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前言
艺术是人性美的体现,也是人类追求的共同目标
艺术与人类同生,自从有了人类,就有了艺术,就像我们生下来就有鼻子有眼一样。即使在澳大利亚最偏僻的地区,原始土著们不知道怎样建筑房屋,怎样制作衣服,他们的智力就像他们身边的动物一样,但他们却一样拥有着颇具意味的艺术表现形式。据我所知,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可能会遇到没有宗教信仰的民族,也可能会遇到地处偏远的民族,但我们却找不到一个完全没有艺术的民族。
这就是我说的艺术是人类的共同追求。
我想这一点,应该不会有什么争议。但是所谓“共同的追求”,却可能有被人误解的危险。
尽管艺术被誉为是人类最普遍的语言,但恕我直言,艺术恐怕并不是人们想象的那么容易就能被世人所接受和理解。现在就有一个例子,我此刻在书房里欣赏巴赫的G小调,感觉如同沐浴在美妙的音乐海洋中。可是我的孩子们却并不欣赏这样的曲子,他们在楼下因为听到这样的音乐而心烦意乱,好像听到噪声一样。同样的作品,在不同人的眼中,或许也会得到完全不同的评价。弗朗茨·哈尔斯或是伦勃朗的一幅肖像画,足可以令我惊讶得目瞪口呆,难以想象,这些美术大师是如何仅仅凭借几种简单的颜色就可以在一张画布上描绘出那么非凡的艺术杰作的。可是同样的一幅图画,在另一个人看来,那可能就只是一片模糊杂乱的颜料涂鸦罢了。
还有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记忆,那是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的一个叔叔有一次买了文森特·梵高的一张小幅速写,这样的一件小事却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左邻右舍也对此指指点点,这是因为当时梵高被认定为社会的败类,这使得他的作品也备受排挤。现在情况不同了,去年冬天当梵高的几件作品在美国展出时,激动的观众差一点把大厅的门挤破。以至于纽约市政府不得不出动警察来维持现场秩序。这就是人们对艺术的态度,有时让人啼笑皆非。
同样的道理,西方人花了几百年的时间才意识到,原来中国的绘画竟然与欧洲的绘画同样出色,隽永美丽,韵味十足,而且在某些方面是欧洲绘画所远远不及的。
巴赫的莱比锡主人面对他的音乐作品常常不以为然,总是摇头叹气。莫扎特的旋律也因复杂难懂曾让奥地利皇帝约瑟夫二世抱怨不已,而瓦格纳的著名乐章甚至有过被赶下台的尴尬经历。阿拉伯或中国的音乐,让本国人欣赏起来,陶醉不已,而对我则如同对牛弹琴。
但真正的艺术,终究是会被人理解的,这就是艺术的普遍性。这是人类共同的追求。
现在,我们都知道了中国画所蕴含的深远意境,即便你不能完全领悟,也会明白那绝不是信手的涂鸦。只不过对于中国画的认识与理解,西方竟然用了好几个世纪来接受这一陌生的艺术。
其实,所谓艺术的普遍性,是指其所蕴藏着的那种不受地域界限与时间限制的品质。
所以,设计这本书的第一章,是从欧洲开始,还是从中国开始,或是从毛利人开始,抑或从爱斯基摩人、印第安人开始,都是合情合理的。这里,我先给大家讲一个发生在中国古代的故事。
这个故事记载于中国典籍之中,广泛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
古时候有一个著名的画家,名叫娄公。在他临死前的弥留之际,他召见了他的弟子们。所有的徒弟都来到娄公那简陋的家里,看到娄公奄奄一息,连提笔的力气都没有了,却仍然坐在画案前。徒弟们请他到床上去躺一躺,可娄公摇摇头说:
“我和这些笔墨纸砚相伴多年,已经情同手足。现在我要离开人世了,我希望在最后的时刻能和它们在一起。”
徒弟们听了这些话,都十分悲痛,有的人忍不住放声大哭。但娄公却轻松淡然地说:“孩子们,不要哭了。人有生就有死,都是人们必经的庆典。这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我叫你们来,是希望你们能送我走完这人生的最后旅程,不是叫你们来伤心哭泣的。”老人说话的同时,脸上洋溢着笑容。一个门徒忍住悲痛,对娄公说:“老师,我们本不该在您面前哭泣。可是我们一想到您艰苦的一生,就不禁为您感到悲伤。您这一生没有妻子相伴,也没有子孙围绕在您膝前。几十年来,您深居简出,从早到晚,总是伏案绘画,如同一个奴隶。相比之下,在尘世中,却有着无数蝇营狗苟的人,他们能天天醉生梦死,升官发财。而您则一无所有,您用双手为这个世界不断地奉献,可是人们却悄然收下,心安理得,这难道公平吗?上天这样对待您,根本没有一丝的怜惜。现在您就要离我们而去了,我们想知道,您认为您的执著与牺牲,值得吗?”
