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的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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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与爱情

在历史学家那里,公元2世纪中后期——具体一些说,汉桓帝、灵帝时代,是一个让他们摇头不迭、感慨万端的时期。东汉开国之君光武帝开始剥夺相权而集于皇帝一身,其结果恰恰造成东汉绵延十几代的皇权旁落。野心家一茬又一茬,小人成群结队,而君子则血流成河。在桓帝、灵帝任内,数年之间,接连弄出第一、第二次“党锢之祸”,大批清流知识分子被杀,只是矛盾的合乎逻辑的演化罢了。

在这个时代,除了清流、宦官、外戚与皇帝,还有那么一批人,虽被排除在大舞台之外,但他们的敏感的心灵感应着那个时代,并用他们的秃笔记录在案。这就是那被钟嵘称为“惊心动魄”的《古诗十九首》。这组收录在萧统《文选》中的十九首无名氏的古诗,是一份经过心灵过滤的时代备忘录,无论何时,只要我们打开它,那个时代的黄昏便弥漫开来,渐渐把我们包围。

现在学界一般认为《古诗十九首》是桓、灵之际的作品。桓帝延熹九年(166),第一次党锢之祸;灵帝建宁二年(169),第二次党锢之祸。这两次党锢之祸几乎把正直官吏和太学生罗织殆尽,把国家的生气扑灭殆尽,知识分子终于认识到汉统治已不可救药,并最终弃它而去。这种抛弃是双向的:走在末路上的汉朝廷也不再需要知识分子。

《古诗十九首》的作者即是这种社会与政治的“多余人”,既已被现行政治体制排除在外,绝望于生命的对象化,他们便开始关注生命自身。他们高唱“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但他们自己都知道,这只是空谈。他们虽不放弃“先踞要路津”的希望,在冷酷的现实面前,他们还是冷静而安分守己的。所以,我们在《古诗十九首》中看不到真正的政治热情,看不到河清海晏的政治理想,也看不到负责任的政治讽谏。面对权势者的朱门酒肉与五马翠盖,他们甚至都少有愤怒,只是远远地一边艳羡,一边认命地叹息。他们所写的,是逐臣弃妻,朋友阔绝,游子他乡,死生新故,偏偏不谈政治。他们不言志,不载道,只缘情。社会已经无道,他们已经无志。所剩的,只是那一丝对自己生命的恻隐之情。他们偶尔有一两句议论,也离现实政治很远,却又与传统伦理道德大相径庭,甚至,离经叛道得让我们张皇四顾。他们说话,已成自言自语(他们不曾得到过话筒与讲坛),至多是二三至交的对床夜语或促膝心语、对酒醉语,所以也尽可以不负责任,一任自己的一念之真,所行于衷肠倾诉,所止于无话可说。可以理解,当知识阶层激越的清议之声被朝廷的诛杀之声压制下去之后,政治已不再是他们实现理想个人与理想社会的手段,而是权势者们压迫人民、杀戮异己的工具。这个时候,他们只能背对朝廷,甚至远离大都市,在孤馆春寒或深窗秋怨中默默消磨他们的生命与热情。一边消磨,一边枉自嗟呀,自怜自爱,承受着物质上的穷乏与精神上的不平衡,体验着个体生命被抛向孤独一隅的失意与痛苦。

在《古诗十九首》里,我们第一次心惊肉跳于生命本质的痛苦,以及由这痛苦反拨出的“及时行乐”的合奏: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青青陵柏》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今日良宵会》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回车驾言迈》)

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东城高且长》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

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驱车上东门》

这是他们对死亡的理性认识,确定而无疑,冷静而无奈。生命真相的冷酷对他们而言,已经是“司空见惯浑常事”,但他们这样反反复复地强调,却不免让我们“痛断刺史肠”。还有一些对死亡情景的具体描写,那种阴森惨淡,更使我们惊悚不安: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

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杳杳即长暮。

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驱车上东门》

去者日以疏,来者日以亲。

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

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去者日以疏》

这是对死亡的感性体验。使我们害怕的,不是物,而是我们关于物的思想和想象。严格来讲,这里所写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之后”。从“陈死人”来写死亡,从被人遗忘的坟墓来写死亡,写得那么冷,冷彻我们骨髓。“坟墓”乃是生命的终结,是集体抛弃个体的“罪证”。这“郭北墓”与城内的高楼大厦对峙着,但这“城外土馒头”(王梵志的妙喻),却是每一个城内人都不可推辞的,“纵有千年铁门限,终需一个土馒头”(范成大)。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中,也借两个小丑之口,把坟墓称为“最长久的建筑”,因为它可以让我们一直住到世界末日。但这还不是对死亡的最透彻的体认。这“土馒头”一般的坟墓,就可以永久吗?我们能从中得到永恒的睡眠吗?

