纤秾
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
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
乘之愈往,识之愈真。如将不尽,与古为新。
[解读]
纤,纤细柔弱;秾,色香润厚。纤秾是婉约秀丽、芬芳多彩的一种意境风格。此品可分为三部分来读。
一、“采采流水,蓬蓬远春。窈窕深谷,时见美人。碧桃满树,风日水滨。柳阴路曲,流莺比邻。”这八句用形象比拟的方法,非常生动传神地描绘出了纤秾的艺术境界。“采采”是指流水的波纹光彩照人。“蓬蓬”是草木生机勃勃的样子。这里的“窈窕”指山谷幽深弯曲。什么样的境界才是纤秾的艺术境界呢?请看:小河流水闪耀着动人的光彩,生机勃勃的春色一望皆绿。弯曲幽深的山谷里,忽隐忽现地露出美人的身影。满树桃花绽放,水边风和日丽。蜿蜒的小路穿过浓浓的柳荫,只听得黄莺的啼鸣,一声连着一声。此等境界可谓纤秾。这里有声,流水潺潺,莺啼婉转,这些声音都是轻柔的;这里有色,水波泛白,桃花绽红,柳树翠绿,莺羽淡黄,这些色彩是丰富的;这里有光,水波闪烁,春日温熙,这些光亮都是温和的;这里有幽香,草木的清香,桃花的芬芳,这些气息都是微弱的;这里有物,小河、草木、黄莺、和风、山谷、太阳,这些景物都是被温和的春光所笼罩的;这里有人,是女性,而且是美人,美人的身姿是婀娜柔弱的。声、色、光、香、物、人,丰富多彩,和谐相融,构成了秀丽芬芳、色泽柔和的生活境界,以此昭示纤秾的艺术境界,同时,它也是一首动人的纤秾的山水景物诗。
二、“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这里讲的是艺术境界的创造与生活的关系。“乘”,趁,凭;前后两个“之”字,都代指上述八句所描述的生活境界。这两句是说,趁凭着生活中的这种纤秾景象,愈深入前往,进行观察,那么,对这种生活景象的认识也就愈趋真实。艺术境界的构思与创造,应当以生活为基础,必须深入地、真实地观察生活。此品表露的这一思想是十分深刻的,在《二十四诗品》中曾多处加以强调,如“缜密”品说到这类境界的创造“是有真迹”(生活中的真实事物)作为依据的;“洗炼”品中说艺术境界中的形象,如水中之月,它的前身是生活中的空中之月:“流水今日,明月前身。”如此等等。“乘之愈往,识之愈真”虽是就纤秾境界的创造而言的,但境界中的艺术形象须以生活为基础,却成为《二十四诗品》的一项普遍思想原则。
三、“如将不尽,与古为新。”这是讲“境”与“意”的关系。“将”,引领、带有。“不尽”,含蓄不尽的意蕴。这两句是说,如果在境界的描写之中,引进含蓄不尽之意,那就不会类同于古人,而成为新颖独到之作了。所以,《二十四诗品》认为,境界的形象描写不可无意思,必须有含意,而且这含意不是浅显直露的,而是蕴涵不尽、回味无穷的,达到“意”与“境”的融合无间。这一论诗宗旨与司空图在《与王驾评诗书》中所说的“思与境谐,乃诗家之所尚”是完全一致的。司空图所说的“思”,是指情、理、意、志等诗人的思想感情;所谓“境”,是指描绘外界事物所构成的具体景象。有“思”而无“境”,如司空图在另一处所说:“知道非诗,诗未为奇。”(《诗赋赞》)像东晋玄言诗那样,用诗讲道理,这样的诗不是诗就毫不足奇了。相反,有“境”而无“思”,艺术形象就会流于复制物象,同样不可能创造出意境来。所以在“含蓄”品中,他提出“含蓄”的特点是“是有真宰,与之沉浮”。“含蓄”不是无“思”无“意”,而是有“真宰”“沉浮”其中,这个“真宰”就是主宰着诗句文辞的“意”“思”。《二十四诗品》所论及的意与境的关系,与司空图在其他论著中所论述的“思”与“境”的关系是一致的。
[例释]
