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从连读变调看各种句法结构的松紧度
3.1 对研究材料的基本说明
如前所述,因为本文意在考察和比较不同句法结构的结合松紧度,因此我们选取的全部是语法变调材料。
目前,我们考察了将近一百个方言点的连读变调材料,发现其中存在语法变调的方言点主要集中在闽语区和吴语区,此外在官话和赣语区也有所表现,但是湘、粤、客中较少见。这种情况,一来可能与我们目前所搜集的资料还不全面有关,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在汉语各方言中,变调的普遍性存在“闽、吴>湘、北方话、赣>粤、客”(Yue-hashimoto,1987;梁磊,2004)的差异,闽、吴两地的连读变调现象本身就是最为复杂的。至于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差异,不是本文所要讨论的内容。而且我们认为,由这种差异所带来的语料上的偏向性,并不会影响本文的基本结论。
在考查过程中,我们主要以两字组连读变调作为调查对象。[5]这是因为,首先,两字组是连读变调的最基本形式,相对于多字组乃至语句而言,影响其连读变调的因素较少,比较有利于我们从中寻找基本规律。前面我们曾提到,朱德熙先生在证明主谓结构的松散时用到了停顿标准。我们认为停顿标准不是不能用,但存在一个净化样本的问题,需要将观察范围之外的因素尽量排除。选取两字组的变调材料,就是出于这样的目的;第二,两字组连读变调的材料最为丰富,方便我们从大量实例中总结归纳比较可靠的结论。
不过,除了两字组之外,我们也使用了部分非两字组的材料,这主要是作为补充,防止遗漏某些重要的分类可能性。
一般来说,我们尽量选用举例较多的材料,但是为了不使重要类型有所遗漏,我们也适当选用了实例较少的方言材料。选用的此类材料一般调查者已经明确给出了带有规律性的结论。
3.2 考察结果
我们认为,在语音等其他条件相同的情况下,如果某类句法结构不变调,而另一类句法结构变调,则可以认为不变调的结构比变调的结构结合度松散。
在有些方言中,不同的句法结构虽然都发生变调,但是变调的方式有所不同。我们则遵从方言调查者的语感,来判断采取何种方式的是比较紧密的结构。
根据目前所收集到的材料,我们大致排出下列8类两分的序列:
3.2.1 主谓>偏正(“>”读作松于)
如果在语音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主谓结构的两字组不变调,而偏正结构的两字组发生变调,我们就可以推知在该方言中,主谓结构的结合紧密度要比偏正结构松散。潮州话就存在这种情况。例如:“日、昼”两字的本调分别为阳入5和阴去213。当“日昼”作为主谓结构理解时,义为“时间到了中午”,此时两字均不变调。当“日昼”作为偏正结构理解时,义为“今天中午”,则前字调变为1,与阴入同调。
在其他民族语言里,也存在类似的现象。例如:
海南村语中主谓结构和修饰结构的连读变调有明显的不同。下例中,“人死”虽然词序相同,但是连读时主谓结构不变调,修饰结构却要发生变调。
连累人死
把人连累得要死啦(主谓词组)
抬人死出去
抬死人出去(修饰词组)
壮语中也存在这种现象。
不过,从我们目前所掌握的材料看,仅仅只区分主谓和偏正两种结构的语法性变调并不多见。这可能与我们所观察的材料有关。因为我们观察的材料主要是两字组的连读变调。而两字组中,主谓结构所占的比例非常小。
此外,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所得出的两分等级,是根据已报告出来的变调材料得出的。所以这种等级,只能说明存在这种情况,而不能反证不存在更复杂的情况。