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去者日以疏》)

这才是大虚无!是生与死的大虚无!它揭示出,不仅“生”将不复存在,并连“死”也不复存在。“生”作为一个“事实”,被“死”抹走了,“死”去的生命作为一个“曾经有过的事实”,却又被另一些“生”抹走了。当我们的坟墓都被毫无同情地掘开、荡平时,我们曾经活过的、曾经来到过世界的事实,都被人否定。人类集体抛弃我们的罪证也被毁灭了——因为我们根本不曾存在过。而这,正是绝大多数人的生命真相,是世界与人生荒谬的铁证。这是把“死”的意义发挥到极致的思想。这里有人心的大冷酷,有生者对死者的大冷酷。死者是生者的死者,死者是从生者的心中与记忆中死去的。没有生者的抹杀,便没有死亡与死者,从而也就没有这种人生的大无聊、大寒冷、大荒诞!

生命的终点有死亡,死亡之后却无来生。那只好“且趣当生,奚遑死后”(《列子·杨朱》)。这“趣当生”,在《古诗十九首》的作者那里,便是“及时行乐”。这“时”,既可分解为每一个当下的时光,也是人之一生的总和

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

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

极宴娱心意,戚戚何所迫。(《青青陵上柏》

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

无为守穷贱,坎坷常苦辛。(《今日良宵会》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驱车上东门》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生年不满百》

很显然,这“及时行乐”,只是苦中作乐,或只表达了一种愤懑的情怀而不能——应该说是没有条件付诸实施的。“斗酒”是少量的酒,显然他们还不具备后来正始名士们的社会地位与经济实力,也不能像后者(如阮籍)那样喝公酒,所以不能如后者一般豪饮。斗酒即可,聊相为乐。驱车却不能策肥马,而是一匹“驽马”,就这样穷开心去宛、洛。去那儿干什么呢?那儿当然没有他们的事业,没有他们的餐桌,所以,他们说是去“游戏”,这颇近黑色幽默。可一“游戏”,又看到了权贵们的豪奢生活,这对他们是一个不小的刺激。弄得他们“戚戚”不安,有很大的心理压迫。

而《今日良宵会》中的“何不策高足,先踞要路津”,显然是尚未策高足、未踞要路津;“无为守穷贱,坎坷常苦辛”,显然现在还在守穷贱,且已经很长时间了,一直是坎坷与苦辛。

因之,《古诗十九首》中的“及时行乐”,还仅仅是一种愿望,是对人生苦短的反拨,是对社会不公的反抗,是愤激且感伤的“口头享乐派”。

但他们如此藐视传统伦理道德观念,如此公开唱着及时行乐的调子,就构成了历史上的一道独特的人文风景。他们被社会遗弃,被生命遗弃,他们便破罐子破摔,索性当起了传统的叛徒、社会价值的挑战者、伦理道德的嘲讽者。而“及时行乐”与“人生短暂”联袂而出,又使得它具有了强大的逻辑支撑。无怪乎钟嵘惊叹:“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诗品》)

很显然,这种对生命黯淡却又入木三分的感觉,是那个黯淡的、无一丝生命气息的时代造成的。他们身处王朝末,伟大的、不可一世的汉帝国昔日的声威烟消云散,轰轰烈烈的场面已人去楼空,喧嚣一时的时代及那个时代中煊赫一时的人物都化为尘埃,现在只剩下末世的悲凉、黯淡和寂寥,看到的是坟墓——一个终止符。那些伟大的人物现在都已进了坟墓,变成了为人疏忘的“陈死人”。时代相同而脾气不同的赵壹,写过一篇言辞激烈的《刺世疾邪赋》,赋中有诗曰“河清不可俟,人命不可延”,可谓是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感受最深的两件事情的概括:现实是黑暗而无意义的,生命是短暂而无价值的。无论是社会,还是个人,都是无望的;无论是公共价值,还是私人价值,都是不存在的。

这是一个没有热情的时代,没有理想的时代,没有目标没有方向的时代。历史的马车在一个气息奄奄、朝不虑夕的朝廷的有气无力的鞭影下向着夕阳走下坡去。在这种没落的气氛中,即使他们想有所作为,也是“可怜无补费精神”。于是,他们的思虑自然是沉下去,沉下去,越沉越深,越来越收缩,最后便只凝于深深的一点,只有这一点才是那麻木不仁的时代中唯一真实可触的感觉——那就是个体生命对这个寂寞而寒冷的世界的独特体验。这世界对他们漠然无视,他们对这个世界也就无所关心,他们只能关心自己的生命,并由惊讶于自己的一头风霜而惊心于生命的流逝,而后又由慨叹自己的苦难生涯而猛醒这一切的不值,“及时行乐”的思想油然而生。

