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神话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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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 开辟

一 天地剖判说

古传未有天地之前,只是一团黑漆的浑沌,“如是者永久焉”(张衡《灵宪》),而后“天地剖判”(《史记·孟荀列传》)。《天问》中,紧接着上节四问之后,会这样的问道:


明明暗暗,惟时(是)何为?

阴阳三(参)合,何本何化?


这两问是问开辟的情形。第一问是以“浑沌初辟”为对象;第二问是以“万物化生”为对象。关于第一问,据古人所记:


太一出两仪(高诱注,“两仪,天地也”),两仪出阴阳。(《吕览·大乐》)

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变而为四时。(《礼记·礼运》)


何谓“太一”? 《淮南·诠言训》解释道,“洞同天地,浑沌为朴,未造而成物,谓之太一”;是“太一”即“浑沌”。这是说,天地是从那一团浑沌部分而成;天地分离,光明出现,昭冥于是判别,一明一暗,遂不复为漫濛瞢晦之状。关于第二问,据古人所记:


万物所出,造于太一,化于阴阳。(《吕览·大乐》)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庄子·田子方》)

凡人物者阳阴之化也。(《吕览·知分》)


阴阳何以能“交通成和”? 《淮南·天文训》解说道:“天……圆,地……方。方者主幽,圆者主明;明者吐气者也……幽者含气者也……吐气者施,含气者化,是故阳施阴化。”(《大戴记·曾子天圆篇》略同)“阳施阴化”,“阴阳相接,乃能成和”(《淮南·氾论训》)。这是说,万物的化生是由于“阴阳参合”(《淮南·天文训》:“阴阳合和而万物生”);因是“阳施阴化”,故万物实化生于地而本原于天(所以诗人要问:“何本何化?”)。

这种“天地剖判”的神话——说天地万物都是从一团浑沌分化出来的——当传自远古,故流布甚广,而为古代人人所熟知的故事。以上所引,仅是这个传说的缩影或断片,且已哲学化神话是讲述神们的行事。此种神们的行为,即讲述者对于宇宙人生的解释。故神话中遂包含有后来发展的种因,而古代哲学思想的基础均可直接溯源于此。且就某种意义方面说,中世以后的哲学思想中尚保持其生命。详见拙著《神话与中国哲学的原始》。。如《淮南·天文训》中所记的,则较为详细,那篇中说:


天地未形,冯冯翼翼,洞洞灟灟,故曰太始原作“太昭”。据王引之云,当为“太始”。

道始于虚霩(《楚辞·天问》王逸注曰,“太始之元,虚廓无形”);虚霩生宇宙(高注:“宇,四方上下也;宙,往古来今也:将成天地之貌也”);宇宙生气。气有涯垠(高注,“涯垠,重安之貌”),清阳者薄靡(高注,“薄靡者,若尘埃飞扬之貌”)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老子》云,“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曰“清”,曰“宁”,与此意合。)清妙之合专易,重浊之凝竭(钱塘《淮南天文训补注》云,“竭,当作结”)难,故天先成而地后定。(《大戴礼记·少间》云,“先清而后浊者,天地也。”又《礼记·郊特牲》云:“天先乎地。”)

天地之袭精(高注:“精,气也”)为阴阳;阴阳之专精为四时;四时(案:此“四时”二字疑当为“阴阳”之误字。下文“散精”正对上文“专精”,可证)之散精为万物。(同书《览冥训》云,“至阴,至阳赫赫,两者交接成和而万物生焉”,与此意同,亦可证“四时”之当为“阴阳”。)积阳之热气生火,火气之精者为日。积阴之寒气为水,水气之精者为月。日月之淫气(原作“为”,从王引之校改)精者为星辰。

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说法虽然也已经哲学化了,但本质上还未曾蜕净神话的神貌。像这种半神话半玄学的传说,有理由说他是依傍一种古旧的“天地剖判”的故事而化演出的。据《史记》载:“齐有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先序今以上……至天地未生”,“称引天地剖判以来”,“齐人颂曰:‘谈天衍’”(《孟荀列传》)。又说:“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封禅书》)。上引文字虽未谓系袭用驺衍或同派(阴阳家)人士的言谈,然其后文(未录引)畅论“阳施阴化”之理,以及天象与人事之如何感应,正是古代阴阳家的论调。且上引自“天地之袭精为阴阳”至“日月之淫精者为星辰”,“言天地既分,阴阳运转”(《楚辞·天问》王逸注语),化生万物,与《史记》所说“深观阴阳消息”,“以阴阳主运”的意旨亦正吻合。由此可知其即为驺衍或同派人士的“造说”。古代阴阳家的“见闻杂博”,多“案往旧造说”(《荀子·非十二子篇》)的《荀子·非十二子》所云,乃指子思孟子一派的五行说者而言,然古代的阴阳家实由儒家分出(司马迁把阴阳家的驺衍和孟荀合传,当有其根据),和子思最有关系。彼等所立之说,从一最富于理智的态度之荀卿看来,实“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的。彼等的“闻见杂博”,多好“案往旧造说”,试以大九州之说为证。《史记》说:“驺衍……深观阴阳消息,而作怪迂之变。……其语闳大不经,必先验小物,推而大之,至于无垠。……先列中国名山大川,通谷禽兽水土所殖,物类所珍,因而推之,及海外人之所不能睹。……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中国名曰赤县神州,赤县神州内自有九州,禹之序九州是也。不得为州数,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九州也,于是有裨海环之。……如此者九,乃有大瀛海环其外,天地之际焉。其术皆此类也。”(《孟荀列传》)此大九州乃类推而成的,其所案据以类推的前提——九州说,实为一“往旧”的传闻,古代神话中一著名的故事。。则上文所“称引”, (天地剖判及共工争为帝的故事)其所案据以“造说”的本事,当必为一种“往旧”的传说驺衍称引的“天地剖判”之说,为古人习闻的旧传,非彼所臆造者。《齐策》记貂勃曰,“且自天地之辟,民人之治”;《韩非·解老》曰:“唯夫与天地之剖判也俱生”;皆可证也。

《淮南·天文训》中所记的“天地剖判”说,虽留存若干神话的形貌,但还不及《周易》的宇宙论之露得显明。古代的说易者说: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易·系辞》)


“太极”即“太一”,即“浑沌”(《庄子·大宗师》曾言“太极”,注云,“阴阳未判,是为太极”,“阴阳未判”,正是浑沌之象)。“两仪”即“天地”。《吕览·大乐》“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 《礼记·礼运》“太一,分而为天地,转而为阴阳”;比较两说,可以得之。他们又说:


天地感而万物化生。(《易·咸》彖)

有天地,然后万物生焉。(《易·序卦》)

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同上)

乾,阳物也;坤,阴物也。(《易·系传》)

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同上)

天地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同上)


说天是男性的,是父,地是女性的,是母,而万物皆其所化生的。《易传》的说法必有所本的,可看《老子》书记:


