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郁乎文哉——古城北京
我听到不止一位去国多年、终于还乡的人慨叹:只能从吴冠中先生的画幅中看到梦魂牵绕的江南水乡了。那水村山郭、黛瓦白墙的实体已不复存在,只有靠丹青高手为它招魂了。我们失去的何止于此。如果说江南水乡更多遭遇的是岁月之消磨,帝国都城躬逢的是两代人怀抱伟大目标的改造与建设。待一个甲子过去,所剩的只是史家的游戏了。
朱正伦兄是我大学同窗。都是上山下乡,都是不逞之徒,都是失魂落魄。忽如一夜春风来,恢复高考了。没想到我们分数不低却不被录取。群体静坐后享受到扩大招生的待遇,得以进入北京师范学院历史系,初时是走读,一学期后才住校。异常的经历使得走读班的同学感情颇笃。正伦兄喜掌故,好书画,习赵体,两班八十同学中书法第一。我虽一笔都来不得,却酷爱观赏艺术,常邀朱兄逛故宫、美术馆,相谈颇杂,惜三十年后恍若隔世,所记无几。记得他说,八大山人的题款妙极,“八大”两字像个“哭”字,“山人”两字像个“笑”字,含哭笑不得之讥。还记得他说过一位得曹雪芹真传的风筝艺人,是他家世交。我为“饭票”,只在此地读书一年半,就考到社科院研究生院,只缘研究生给40元助学金。1982年写完硕士论文,要自己寻求打印,骑车在街上转悠,问一板爷(那时的板爷都是本地人):哪儿有誊印社?板爷答:附近没听说有誊印社,那边倒是有个卷印社。敢情人家念“誊”作“卷”。我的论文就是在板爷遥指的“卷印社”打印的。装订后是素面封皮,要用毛笔写上题目和作者。朱兄帮助我,以秀丽的赵体中、小楷端书“杜尔凯姆和韦伯的宗教社会学郑也夫著”,好像是印了15本。几年后我出国学习,以后劳燕分飞,除两次班级聚会,未得单独过往。前几日忽接他电话,说及此书,要我写序。我其实素来不愿为人作序,但深怕生分了同窗情谊,便一口答应。
本书第一章讲城门城墙,作者细述城楼、瓮城、箭楼、闸门、闸楼、瓦件、脊兽、斗拱、彩绘之前说:“不了解这些,就很难理解这座古城池的规格与威严,也就无法欣赏到其中的壮丽与优雅。”我深以为然。了解从来是热爱的前提。在前年抵制家乐福事件时在我和我的学生的读书会上问他们:“告诉我你的爱国主义的支点是什么?”这问题并不虚妄,国非家,国与民不同于母与子,爱国不可能源自本能。多数和谐家庭的父母子女是不将“爱”挂在嘴上的,说着多余且肉麻?我以为,长期以来我们爱国主义的教育蹩脚之极。让人们深知自己的国家,自己的城市,情感就在其中了,若所知甚少,爱从何来,说爱何益。古城已经不在了,深爱它的人唯有在诉说中寄托和移情了。情之所系,情不自禁,要说给他人、后来人,大约就是正伦兄的动力由来。
翻阅本书我搞清了懵懂多年的若干事情。我就是在四合院出生长大的,那院子曾经就是我家私宅——经历了复杂的过程我们早就成了租用者。虽进出无数次,虽亦目睹其他的门脸无数次,我一直不知道四合院大门分为五等:王府大门、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如意门。“修建蛮子门的原因是宅主没有官品。……如意门与蛮子门一样:大的占据一间房的面积,小的只有半间屋的宽度。……这种宅门虽不似广亮大门、金柱大门、蛮子门气派,却非常讲究。”读罢此段文字我才知当年我家的宅门属如意门。我插队回来后家里人多房少,自忖有了点动土木的技能和力气,一直想把那门洞改造成房间,为院子另开一小门,怕引发同院人的战斗才作罢。