死与爱,是文学中最有魅力的两大主题。《古诗十九首》的作者们,在惊心动魄地描写死亡的同时,又勾魂摄魄地写出了情爱,写出了爱的忠贞与恐惧,爱的弱小与强大,爱的专一与易变,爱的难得与巧遇。爱,就是爱的能力,是爱人的能力,是承受爱的能力。古诗的作者们在痛感自己的虚弱、痛感自己面对“世界”的无力时,发现自己竟然还有爱的能力!这是人性死灰中的余烬,是古墓中的谷种,是冬日的残荷,是夏日的最后一朵玫瑰;还像是走夜路而胆怯的人的口哨。这是颤抖的爱,惧怕的爱。《涉江采芙蓉》《行行重行行》《冉冉孤生竹》……十九首中,竟有十一首直接写到了爱与爱的牵挂!这一丝牵挂,是他们留在这世界的唯一理由,是他们生命的唯一价值,是世界给予他们苦难生命历程与愁苦心灵的唯一安慰和报偿。于是,他们把爱写得百般温存,万种柔情,令人恻然心伤而又温馨无比。他们几乎使我们相信,他们是那个时代的最后体温!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与君为新婚,兔丝附女萝。

兔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冉冉孤生竹》)

这是爱之怨,但温柔得让人无所措手足。我发现,《古诗十九首》中的爱,一点也不浪漫,不刺激;恰恰相反,是那么家常,那么平实。它不是刺激我们的感官使之亢奋,而是抚慰我们的心灵使之安宁;它不是激起我们的热情,而是抚慰我们的创伤。这是一种使人安宁的爱、使人平静的爱,是一种浸透着亲情的爱。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戚戚”与不平衡吗?我们不是有那么多的忧虑与恐惧吗?这爱让我们平静,让我们心平气和,让我们与世无争、逆来顺受,让我们抛别世界的繁华而独守爱巢,并从中找到满足。

这种爱怨,如柳梢之风,吹面不寒;如杏花之雨,沾衣欲湿。就那么缓缓地,一点点深入,一点点浸润,最后深入我们的骨髓,深入我们的心房,让我们骨折心惊!

中国古代诗歌常常是以日常普通生活为基本素材的。诗歌不是对生活以外或生活之上的东西的仰望与想象,也不是一些与众不同的人物的与众不同的生活的反映,一般情况下,也少见一小撮精神贵族孤绝的精神之旅——这样的作品当然有,比如屈原的一些作品,但尚不能改变中国古代诗歌的整体的日常性特征。即便是屈原这样独处时代台阶的最高端、独自成为一国之人的另类的诗人的作品,除却《九歌》《天问》,大多数作品,包括《离骚》,仍是以他自己的生活为素材的。在中国人的观念里,诗歌是生活的伴侣,甚至就是我们的日常生活,它不但不远离我们的生活,事实上,它就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是我们丰富的生活内容之一。比如说,假如我们今天要去赴朋友的约会,在约会时我们会交谈、宴饮、游玩;兴致来了,我们也许还会写诗、吟唱,或者,在活动安排里早就有了这一项。值得注意的是,这写诗吟唱也就是今天诸多活动中的一项而已,它并不特殊,并不高于其他项活动,比如交谈、宴饮。

于是我们就可以这样来解读中国诗歌史:它既是我们的精神史、心灵史,也是我们的生活史;既是我们内心隐私、情感的表达与精神的流露,也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反映。

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们就能理解中国古代诗歌的一些常见题材了,比如田园题材,山水题材,战争题材,婚恋题材等等,我们必须承认,它们确实是日常社会生活的基本内容。在婚恋题材中,包括了有关女性题材的基本内容。女性在文学中的出现,也大多作为婚恋的对象,且常常是被动的、软弱的,甚至常常是被戕害的、被侮辱的,而这就是生活,是生活的习以为常的恶,是我们熟视无睹的恶。但文学的锐眼与正义也在这里:当社会把她们当作弱者来欺凌的时候,文学则成为她们的喉舌。

在这类题材中,弃妇诗与思妇诗(又可称作闺怨)是最具代表性的两类。弃妇当然是被她的男人所抛弃;而思妇往往又是为她的男人所疏远与轻忽,甚至遗忘,遗忘在一个他不会再回去的角落,而她,就在这个角落等待与思念。是的,当男人因为各种原因或各种理由而离家外出时(常见的当然有兵役、徭役、经商与游宦),独守空房的妻子就成了一个寂寞的思妇,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我们不要小看了这个主题,因为它就是生活之痛,就是人性之痛。旷夫怨女乃是悲惨世界之最常见的世相之一,他们也是苦难人生的人证。正如弃妇往往是人性丑恶的人证,思妇则往往是人生苦难的人证。他们都以小见大地指向一个深远厚重的话题。