有物混成(浑沌),先天地生,寂兮寥兮……可以为天地今本“地”作“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


又《庄子·大宗师》记:


夫道……无为无形……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生)鬼神(生)帝,生天生地。


说“混成”“为天地母”,说它“生天生地”,与《易传》合。又《庄子·达生》记:


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


又《吕览·贵公》记:


天地大矣,生而弗子……万物皆……莫知其所由始。


又《管子·五行》记:


以天为父,以地为母,以开(启)乎万物。


又《礼记·郊特牲》记:


天地合,而后万物兴焉。


说天地为“万物之父母”,说他们产生万物,亦与《易传》合。皆可证《易传》之说不是出于《易传》作者的臆造。

《易》中尚有一处,讲得比上所引还更详明。那段话说:


乾,天也,故称乎父。坤,地也,故称乎母。震一索而得男,故谓之长男。巽一索而得女,故谓之长女。坎再索而得男,故谓之中男。离再索而得女,故谓之中女。艮三索而得男,故谓之少男。兑三索而得女,故谓之少女。

乾为天……为父……坤为地……为母……震为雷……为长子……巽为风为长女……坎为水……为月……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艮为山……为小石……兑为泽,为少女……(案:依照文意,坎句中当有“为中男”,艮句中当有“为少男”。疑今本《说卦》有脱落)。(《易·说卦》)


为便于观察,依文意图表于下:

这样的解说《易》并非后起的,乃是一种古老的说法。可看《左传》和《国语》所记:


周史有以《周易》见陈侯者,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坤,土也;巽,风也;乾,天也,风为天于土上,山也。……”(《庄公二十二年传》)

初穆子之生也,庄叔以《周易》筮之,遇明夷之谦,以示卜楚丘。曰,“……离,火也,艮,山也。离为火,火焚山,山败。……”(《昭公五年传》)

公(晋文公)曰,筮之,遇大有之睽。……是卦也,天为泽以当日。……(《僖公二十五年传》)


据此说,知时人已有“兑即泽也之说”。


公子(文公)亲筮之,曰“……得贞屯,悔豫(韦解:‘内曰贞,外曰悔)……”……司空季子曰:“……是在《周易》……震,车也。坎,水也。坤,土也。屯,厚也。豫,乐也。……震,雷也,车也(车动声像雷)。坎……水也,众也。主雷与车,而尚水与众。车有震,武也。众而顺,文也。文武具,厚之至也,故曰屯。……坤,母也。震,长男也。母老子强,故曰豫……”(《晋语四》)


周史、卜楚丘和卜偃是掌《周易》的,司空季子是当时的博闻之士(《晋语》曾记他为文公纳怀嬴事,详引黄帝的传说)。他们不是同时,同国,但他们所依据以解说卦象的基本理论显然相同,如周史说“坤,土也”,司空季子也说“坤,土也”。由此可知他们所说的“乾,天也”,“坤,土也,母也”,“震,雷也,长男也”……并非出于他们自己的私见,而是有所本的。其所本,说法大略已与今传《周易》中的《说卦》相同。由此可知《说卦》所记确是传自邃古,而非后世说易者所臆造看顾颉刚的《周易卦爻辞中的故事》, 《燕京学报》第六期。。周史们所本据的卦说,和《说卦》所云乃传自邃古,既无可疑,现再进一步考索何以古人要这样的说卦。这个问题说来非常复杂,在这里只能讲个大略。第一,原来《周易》的卦和辞不是生来相连的。《系辞上》说,“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可见“设卦”在先,而“系辞”在后。当初“设卦”之次序,必是先立“-”和“”(卦的基本符号),后重“-”为“”卦,重“”为“”卦;再以两卦为基本,易位变列而演为,,,,,,六卦:成一系统。复以此八卦为根据,各自重叠而成,,,,,,,;再易位变列,共演成六十四卦(包括基本八卦):成一系统。然后“观象”,系以辞,“而明吉凶”。他们所系的辞,都是采取当时流行的,可利用以显露卦象的故事或俗语,而不自撰抽象的言论(也许当时的卜筮圣人根本便不能造作太抽象的理论)。这不是臆度,《易》卦爻辞可证。如(未济),所系的辞为“小狐汔济,濡其尾”,如(既济)的九三,辞为“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周易》为卜筮之书。章太炎《文始》四,言易本即觋字。巫觋为古代神话的保存者,故最熟知此种故事。其实不仅是易,便是由观兆以明吉凶的龟卜也是一样的。如《左传》记狐偃劝晋文公勤王,使卜偃卜之,曰,“吉,遇‘黄帝战于阪泉’之兆”(《僖公二十五年》),可证。“黄帝”云云,即卜颂也。卦爻辞是这样,从而推想最初所设的变演六卦一事,八卦亦必系辞焉,而所系的辞也可能为一故事。此八卦中,以下六卦是从演生的;它们乃是六卦的根本。但是要想显明这二者的关系,最好不依傍任何抽象的言论,而来一个具体的解说。大约以此故,古代的作易者乃采取“天地产生雷风水(月)火(日)山泽”的故事去解说他注1。如此,则象明辞显,大家一听便能了悟。他们指为天,为地(或土)《左传》载周史、司空季子皆言“坤,土也”,土即大地。大地之神格化称为“后土”。土为初文,后变作地。地从土从也;《说文》云:“也,女阴也。”故古人之造“地”代“土”,盖本“地女”“地母”之意而为之者也。;他们指为雷,为风,为月(或水,或雨)(古人以为“水气之精者为月”),为日(或火,或电)(古人以为“火气之精者为日”),为山,为泽。(上引《国语》《左传》所云及今传《易》中的“象传”,可为证。)等八卦的自身是成一系统的,但同时亦为六十四卦演成的本据。此六十四卦中,,,,,,,,,乃重卦而成,其象未变,故又从天,地,雷,风,月,日,山,泽取意,称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所以周史们在就象据辞以明吉凶时,作如是说。其次,这个——用以解说演生等卦的——故事显然是一神话。在那传说中,雷风等必被想象为天地的子女的。天地为父母,而雷风等等乃其子女;这故事在古代,必定为一甚流传的俗说。古代的作易者拿他们来解释八卦,当是以此俗说为根据,而非如一般人所意度,系随意采选大自然中的几件最大东西去配合,去解说的。这种卦说为卜史所习传,历年久而不遗忘,故后之说易者仍能“玩其辞”而衍其意。其所“造说”有的(如上引的《序卦》, 《系辞》)已哲学化了,但神话的原有形质仍能充分的保存。