当年我家大门上也有锃光瓦亮的黄铜门钹,四合院的大门几乎统统都有,虽品质不等。1958年大炼钢铁时所有门户都将门钹卸下捐献,从此所有大门都是光秃素面。当时的一个少年浑然不知门楣体面为何物,不感知也便没了苦恼和怨气。我家的门上也有两个六角柱型的突起物,我从来不知那是何物。读朱兄著作才知,那叫门簪,“上面可以悬置匾额”。当然吾生也晚,自我出生起家人从来没有启用过这对门簪。旧时的习俗为新时代所不容,门簪未被铲除算是它的造化了。
书中还讲了门墩,即门枕石。“它对整个大门起着承托和固定作用,其地面部分的抱鼓石还起着装饰作用。……古代没有铰链与合页,靠门枕石和连楹固定门扇,大门靠门轴转动,大门门轴插在门墩的海窝里。……门枕石主要有方形和圆形两种,方形门枕石多用于较小的宅门。”小时候和胡同里的伙伴嬉戏、聊天,常坐在门墩上。有的是光秃秃的石头门墩,还有的上面雕着石狮子。“文革”破四旧来了,各户都要将石狮子砍掉。因那石质颇佳,我们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完成对自家门脸的破坏。回过头看,如果每个宅门前的石狮子依旧,将为古城增添何等韵味。且那石头若被其后一茬茬孩子抚摸把玩,一定滋润如玉石了。那年在西安买了一个手掌高的石狮子,当地农家生个孩子就要打个石狮子放在炕头,待孩子长大那石头滑不释手。当时花了500元,现在你是贵贱买不到了。其实器物是离不开场景的。如此说来,变革是彻底的,三十余年前石狮子被斩首,三十余年后多数四合院不复存在了。
脊兽大家常见。本书告诉我们:“为了防止瓦的滑落,需要用钉子将最下面的筒瓦钉在屋顶上,为了避免雨水沿钉孔渗下去腐蚀木结构,需要在钉头加一盖帽。这种盖帽经过工匠的设计与加工,就逐渐演变为各种小兽。最高等级的殿堂——比如紫禁城的三大殿——的脊兽达11个之多,从前到后是:仙人骑鸡、龙、凤、狮、天马、海马、狻猊、押鱼(海中异兽)、獬豸、斗牛、行什(猴面人像带翅动物)。这些是垂脊上的兽,正脊上的叫吻兽。”“太和殿的大吻由13块琉璃件构成,总高3.4米,重4.3吨。”真叹为观止。
我还记得旧时的胡同中常见到有些外墙壁上凹进一块砖大小,凹进处有个环,这是拴马用的。书中配了三幅照片,看着好亲切。还有下马石,还有“泰山石敢当”,均给出照片和解说的文字。
有些掌故也是我这个老北京所不知的,其中大者如新华门之由来。“袁世凯当总统,以中南海为总统府——因为清逊帝宣统仍住在宫城。……袁世凯以中南海为总统府无正门,遂将乾隆年间在南海南墙内盖的宝月楼下开了门,作为总统府的正门,名为新华门。”
以上诸事,相信知道的人还很有一些;亦深信,不知道的是知道的十万倍以上。还是那句话,爱一个事物的前提是了解它。而了解北京,不仅是其政治舞台上一出出事件,还有它的物质史、器物史。那是万千能工巧匠与元明清三代民脂民膏的结晶,那是中国五千年技术文明的顶峰。它们不可能不和谐、不悦目、不养眼、不耐看,不令后人和洋人折腰。只是现当代中国人的短视,使得今人没有福气与之共存。
触摸已成奢望,读文字每每让人不得要领。能做的便是正伦兄的路子,搜集尽可能多的照片,绘制各种图解,配以精致的文字。既是为了慰藉自己,也是为了让后代看到和记取,世界上有过一个郁郁乎文哉的古城,它的名字叫北京。
郑也夫
2011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