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连士升的传记作品
连士升的传记作品我们可以分为5类:游记和日记、回忆录、书信、长篇传记、短篇传记。
(1) 游记和日记。连士升的游记很多,除了收入各种集子中的单篇游记外,还有4部国外游记集和1部中国游记集。这5部游记都是日记体注80,也可以看作日记。
《祖国纪行》(1948)是连士升的第一部游记。1948年3—5月,连士升受《中兴日报》派遣,从新加坡到中国采访,两个多月中他访问了上海、南京、杭州、苏州、广州、香港等地,他把自己的各种活动和观感写进日记,回新加坡后编成这部游记出版。
这时的中国,八年抗战结束不久,内战烽火又起,连士升在各地除了游览名胜、拜访亲友外,还接触了政府部门的官员和社会各界人士,他亲眼目睹达官贵人纸醉金迷、穷奢极欲,另一方面是物价飞涨,底层百姓和公教人员苦不堪言。连士升在本书中附上了《华侨的普遍要求》《中国的前途》《论收拾民心》3篇文章,这正是他写作这部游记的宗旨:代表千千万万南洋华侨,观察祖国的现状,向当局提出建国的建议。他觉得中国问题的症结是:贫富不均和是非不明。正如他在“自序”中所说:“我歌颂光明,我也诅咒黑暗”,“寄居海外的万千华侨负起爱护,监督,指导的责任。这是我们的义务,同时也是我们的权利。”注81
《欧洲纪行》(1950)是连士升的第二部游记。1948年联合国第三届大会在巴黎举行,他以《南洋商报》记者的身份去采访。大会结束后,他又到地中海沿岸一些地方游览。后来他把当时的日记进行修改补充后出版。其中第一集《塞纳河两岸》是参加联合国会议的见闻,包括各国台上的钩心斗角、唇枪舌剑,台下的各种活动,也记述了他在巴黎等地名胜的游览;第二集《地中海之滨》开头记录联合国会议情况,然后叙述自己在法国南部和意大利、瑞士的游览,着重介绍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和意大利的一些著名画家;第三集《大西洋一角》主要是他的英国游记,也有在比利时、荷兰、丹麦、卢森堡游历的见闻和感想;第四集《印度洋舟中》写他结束在欧洲的访问回新加坡途中的见闻,以及他在海轮中读书的心得和随笔。
写这部游记时,连士升的主要兴趣并不在联合国,而是这个历史悠久、文明昌盛而他又是第一次游历的欧洲。这些游记为报刊发表而作,作为一个有丰富经验的记者,他知道读者的需要,加上自己也有广泛的兴趣和熟练的外语,所以每到一地,只要可能就一定去参观名胜古迹。此外,当地的市容街景、风俗习惯、文化艺术、宗教信仰、物产美食、衣着打扮,他都感兴趣,都有细致的观察和详细的记录。他凭借渊博的知识,对所到之处进行背景和各种历史典故的介绍。在剧院看戏,他讲解剧情和演员,在博物馆看画,他说明画中的精妙,也总是能说出异于寻常之处。加上文笔朴素简洁、清新浅显,以生动传神的笔墨,普及知识、写出趣味。这是一部游记、一部日记,也可以看作一部内容丰富的旅游指南或欧洲文化读本。
这部游记即将结束时,连士升给自己提出一个问题:“写到最后一页,心理倒有点茫然,因为我费了四五十万言,写完这部《欧洲纪行》,到底对于读者有什么好处。”注82让读者有益,这是他写作时时关注的问题。他喜欢把欧洲同中国进行比较,特别注意那些中国可以学习的东西。比如他采访联合国大会,看到世界各国著名外交家,欣赏他们的才华和能力,同时他也对中国外交界的一些头面人物,如外交部长宋子文、王世杰、驻美大使胡适,对他们工作中的不足一一进行评点,比如他批评说:“中国代表团,像出席世运会的代表一样,主要的工作是凑热闹,专门给人家鼓掌助威,摇旗呐喊,在会场外没有活动,在会场内也不发生作用。今天我们的王外长也有讲演,可是他的微弱的声音不幸给其他国家,尤其是南非洲的代表淹没了。……有一位同业说,中国代表团是个‘哑团’,我听了之后真是哭不得笑不得”注83,于是对中国如何培养外交人才提出了建议;他在丹麦阅读《安徒生童话》,佩服其中的想象力和人情味,同时联想到中国儿童没有书读,只好去读《七侠五义》之类,于是计划自己把安徒生童话翻译过来注84;他看到希腊的厨师烤羊肉,所用的机械十分方便,就想到中国厨子烤鸭和烤猪时的辛苦,就想买一副这样的用具带回去,让中国和南洋的厨子学习。注85
