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记研究(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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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传记中的新加坡精神

连士升大量的传记作品,塑造的最重要的人物就是他自己。从他的作品中,可以感受到一位中国知识分子成为一位新加坡传记家的过程。

他出生于贫寒的耕读之家,靠读书求上进,是这种家庭世世代代的追求。不过在辛亥革命之后,福建沿海得风气之先,他接触了新风气,不再是那种纯粹的旧派书生,而是努力赶上时代的潮流。他学英文、求新知,靠自己的苦读和奋斗进入京城名校。他崇敬的老师是顾颉刚,他同萧乾、何其芳等是好朋友,京派文人的那些特点,诸如疏离政治,看重人生,关注平民,着意写实,追求一种从容、自然、简约、明净的风格,这些都影响了他。如果不是战争爆发,他很可能就是京派文人中的一员。“七七”事变打破了他的梦想,他南下逃亡、颠沛流离。他有着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的家国情怀,爱国爱家,但是他又找不到出路,也同大多数知识分子一样,处在徘徊歧路的苦闷之中,正如他在香港时所说的,“我的处境是三不像。我既没有勇气跑到战场去冲锋陷阵,一死了之;又不能忍辱含羞,留守沦陷区;更没有皇亲国戚那样的机会,可以无限制地挥霍公币。我徘徊歧路,在香港的十字街头彷徨。这是个人主义的小资产阶级的悲哀”注95。这是连士升逃难到香港时的真切感受。

对社会的种种问题,连士升有敏锐的眼光,在抗战胜利后的重庆,看不到新的气象,见到的只是破落、腐败,“一到胜利后,那些有特殊关系的人个个衣锦还乡,争着做接收大员的工作,封条贴处,敌伪囊刮几年的物质变为己有。你贴封条,我也贴封条,最后看看谁的来头大,才决定里面的物资归谁所有”,“国人皆曰可杀的皇亲国戚个个都获得甲等胜利勋章”,但是他没有力量、甚至也没有改变这种状况的愿望,他也只能长叹一声:“到了是非不分,赏罚不明的时候,政治的危急是迫在眉睫了。”注96他只有一走了之,“三十六着,走为上着”。这也反映了中国知识分子天生的软弱。对比苏东坡流放岭南、沦落琼崖时的成绩,他忍不住痛骂自己:“我在越南几年的隐居,充其量做个大米虫,把越南的白米、香米吃了一肚子。深夜自思,不禁要对镜子臭骂一声:‘无用的弃才!’”注97中国知识分子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价值目标,也有对照这类目标“自省”的日常功课,连士升的这番自责就是这种自省的结果。

他虽然“家事国事,事事关心”,到当了报纸的记者,难免要涉及社会问题,对社会的腐败和不公,人性的丑恶和堕落,尽管也有所批判,也有牢骚和不满,但只能轻描淡写地说几句:“与世无争、与人无忤,与名利看得很淡泊。年来奔走四方,对于丑恶的现实稍加指摘,无非直陈利害,供执政者参考。”注98洁身自爱,消灾躲祸,是他这样的知识分子唯一可以的选择。

到了新加坡以后,避开了中国的战火和动乱,有了稳定的职业,连士升有了新的生活和新的心态:“中年以后,一直住在新加坡。这儿的文化水准虽然远不如北京,但是长期相当安定的生活,在经济上,可以打预算,量入为出,不必举债;在精神上,到处的海滨可以激发我的思想。海的伟大更显着个人的渺小。在这种情形下,骄傲、自满、懒惰、嫉妒等恶劣的心理可以洗涤得一干二净。相反的,它会使我优哉游哉,以中外古今的大人物作榜样,‘虽不能至,然心向往之’。”注99

不过新加坡不是天堂,这里也有复杂的矛盾和冲突。他在《南洋商报》任职时,因为所写的社论“思想激进”,差点被驱逐出境,后经友人疏通、老板担保,才得以幸免。1971年的“五月风暴”中,《南洋商报》总经理、人事部经理及前后两任总编辑共4人被捕入狱。逮捕他们的理由,是关于华文教育的言论,同样的言论连士升在当总编辑的时候也有过不少。他本来就是个谨小慎微的人,在这种政治气候下,不得不更加小心翼翼、步步谨慎。他承认:“老实说,我对于文学是外行。我的主要兴趣在于政论、经济史、传记及游记。可惜近来国际关系越来越紧,言论自由大受限制,尤其写政论容易触犯法令,因此我暂时改变‘文人论政’的习惯,把这份精力省下来多看一些文学的书籍。”注100他的作品中几乎不涉及社会矛盾,提到也只是一笔带过,这一方面是性格所致,另一方面也是国内外形势所迫。他曾有过的批判精神这时更难出现。连士升写过《闲人杂记》,他的后半生,就可以用“闲人”二字概括,当年的京派文人,有人就希望做“闲人”,自由、平和、中庸,与世无争。新加坡虽然不能尽如人意,但连士升现在可以做“闲人”了。