娄公慢慢仰起脸庞,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光芒。他回答道:“很值得。上天对我也很公平,我甚至要感谢上天给我的回报多于我的期望。你们没说错,我这一辈子没有妻子,也没有儿女,无亲无故,生活艰苦。如果没有朋友的接济,我恐怕难以为生。但是这一切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听从了内心的召唤,走上一条真正属于我的道路,在这条路上我幸运地到达了那最高的目的。”
这时,一位年纪最大的门徒,低声请求:“老师,在您离开之前,请您告诉我们,什么才是人生的最高目的?”
娄公艰难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慢慢挪到画室的一角,那里放着一幅他生平最满意的作品。画上是一片草叶,当年的娄公只用一笔就完成了这一幅杰作,多少年来,这一片草叶仍然翠绿如新,生动得仿佛在露水中颤动。娄公常常站在这幅作品前,自我陶醉。虽然只是一笔而成,但对娄公而言,这不是一幅普通的美术作品,而是他毕生的心血与结晶。从这片草叶之中,观者可以感受到那迫人的神韵,还有那天然而成的灵性。
“这幅画,就是我要告诉你们的答案。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已经与自然相通,在精神上我与天地相齐,达到天人合一的境界。这就是我的追求,此生无憾!”
说完后,年迈的娄公的脸上仿佛焕发了青春般的光彩。他向所有的弟子们祝福,然后安静地与世长辞。
这个故事给我们很深的启发。也许人生追求的答案会是多种多样的,但我想,许多艺术家都会理解并赞同娄公的这番话,因为这种思想从人类历史上的许多不朽的艺术杰作中都反映了出来,无论是古希腊还是古印度,这种人生的理念早已深入人心。
我想,假如我也能达到娄公的艺术境界,我一定也会以同样的话来回答我的弟子。
相对自然界而言,人类是那么的渺小与脆弱。即使在人类最伟大的时刻,那也只不过是沧海一粟,冰山一角。人与自然是需要沟通的,大自然通过世间万物的存在形式让人们感知,而人们也借各种方式来表达自己的思想。而这种表达,从广义上说,就是艺术。
换一个角度来阐述,假如当你走入一片寂静的山野时,阳光明媚,蓝天白云,微风从桦树林间轻轻吹过,那声音美妙动人,四处生机勃勃,充满活力,置身于这美丽的大自然中,你是否有一种想融入其中的冲动,又是否感到自己显得如此渺小而微不足道。
如果有一天,你也成为了举世闻名的艺术大师,那么你也可以在死后面对上帝,大声地说:“我的主啊,也许离您的期望我还差得很远,但我忠诚地追随着您的感召,发自内心地表达出了我对自然与社会的情感。虽然我做不到尽善尽美,但我却竭尽全力。在我的精神世界中,我也同样是这些作品的造物主!我以我的微薄之力,创造出了另一个宇宙。主啊,这正是您给我的启迪与智慧!”
不过,我要郑重地申明,虽然我对艺术极为崇尚,但我绝对没有对那些不会用艺术形式表达思想的人们有丝毫的轻视。一个人是否值得尊敬,和他是不是艺术家无关。中世纪时,曾有一则这样的寓言。内容讲的是有两个需要忏悔的人,来到圣母的面前祈求她的宽恕。这两个人一个是音乐家,一个则是鞋匠。他们都希望能尽一己之力,回报圣母给予他们的宽容与祝福。
音乐家有一把小提琴,他为圣母演奏了一支美妙的曲子。结果他得到了圣母的祝福,他满足地离开了。轮到鞋匠向圣母祈福了,他却感到十分尴尬,因为他除了会做鞋之外,一无所能。虽然而,让他喜出望外的是,他依然得到了圣母的祝福。因为那一双金色的鞋子,一样是他真挚情感的表达,是他的心血之作。
如果你是约瑟夫·海顿,此时,你就会想到用音乐来表达这种心灵深处的感觉。音乐的旋律就是你此时心灵的呼喊。那么,你会保留并记忆这种心灵的呼喊,即便多年以后,你在一个阴暗潮湿的监狱中,你也可以在哼出那些旋律之时,再次感受到那来自于美丽自然的召唤。然他很惶恐,但还是为圣母做了一双小巧精致的舞鞋,让她可以轻快地跳舞。鞋匠心想,这样一双普通的鞋怎么能和那优美的音乐相比呢?