3.2.2 主谓、状中偏正>述宾、述补、定中偏正、(状中偏正)
这类情况在目前我们搜集到的资料中比较少,而且也并非连读两字组的实例。据杨必胜、陈建民(1980)的观察,广东海丰话(闽语)的各种语法结构的声调可以分为分读、连读以及可分可连三类。该文指出,在一般情况下,各音节同属于一个声调段落的叫连读;各音节分属于不同的声调段落的叫分读。对于一个句法结构来说,则如果他的两个直接成分属于两个声调段落,叫分读;如果同属于一个声调段落,或者一个直接成分与另一个直接成分的一部分共处于一个声调段落中,换言之,直接成分不是两个声调段落的分界线,那么,这个句法结构是属于连读的。
所谓的分读与连读,实际上就是看是否属于同一个连读变调域中。连读的成分,同属于一个变调域,关系自然比较紧密。分读的成分,不属于同一个变调域,关系当然比较松散。换言之,凡是结合比较紧密的成分,一般连读;结合比较松散的成分,则一般分读。
在海丰话中,主谓、述宾、述补、偏正结构的连调情况基本如下:
主谓格式,一般分读(“|”表示分属两个不同的声调段落),例如:猪|肥;人|唔好;花|红红;今日|星期。
述宾结构总是连读。也分为两种情况。第一种情况是,宾语本身连读,述宾结构也处于一个声调段落中。例如:剃头,开拖拉机,联系实际,矮个头。第二种情况是,宾语为双宾或主谓,本身分读,但述语仍与整个宾语连读。例如:教我|数学;问你|一个问题。
述补结构也连读。例如:扫清气(扫干净),揢入(拿进去),坐落去(坐下去)。如果补语本身为须分读的结构,则补语分读,述语与整个补语连读。例如:□啊阿小陈|唔敢讲话(弄得小陈不敢讲话)。
偏正结构相对复杂,既有分读的,又有连读的。而且区分体词性偏正(即定中偏正)和谓词性偏正(即状中偏正)。概言之,在体词性偏正结构中,若有结构助词“个”(相当于“的”),则分读,如“我个|笔”;其他的NN偏正或者AN偏正则一般连读,如“清水”。
谓词性偏正结构中,当状语为时、处、介宾或者是双音节形容词修饰动词时,要分读,例如“透早|出门”,“外□|落雨”,“拼命|工作”。只有当状语为副词或者摹状叠字时,才和谓语连读,例如“特别坏”,“伐伐滚”。
由此可见,海丰话中定中偏正的常规形式是连读,而状中偏正的常规形式是分读。
类似的情况,也存在于福建永春话中,详见林连通、陈章太(1989)。
海丰话和永春话的材料,都不是两字组变调。因此表现出来的影响连调的因素没有两字组那么单纯。例如结构中是否有助词性成分,整个结构的长度等等,均会影响到连读变调域的划分。
不过,海丰话和永春话的材料,也让我们看到定中偏正与状中偏正的不同,这是在两字组连调材料中比较难以观察到的现象。因为两字组中出现状中结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从两地连调的情况看,似乎状中偏正有的比述宾、述补还要松散,其实这也不难理解,因为状语常常既可以看作修饰谓语动词,也可以当成是修饰整个谓语。
在这个根据连读和分读情况得出的两分等级序列中,我们将状中偏正置于两端,而定中偏正则只放在结合较紧的一端,这是因为,我们所要考察的定中偏正主要是不加助词的AN偏正和NN偏正,这两类定中偏正在海丰话里通常是连读的。状中偏正的表现则相对复杂。时间、处所、介宾做状语是状语最常规的形式,这样的状语常常与谓语分读,所以我们认为典型的状中倾向于分读,但是仍有部分状中结构结合相对紧密。
3.2.3 主谓>述宾、述结、偏正(并列)
据张盛裕(1979,1980),潮阳方言多字组连调读法,由字的本调及多字组的语法结构决定。除了第一字阴平难以区分是前变调还是未发生变调外(阴平的前变调和本调相同),两字组不变调的均为主谓式。两字组前字变调的,主要是并列式、偏正式、一般述宾式(宾语不是人称代词、量词,不是某些数量词),附加式,述补式(带趋向补语除外)。两字组后字变调的,主要是时间词(带时间后置字“天、年、月、日、旬、头、界”等)、处所词(带方位后置字“底、顶、中、间、头、爿”等)、述补式(带趋向补语)、述宾式(限于人称代词、量词或者某些数量词做宾语),和谓词带后置字“着、了、过、见”等,还有少数单词性较强的主谓式。
