处寻找着白鹰,我爹招魂的口哨声响遍了麦河滩。可是,依然没有找到白鹰。我爹像丢了魂儿似的,逢人便说,看见白鹰了吗?这个冤家,它不会打野食儿啊!一天黄昏,虎子出动了,帮助我爹找到了白鹰的尸体,白鹰饿死在黑石沟的一片苇帐子里,身上的羽毛几乎秃光了,肚子里的东西被蚂蚁们盗了。我爹捧起白鹰的骨架,非常伤心。此时,虎子正雄壮地飞在我们的头顶。后来,我爹发现虎子的潜力还大着呢,虎子根本不逮鱼了,它转抓兔子,抓鸡,抓老鼠。”我被狗儿爷的讲述迷住了,虎子还有这般历史啊?
“哎,瞎子,你咋不跟我说话了?我问你虎子还好吧,你可不兴欺负它啊,听见没?”狗儿爷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到现实,告诉狗儿爷:“虎子如今是我的眼线,我能对它不好吗?”狗儿爷说:“那我就放心了。”我使劲儿敲了一下狗儿爷的泥像:“老东西,接着往下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