人类对于艺术与美的追求是与生俱来的,史前人类,似乎尚未得到人类文明之光的照耀,仅凭着他们对美的本能感觉,在漆黑的岩洞中,为今天的人类留下了无与伦比的史前壁画。
撑阳伞的女人
布面油画,莫奈,1886年,131×88厘米,巴黎奥塞美术馆藏
莫奈是一位最纯粹的印象派绘画大师,画家不仅描摹了他所感受到的大自然的形态,还描摹了大自然中最为动人和难以捉摸的阳光、空气以及风的踪影。
这个中世纪的古老寓言故事,给生活在当今世界的我带来了一些迷茫,我开始对现代社会的艺术与工艺所坚持的严格的划分而感到迷惑。在以前,艺术也只是人们日常生活技艺的一部分,手艺人和艺术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区别。实际上,艺术家在当时无非是对一个技艺高超的手艺人的一种尊称而已。可是现在,艺术家似乎脱胎换骨了,今天的他们高高在上,与从事手工劳作的技工们形同陌路,互不往来。
我对这一现象记忆犹新。在我年轻时,曾有一些人,对所谓的“为艺术而艺术“极力赞扬且推崇备至,而且认为那很了不起。可是,30年过去后,人们终于认识到那些思想的荒谬。其实艺术还是不能脱离生活,今天看来设计出老布鲁克林大桥的工程师,与绘制沙特尔大教堂设计图的那位不知名的石匠都是同样伟大的艺术大师。我们大多数人,无论是观赏阿斯泰尔的踢踏舞,还是聆听《名歌手》的五重奏,都会从其中获得同样的享受。
也许我这么一说,又会造成一些歧义。我并不是建议大家只享受一门艺术就足够了,观看了阿斯泰尔先生的踢踏舞,并不妨碍再去收藏一张《名歌手》的五线谱。因为这些都是艺术的享受。如果说去训练一个艺术创作技能非常困难的话,那么仅仅是欣赏并享受艺术,则不需要太多的艰辛历程。我们有时只凭着感觉,就可以来享受艺术家们给我们带来的美了。所以,我才要声明,我是很赞成既观赏踢踏舞表演,又去聆听《名歌手》的五重奏的。我们只需要轻松地欣赏就行了,对艺术的喜欢,不光是创作,即便是喜爱也算是对艺术的一种追求,慢慢地你就会对艺术有更深的理解,并可以培养出自己对艺术品的鉴赏力了。
说到鉴赏,我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分辨办法。在面对一个艺术作品时,首先是仔细地观察或聆听,用心地体会作品的内容。然后问自己:“作者想要告诉我什么样的内心感受?”接着,我再问自己:“他的感情表达是否成功,使我心领神会?”这样两方面的思考,是我观察并判断一切艺术的标准。多年来,我已经训练有素,我相信我的理解力不错,欣赏力也挺强。我说这些并不是为了在此炫耀,我只是以我为例,想鼓励大家也学习一下如何欣赏艺术,而不是盲目地浏览或随便听听音乐就行了,那样漫不经心地对待艺术,是不会有什么进步的。即便你并不打算成为一个出色的艺术鉴赏家,或者你只是想从艺术中得到一些愉悦罢了,但我还是想忠告你,既然你有机会并有时间可以接触艺术,那么在轻松欣赏的同时,为何不认真思考一下并试着鉴赏呢?这对你而言,并不会花去更多的时间,而且会给你带来更多的乐趣。
我认为只有对一种事物不断地加深认识才是真正的喜爱,如果对艺术的喜爱也只是浅尝辄止、视为玩物的话,那就只能说是附庸风雅罢了。至少我是不会这样来对待我的爱好的。
很久以前,我对宇宙苍穹产生了兴趣,我总想弄清宇宙究竟有多大,可遗憾的是我没有天文望远镜。当时购买一架好一点的天文望远镜大概需要500美元,这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力不从心。所以,除了我的目力所及的星空外,宇宙到底怎么样,对我来说仍是一个谜。然而后来有一天,我得到了一架可以随身携带的小型显微镜,于是我收回投向天际的目光,开始兴致勃勃地观察我们周围的微生物世界。
在我看来,既然看不到天体的真相,不妨好好观察一下身边的小蜘蛛或是屋外的石墙根下的青苔。其实对我来说,天体星座也好,动物细菌也罢,二者的重要程度的差别只在于体积而不在于性质。换句话说,善于描写昆虫,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法布尔和善于观察星球,并轻松对待上百万光年的金斯,同样都是伟大的作家,他们的著作都能给聪明好奇的读者带来惊喜和欢乐。