注1:所谓“乾,天也”,“坤,土也”……并非拿“天”“土”(地)……去解释“乾”,“坤”……而是指明“乾”就是“天”,“坤”就是“土”……的。不过若是严格的说,则当云“乾”就是“重天”,“坤”就是“重土”……关于这层,《易》中的彖已说得很明白:乾象曰,“天行健”。(案:《说卦》云,“乾,健也”。乾健音近,古通。)坤象曰,“地势坤”。(案:坤,《说文》云,“从土从申”;《尔雅·释诂》,“申,重也”。)震象曰,“洊雷,震”。(疏云,“洊,重也”。)巽象曰,“随风,巽”。(《释文》,“随,从也”。《尔雅·释诂》,“从,重也”。)习坎象曰,“水洊至,习坎”。(陆注,“洊,再也”。)离象曰,“明两作离”。(案:“明两作”,重明也,故其彖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艮象曰,“兼山,艮”。兑象曰,“丽泽,兑”。(注云,“丽犹连也”。)“重雷”为震,“兼山”为艮,“明两作”为离,“水再至”为坎,“连泽”为兑,“从风”为巽,义皆明显。至于坤,何以不云“重土”,而谓为“地势”?案:“坤”字,《释文》云,“本又作巛”。(汉碑中凡乾坤字皆作巛,无作坤者。)其字像地形起伏之势。巛当为“坤”的本字,故象曰“地势”,乃指地形起伏之势言之。然言地形起伏,实含有重叠之意;故后人即取此意,合“申”“土”而为“坤”。且就语文言,“坤”义虽为“申土”(重土),然直言“申土”则不成辞;如“坎”为重水,但必须谓为“水再至”;“巽”为重风,而必须谓为“随风”。“乾”亦当如此。重天为“乾”,然直言“重天”则不成辞,故谓为“天行”:“行”有“动”意,“移”意;言“天行”,则重累之意已隐含于其中。

《周易》的创世故事和《淮南》等书所记的,本质相同,不过《周易》中的比较更近那神话的固有神貌。

又《诗·大雅·烝民》记:


天生烝民。(同书《荡》亦见)


传云,“烝,众也”。又《小雅·巧言》记:


悠悠昊天,曰父母且。


“曰父母且”,言“天乃民人之父母”也,与烝民意合。又《大雅·生民》记:


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履帝武敏歆……载生载育。


时维帝者,天帝也。姜嫄乃后土的化身,而后土即地母也(说详《神统纪》)。所以《淮南》的《精神训》记:


是故精神,天之有也;而骨骸者,地之有也……是故圣人……以天为父,以地为母……夫精神者,所受于天也;而形体者,所禀于地也。


这段话虽是一种议论,但必有所依据;其所依据的,原始的本事大约是说:人是天地产生的;地母给人以骨骸,而天父则给人精神。这显然是一个神话,而与诗意暗合,可视为天父地母创世的故事之一部分。

天父地母产生人物的创世故事,在《诗》与《易》中可以寻得其遗迹,在诸子及《礼记》、《易传》中又可以发见其详细的说法(虽然那说法已经起了变化),无疑的当是古代一个流传甚久甚广的旧闻。

这种天父地母创世的故事实非吾先民所特有,而是各民族神话中常见的说法。如新西兰人的开辟故事,称Rangi为天父, Papa为地母,而海神,树林之神,禽兽之神,鱼虫之神,暴风雨之神(东南西北风,飓风,旋风和乌云,各种的云,又为暴风雨所生的子女)等以及人类的祖宗,均是他俩所生的子女。又如印度的古传说,亦以天地(Dyavaprthivi)为两亲,称天(Dyaus)为天父(Dyauspitar),称地(Prthivi)为地母(Prthivimatr),而Usas(晓女神), Surya(日神), Agni(火神), Maruts(暴风雨之神)等神,均是他俩的子女。可见这种神话乃出于自然的想象,故各民族都有类似的说法出现。原来初民的想象力虽很幼稚,但他们却喜思索。他们对于天地人物的起生等等问题,都想得个合理的(他们认为)解答。他们仰观那变化多端的天,俯视这长育万物的地,很自然的想象他们为“神明”,为配偶(“近取诸身”,以为推想的依据),为此世界万物的二大父母(尤其是地,“以地为母”的观念比“以天为父”更早形成,而且更为普遍。故地母之说在各民族的神话中,较天父之说更多)。大约吾先民在很早的时候已将这故事造出,一代一代的传说着。到了后世,客观的环境渐异而主观的心理乃变。这种创世故事,这种自然哲学,已不能满足当时人的心情,于是起了种种的变化。但他们的思维与解说的方式虽日益抽象而客观,然其思想的基本仍未能放弃此种传统的观念,所以在他们的新说中尚可寻得那旧说的遗貌。

二 经天营地说

在古代,除上面的“天地剖判”说外还流传有一个不同的开辟故事。据《淮南》中记:


古未有天地之时,惟像无形,窈窈冥冥,芒芠漠闵,濛鸿洞,莫知其门。有二神混生(高诱注,“混生,俱生也”),经天营地。孔乎莫知其所终极,滔乎莫知其所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离为八极;刚柔相成,万物乃形。烦(高注,“烦,乱也”)气为虫,精气为人。(《精神训》)


这个“二神混生经天营地”的故事,从其本质上看,还不大失却神话的原有面目,可信为一“往旧”的传闻。

这“经天营地”的两神是谁呢?高诱注说,“二神,阴阳之神也”,非是。这二神当是重、黎。重、黎“经天营地”的传说,曾见于《周书》。《周书》的《吕刑》记:


王曰:“若古有训:……皇帝(即上帝)《吕刑上》云:“王曰:若古有训……上帝监(视)民,罔有馨香,德(《说文》云,“德者,升也”)刑发闻惟腥;皇帝哀矜庶戮之不辜……乃命重黎……”上句的“上帝”,即下句的“皇帝”。“皇帝”者,即他书的“皇皇上帝”之略词也。……命重、黎绝地天通。”(《吕刑上》)


“绝地天通”,即“分离天地,使不连接”之意。《国语》的《楚语》亦曾谈到这个故事:


昭王问于观射父曰:“《周书》所谓重、黎实使天地不通者,何也?……”对曰:“……重、黎……后……”宠(韦解,“宠,尊也”)神其祖,以取威于民,曰:“重实(《说文》‘实,正也’)上天,黎实下地。”(韦解,“言重能举上天,黎能抑下地,令相远,故不复通也”。)(《楚语下》)


“重举上天,黎抑下地”之说又见于《山海经》:


帝令重献(任臣云,“献,《路史》作载”)上天,令黎邛(即抑)下地。(《大荒西经》)


较《楚语》更说得显明,且更富于神话的意味。照诸书的说法,大约古人以为:太初天地未分,相接相通,浑然为一;自从重、黎(帝子,见《神统纪》)奉了上帝之命,分离天地——“重举上天,黎抑下地”——使不连接,乃成为今状。这个故事和《淮南·精神训》的二神“经天营地”的传说显然相合。像这种开辟论,也是各民族常见的一种说法。如新西兰人说,最初天地合在一起,浑而不分;那时一片黑漆漆的什么都瞧不见。后来天地的子女,因为寻求光明,他们把头抵着地,拿脚撑住天,用力伸直,强为分开,然后成了今状。又如埃及人说最初天地是紧紧的连接着,诸神及空气之神都被困在中间,几乎喘不过气来。后来他们渐渐的不能耐忍,遂起了革命,结果天被提高到现在的样子,地也显露出来了。都和上说,有些相像。