不过,连士升同那些京派文人还有一个很大的不同:务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耕读传家、学而优则仕,是知识分子的价值目标,对商业和商人的鄙视根深蒂固。新加坡正是个商业社会,连士升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但是他从不否定新加坡的商业社会,他从不避谈商业社会的价值,越是往后的作品,可以看到涉及实际问题越多,即使是《海滨寄简》中那些谈修身养性、谈文化知识的篇章,也没有那种形而上的空论和脱离实际的思辨。有人批评连士升“世故”、“滑头”,其实这正说明他头脑清醒,始终密切关注新加坡的实际问题,适应我们社会的需要。连士升把握了儒家学说中学以致用和入世的那一面,对那些脱离实际的东西进行了改造,正如一位评论者所说:“连士升的务实主义思想,是经过深切体验到中国传统的得失,并透彻地了解到人性的优劣所得以形成。”注101务实,是我们新加坡这样的弹丸之地能够立国于世界的根本,也是连士升几十年中所习得的人生哲学和处世之道,这把他同京派文人区分开来。

连士升具有开阔的世界眼光,他是新加坡多元文化的积极倡导者和实践者。虽然不能忘怀故国,但是回去已经不可能,他逐步把新加坡当作了真正的家,同许多华人知识分子和华商一样,实现了从中国转向新加坡的国家认同。他熟悉和热爱中国传统文化,心灵深处始终有一种无法化解的中国文化情结,不过,他与时俱进,儒家学说中的“经世致用”被他赋予新的意义。到了南洋以后,他自觉地适应南洋文化,试图把中国文化同西方文化和南洋文化结合起来,并视为己任。作为一个文化人,他认真地考虑新加坡的文化建设问题,他的结论是:“南洋的文化应当以当地文化为主体,加上中国、印度、回教文化的旧传统,以及欧美文化的新思潮,造成一种和谐的适合当地需要和趣味的文化,这样才能生根,才能繁荣滋长,才能够开花结果。”注102他成为新加坡本土文化的积极建设者和有力推动者,他本来就精通中文和英文,通晓法文和德文,为了完成建立本土文化的任务,他又学习了马来文和印度文。他建议把100部中国名著翻译成越、暹(泰)、缅、马、印、菲6种文字,其中哲学10部、史学10部、传记30部、文学50部。注103这个愿望没有能实现,他就进行各种形式的传记写作,按照新加坡人,特别是新加坡青年的需要,以中华文化为基本,参照西方文化的价值标准,对现实生活和历史中的种种问题进行介绍、评价和阐释。从这一意义上来说,连士升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新加坡人,如一位本地评论家所说:“我们更应该从中学习他的忠诚。学习他忠诚地面对他的国家和人民,忠诚地写文章反映世态人情,忠诚地提出解决方案。”注104

如果只看到连士升是个中文作家,忘掉他是个新加坡作家,他的作品写在新加坡、发表于新加坡的报刊,给新加坡青年所阅读,适应着新加坡社会的需要,那就不能理解连士升;如果忘掉连士升出生在中国的书香门第,从小接受中国私塾教育,有深厚的中国传统文化修养,对儒家学说有真诚的信奉,那就同样不能理解连士升。

连士升的祖国是中国,他的血管里流淌着中国的血液;他后半生扎根于新加坡,同新加坡同呼吸、共命运,关注新加坡的问题;他从印度文化和西方文化那里吸取营养,把它们融合进自己的思想和人格。我们可以说:连士升的写作道路是新加坡文化发展的缩影,新加坡传记在这里开始树立自己的旗帜。连士升作为一位传记家,他不但写出大量作品,而且其中浸透了新加坡的精神,在连士升的笔下,新加坡传记诞生了。


蒋亭亭:文学博士,新加坡学者,中国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境外中国现代人物传记资料整理与研究”课题组核心成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