在这里,我再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我对艺术爱好的认识。我曾经访问过一些城市,这些城市的人们谈到了他们那里的博物馆和管弦乐队,言谈间非常自豪。这令喜爱艺术的我兴奋不已,我当即走访了那里的博物馆和城市交响乐团。的确,博物馆中收藏着中世纪意大利和18世纪英国的绘画作品,他们乐团曾成功地邀请来了海菲茨先生进行独奏表演。这毫无疑问是非常难得的。不过,在走访中,我发现这个城市的许多人,包括接待我的朋友们,他们的居住环境十分糟糕,连通往办公室的路也坑坑洼洼,除了每天开放一会儿的博物馆和每星期只演奏几个小时的乐团之外,这个城市的人们平时的生活里,看不到其它赏心悦目的东西,也听不到优美动听的音乐。
我本不应该和当地的朋友发生争论,逼他们认错。可是,当时的我年轻气盛,涉世不深,对问题非常的执拗,总想试着说服他们接受我的观点。我希望这些老实本分的人们,能够在家里客厅或是餐厅的墙上挂上几幅名画的复制品,以慰藉他们的艺术灵魂,这比在当地博物馆的角落里藏一些柯勒乔或雷诺兹的原作更管用一些。还有,每天让自己的孩子听一些优雅的音乐录音,对他们的心灵成长是有益无害的,这比带他们每个周末去听一次交响乐要强得多。要知道,逼一个孩子听一场交响乐晚会,对他来说是一个十分枯燥的夜晚,也许还会引起他们对正统音乐的反感。这种反感一旦形成,以后就不容易再改过来了。还是让他们听听通俗的广播节目,那反而更让他们轻松。
不过可惜,那一次的争论没有什么结果。有几个人的观点和我相同,不必我多费口舌。可更多的人,并不赞同我的观点,他们甚至认为我是一个爱管闲事的家伙,知道了一点新的教育方法(也许还是从莫斯科引进的),就四处卖弄,自以为独树一帜,比别人高明,其实只是一个无知后生。
有了一些人生体验之后,我慢慢学会了管好自己的舌头,也不在人前轻易发表自己的高论了,尽管到了现在我仍然认为我当初的认识是正确的,不过我不会再逼着别人同意我的观点了。
说完了上面的故事,你们可能也会思考我面对的那个争论话题。那就是艺术到底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崇拜物?还是可以进入寻常巷陌、普通人家的生活用品?不同的人,当然会有不同的看法。
如果你被邀请参加一个晚宴,与你进餐的是一位艺术品收藏家,此人收藏了三幅伦勃朗的画,两幅萨尔托的画,半打牟利罗的画,这样的收藏可谓难能可贵。可是他在用餐时,使用刀叉的方式很笨拙,说话很粗鲁,为人也很不礼貌。这无疑与有修养的艺术品收藏家的身份很不协调,我们马上就会觉得他并不是一个真正懂艺术的人。他买画的动机,也让我们产生了怀疑,他拥有名画,也许只是为了赢得一个收藏家的头衔,为了附庸风雅,或者他干脆就是在等待这些名画在拍卖行的升值。
说到这里,我想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那就是把艺术捧得高高在上的人,往往动机不纯,与其说他在崇尚艺术,不如说他想用艺术来换一些其它的东西。而真正懂得艺术的人,会把艺术一直留在身边,记在心里,看在眼中。他可能没有艺术大师的珍贵真迹,但从复制品中,他一样可以在下班回家后看到那些先贤们所要表达的思想,他一样可以与作者有心灵上的共鸣,这才是艺术的精髓。
对艺术的见解,我还想说很多,但我认为最好就此打住。一则我说得已经很啰嗦了,二则对艺术的见解,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也不必说太多的一家之言。
然而,关于艺术本身,我忍不住想再多说几句,也许我的观点中会有一点偏见,不过我想让大家了解到,即使我有一点偏见,也不妨碍你阅读此书。因为我希望的结果是抛砖引玉,能够给读者们一点启示,或引发一些争论也是好的,而不是让读者必须接受我的观点。所以,我一开始就对读者们开诚布公,把我的底牌都亮给大家,让读者们心中有一个数。