(2) 书信。连士升最重要、影响最大的作品是书信。他著有书信集《海滨寄简》8册。其中共收将近400封书信,最早写于1957年、最后一封写于1972年,其中后3集他生后出版。书名最初是《海滨寄简》之二、之三……后来他根据唐代诗人王勃《滕王阁序》中的两个名句“物华天宝、人杰地灵”、“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把这8册书信集分别命名为《物华集》(1963年)、《天宝集》(1963年)、《人杰集》(1963年)、《地灵集》(1963年)、《落霞集》(1972年)、《孤鹜集》(1974年)、《秋水集》(1975年)、《长天集》(2007年)。
写作《海滨寄简》时,连士升正在给《南洋商报》做编辑,这些书信体的文章是给报纸做补白用的。大半写给青年读者,包括他的子女;小部分写给他的友人,一些作家和学者。每封信都有实际的对象,但不写出其名,作者则一律署名“子云”。
这些书信的阅读对象是报刊的青年读者,连士升自己这样说:“写信的内容,无非报告我所阅读的书籍的感想,或者把我所得的一些经验和真理传达给他们。”注86其内容十分丰富,有评论鲁迅、胡适、老舍、严复、周作人等作家及其作品的;有谈治学方法,比如怎样读书,怎样学习外文和翻译、怎样写作长文与短文、怎样写信、怎样写毛笔字;有谈文化艺术、书法、绘画、音乐、出版的;有谈道德修养和生活方法的,如怎样待人处世和交友,怎样选择专业或职业,恋爱、结婚注意什么问题,怎样治家、安排经济……这些都是青年所关心、也是老生常谈的问题。连士升则针对当代新加坡华人青年的实际情况,结合自己的体会和经验,提供新知识、说出新意。正如评论者所说:“每篇都是以人、事为出发点,以情、社会环境为联系,把传统文化中重视人情、关心时局,实践仁爱的道德价值,融和在文字中,我们可以从他的书信散文中,看到他散文中所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相互关怀、谦让、宽容、刚毅、敦厚的思想感情。”注87这三百多篇书简很少涉及作者个人生活,可以看作书信体的杂文,关系到现代和古代,中国、印度、西方、南洋、新加坡,内容几乎无所不包,也可以看作书信体的文化、思想、经济、社会评论。
(3) 外国名人传记。连士升写过3部长篇的印度名人传记:《泰戈尔传》(1963年)、《甘地传》(1965年)和《尼赫鲁传》(1968年),前后历时17年,花费了他很大精力。
连士升为什么要写印度名人?这时他已经定居新加坡,获得了新加坡国籍。印度人是新加坡的三个主要组成民族之一,新加坡随处可见印度文化的痕迹。连士升说过多次,印度文化非常伟大,研究中国文化到一定程度以后,就应当研究印度文化。而写的三位传主,又是现代印度最著名的人物。连士升在3部传记的“自序”中表达了对他们的看法:泰戈尔不但是20世纪最有成就的大诗人,而且是爱国主义、国际主义者,“是个彻头彻尾的人道主义者”;甘地谈不上才华和学识,“甘地的伟大,全在他的言必信、行必果”;尼赫鲁则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知人之明,谋国之忠,真不愧为中流砥柱”,“由于尼赫鲁认识的正确,立场的坚定,态度的诚恳,两大集团已经公认他是和平老人”。
连士升的一位老朋友这样评价这三部印度名人传记:“泰戈尔、甘地、尼赫鲁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的人,现今中国六十多岁的人,也都是生于忧患、死于忧患,他们的一生正好代表我们的一生,写他们正好也是写我们。”注88这是准确的评价,连士升写印度三杰,是为华人读者、为新加坡而写,但是他也无法摆脱他的中国文化情结。所以,在文中他不时引用中国的诗词、格言,把泰戈尔的诗歌同屈原比较,把泰戈尔的教育观点同孔子、孟子比较,把甘地思想同道教比较,把甘地的修道院同中国书院比较,把尼赫鲁和甘地的关系比作梁启超和康有为,把大战前后印度的局势同中国比较。可以说连士升虽然人在新加坡,为自己新的国家写作,他的心却往返于中国和印度之间。
这三部传记中,《尼赫鲁传》费时最多,前后共13年之久。他在印度拜访过尼赫鲁,对尼赫鲁给予最多的理解,他这样说:“到了日本南进之后,我长期隐居越南乡下,每天仅在那么小田地里生活,身虽自由,跡近坐监。因此我对尼赫鲁在独立解放运动中的长期坐监的生活,表示万分的同情。”注89他在报纸上发表的关于国际问题的一些社论和专论,都同尼赫鲁的观点类似。
新加坡同印度有密切的关系,它们都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以后脱离英国的殖民统治的,也有相似的社会问题,书中对尼赫鲁的各项政策常有分析和评价,所以有新加坡学者说:“就他多年来对新马社会的观察而写下的人物三部曲:即《甘地传》、《尼赫鲁传》及《泰戈尔传》,这三部曲虽然以探讨三位人物的丰功伟绩为主轴,但谁也知道其终极意义仅在于对新马社会的人文独立机制的探讨。”注90我们确实感觉到,连士升是在为新加坡写作。