在中国传统诗歌中,思妇是极其常见的,每一个时代的诗页上都有她们的泪珠与叹息。这与中国古代的社会情景是相符的。我要特别说明一下,中国古代诗歌中的思妇诗、弃妇诗,其作者往往倒是男人,是一种拟代体的作品。这是否可以看作是男性在对女性集体犯罪之后的良心忏悔,我不敢说。但这一类拟代体的作品确实在揣摩女性的心理与苦痛,我们可以把它们看作是女性的自述。汉末《古诗十九首》中的《行行重行行》一诗,当是它们中的代表作——可能是她的周围弥漫着那个日落帝国的暮霭,使她的形象比其他时代的思妇有更多的内涵、更多的外延,能更多地调动我们的道德情怀与审美情愫: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返。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在这个以思妇口吻叙述的诗歌里,“她”与她的那个“他”,既有“相去万余里”的空间暌隔,更有“相去日已远”的旷日持久。“她”不仅有深刻的相思之苦,以至于“衣带日已缓”,巧妙地借衣带之宽缓描画出人之憔悴消瘦;且“日已”二字,又写出这是经日累月的消磨与煎熬,如油枯灯干。而且,“她”还有深重的担忧之情——借“浮云蔽白日”的比兴,见出“她”之猜测与忧虑:“他”是否在外面另有所欢,以至于“游子不顾返”?而“她”呢,虽然一边是“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独居之时,无奈于时光之迟缓;一边却又惊觉“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揽镜自照,震惊于青春之倏忽。而青春消逝去,容颜老去,又使得未来更显绝望。我们设想一下,一个独守空房却又毫无独立的政治、经济地位,眼巴巴地盼望着丈夫归来的“她”,心思里会有些什么?不外乎对对方的相思之苦,对对方另有所欢的担忧之情,对自己青春流逝的恐惧之心,当然还有努力保养自己以使青春暂驻以待所欢的苦心。这曲曲折折的心事,凄凄婉婉的心情,温温柔柔的心灵,总之,这一份承担太多的苦心,全在这短诗中得到了体现。

人们常用“温柔敦厚”来评价《古诗十九首》的风格,这当然十分正确。但我们要知道,这种风格来自于作品中主人公情感的缠绵与温柔。即如这一首,“她”担忧对方变心,焦虑自己变老,一切都会变,但她自己的温柔不变,对对方的深情不变。这是绝望中的坚持,绝情中的深情,冷酷中的温柔。

绿草蔓如丝,杂树红英发。无论君不归,君归芳已歇。

谢朓《王孙游》

灵心秀口的谢玄晖,寥寥二十字,就写出了女性的绝望。这首短诗可以和《行行重行行》一起来读:不是一直在眺望大路尽头盼着“他”归来吗?不是为了延缓衰老、强保青春以待“他”而“努力加餐饭”吗?太久了,岁月的风霜已经落上了额际,现在,即使“他”归来了,“她”也已经人老珠黄,青春不再,“他”再也不会爱“她”了!

这世界往往无聊,而男人,往往无情。但女人的爱,以及她们的痛,让男人良心发现,从而不致堕落。正如歌德所说,永恒之女性,引导男性上升。

《古诗十九首》中的女性,不仅要人爱,而且,她们能爱人,会爱人,她们是男人的故乡。可是,男人们的回乡之路,往往那么漫长,漫长得花落人老。读这一类的诗,我们确实可以体验到传统女性的爱心与苦心,为她们的爱心而感动,为她们的苦心而恻然。她们心柔,心苦,而这世界呢?往往太生硬,太冷酷!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客从远方来》

远方的“他”给她捎来了并不特别珍贵的一块丝绸,竟让她感动得潸然泪下。被感动了的她越发痴情,并且到了失去现实感的程度:她没有用这丝绸做衣服,而是用它缝制了双人合用的“合欢被”,并以长相之思(丝)缝缀,以不解之结结之!她一边做被子,一边内心暗自发狠:我俩如胶似漆,胶漆融合,谁也分不开我们!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离别),而生活在虚幻的心理空间里。在这个空间里,她与她的那个“他”,长相思,结不解,完全没有分离过!她已经完全痴傻了。有了这颗心,这相去万里的苦苦相思是值得的,为他憔悴、为他苍老是值得的,只要他心依旧(尚尔)。是的,感动我们的,就是她所提到的这颗“心”,故人心未变,她的心更痴,人心未死,人心未死啊!我们一下子触到了那遥远时代的心跳,体味到了一千八百多年前的温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