写到这里,又想到《庄子》里的另一故事来。那故事说:


南海之帝为儵,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儵与忽时相与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儵与忽为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应帝王》)


这是一个寓言。不过,凡是寓言常有某种神话为其构成的素底。所以这寓言的背后实隐藏有一个儵忽开凿浑沌世界故事。这个故事和上说的二神经天营地之说,本质相同,知为从同一母题衍分而出的。要解释这个问题,必须转一个弯,从“重黎”说起。古相传重、黎为天帝之后;《郑语》又说黎为“火正”(火神),“光照四海,故命之曰祝融”(《国语》)。韦解:“祝,始也。融,明也。”其实“黎”字的本义便有“光明”之意。考“黎”与“犂”音近古通:《墨子·明鬼》“黎老”, 《泰誓》作“犂老”。《鲁峻碑阴》“魏郡犂阳”, 《三公山碑》“群犂百姓”,“黎”通作“犂”;《左传》“郳犂来来朝”(《庄公五年》)峻谷作“黎”又《吕览·慎大》“封帝尧之后于黎”, 《御览》引作“犂”。所以《左传·昭公二十九年》言“颛顼氏有子犂为祝融”,而《风俗通义》则云“颛顼有子曰犂为祝融”。犂即黎。又重黎实一神之名,后化为二。看拙著《神统纪》。。而“犂”古可通“离”:《礼记·少仪》“犂而不提心”, 《释文》云,“犂本作离”(《文选·辩亡论上》“丁奉离斐以武毅称”,注黎与离音相近)。“离”,“明也”(《玉篇》)。《易·象》曰,“明两作离”,案:“明两作”,重明也,故其《彖》曰,“离,丽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是“离”即“重黎”。又《易·说卦》云,“离为火,为日,为电”,是黎当为日或电火现象之神格化者按黎明为始明之意,可知最初为黑漆一团,由光明开辟黑暗,昼夜与日有关。。又考《天问》王逸注“儵忽焉在”说,“儵忽,电光也”。是“儵忽”之意与“离”、“重黎”暗合。由上可证“儵忽开辟混沌”之说,当即“重黎分离天地”的另一讲法,而故事则同一个。这种“儵忽或重黎开辟混沌”的说法和希腊的创世故事有些相像。据希腊人说:最初天地未形,海陆及空气未分,一切浑沌。到了神埃勃司(Erebus)的二子爱撤尔(Aether意即光明)和海赉拉(Hemera意即白天)出世,才把这个混沌世界加以经营:分开了天和地,布置了山川陆湖,复创造了鸟兽虫鱼。

重黎“绝地天通”,天和地才远远的分开着。天地分开后,“经天营地”的工作毕,然而二神还不“止息”,“于是乃别为阴阳”(阴阳的本意为暗明;暗明即天问的“冥昭”,已见上文)。有了光明,则浑濛的瞢暗景象消去,一个明朗的世界出现了。冥昭已别,昼夜乃分:光明的时候称之为昼,黑暗的时候则称之为夜。

昼夜已分,但昼来夜去,是怎样的呢?《天问》曾以此为问,说道:


何阖而晦?何开而明?

角宿未旦(明),曜灵(日)安藏?


《老子》云,“天门开阖”, 《晋书·天文志》记,“角二星为天关,其间天门也,其内天庭也”。角宿为天门,故曰“何阖”“何开”。开而明,阖而晦,则司理昼夜的为天。光明是出于天的,《淮南》曾说,“天道……圆……圆者主明”(《天文训》)。天门古昔相传“天圆而地方”(《大戴记·曾子天圆篇》)。那圆天,在古人的想象中,为一建筑物,故有门的:《楚辞·离骚》说“吾令帝阍开关兮,倚阊阖而望予”,王逸注,“阊阖,天门也”。开,则光照下地,世界便明亮了;天门阖了,则光明隐去,世界便晦暗了。

天地已经分开了;地在下,而天则高高的在上,为何坠不下来?古有杞人忧天的传说。《庄子·天下篇》曾记:“南方有倚人焉曰黄缭。问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之故。”古人对此,遂有一番解释。如埃及人,说天所以不坠下来,是因为有四个蛙首人身的神怪立在地的四隅,擎托着他。又如北欧人,说神们创造了天,又使壮健有力的侏儒四人(一名Austri(东),一名Sudri(南),一名Westri(西),一名Nordri(北),立在地的四极,以肩承天,天始不坠。我们的古代也有一种“八柱承天”(《张说文贞公碑》)的说法。《天问》曾以此为问说:


八柱何当?


相传:“地有……八柱”(《太平御览·地部一》引《淮南》)。这“八柱”是在“天地之间”(《淮南·墬形训》);它们托根于地而上承于天。这“承天”的八柱,据说是八座山,故《天问》王逸注,“言天有八山为柱”(《楚辞章句》)。这八座山,是在这世界“八纮之外”。《淮南》记:


八纮之外,乃有八极(柱)《淮南·墬形训》:“天地之间,九州八极”。王念孙云:“八极当为八柱。柱与极草书相近,故柱误为极。《太平御览·州郡部·三》引作‘天地之间,九州八柱’,其证也。”:自东北方曰方土之山……东方曰东极之山……东南方曰波母之山……南方曰南极之山……西南方曰编驹之山……西方曰西极之山……西北方曰不周之山……北方曰北极之山……(《墬形训》)


这八山,即“承天”的“八柱”。据《天文训》说:“共工……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不周之山”即上面的西北方的山;这山为西北方“承天”之柱,“天柱折”,故“天倾西北”,而“日月星辰移焉”。这“八极”,即前述二神“离为八极”的“八极”。吾先民大约以为:二神分离了天地后,复在地的八隅布置了八座山,撑持着天《庄子·天下篇》记黄缭问惠施“天地所以不坠不陷”之故,是古人对于地之不陷亦必有解说的。因此使我们想起古人尚另有一个“八柱承地”的故事。《河图括地象》说:“地下有八柱,互相牵制”(《初学记·五》引;《抱朴子》说略同)。又,《博物志》说,“地下有四柱,四柱广十万里”(《事类赋》引《关令内传》说略同)。大地是由这“广十万里”的四柱或八柱“互相牵制”的支撑着。不过这个八柱或四柱承地的故事,不见于秦汉以前的古籍,大约为一种晚起的传说,或许便是从那“八柱承天”的神话演变出来的。。天既有八柱撑持,自然安稳,不会下坠而和地再连合起来了!

