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对悲剧快感根源与本质的探讨

为什么表现苦难的悲剧能够给人以快乐？悲剧给人的快乐与其他快乐有什么不同？这是悲剧心理学的两个核心问题。

历史上对悲剧快感根源问题有过许许多多种解答。朱光潜先生把它们归纳为以下三种：1.恶意说。包括卢克莱修等的自我安全感或优越感说，埃尔肯拉特（M. Herckenrath）、法格、尼柯尔等人对残暴和流血的原始渴望的理论。2.同情说。主要代表是美国经验主义者博克。3.生命力感说。亚里士多德的快乐来自不受阻碍的活动说，杜波（Abbe Dubos）的精神寄托说、理查兹（I.A. Richards）的对立冲动的平衡说、立普斯与帕弗尔（Miss Puffer）的紧张感式努力感说、鲁卡斯（F.L. Lucas）的好奇心说等都属于这一种。朱先生以为，所有这些学说，都只有片面的真理，都不能完满地解释悲剧快感的根源。它们的弊病主要在于：第一，对人性的歪曲的理解。在主张恶意说的人看来，人性中残存着原始的野蛮残忍，即便是文明社会中的人，如果割开表皮，骨子里也还是野蛮人；而在主张同情说的人来看，人靠同情的纽带联结在一起，同情与爱是人的本能，同情的成分越多，便越能给人带来快乐。朱先生说：人既非文明化的大猩猩，亦非单纯的堕落天使，而可能是二者兼有之，把关于人性的一方面看法作为立论的根据，必然使我们看不到另一方面的真理。第二，悲剧与现实的苦难的混淆。埃尔肯拉特为恶意说辩解道：“我们从悲剧的演出中获得的快感难道不是首先显得像一种野蛮的快乐吗？我们贪婪地看着受难的场面，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因此，这种快感和某些人在看屠宰动物或加入流血斗殴时感到的快乐，不都是同样性质的吗？”博克在阐述他的同情说时也说，悲剧唯一不同于现实苦难之处在于悲剧模仿现实，因此除了苦难本身引起的快乐之外，艺术模仿的效果也可以造成快乐。但是在唤起同情方面，悲剧远不及现实的苦难。生命力感论者也承认，一切活动都可以看作是生命力的表现，而且也许现实的活动——比如说凶杀、流血、死亡等能给人以更强烈的生命力感。但是朱先生以为，悲剧的苦难与现实的苦难不同，悲剧不仅给人以恐惧之感，而且唤起人们的惋惜与怜悯之情；悲剧的同情不同于一般道德的同情，悲剧的同情是审美同情，它消除了主体与客体的对立，超出功利考虑，并不导致任何实际结果；同时，现实的苦难固然能够给人以生命力的强烈刺激，但是永远不能成为悲剧、取代悲剧，悲剧的快感是一种特别的快感。他说：在悲剧中，我们面对失败的惨象，却有胜利的感觉。对于悲剧，紧要的不仅是巨大的痛苦，而且是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反抗，也就没有悲剧。引起我们快感的不是灾难，而是反抗。第三，对悲剧快感本质的偏见。恶意说论者往往强调悲剧的恐惧之感；同情说论者往往强调怜悯之情。主张悲剧快感来源于紧张感或努力感的帕弗尔则根本不提怜悯与恐惧。在朱先生看来，悲剧与喜剧不同，它主要不是触动人们的理智，而是触动情绪。悲剧激起的情绪，如亚里士多德早已指出的，是恐惧与怜悯。恐惧与怜悯在悲剧中是同时发生并相互依存的。怜悯由两个因素组成：对客体的爱或同情，以及因为它的缺陷或痛苦而产生的惋惜感。作为审美情感，怜悯和秀美密切相关。一个秀美的事物好像在吁请我们的同情，而它那柔弱的性质又在我们心中唤起一点惋惜感。但悲剧一般包蕴着命运的因素，因此它所唤起的怜悯总带有悲观和忧郁的色彩，它的秀美是一种悲哀感的秀美。然而，仅仅带有悲哀感的秀美，还不能造成真正的悲剧，因为它缺少那种鼓舞人和令人振奋的力量。这种力量是由恐惧的情绪引起的。悲剧的恐惧与现实中的恐惧不同，它包含着崇高的成分。它与一般崇高的对象一样，使我们感到在暂时的抑制之后，产生一种突发的自我扩张。但悲剧又不同于一般的崇高，因为崇高总是超出怜悯之上，悲剧却必须有某些令人感到柔弱的、值得怜惜的东西。在悲剧中，崇高的情绪是主要的，怜惜是次要的，因此对于悲剧快感本质的表述，除了亚里士多德说的恐惧与怜悯之外，像高乃依那样，加上赞美之情也许是可取的。

那么，如何来理解悲剧快感的根源呢？朱光潜先生认为，上述种种学说尽管是片面的，但都包含着一定的真理，正确的答案应该是在它们的总和之中。首先，悲剧的欣赏是一种活动，所以自然会产生一般人类活动所共有的快感。生命总是随着努力在活动中实现自己，情感就是这种努力成功或失败的标志：活动不受阻碍，生命能量得以畅然一泄时即为快感；活动受到阻碍，生命能量被压制而郁积时即为痛感。悲剧能够消除我们的无聊，给我们以寄托，并转移我们的注意。悲剧使我们的生命得以充分发挥，给人以紧张感、努力感或生命力感。这种紧张感或努力感一般来自对戏剧人物动作与情感的同情和模仿，同时来自我们智力方面的好奇心，来自我们渴求体验和认识更多这种天性的要求。其次，悲剧欣赏是一种艺术活动，自然会有各种审美经验共有的快感。悲剧与其他艺术种类一样，是现实的补偿，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比现实更理想的想象世界。悲剧的世界是一个非凡的举动、强烈的感情、超人的毅力和英雄的气魄的世界。同时，悲剧与其他艺术种类一样，是被人深切体验到并得到美的表现、传达给别人的一种情感经验。可以说，强烈的情感经验本身就是快乐的源泉，如果加以美的表现就更能增加这种快乐。第三，悲剧和别的戏剧形式一样，与一般艺术的区别在于它用真人为媒介，生动逼真地模仿一个行动。小说、史诗的主要兴趣在人物性格上，而悲剧则更注重情节。史勒格尔说：“行动才是真正享受生活，才是生活本身。”由于戏剧主要表现行动，在看戏时就比看画或读诗时更能强烈地感到生命的活力。第四，悲剧又不同于一般戏剧，悲剧不是表现一般行动，而是表现最严肃的行动。悲剧往往使我们觉得，宇宙之间有一种人的意志无法控制、人的理性也无法理解的力量，这种力量不问善恶是非的区别，把好人和坏人一概摧毁。但是，悲剧却不仅不使我们颓丧，反而使我们高兴，给我们以鼓舞，激发我们的自尊心。总之，悲剧快感是一种混合的情感，它来自构成悲剧的各种因素的成分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