这如同我们共同开始一个长途旅行,对于陌生人,我们最好了解一下他的嗜好,是否喜欢整夜开着舷窗,是否喜欢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早上一般几点吃早点,是否喜欢从别人手上抢报纸来看,等等。也许这在你看来毫不相关,你完全可以在阅读本书时跳过一些章节,但是我们如果希望旅途愉快的话,那就得关注一下这方面的事。我不希望有些读者在读到一些片断时,拍案大骂我的名字。所以我得给我的读者们一些事先的提醒,让大家有一点心理上的准备,即便后来看到一些令他们不快的字句,他们也只会轻蔑地笑笑,不以为然而已,而不会大动肝火。
这里先讲一下艺术对社会有什么样的意义与价值。假如我向古希腊人或者是中世纪的法国人提出这个问题,他们一定感到十分愕然,不是他们回答不了这个问题,而是他们没有思想准备我竟然会问这样一个可笑的问题。这种茫然就像我突然去问一个现代人,他居住的小区是不是应该讲究环境卫生,以维护身心健康一样,他无疑也一样会张开嘴巴发一会儿愣,然后他会说:“问这个问题明显是多此一举,注意卫生、保持健康是理所当然的,我们将竭尽全力把健康和卫生放在真正的文明生活方式的首位。”其实他并没有回答为什么应该注意的问题,因为在他的内心,早就不再关注这个基本理论的问题了,而是更多地关心怎样把环境卫生建设搞好的问题。要是有人真的怀疑起卫生与健康对人类是否有意义,那人们一定会认为他疯了,其结果是不屑和一个疯子争吵这个无聊的问题,仍然不会正式地回答那个基本的问题。
同样,13世纪、14世纪的法国人或意大利人,当被郑重其事地问到,是否在他的周围看到美的东西时,他一定会感到迷惑不解,不知所云。因为他对“周围的美”这一个概念并不是很明确。当时的法国人和意大利人常常为了装饰其心爱的小教堂而费尽心机,不惜花上几年的时间,用去一大笔钱也毫不吝惜。但是他们对起居环境中的下水道、垃圾处理场等等关系到生活质量的许多地方,却漠不关心。他们似乎对生活中的不舒适和散发的臭气并不介意,觉得这是不可避免的一样。他们的这种态度和我们今天生活在城市里的许多人一样,不在乎被丑陋和庸俗的东西侵扰及噪声的笼罩。
这就是观念决定着人们的行为。同时,人脑中的这些观念,直接影响着人们对周围事物的反应。比如,我就是一个很不喜欢广告的人,常常会因为看到校园路边的商业广告而大为不快。并在许多场合抨击这些大煞风景的东西。记得有一回,我在一个有3000位老师出席的大会上做报告时,就提到了那些讨人烦的广告。我说:“每个老师的神圣职责,既然是培育我们的孩子成为文明的公民,肯定应该了解培养孩子们懂得美感与和谐的重要意义,那么也会理解清除这些污七八糟的广告招牌的必要性。”
可是,似乎没有人声援我的意见。他们对我说:“这些广告招牌是纳了税的,而这些税款可以作为社会公益事业的开支。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你太理想化了,如果没有广告牌、快餐摊子、汽车加油站的大路牌,我们周围的景观,可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难看,不过我们就会少许多的收入,政府也没有钱去搞那些免费公园和城市雕塑了。”
这样,双方不可避免地又起了争执,大家各执一词,谁也不能将对方说服。我看这个问题是从艺术的角度出发,而他们考虑的是财政的收入问题,并且他们的态度也和我一样,十分认真。
我想,在这里就不必再继续辩论广告牌的问题了。我只是要用这个例子说明,道德因为人们所处的环境不同而会有所不同,这是老生常谈了。艺术也是如此,深受地理因素的影响。当然,不可否认的是,时间也对艺术有着很明显的影响。比如在15世纪,意大利无疑是一座艺术家的天堂。但今天,它与英国北部的工业城市没什么两样,再也看不到艺术的美感。过去的一百年里,美国人仿佛是一群没有艺术灵魂的蚂蚁一样,忙忙碌碌地从北美大陆的东边,成群地啃到西头。而到了下个世纪或更远一点的时间,美国极有可能成为世界艺术的中心。