我们目前还无法知道前变和后变是否也表现出紧密度的不同,但是从变与不变的对立中,至少可以看出在主谓、述宾、述补、偏正等几种结构关系中,主谓结构是最为松散的。
张盛裕指出少数单词性较强的主谓式可以发生变调,这并不是反例,倒是反证了我们的结论。因为一般来说,单词性较强的结构结合比较紧密。主谓结构作为整体而言,成分间结合比较松散,但是一旦有结合比较紧密的,就会发生变调。
据《福建省志·方言志》,在厦门话的多字组中,主谓结构也不变调,述宾、述补、偏正三种结构必须变调。但该书未给出实例。
这个等级中出现了并列结构,且其变调表现与偏正相同。但结合多个方言点的情况考察,其实并列结构的情况比较复杂,我们在下文另有专门讨论。
3.2.4 述宾>偏正
有些方言材料指出,两字组存在述宾结构不变调,偏正结构变调的情况。例如:
偏正关系:
动宾关系:
非叠字的两字组变调中,阳平与阴平、阳平、上声连读时,前字变为22,后字一律变为53。这种变调多半反映的是偏正关系,而述宾关系多不变调。如:
偏正关系:
(通常看作补充式)
述宾关系:
(以上材料均出自温端政、侯精一1993)
据张成材(1990),陕西商县方言也有这样的例子。例如,当“上房”作“上到房上”解释时,是述宾结构,不变调。当它是偏正结构时,义为“正房”,此时要变调。
3.2.5 主谓、述宾>述补、偏正(并列)
有些方言中,在语音条件相同的情况下,主谓、述宾结构的两字组一般不变调,偏正、并列、述补结构的两字组一般变调。例如:
陈章太(1991)描写的闽语绍武话的两字组连读变调中有以下规律:
上声55在阴平21、阳平22、上声55之后,属偏正、并列、动补结构的,后字变为中平调33。[7]例如:
但是,上声在阴平、阳平、上声之后,属于主谓、动宾结构的,后字则不变调。如:
据温端政、侯精一(1993),平遥方言的连读变调也表现出相似的特点:述宾、主谓往往连调行为一致;偏正、述补连调行为一致。例如:
从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述宾、主谓的连调行为一致,实际上是没有变调。因此,它与绍武话各结构的表现是基本一致的。
赣语新余话(王晓君,2004)也有同样的表现,连读变调的主要是并列结构、偏正结构和述补结构的字组,主谓和述宾结构一般不变调。
3.2.6 主谓、述宾、述结>述趋、偏正、并列
上海话的两字组和多字组连读变调有两种方式:广用式和窄用式。
广用式的连调特点是:前字定式,后字附着,即在一个连读字组里,第一字(前字)定下一个调式,前字以后的字(后字)都失去本调,不分阴阳,与前字一起共用一个固定的变调格式,从而形成一个结构紧密的语音组合。因此,采用广用式的连读字组一般相互之间关系紧密。
窄用式是内部结构比较松散的字组所采用的连调方式。两字组分两段,多字组可分成两段或几段。段与段之间有小小的停顿。
一个字组的连读变调是读广用式还是读窄用式,总的来说是由字组结合的松紧、常用程度和使用习惯决定的。
对于上海话的连读变调,有许多详细的描写。如许宝华、汤珍珠、钱乃荣(1981),沈同(1981),许宝华、汤珍珠(1988),叶军(2001)。此处引用叶军(2001)的论述,其他学者的调查结论与此基本相同。
据叶军(2001),上海话偏正、并列结构一般采用广用式,主谓、述宾则采用窄用式。述补结构稍微复杂一点。其中述结式一般是窄用式,而述趋则一律采用广用式。