连士升还写过一部短篇传记集《西方英雄谱》(1967),写了8位西方的英雄人物:亚历山大大帝、恺撒将军、马基雅维利、伊丽莎白女王、克伦威尔、路易十四世、杰菲逊总统、林肯总统。连士升在“自序”中说:“英雄不是平凡的人物,他必须在才具、勇敢、果断这三个条件上有惊人的表现”,“本书所述,都是西方的大英雄。”连士升鼓吹这种传统的英雄观,同他的书信一样,都是为青年读者励志。
(4) 回忆录。连士升著有回忆录《回首四十年》(1963),这是他到新加坡定居后的作品,这时他45岁,为给孩子们讲“爸爸的故事”而写的,也是在报刊首发,篇幅都很短小,实际上是短篇回忆录的汇集。语言简洁、浅显,其内容包括三个部分:少年读书的时代,在20岁之前,从家乡福安到霞浦到福州,接受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教育,也掌握了英文,为今后学业的发展打下基础;20—30岁,到北京燕京大学读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和学习,在这中国文化的中心,结交许多良师益友,开阔了眼界,掌握了治学的方法,想做出一番事业;30—40岁,抗日战争爆发,梦想破灭,在动荡之中,逃离北京,前后去了重庆、香港、西贡、河内,经历了战争时代生活的艰难困苦,也目睹了侵略者的横暴野蛮,战火之中无法安心治学;战争结束了,重回重庆和南京,一场大战之后,到处是破败的景象,官场的腐败更是触目惊心,生活艰难,决定去上海下南洋。《回首四十年》是连士升作品中最完整的一次自我阐释,讲述自己如何在困苦中设计未来,在战乱中盼望着和平,在心灵创伤时挣扎着前进。
《南行集》(1951)中卷也有连士升的10个短篇回忆录。它们同《回首四十年》一样,并没有对自己的经历作出连贯的、完整的叙述,而是从自己的经历中选出一些节点、问题、片段,用自己的眼光观察或者回忆他所经历过的那个世界,或是借题发挥说出自己的某种感受和体会,对某种世态人情、风俗习惯进行介绍和评价。
(5) 中国人物传记或传记速写。连士升的散文集,如《南行集》、《春树集》(1960)《闲人杂记》(1963)以及《回首四十年》中也包括不少人物短篇的人物传略或速写。其中主要是师友,如顾颉刚、许地山、郁达夫、梅兰芳、何其芳、林文庆等人,此外也有为他敬佩的古人曾国藩、梁启超、陶渊明、左宗棠、郑板桥等。这些短篇传记,同《海边寄简》中写人物的那些文章一样,风格相同。
连士升的作品,除3个印度人物的长篇传记外,最初基本是在报刊发表,供市民阅读。这就决定了其篇幅短小、话题轻松随意,作者不求深入、全面,不能深奥、生僻,而以浅显、平直的文字,普及文化知识,抒发自己的感想。连士升一生中,战争期间有过一段逃亡生活,但基本没有经历过多少风浪,所以笔下也平实、朴素。曹聚仁评价连士升的《南行集》说:“都是平平常常眼前的实事,而作者也只是以说家常的口吻出之,既不会惊骇流俗,也不要天下人皆归于我。其中没有什么大义要宣传,也并不对于世道人心有什么补救。这是作者所以进入冲淡境界的基本条件”,他认为连士升同周作人和郁达夫的风格相似。注91
连士升主要是为青年写作,增长他们的知识,鼓励他们上进,传授给他们各种人生的经验和道理。所以连士升被称为“青年导师”。一位评论家这样说:“这些文章是青年的营养品,是青年生活、读书做人最好的指导、最好的座右铭。”注92在连士升的传记作品里,充分显示出他的这种个性,他确实是个“好好先生”“忠厚长者”,谦和、诚恳、热心、厚道,他把自己的心交给读者。
连士升追求亲切自然的文体风格,他自幼喜读曾国藩的日记和家书,“我觉得这种信笔写来的东西,随处都有警辟的心得语。这种文字是先秦两汉以下最平易自然,亲切动人的杰作,至少他比较一般言不由衷的装腔作势的议论文章更有风趣”注93。他也研读过胡适、郁达夫、郭沫若、茅盾和顾颉刚等人的日记,所以他的主要作品也采用了日记和书信的形式,形成了亲切、平易、简朴的风格,我们新加坡著名文学批评家方修这样评价他:“连士升文章的最大特点,是文字的清新自然。在那个令人窒息的时代,他的作品所给予读者的感受,就好像沙漠上的一阵凉风,炎日下的一杯冰水。”注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