为了迎合大家的习惯,本书的章节划分,依旧按过去大家习以为常的划分规则,如中世纪艺术、埃及艺术、希腊艺术、中国及东亚艺术等方式。这种划分方式当然不能算得上很科学,就像我们的列车时刻表,随时有变更的可能。这里选用这种划分方式,是为了方便而使用的权宜之计。
在这里我只讨论“好的艺术”与“差的艺术”。至于什么“资本主义艺术”和“无产阶级艺术”这种我并不熟悉的划分,本书不置评论。这一点我要首先在本书的开始就向大家交代清楚。但应该提醒一下大家,所谓“艺术时期”,并不是历史的年表,常常重叠交错,像在捉迷藏,让人不知所向。在这里,我得提醒读者在阅读时要注意一下。
另外,还有必要说明一下关于“天才”一词的含义。今天我们也许会经常地在报刊杂志的评论中看到“天才”这个词,在现今的评论家笔下,天才似乎太多了。这个词能够适用于多处,可以用来形容一个并不高明的演奏莫扎特奏鸣曲的小提琴手;可以用来描述某个16岁的女孩没有什么文采的处女作,还可以用来夸奖一个七八岁才会背一首小诗的孩子,当然这种夸奖主要是说给他的父母听的。反正这样一个美好的词语,大家都很喜欢听,就算用得有一点泛滥,也不会让人不高兴的。
我记得在我的童年时代,能被称为天才的人物可谓是凤毛麟角。所以我还是比较习惯用当时的标准来定义“天才”。
天才=精湛的技艺+其它东西
从这个公式来看,要成为天才首先必须拥有精湛的技艺。
今天,各种美学理论泛滥。但我认为,一个真正的有修养的艺术家不会去理会那一套的。当然,一个艺术家本身也是一个普通的人,偶尔也会和朋友们一起在酒吧里聊天喝酒。但汽车司机、电梯工人、搬运工人、陆军士兵,甚至流亡的国王也都会这么做。这些生活上的习惯与美学争论无关,那只是拉家常罢了。关于这个问题,我不妨引用马奈先生曾说过的话,来结束这个话题。
著名的法国印象主义绘画大师马奈,曾对一群急于求成,企图迅速了解艺术真谛的青年说过这样的话:“艺术创作很简单,假如一开始你就画出来了并且很满意的话,那非常了不起。但假如一开始没有画出来,那就再画一次,直到画出一幅画,就行了。至于别的其它什么说法,那都是瞎扯。”
现在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就是艺术的“大众化”,许多艺术创作者常说,当前的艺术已经带给了大众自由、平等、幸福。所以现在的艺术应该是归于大众的。艺术为大众服务是没有问题的,但艺术是否能真正归于大众,我表示怀疑,虽然这话说起来很容易。印度有一句格言:“皈依我佛,身不离庙”。皈依宗教的信徒是处于世外的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从事艺术的人也很类似于皈依宗教的人,因为他们都是为了某种信仰而不惜处身世外,忍受常人不能体会的孤独。而这些处于世外的艺术创造者,所表达的艺术本质上是个人的体验,因此,艺术天生是出类拔萃、超凡脱俗的。
艺术家在日常生活中,如果可以像亚伯拉罕·林肯那样保持与自己同伴的密切关系,是一种民主的表现。可我们也不能忘记诚实的老亚伯拉罕,更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呆在一个角落里,膝盖上面铺着纸张,独立地思考问题。是他唤起了复苏的人性,唤起了仁慈博爱。
历史上,确实有一些时候,大众都卷进了宗教运动或爱国运动之中,这种时期,艺术家们往往会鲜明地表现出时代的精神,我们称之为“大众的口舌,时代的声音”,似乎艺术家们与一般人没有什么区别。但如果仔细考察一下,就会发现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其实他们绝对做出了比常人更为重要的事情,或是起到了更为重要的影响。但是在古代,因为没有高速有效的媒体,许多艺术家的名字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没有能够留传下来。即便当时名声赫赫,时间长了,也就在历史的洪流中被淹没了。今天,我们不知道金字塔的建造者是谁;也不知道中世纪教堂设计师的名字。但这并不意味着艺术家是容易被人遗忘的,其实,他们是所处的那个时代的反映者,与他们同时代的人都需要仰视才能看到他们。