我们根据上海话不同结构采用不同连调方式的情况列出的两分等级,也基本上适用于吴语区的无锡话(曹晓燕,2003)、苏州话(钱乃荣、游汝杰,1983)、缙云话(章建芬,2004)等地的连读变调。只是可能有的方言点没有做这么细致的划分,比如未区分述结和述趋的不同。
据李倩(2001),兰银官话银吴片的中宁方言有两种连调方式:连调甲是连调式的调值与两字组的前后两字调类都有关;连调乙是只与两字组的前字调类有关,与后字无关。连调方式的选择,与语音条件无关,而与两字组的结构方式、整体功能有关。从两种连调方式的特点可以看出,凡采用连调甲的,一般结合比较松散,而采用连调乙的,则比较紧密。而李倩观察中宁方言的结果,也大致符合上述等级。
3.2.7 主谓、述宾、述补、状中偏正>定中偏正、并列
吕叔湘(1993)指出,丹阳方言的两字相连,不一定变调。变与不变,主要看两字之间的语法、语义关系。采取连调的多数是名名、形名偏正和并列字组,而主谓字组、述宾字组、动词带修饰或补充成分的字组一般不变调。
3.2.8 主谓、述宾>状中偏正、定中偏正
胡明扬(1959)对浙江海盐通元方言的连读变调情况进行的调查表明,此地方言的连续语言中,哪些音节应该连读变调,哪些音节应该分读不变调,是由这些音节所组成的词在句子中的相互关系决定的。
偏正结构的,无论是定中偏正还是状中偏正,一般都连读。动宾和主谓结构则分读。
这些考察,也不是简单基于两字组的。但是基本也能反映几种结构的情况。
3.3 几种结构的综合松紧度等级
从上面的考察和分类可以看出,一种方言的语法变调的表现,通常可以将几种句法结构分为松与紧两类。综合上述八个两分的等级,我们看到,主谓结构总是处在松的一端,定中偏正总是处在紧的一端。述宾与述补的关系是,如果述宾变调或者连读,述补一定也如此。但反之则不然。这说明从总体上看,述宾结构的结合度比述补松散。
状中偏正比较特别。从目前的材料,我们只能看出状中偏正比主谓紧,比定中偏正松,但是与述补、述宾之间的比较还难以有一个确定的结论。这一方面是受到调查材料的限制,因为材料中涉及状中结构的比较少,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们所得出的松紧等级本身只是一种倾向性的等级,尤其是处于中间的结构,位置比较游移。由于缺乏可靠的依据,我们暂时不将状中列入此松紧等级序列中。
有的方言中述结和述趋表现不一样,但这只是述补结构的下位分类,可以不置于主线中,但是就这两类下位结构而言,述趋式表现得比述结式紧密。
由此,我们认为,主谓、述宾、述补、定中偏正四种结构的松紧度大致表现如下:
主谓 > 述宾 > 述补 > 定中偏正
在8个两分等级序列中,有四个涉及并列结构。且并列结构的表现都与偏正类似,处于比较紧密的一头。但在永春话中,由于考察的不是两字组,因此并列结构只有分读,没有连读例,如:多|快|好|省。这与上述等级中的并列结构表现截然不同。造成两字组中并列结构表现不一的原因,主要是因为两字组是比较容易成词的结构,并列结构的两字组常常会被理解为词,因此采取了紧的连调方式。而从永春话的表现可以看出,真正的并列结构,可能成分间结合是并不紧密的。
武义(傅国通1984)、忻州(温端政、张光明1995)、中宁等地的方言中两字组并列结构的表现证明事实的确如此。例如在武义话中,当“酱油”指两种东西时,不变调,当“酱油”指一种东西时,变调。忻州话中,阴平+上声,上声+上声,属于并列式的和动宾式一样,一般不变调。例如“瓜果”,而去声+阴平中,动宾一般不变调,并列的却有变调例,如“弟兄”。中宁话中,并列结构既有读成连调乙的,也有读成连调甲的,读何种连调主要也是根据语义整合度的高低。语义整合度高的读连调乙,例如“案板、道理”,语义整合度低的读连调甲,如“风雨、牛羊”。
因此,对于并列结构的松紧度,我们认为不能简单根据上述二分等级得出简单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