《淮南》说万物是“经天营地”的二神所创造的;用“烦气”造成虫(物),用“精气”造成人。这种“气形为物”的说法,似乎已不是初民应有的思想,当为一种哲学化了的神话的遗形。

《书·吕刑》引古训,说皇帝(上帝)命重、黎绝地天通。《山海经·大荒西经》说帝(上帝)令重、黎分离天地。然《国语·楚语下》则记:


颛顼……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属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属民……是谓“绝地天通”。


是“绝地天通”乃受颛顼之命。由此而知颛顼即天帝。又同书《周语下》记:


星与日辰之位,皆在北维。颛顼之所建也。


说颛顼建“星与日辰之位”亦是“经天”之一说。又《诗·周颂·天作》记:


天作高山。


“天”即天帝。说天帝“作高山”,亦是“营地”之一说。皆为一个创世传说遗下的残影。又《国语·鲁语上》记:


黄帝能成命百物。


黄帝即皇帝(黄、皇古通用),即天帝。“成命百物”,意即云“造作百物”。又《淮南·说林训》记:


黄帝生阴阳,上骈生耳目,桑林生臂手;此女娲所以七十化也。


高诱注云,“黄帝,古天神也。始造人之时,化生阴阳”。又云,“上骈、桑林皆神名”。又云,“女娲,王天下者也,七十变造化,此言造化治世非一人之功也”。案:“阴阳”二字之义,以下文耳目臂手例之,当指男女性形而言。“七十化”之意,高解未得。此当与人体有关。《楚辞·天问》说:“女娲有体,孰制匠之?”王逸引传言女娲“七十化其体”以解之。疑《说林训》“七十化”下脱落“其体”二字。而“七十化其体”,非言女娲自身之变化,意乃谓变造人体也。传言女娲造人的躯体曾变化七十次,故诗人问“孰制匠之”耶?依此说,则人乃是天帝和诸神合作造成的。女娲造成人的躯体,上骈、桑林造成人的耳目臂手,天帝造成人的性形,并非是一神之功。这说法亦当系创世传说之另一种残迹。将这黄帝之说与上引颛顼之事合而观之,显然可自成一个故事。然与前述的重、黎“经天营地”之说,必有联系。我猜想在最初,两说可能是一,其后乃分裂为二的。

又《说文·女部》云:


(女)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此说当有所本。古传女娲乃炎帝之女。又《风俗通》里保存有一种“俗说”:


俗说天地初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作人;剧务,力不暇供,乃引绳于泥中,举以为人。故富贵者,黄土人也;贫贱凡庸者,也。(《太平御览》七八引)


大凡一种民间流行的“俗说”,绝不能在短促的期间产生,必定是经过长期的孕育而成的。这“造人”的“俗说”很粗朴,可以表示初民应有的思想,当是一种古老传说的残遗。人由泥土造成的说法,也是各民族所常见的。如新西兰人,说人是由狄客(Ti-ki)用红土合自己的血制成的。又如巴比伦人,说人是由马杜克(Marduk)用自己的血和泥土捏成的。又如希腊人,说天神们既开辟了天地,复创造了万物。其中,人类是由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负责创造。普罗米修斯取泥土,和以清泉,模拟天神们的形体而创造了人。所讲,和我们的“俗说”有些类似。

上述的二神“经天营地”故事,就他的基本的性质说,和前面那“天地剖判”故事是同一型模的,一种“天地分离”式的开辟神话。其不同之处,在于神话制造者的主观的态度。他们同欲解答天地万物起源,而主观上的考察的出发点则有异:前者把世间万有看为器物,而作工艺的解释;后者则从人物自身类推,而作生殖的解释。专从工艺的观点去解释,故谓天地万物皆为二神所营造之物;专从生殖的观点去解释,则视天地为男女,谓由其自身产生此万有。此二说之在古代,比较是以后说(生殖的起源观)流传最广远,最有势力此二说在《老子》书中,在《天问》所问的本事和《淮南·天文训》、《精神训》中,似已有合一的模样。如《天问》在问开辟之后,曾接着问天的形体:“圜则九重,孰营度之?惟兹何功,孰初作之?”“圜”乃指天言;古传“天之圆不中规”(《说文》云,“圆,规也”),故称天为“圜”。古又传“天有九重”(《淮南·天文训》)。是所问的本事,当言天为一建筑物,神们所营造的。故诗人要问:“孰营度之?”“孰初作之?”

[附:巨灵躯化说]

古代的传说中,关于世界起源的解释,除了上述“天地分离”一类的说法,尚有二三断片的记载,似可证当时还流传着一种“巨灵躯化”的开辟故事的。《山海经》中有记:


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气息也),息为风,身长千里(疑“里”当作“尺”)……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海外北经》)

西北海之外……有章尾山(《海外北经》作钟山,此作章尾山,郝懿行云,“章”“钟”声近而转。),有神,人面蛇身而赤,〔身长千里〕(《艺文类聚·七十九卷》引此四字作经文,里字作尺)。直目正乘,其暝乃晦,其视乃明,不食不寝不息。风雨是谒。是烛九阴,是谓烛龙。(《大荒北经》)


“烛阴”即“烛龙”;“是烛九阴”,故名“烛阴”。“烛龙”之所以称为“烛阴”,他书亦有解说的。《淮南》曾记:“烛龙在雁门北,蔽于委羽之山,不见日,其神人面龙身而无足”(《墬形训》)。郭注引一曰,“龙衔烛以照太阴”;《初学记三》引许注说,“不见日,故龙以目照之”;李善注《雪赋》引《诗含神雾》说,“天不足西北,无有阴阳消息,故有龙衔烛以照天南中”。所说和《山海经》略同,与《天问》所问“日安不到?烛龙何耀?”之意亦合。照《山海经》的说法,北方(或西北方)之所以分晦明,有昼夜,都是由于此神。不但昼夜,便如四时之分也是操于此神的。他的视暝成为昼夜,他的吹呼成为冬夏,还有他的气息能成为风雨。他的“身长千尺”,为一巨人。他是一“不饮,不食,”“不寝,不息”的怪物。《山海经》讲这故事,其目的是欲解说,由“天圆而地方,则是四角之不掩也”(《大戴记·曾子天圆篇》)所引起的问题。为的是天不庇掩之处,日光不照临,(若依《淮南》说,是北方“蔽于委羽之山”故“不见日”。又依《诗含神雾》说,是“天不足西北”,故不见日。)故想象有一“人头蛇身”巨怪住在那里,主司昼夜,冬夏,风雨。不过这大约是较晚起的,变质的传说。若就故事的根本观念来说,恐不是如此的,因为这个分昼夜,定冬夏,造风雨的钟山之神,这个巨大的怪物,颇像一位创世的人物。所以这故事实可视为一个古旧的开辟神话的残余。这个残余的,变质的开辟故事,如得到下面的另一传说为助,则其原有的形貌尚可猜度得出。