《二十四诗品》以阳刚之美的“雄浑”为起始,继之以阴阳相和的“冲淡”之美,再续之以阴柔之美的“纤秾”,有意乎?无意乎?但不管怎样,《二十四诗品》在刘勰《文心雕龙》和皎然《诗式》之后,从理论上开创了诗歌意境风格多类多样的新阶段。中国古典诗学的风格论,其发展可谓经历了一个橄榄形,两头小,中间大。曹丕《典论·论文》标风格为“四科”,陆机《文赋》区分为十类,他们都是就诗赋、奏议、论说、铭诔等各种文体的写作风格而言的,是广义的文体风格论。自刘勰《文心雕龙·体性》始,文体风格论方转变为个性风格论,刘勰首创“八体”之论,认为“各师成心,其异如面”。但刘勰的个体风格论并非纯粹的文学风格论,而是包括各种非文学创作在内的个体风格论。真正从文学角度来概括个体风格的,是皎然《诗式》提出的“辨体一十九字”,把诗歌风格分为十九类。司空图继皎然之后,扩展为二十四类。《二十四诗品》之后,诗歌风格在理论上的分类,又由大而小,逐渐归于简约。南宋严羽《沧浪诗话》缩小为“诗之品有九”,并进一步归为两大类:“优游不迫”与“沉着痛快”。清代的姚鼐归结为“阳与刚之美”和“阴与柔之美”(《复鲁絜非书》)。王国维又直承姚鼐,区分诗歌的意境风格为优美与壮美两大类:优美近于姚鼐所说的阴柔之美,壮美近于姚鼐所说的阳刚之美。可以说,中国古典诗学风格论经历了一个由简而繁,又由繁而简的发展过程,而《二十四诗品》正处于这个橄榄形的最为鼓凸之处,成为繁简演变的关捩之点。而其开首所列三品,于其所论丰富多样之二十四种意境风格中,已暗含阳刚、中和、阴柔之脉络,这是很值得关注的。朱东润《司空图诗论综述》一文认为:“典雅、沉着、清奇、飘逸、绮丽、纤秾为阴柔之美,雄浑、悲慨、豪放、劲健为阳刚之美。”但他没有注意到《二十四诗品》所论诗境中的中和之美,如冲淡、超诣、疏野、旷达、高古等。此外,未被列入的含蓄、缜密、委曲似可列入阴柔美之中,而朱东润列入阴柔之美的清奇、飘逸,似应归于中和之美。这样,《二十四诗品》中有十八品可以纳入到阳刚、阴柔、中和这三大类美的类型之中(剩下的六品是洗炼、自然、精神、实境、形容、流动)。这样看来,《二十四诗品》开头便列颇有代表性的雄浑、冲淡、纤秾三品,就不是毫无意思的了。
与纤秾相近的一种诗境是媚艳,二者不可不辨。纤秾与媚艳有共同之处,二者都有女性的娇柔,都有明丽的色彩,却又有不同处。最根本的不同处是,纤秾清丽高雅,媚艳矫饰浅俗。从司空图对纤秾诗境的描述中可知,生活在自然美景中的“美人”,她隐居在“窈窕深谷”之中,而无媚俗邀宠之举。媚艳则不同,且看唐王建《宫词》中的一首:
玉蝉金掌三层插,翠髻高丛绿鬓虚。
舞处春风吹落地,归来别赐一头梳。
写的是宫中舞女为博得君王的欢心,精心修饰打扮,高高的发髻上插满了珠翠金饰,在跳舞时洒落满地,君王看得高兴,待她回去后专门赐予她一头新的梳妆饰物。有珠光宝气的色彩,有女性的纤柔和美貌,但诗境不免矫饰与浅俗,缺乏的是纤秾的那份自然、清丽和高雅。再看唐崔护的《题都城南庄》: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此诗境界可谓纤秾。这首诗的后面有一个不平常的写作背景,隐藏着一个纯洁动人的爱情故事。据唐朝孟棨《本事诗》记载:“博陵(按今河北定县)崔护,资质甚美,而孤洁寡合。举进士下第。清明日,独游都城南,得居人庄。一亩之宫,而花木丛萃,寂若无人。扣门久之,有女子自门隙窥之,问曰:‘谁耶?’以姓字对,曰:‘寻春独行,酒渴求饮。’女入,以杯水至,开门设床命坐,独倚小桃斜柯伫立,而意属殊厚,妖姿媚态,绰有余妍。崔以言挑之,不对,目注者久之。崔辞去,送至门,如不胜情而入。崔亦眷盼而归,嗣后绝不复至。及来岁清明日,忽思之,情不可抑,径往寻之。门墙如故,而已锁扃之。因题诗于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记事至此,我们已经明白了此诗的创作背景。诗中描写的是一位邂逅相见的美貌女子,她幽居在桃树掩映的田舍篱院,待人细心、周到、大方,多情却又稳重。这首诗的作者崔护,“资质甚美”,是一个“孤洁寡合”之士,多次考进士,唐德宗贞元十二年(796)方考取。此诗作于“举进士下第”,没有考取的那年。清明独自郊游,口渴求饮于“花木丛萃,寂若无人”之篱院,而与美貌少女相遇,其姿容与品格,令崔护一见倾心,而女子对他也“意属殊厚”,两人“目注者久之”,可谓你有情,我有意,已经埋下了爱情的种子。