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传记研究(第7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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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哀悼与他传注35

他传中的哀悼分为两种情况,一为专门的悼亡传记,一为含有哀悼内容的传记作品。

悼亡传记在西方传记史上数量甚少,可谓稀如星凤。这是因为这种文体要求较高。从传记家说,他(她)不但必须具备传记写作的才能、学养和洞见,还必须拥有至亲去世的情感动力。由传主的去世,给传记家带来了彻骨的悲痛与无法丈量的丧伤,促使其深刻反思传主的生命,重构传主的价值与及其生命意义。

悼亡传记的典型代表作品有17世纪“寡妇传记”,知名的有安妮·范肖的《安妮·范肖夫人回忆录》、露西·休金森的《休金森上校生平回忆录》、玛格丽·纽卡斯尔的《纽卡斯尔公爵传》等。19世纪、20世纪“遗孀传记”如娜杰日达·曼德施塔姆的《曼德施塔姆夫人回忆录》、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等也比较有代表性。美国学者帕斯卡安妮·布劳特和米歇尔·纳斯在《清算死者:雅克·德里达的哀悼政治学》中有一句话:“在哀悼中,总存在自恋的危险。”注36这呼应了钱钟书的妙论:“你要知道一个人的自己,你得看他为别人做的传;你要知道别人,你倒该看他为自己做的传,自传就是别传。”注37悼亡传记的一个普遍现象,女传记家们在为伴侣树立“不朽”丰碑的同时,也每每通过亡夫之口赞美自己,标榜自己的品质、学识和才干,达到自我价值的兑现。毕加索的女友热纳维埃芙·拉波特在《画布上的泪滴:毕加索女友的回忆》曾写道,自己曾亲耳听见毕加索告诉保罗·艾吕雅,“你知道吗,我当时处境很可悲,是那个姑娘,像医生治病那样的,恢复了我的生命,是她让我转忧为喜”注38。拉波特不仅竭力彰显自己给毕加索带来的重生,更通过毕加索之口肯定自己的诗歌:“一旦你的诗艺臻于完美,我将为你的诗集作插图。”注39悼亡传记的作者也有男性。相对来说,男性传记家写作的悼亡传记更着眼于私情的宣泄,或表达对死者的仰慕、怀念;或表达自己的悔恨、悲伤。如19世纪法国著名传记家恩涅斯·雷朗(Onnes Lion)哀悼姐姐之作《我的姐姐昂丽·艾特》,20世纪法国小说家安德烈·纪德(Andre Gide)遥祭亡妻之作《遣悲怀》,当代英国文学作家约翰·贝利(John Bayley)哀悼亡妻之作《致爱丽丝的挽歌》,美国作家戴维·里夫(David Rieff)哀悼其母——美国著名文学家、评论家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的《母亲桑塔格最后的岁月》等,均有如此特点。

含有哀悼内容的他传作品浩如烟海,其在数量上远多于悼亡传记,其种类也繁多,在人物传记项下,还可划分为学术传记、哲学传记、秘闻传记、实用传记等。这些传记所处理的哀悼,差别很大,但一般都要对死者的死因、死亡过程与相关事实做出交代,也往往对哀悼仪式做重点的描写。如果死者是传主,或者是与传主关系亲密之人,传记家往往浓涂重抹,运用大量的心理描写、情感抒发和理性沉思。英国传记家斯特拉齐(Lytton Strachey)在《维多利亚女王传》中写道,维多利亚女王哀悼亡夫阿尔伯特亲王期间处于忧郁的寡居状态,“觉得她真正的生命已经同她丈夫一起完结了”注40,以至于“英国国家政治机器几乎难以运行”注40a。另一部传记作品《伊丽莎白女王与埃塞克斯伯爵》中,斯特拉奇叙述了伊丽莎白女王哀悼埃塞克斯伯爵时,“她在空虚和哀毁中独自呆坐,她丧失了整个世界中唯一值得她拥有的事物”注41。这些动人的描写,有力地体现了传主的精神状态。

哀悼能改变哀悼主体的世界观、价值观,如果此人是作家,也能影响到未来的文学创作。法国传记家安德烈·莫洛亚(André Maurois)的《狄更斯传》中涉及狄更斯哀悼早逝的妻妹玛丽,正是因为这份深藏心中的眷恋与哀悼,促使他在作品中不断塑造出温柔、完美的女性形象。美国传记家里翁·艾德尔(Leon Edel)的传记代表作品是《詹姆斯传》,其中写到詹姆斯为菲尼默的自杀深感愧疚,这份负疚感一直影响着他后半生及其创作。英国牛津大学教授戴维·塞西尔(David Cecil)在其传记作品《受惊吓的鹿:卡帕传》中提到,英国诗人卡帕母亲的早逝给卡帕造成极大的痛苦,这份未完成的哀悼既将其俄狄浦斯情节进行转移或伪装,造成后来他同玛丽·莫恩的亲密关系;又促使他从诗歌创作中寻求逃避现实的路径。这些都是鞭辟入里的分析。

如同悼亡传记,含有哀悼内容的他传也不能免除传记家的自恋问题。《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哀悼亡夫之作,这部回忆录除了第一章外,作者的笔端从没离开过陀思妥耶夫斯基,表面上陀思妥耶夫斯卡娅一直是“在远景,在暗影中,起着最不起眼的传记作者加妻子的作用”注42,可在《写在我的〈回忆录〉之后》中,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却不断强调天才横溢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欣赏、崇拜自己。回忆录的字里行间不仅描写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善良和伟大,更突出了自己在亡夫心目中的重要地位,夸耀自己深受女性主义影响,“和当时所有的女性一样,把独立看得高于一切”注43。从这一角度来说,《安娜·陀思妥耶夫斯基夫人回忆录》无可救药地陷入了自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