我在这里要说明一下我的态度,我不能接受艺术是人民大众的产品这一观念。真正的艺术家,必定是孤独的。他和其他孤独的人一样,都坚定地守护着他骄傲的个性。如果丧失了他独特的个性,那也就等于丧失了他自己。他可以和邻居们一起有说有笑,喜欢在人群中喝酒,有时他的行为也许会放纵不羁,衣着随随便便,或是说话粗俗,喜怒无常。在旁人看来,他就是大众的一员。但是当他沉浸在他的世界之中时,他便是国王与主宰。
一生经历了无数坎坷的画家梵高,还有见了公爵拒绝脱帽的音乐家贝多芬,没人能否认,他们是与众不同的人。我相信在平常的生活中,他们也许很乐意同大众呆在一起。只是当他们一旦坐在了画案前提起画笔,或是展开五线谱开始音乐创作时,他们便立刻转换了角色。此刻的他们眼中只有自己,还有他们一直保持的独特个性。在以前,这样一群人完全可以被称为贵族。如今,我们不必再为这样的称号而困扰,因为这样的贵族已寥寥无几了。
为艺术的存在而申辩,是一件很麻烦的事,而且常常费力不讨好,这是最糟糕不过的了。当然,这是约翰·加尔文的遗风。这位法国宗教的改革家,一生百病缠身,是一个天生不幸的人,而就因为这样的身体状况,他对一切能使人轻松愉快的事物,都怀着一种病态的仇恨。这样的事情,我们在许多小说里常常可以看到,大多反面人物都会拥有这样的性格。当时的人生哲学,没有今天这样五花八门,只能允许一种人生哲学是惟一正确的。那时,艺术要寻找各种借口,才能偷偷溜进人们的生活。当时比较响亮的口号是“艺术是崇高的,人们只有在艺术的陶冶下才能够成为优秀的公民。”
当然,说到底,无论是伟大的艺术家,还是神奇的天才,都只不过是一个比大众更为敏感的人罢了。他有着天生敏锐的神经,对周围的事物比邻居们观察得更为细致,反应更加强烈。在他的邻居们看来,他不过是一个高度灵敏的摄影胶卷罢了,附近的小店里都能够买到,而且这种胶卷的能力也很有限,只适合拍摄小孩子堆的雪人,或是新买来的一架脚踏车,如果用于天文观测或物理试验就不行了。因为,艺术家的邻居们,未必就能发现艺术家和他们相比到底有什么了不起。
而且艺术家们,也并不是脸上写上了“艺术家”的大字,他们的长相、性格、家庭背景、爱情生活等等,都各不相同。
所以,我们会看到各式各样的艺术家,也许在旁人看来,他们是截然不同的。比如理夏得·瓦格纳和莫扎特,他们同为著名的艺术家,都为人们献上了最为优美的音乐。但是两人的品质却又完全不同。瓦格纳不拘小节,行为放荡,而且为人卑鄙,狂妄自大,可能算得上是最惹人憎恶的人了;而莫扎特温文尔雅,性情宽厚,乐于助人,慷慨无私,他的人品几乎达到了一个圣人的标准。
我想,从不同的角度来以不同的方式重复讲述艺术家的特点是很有必要的。还是那句话,一个艺术家与一个普通人并没有真正的不同,如果说到他们的特点,无非是他们对一些事情比我们的反应快一点,或是更强烈些,用一个比较时尚的词,那就是“敏感”。也许他们本人都不知道他们为何会拥有这样的直觉。就像运动员贝贝·鲁恩,他总是可以比他的同伴踢得更准,踢得更快。当你问鲁恩是怎样做到这一点时,他准会用手挠着后脑勺,“哼哈”半天也说不出所以然来。说不定他还会怪你问的问题让他尴尬,逼你开车送他回家。这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他并不是有意识地那么做的,而是对足球运动天生的感觉促使他在球场上比别人先半秒感觉到球的落点,然后抢到应该出现的地方,像幽灵一样兵临对方的城下,一蹴而就,对方的防守队员只能目瞪口呆。
也许你会叹息,为什么自己没有那样出色的灵感。其实我又何尝没有这样叹息过。当然这是题外话了。我所强调的是,真正的艺术大师很多时候对自己的行为也没有充足的解释。