但由于女子的矜持与稳重,崔护被送出门,一步一回头,“眷盼而归”,心中自然没有忘记,所以第二年的清明日“径往寻之”,结果门墙依然,院子里的桃花依然,门上却挂着一把锁,美丽少女不知去向,心中的怅惘和失望可想而知,于是在门的左扇题下此诗。可以说,崔护不乏才子的浪漫与洒脱。这首诗把时间和场面对比着来写,一个是“去年”寻春遇美,场面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一个是“今日”重访不遇,场面是“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但重访不遇的场面,那独自在春风中凝情含笑的桃花,却更勾起了对去年掩映在桃花之中的“人面”的回忆与思念。这种对比,可谓相得益彰。这首诗说它纤秾,关键是在春天、春风的背景里,少女美丽动人的“人面”与鲜艳娇柔的桃花交相辉映、或合或离的意象组合。二者相合时,我们仿佛看到少女“独倚小桃斜柯伫立”的画面。桃花本有绿叶相衬,色彩已自秾丽,而这秾丽的桃花又衬托着姿容秀美的少女,岂非更是纤秾?二者相离时,在春风中含笑的桃花,使人联想起少女美丽的面容,仍很纤秾。全诗以“人面”和“桃花”作为贯串的线索,通过“去年”和“今日”的场面对比,把诗人从喜悦之情到怅然若失的情绪变化,细致曲折、回旋往复地表现了出来。诗中的春风、桃花和忽合忽离的美人,与司空图在这一品中所展示的“蓬蓬远春”、“碧桃满树”、“时见美人”的境界十分相似;诗人对纯洁爱情的追求和怅惘、思恋的痛苦,虽未明言,却达到了该品所说“如将不尽,与古为新”的境地,所以十分符合该品所展示的纤秾诗境。
说此诗纤秾,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那就是感情的真挚和纯洁,没有一般艳情诗的低俗格调。孟棨《本事诗》的记载并未到此结束。崔护题诗于门的目的是要让回家后的少女看到,也许是为了试探少女对爱情的态度。果不其然,孟棨《本事诗》紧接着上文记载道:“后数日,偶至都城南,复往寻之,闻其中有哭声,扣门问之,有老父出曰:‘君非崔护耶?’曰:‘是也。’又哭曰:‘君杀吾女。’护惊起,莫知所答。老父曰:‘吾女笄年知书,未适人,自去年以来,常恍惚若有所失。比日与之出,及归,见左扉有字,读之,入门而病,遂绝食数日而死。……’又特大哭。崔亦感恸,请入哭之,尚俨然在床。崔举其首,枕其股,哭而祝曰:‘某在斯,某在斯。’须臾开目,半日复活矣。父大喜,遂以女归之。”原来少女自与崔护相见相别之后,也钟情于他,心中牵挂,以为再难相逢,所以“常恍惚若有所失”,不意与父外出之际,崔护恰来重访。回家见诗,重逢的机会已经错过,盼望变成了绝望,认定从此无缘再见,伤感至极,“入门而病”,几天饮食不进而亡。崔护是个痴情男子,见状悲痛欲绝,“举其首,枕其股”,抱尸痛哭,大喊“我来这里了”,颇有恨己来迟之意。不意女子经其又拍又抱,又枕又喊,竟然睁开眼睛,复活过来,痴情男女,终成眷属。少女可谓为情而死去,为情而复活;或者说,情可以使人死,情可以使人死而复活,这不是开后来《牡丹亭》故事的先河么?崔护与少女之间,其爱情之真挚,思恋之深切,生死之相依,先悲后喜的曲折而浪漫结局,可以说,在这首诗的纤秾之中更增加了一笔亮丽的色彩。
当然,纤秾的诗境并不一定要出现美女,虽然司空图对“纤秾”诗境的描绘有“时见美人”之句。只要诗句中的情感细腻柔婉而不俗,其描写富有自然清丽的色彩,仍然可以构成纤秾的诗境。如杜甫《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中的两首:“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不是爱花即欲死,只恐花尽老相催。繁枝容易纷纷落,嫩蕊商量细细开。”又如杜牧《江南春》:“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廓酒旗风。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皆是纤秾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