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若要了解一次审判,首先须考查以下四个方面:其一,谁主持审判;其二,审判谁;其三,指控什么罪名;其四,审判依据什么法律。即使对最简单的审判,圆满回答这些问题也颇为困难。而对于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所进行的浩大的审判活动,要想回答它的任何问题更要费尽周折。然而,如果只想清楚地概述纽伦堡审判,我们则可以从上述四个问题开始谈起,而后再沿着这个线索追根溯源,逐渐导向更加丰富广阔的方面。
纽伦堡审判没有设陪审团28,国际军事法庭一方面主持审判,另一方面作出判决。从技术上说,法庭成员只能称作“审理委员会委员”,而不是法官。然而,为方便起见,本书将使用“法官”这个术语。
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由八名法官组成: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的四个胜利国(即美、苏、英、法四国)各任命两名法官——一名法官,一名助理法官。
出任军事法庭的美国法官是弗朗西斯·比德尔(Francis Biddle),他将在审判中扮演核心角色。他是费城上层社会的名流,担任过美国战时司法部部长,是罗斯福新政时期政界的知名人士;助理法官约翰·帕克(John Parker),是美国联邦第四上诉法庭的巡回法官,曾被提名为联邦最高法院的助理法官,但最终以一票之差没能得到参议院的批准。与比德尔相比,帕克在纽伦堡军事法庭上只是一个配角,他没有投票权,在法庭讨论中不起主要作用。
英国法官是杰弗里·劳伦斯爵士(Sir Geoffrey Lawrence),他面色红润、神情愉快,总以最佳的精神状态处理法庭的日常事务。助理法官诺曼·伯基特(Norman Birkett),1941年被擢升为高等法院王座分庭的法官,在此之前,他是英国最著名的出庭律师,也是一名极富才华的法律起草人。
法国的助理法官,罗贝尔·法尔科(Robert Falco),是一个上诉法院的法官,也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法学家;法官亨利·多内迪尼·德瓦布尔(Donnedieu de Vabres),是法国索邦大学的法学教授、海牙国际法协会会员。初看上去,他注重理论,缺乏实践能力,他的任命似乎是古怪的学院式的选择结果。但他在法律辩论中的表现却表明,他既敏锐又强硬。
苏联法官与以上三个西方国家的法官形成鲜明的对比。助理法官A.沃尔奇科夫(A. F. Vochkov),立场强硬,毫不妥协,对西方法律体系一无所知;其同伴,法官尼基钦科(I. T. Nikitchenko)则完全相反,聪明、幽默,熟悉西方法律。尼基钦科常常抗议西方法律的处理方法,态度坚决地维护苏联的利益。不过,他判断力强,为人温和敦厚,这些品质对纽伦堡审判意义重大。
这八名法官组成了纽伦堡国际军事法庭。他们分别来自四个国家,代表各自国家的利益。其中,在政治方面,存在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意识形态的对立;在法律方面,苏、法两国的大陆法29属性与英、美两国的普通法30传统构成强烈的对照。这样,由于各位法官国籍、意识形态、法律知识背景等的不同,法庭内部难免产生种种分歧和矛盾。但不管怎样,这八个意志坚强的人要在一起共事十个月,在法庭内外分享友谊,最终超越每一个暂时性的冲突完成使命。这样的合作刚好发生在冷战之初,因此非常难能可贵,他们取得的成就也越发显得卓越不凡。
建立国际军事法庭的四国协定尽管对法庭的程序规则没有设置多少硬性规定,但还是要求在审判开始之前,选举出法庭的庭长。据此,经过多方面的权衡和精心安排后,英国法官杰弗里·劳伦斯爵士被推选为庭长。
劳伦斯平易近人,和蔼可亲。作为庭长,他从不咄咄逼人地操纵同伙法官和法庭审判。他的特长是调和矛盾,而不拘泥于教条和理论;他具备一种特殊的个人魅力,善于化解冲突,消除如此漫长、如此重要的审判中必然会有的消极情绪。多亏了他,尽管有种种因素引发冲突和纠纷,法庭仍得以凭其独一无二的本领,顺利地从审判的第一天运转至最后一天。
这八名法官一方面要处理审判的各种难题,另一方面,至少还要直接应对几个政府的要求。建立军事法庭的协议没有提及:法庭成员是独立于各自的国家自主行使审判权,还是要充当他们国家的代言人?按照普通法传统,英、美两国政府似乎理所当然地认为,它们的法官享有传统的司法独立权。现有资料表明,英、美法官确实不受政府路线的约束。两名美国法官都极为独立,比德尔尤其喜欢有此大好机会展示自己不听命于任何人,而且有迹象显示,美国政府也无意干预其代表的行为。英国法官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法国两名法官的讨论和投票也相当独立,他们和其他法官一样,经常否决起诉当局的观点。
在西方人眼中,苏联法官显然没有自主权,他们唯斯大林的命令是从,激烈捍卫本国路线。不过,必须指出的是,有时美国人,特别是英国人也一样强烈地维护自己国家的利益。苏联法官,尤其是沃尔奇科夫,采取一贯的强硬立场,对所有指控的罪状投票判处所有被告有罪,并对每个可能是死罪的被告投票判以绞刑。然而,他们时常并不孤立,总有至少一个西方成员支持其强硬立场。尽管苏联代表比其西方同事可能更密切地接受本国政府的指导,他们的表现相对于其他法官却没有根本上的区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