我忠告我的读者,绝对不要去试图探究艺术家所谓的“灵魂”,这种企图是愚蠢的,终将徒劳无功。艺术家可能是有灵魂的,但艺术家的灵魂和我们的灵魂一样,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那些一辈子没有画过一条线、一辈子没有谱写出一个音符的人,可能谈起艺术家的心理,会滔滔不绝,头头是道,乐此不疲。然而,越是优秀的艺术家,他的灵魂越是简单。他们只知道专注地创作,没有太多的时间去塑造他们不朽的灵魂。他们把自己的作品,当成最为热恋的那个姑娘,倾注了所有的热情与爱恋。
就像带着女友外出兜风的普通人,艺术家同样钟爱这个特殊的“恋人”。只是,对携带女孩子出去散步,也许他没有什么兴趣,而一部作品摆放在他的面前,他就会精神焕发,并由衷地喜欢上“她”。他们也许就是这个样子,没有什么为什么。那么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去探求什么艺术家的灵魂、艺术家的心理奥秘呢?他们自己真的说不清楚,也不在乎。
我想许多艺术家并没有把自己置于艺术法则之上。不过,不管他们愿不愿意,他们都得和我们一样,接受世人及同行们组成的评委会的评判和鉴定。自古以来,人们对待所有的艺术作品,都一直采用这样的基本方法。
这也许是艺术家最不能逃避的事情。他的作品必须要得到这个社会的批评,不管是好还是坏。这一点和其它行业稍有不同,外行人似乎从不过问一个造诣很深的医生或水利工程师的工作,也不太评价一个物理学家的试验是不是节省材料。但是对待艺术家,就不会采用这样的态度了。其实,他们在自己的领域里,和给我们拔牙的人,或是那个为我们建水电站的人的工作性质没有什么不同。
那么,我们到底应该怎样来定义“艺术家”呢?
我们也许不必把问题想得太复杂了。画家无非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把看到的一切,加入自己的情感,用画笔向我们展示一遍。当我们看到他的作品时,可能是他所看到的景致的复原,也可能是原有景物在被他个人思想加工后的变形。
而音乐家呢,就是在没有声音的情况下,自称“听到了优美的旋律”的那个人,或男或女。
至于诗人,则是一个“不断创造梦想的人,他的工具只是那些普通的词语”。
小说家会说:“我只是在把我想象的那个故事讲给大家听。”
其他的各类艺术家的定义,也大可以此类推。
其实每一种艺术,不外乎是某种形式的记录方式与工具而已。艺术家的那些“记录”对于其他人是不是有意义,并不是艺术家所能负责的。打个比方,夜莺与乌鸦,它们不会在乎我们人类对它们的议论,但它们却都积极地去表现以博取同类的好感。所以,人类与夜莺,是没有办法成为知音的。
也许你会在读完这本书后,有一些迷惑,那就是我为什么对一些问题总是反复强调,不吝笔墨,而对另一些大家认为同样重要的问题,却常常一笔带过,避重就轻呢?其实关于这一点,我又何尝没有意识到啊?
事实上,刚开始酝酿这本书时,我踌躇满志,打算写一部包括文学、建筑、绘画、音乐、戏剧、陶艺、珐琅,以及舞蹈、时装、烹饪、电影等各项艺术的鸿篇巨著。于是我费心尽力,耗时数年,写下了大约一百万字。然而让我尴尬的是,没有一家出版社愿意出版这样的一本书,因为它实在太厚了。即使出版了这本书,又会有谁愿意去购买、阅读呢?可以试想一下,如果我捧着一部重达三十磅的长篇巨制来到读者们的面前,也许场面比较滑稽。那就如同家长给他的孩子买宠物时,牵回了一头巨大的恐龙。因此,我不得不对这本书大加删减,又花了几年时间,我才终于定稿,一千八百页的书稿只剩下了八百页。尽管有一些心痛,但我明白,我是在向一般的读者做普及性的介绍,而非专业的学术研究。试想,从公元前50万年直到现在,建筑、文化、音乐、雕塑以及工艺制作等众多艺术领域,其中值得介绍的东西浩如烟海!我也只能从中撷取少数我认为最为不朽的杰作,介绍给大家,希望能引起大家对艺术的兴趣。
这就是为什么本书中会有详略不同的原因。但我认为这并不会影响我向大家展示的艺术真谛。而且这本书只是抛砖引玉,要理解艺术的普遍性,读者们还应该在身边的日常生活中用心观察体会,因为,艺术就存在于生活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