《列仙传》曾提到古神话中的“负山”故事,说那负山之鳌为“巨灵之鳌”:“有巨灵之鳌背负蓬莱之山而抃舞,戏沧海之中。”《列子》说,“其山高下周旋三万里,其顶平处九千里”(《汤问》)。鳌能负之而抃舞,则鳌身之巨大可知。《列子》又说,“有大人,举足不盈数,步而暨五山之所(相传那山在‘勃海之东不知其几亿万里’的‘大壑’中),一钓而连六鳌,负而趋归”(同上)。《列子》中的“大人”即是《列仙传》中的“巨灵”。所以“巨灵”即是巨人。这巨人,当和《山海经》中所说的一样,必是一“身长千尺”的怪物。《遁甲开山图》说:“巨灵……生混沌”(《御览一》引)。又说:“巨灵胡……能造山川,出江河”(《文选·西京赋》李善注引)。这巨灵显也是一位创世的大神。谶纬起于秦汉之际,然其所“造说”实多案据巫觋所传以及民间的俗说,推衍而成。故巨灵之说必是一古旧的传闻,当和《山海经》所记的同出于一个来源,由同一的故事化分出来的。因为他们为一个故事的分化,故不妨把他们合起来看。如合起来看则更成为一个比较整齐的(巨灵“生混沌”,“造山川,出江河”,“视为昼,暝为夜,吹为冬,呼为夏”,“息为气”云云)创世故事了。这个“巨灵”创世的故事,可以说是一种属于“巨灵躯化”式的神话。但《山海经》等书所记仅是一种片断的、变质的传闻,而非这个故事原有的形貌了。

上述,虽可谓为一种近于“巨灵躯化”式的创世神话,但不及下引的另一种“古说”、“俗说”之显明。《述异记》说:


昔盘古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秦汉间俗说:“盘古头为东岳,腹为中岳,左臂为南岳,右臂为北岳,足为西岳”。先儒说:“盘古氏泣为江河,气为风,声为雷,目瞳为电。”古说:“盘古氏喜为晴,怒为阴。”吴楚间说:“盘古氏夫妻,阴阳之始也。”

盘古……天地万物之祖也,然则生物始于盘古。


《述异记》,旧题梁任昉撰。晁公武云:“昉家藏书三万卷,天监中采辑先世之事,纂新述异,皆时所未闻。”(《郡斋读书志》)不过今本已非原书,中多后人改窜之迹。上引文字首句为著书的案语,以后所引,有“秦汉俗说”,有“先儒说”,有“古说”,皆系采集旧闻,而非自撰的。较《述异记》略早的记录有《五运历年纪》,亦曾记此说:


首生盘古,垂死化身。气成风云,声为雷霆,左眼为日,右眼为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里,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汗流为雨泽,身之诸虫,因风所感,化为黎甿。(《绎史》卷一引)


所说,比《述异记》所采录的任何一说都详细,可证《述异记》之纂集旧闻,虽不改作,然亦非全录。《五运历年纪》的著者徐整虽为三国时吴人,但他所记的故事当然在他以前早已存在。这种“古说”,这种“秦汉俗说”,大约因为他太“不雅驯,荐绅先生难言之”,所以很少人记录,征引(仅谶纬及《山海经》一类的记怪之书提到他们。但这类的书非早佚失,便多窜缺,故不能详知了)。不过这个传说,有一点须待解释的,便是“盘古”之名。考“盘古”为“槃瓠”的别写;“槃瓠”乃西南民族传说中的始祖“狗王”之名,相传西南蛮夷均为这“狗王”的后裔。当晚起的盘古创世的故事形成之时,“槃瓠”狗王始生人类的传说与吾先民的巨灵创世的神话合而为一:于是巨灵称为“盘古”,而狗王遂不是一条“其毛五采”的雄狗(槃瓠之说,最早见于《后汉书·南蛮传》。传中言槃瓠为一“其毛五采”的雄狗,与帝女配合,而产生六男六女;因自为夫妻,其后滋漫,号曰蛮夷),变成为一个“日长一丈”的巨人(据《绎史》卷一引《三五历记》所记。不过西南民族仍传说其始祖系狗头形,为一雄狗,而非什么“日长一丈”的巨人)。槃瓠已不仅为人类的始祖,天地也是他创造的了。(不过西南民族讲这故事时,很少提到“创造天地”这一层的。)详见拙著《盘古传说的分析》。知巨灵之称为“盘古”乃晚起的(但仍说盘古“日长一丈”,巨人之意存而未弃),则不碍视这故事为吾先民之一遗说了。这个“巨人躯体化为天地万物”的开辟神话,和上引《山海经》等书所说很多相像之处。这种故事能充分表现出神话的本有意味,比那天父天母之说,那二神经天营地之说,更粗野,更原始,更合于初民的想象。这一类开辟神话也是各民族所常见的。如北欧的神话,说天地万物都是由冰巨人ymir的尸体的某部分造成的,最和我们的古说相似。

三 大洪水

古传天地开辟以后还曾经一度的破坏和再造。女娲补天和神禹敷土(地)便是这个——天地的破坏与重整——故事中的两个重要的节目。这个故事为创世神话中的一部分,在古代是很流传,为人所熟知的。

女娲的补天和神禹的治水,在古代是各自独立的流传着(从现存的材料推测)。不过传说虽有异,但从故事的本质上看,这两传说可能是一个故事——一个故事的分衍。第一,这两传说讲到引起这场浩劫的原因时,彼此相同,都说是由于共工之争帝(看下文)。第二,这个故事的主角女娲和神禹在古传说中,是有夫妻的关系。据《帝系》记:


禹娶涂山氏之子,谓之女娲。(《史记·夏本纪》正义引)


女娲为神禹之妻,则传说此“重整乾坤”的大业乃是彼夫妻所共作,自属可能而合理。第三,《史记·龟策列传》褚先生引太卜所传古说云:


禹名为辨智,而不能胜鬼神。地柱折,天故毋椽,又奈何责人于全?


所谓“鬼神”,当指争帝的共工(看下文)。而“奈何责人于全”之意,实暗示禹之无力补天。可证这两传说的固有关系。第四,从《左传》所引的《夏书》还可取得印证。《左传》记:


《夏书》曰:“地平天成。”(《僖公二十四年》;又见《文公十八年传》)


这话当是夏人称颂其先祖妣的盛业丰功的。“地平”显然是对“敷土”,“天成”显然是对“补天”而言。第五,这两传说都提到洪水。由上可证在最初,这两传说确是连贯而为一个故事假如它们是两个故事,或在某时期分为两个故事,则补天说与二神经天营地说比较多些关系,而治水说则与天地剖判说比较多些关系。。不过为了方便,下面还是分别叙述。

(甲)补天

自天地开辟,万物化生以后,神人和狎,大家过着安佳的理想生活。详见《神统记》。“如是者又永久焉”(张衡《灵宪》),而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降临。《淮南》记:


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颛,《御览》引作“精”;高诱注,“颛,善也”)民,鸷鸟攫老弱。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高诱注,“黑龙,水精”)以济冀州(高诱注,“冀,九州中,谓今四海之内”),积芦灰以止淫水。苍天补,四极正,淫水涸,冀州平,狡虫死,颛民生。(《览冥训》)


这“四极”当即同书《墬形训》中所记的四极之山(东极之山,南极之山,西极之山,北极之山)为承天的柱或云“八极”,或言“四极”,此乃传说的违异,然不害一个神话的本质。如支地之柱,传说中亦有四柱(《博物志》及《事类赋》引《关令内传》)和八柱(《初学记五》引《河图括地象》)的不同说法。。九州即九土(《国语·鲁语》言后土“能平九土”《礼记》引作“九州”,可证)。意指大地言。四柱折废,所以“天不兼覆”;九土震裂,所以“地不兼载”。这是说:在那个时候,天崩了,地裂了;“炎火洪水弥靡于天下”(《淮南·俶真训》);怪兽,鸷鸟,纵横于中国;人死将尽。经过了这场浩劫,于是有女娲出来,收拾这盘残局;补天,立极,扫除百艰。

这“补苍天立四极之神”(《论衡·顺鼓篇》)女娲,为古代创世神话中重要的人物,人便是她用黄土抟捏成的。女娲和希腊神话中造人的柏洛迷修斯一样,最爱护她亲手造成的人类。据希腊人传说:人类最初是怪可怜的,他们裸着身体,无法取暖,茹毛饮血,不知熟食,赤手空拳,难敌猛兽。他们是这样蠢而不中用,所以不得神与人之王宙斯(Zeus)的欢心,宙斯常想把他们消灭了,而另造一群聪慧的人类。仁慈的柏洛米修斯颇不忍。他悲悯人类处境的艰难。他深知他们将来必有成就。他想,这可怜的人类如此无知无识,将被消灭,必须设法开他们的心智,方能得救。于是他决意冒险,取了一根空的芦管,从天上神匠的火炉里偷了一点火种藏在管中,带到人间。他把火的能力和用处一一告诉了人类。人类自从知道用火,生活一变,知识日开,而文明日进。所以普罗米修斯是人类的恩人,在古代传说中,女娲也是像这样的一位神人。这位神人相传是“人面”而“蛇身”的(《鲁灵光殿赋》说,“女娲蛇躯”;《列子》说,“蛇身人面,牛首虎鼻”)。她是女神,所以“俗图画女娲之象,为妇人之形”(《论衡·顺鼓篇》),然而行事却十分男性的。她的神通广大,善于变化。所以具有能力,敢出来担负这个“重整乾坤”的重责。

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补天何必须“炼五色石”?这自有故。古昔相传“天有九部”,亦称“九天”。《吕览》曾记天的九部形状道:


中央曰钧天(高诱注,“钧,平也”),东方曰苍天(苍色青),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玄色黑),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颢色白),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阳色朱)。(《有始览》)


据古人的想象,“天有九部”,形状不同,有色青的,有色黑的,有色白的,有色朱的,等等。则女娲用石补天,势必亦用五色石,始可颜色相同,成为原样。女娲又“断巨鳌之足以立四极”,“立四极”何以要用巨鳌之足?这原因是易明白的。前节说过“承天”的四极,是四座高大的山。四山崩废,如欲撑天,势必亦用同样巨大之物,故女娲遂“断巨鳌之足”来代。鳌在古代的神话中,是被想象为一种巨大无比的怪物,前文已讲到。这怪物能将“高下周旋三万里”之山“举首而戴之”(《列子·汤问篇》),其巨大可以想得。必须用此种巨鳌之足,始可撑持着天而使不倾。“苍天补,四极正”,女娲乃“杀黑龙”,“积芦灰”,然后“炎火灭”,“淫水涸”,“狡虫死”,人类乃得以继续生存窃疑女娲“抟黄土为人”,也许是再造人类。再造人类的传说,也是各民族常见的。例如埃及神话,说神降洪水毁灭了世界,Khuvni拿泥土陶轮,重造人类。又如希腊神话,说柏洛米修斯所造的人已全溺死于大洪水之中,后来普罗米修斯的儿子豆克龙(Deuea Lien)复掷石为人。

像女娲这样有功于人类的神人(《淮南·览冥训》说:“考其功烈,上际九天,下契黄垆,名声被后世,光晖重万物”),人们自然崇敬她,且深信她是永远爱护他们的。所以,因她曾“止淫水”,后世遇大水,则祷于女娲:《论衡》说,“雨不霁,祭女娲”(《顺鼓篇》)。古又相传女娲当事业成就之后,“不彰其功,不扬其声”,而“乘雷车,服应龙,骖青虬,援绝端,席萝图,黄云络,前白螭,后奔蛇,浮游逍遥,道鬼神,登九天,朝帝(上帝)于灵门”(《淮南·览冥训》)。她上天去,成为大神了。


这场浩劫是怎样起的呢?《淮南·览冥训》里没有提到这一层。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转一个弯谈另外的一个故事。《天问》曾问:


康回冯怒,地何故以东南倾?


王逸说康回即共工。《淮南》曾回答这个问题道:


昔共工之力,触不周之山,使地东南倾,与高辛(高诱注,高辛即帝喾)争为帝,遂潜于渊,宗族残灭,继嗣绝祀。(《原道训》)


《天文训》记此事更详细,说:


宇宙生气,气有涯垠。清阳者薄靡而为天,重浊者凝滞而为地……天受日月星辰,地受水潦尘埃。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这故事显然分做两段:前段是述天地的如何创造,后段是述共工的如何破毁天地。所不同的,这里说共工是“与颛顼争为帝”。这是传记的异违高辛即帝喾,亦即舜;颛顼即尧。在传说中,他们时代同。相传共工和尧争帝(统治宇宙的至上神),尧不能抵抗,乃让位于舜,舜乃“流共工于幽州”。详见《神统纪》。,而故事则同一个。

这个故事当为天地再造神话中的一部分。共工属于巨灵族,颛顼和帝喾属于神族详见《神统纪》。。那时候,统治宇宙的天帝,先是颛顼,后是帝喾。因为共工和他们争为天帝,争夺这统治宇宙的主权,“怒而触不周之山”。不周之山在地的西北方,相传是承天的八柱之一。共工“力触不周之山”,以致西北隅的“天柱折”了,而“地维绝”了。西北隅的“天柱折”了,“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维绝”了,地向“东南倾”,“故水潦尘埃归焉”。这个说法,和前面所讲的“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不是暗合吗?《览冥训》说“四极废”,是天柱折者有四。《天文训》则说仅折一柱。这是传说的变衍,而不害证其为同一故事。这种“一而二”“二而一”的情状,是各民族的神话中所常见的。由此可见造成这场巨劫的是共工。古人中也有这样说的不过古人中也有相反的说法。《列子·汤问》说:“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天)阙,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博物志》说同)这是说:自从女娲补天,有用鳌足做成的四柱来撑住了天。苍天既补,四极既正,但天何以仍旧西北倾斜?地何以仍旧不满东南?是因为后来“共工与帝喾争为帝”,触折了天柱,以致弄成这个样子。照这样说法,则共工和那场浩劫是丝毫没有关系。但宋罗泌在《路史》里说:“予观列御寇记共工氏触不周及女娲补天之事”(《发挥》卷一)。其子苹注云:“此古《列子》之文如是,王充《说天》所引犹云,故《尹子》盘古篇云,‘共工触不周山,折天柱,绝地维;女娲补天’。惟旧本《列子》先叙女娲事乃及共工,盖近世谬之,非古本云。”, 《论衡·谈天篇》引《儒书》言:


共工与颛顼争为天子,不胜,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女娲销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天不足西北,故日月移焉;地不足东南,故百川注焉。(《顺鼓篇》引“传又言”同)


王充最后还再三声明:“此久远之文,世间是之言也。”并非他自己所杜撰的。可见这是一个古老的俗说。照此看来,《天问》(包括《原道训》、《天文训》)所问和《览冥训》所讲的,当然是一个故事。便退一步说,他们也当为一个传说的分衍,故可以复合。

因为共工与天帝“争为帝”,“不胜”而“怒”,所以造成了这幕悲剧。这故事的内容情节,和北欧神话中的“神的劫难”(Ratgnasok)有点相像。据北欧人传说:天地形成,万物发生之后,曾来过一次可怕的大破毁。原来天地开辟之初,与神族同时混生的还有巨灵族。这些巨人中有一部分都是好乱成性,常与神们争权,扰乱这宇宙。有一天,奇祸来了。巨人们会同了许多魔怪,忽然起来与神们为难,向神国进攻。尔时,天狼吞没了日月,毒龙啮断了生命树;大地吓得乱抖,星从天上坠下,海中的巨蛇激起狂波,泛滥于大陆;狰狞的恶魔喷出烈火延漫于宇宙。神与人死亡将尽。后来,幸得亚尔法狄耳(Alfadur)出来,重造天地,万有始恢复了原状。从此以后,神人才能过着快乐的日子。

(乙)治水

上面的故事中曾提到“淫水”,提到女娲“杀黑龙”,“积芦灰以止淫水”。可见这女娲的故事与洪水有关,甚至可说他是洪水故事的一种。不过这故事的重心毕竟是在“补苍天,立四极”,治水仅为次要的事件。大约在古人的设想中,再造天地之责是由女娲和神禹共同负担的:“补苍天”为女娲的大功,而治洪水这件艰难工作则神禹尽力最多。

人类曾经受过洪水的灾害,所以许多民族都有大洪水的神话。他们差不多一致的这样说:天地开辟以后,曾因某种原因而有大洪水的降临,毁灭了这世界。至于大洪水的发生原因,大约分为两种讲法:一说是天神因人类犯罪,故降洪水来罚他们,如巴比伦和希腊的;一说巨灵与天神争权,因而洪水泛滥,如北欧和我们的。

大洪水故事既为创世神话中的一部分,所以古昔讲故事的,多把他和天地开辟的故事联在一起,例如希伯来人的创世记。大约我们古代庙堂图画神话,也是在天地开辟之后便紧接着描写大洪水的降临。因此《天问》的作者观画呵问开辟之事完了便紧着问鲧禹之湮洪水。这一定不是偶然的,当是依照顺序而发问罢。

大洪水是怎样起的呢?据说:


共工为水害,故颛顼诛之。(《淮南·兵略训》)

颛顼有共工之陈以平水害。(《史记·律书》)

舜之时,共工振滔洪水,以薄空桑……四海溟涬,民皆上丘陵,赴树木。(《淮南·本经训》)


舜即喾;颛顼即尧。相传大洪水的降临,正当他们前后统治此宇宙之时。大洪水的降临是由于共工在作祟。这说法,正和前面所讲的相呼应。为便于解说,把那故事再录于下:


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淮南·天文训》)


把两说混合起来,大意如下:因为共工与天神“争为帝”,既触折天柱,致天崩而地裂;复“振滔洪水”,使人类死亡将尽。这样的讲,我们还可以在较古的记录《国语》里寻得印证的。那书上说:


古之长民者,不堕山,不崇薮,不防川,不窦泽……昔共工弃此道也,虞于湛乐,淫失其身,欲壅防百川,堕高堙庳,以害天下《左传·昭公十七年》记:“共工氏以水纪,故为水师而水名。”又《管子·揆度》记:“共工之王,水处十之七,陆处十之三,乘天势以隘制天下。”这说法系就“以害天下”的正面讲,而本意则是一个:只是说“共工氏之霸九州也”(《礼记·祭法》)。。皇天弗福,庶民弗助,祸乱并兴,共工用灭。(《周语下》)


韦注,“高,谓高山;庳,谓池泽”。这段文字自然已经历史化了,但神话的影迹仍然遗留在里面而未退浄。试想,所谓“堕高山”,还不是“触崩不周之山”的变形吗?所谓“塞池泽”,“壅百川”,还不是“振滔洪水”的根由吗?《周语下》言及共工“害天下”后,便接着谈治水:先说鲧“称遂共工之过”而致被殛于羽山,再说“禹念前之非度”,改法平治。亦可证洪水的发生是由于共工。

这个“为水害”的恶魔,相传“人面,蛇身,朱发”(《山海经·大荒西经》注引《启筮》)。它“潜于渊”(《淮南·原道训》)的,足见不但有勇力,而且善识水性。《山海经》又说他“为水害”,甚仗其部曲相柳之力。那书上说:


共工臣名曰相繇,九首,蛇身,自环,食于九土(指大地)。其所(《说文》云,“,心有所恶若吐也”)所尼(《尔雅·释诂》,“尼,止也”),即为源泽。……百兽莫能处。(《大荒北经》)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九首,以食于九山(言头各食一山之物);相柳之所抵(触),厥(掘)为泽溪。……相柳者,九首人面,蛇身而青。(《海外北经》)


相柳即相繇。相繇所止所吐,即成泽溪,当然是一水怪。这个“九首,蛇身,自环”而“食于九土”的水怪,颇像北欧神话中的俞尔芒甘特耳。俞尔芒甘特耳是一条大蛇。它潜伏在海洋中,蹯绕着大地。当巨人们奋起而与神们争斗之时,它也发怒助威,激起巨浪狂涛,冲击大陆,凶恶异常。最后,它还窜上岸来,帮助巨人们扰乱世界。

“洪水滔天,浩浩怀山襄陵,下民昏垫”(《书·益稷》。郑康成云,“昏,没也;垫,陷也”),怎样办呢?这时候,有一位叫做鲧的英雄神,最先奉了天帝之命,不畏艰难的出来,想平治这一片茫茫的洪水。

《天问》的作者问“天”完了,便接着问:


不任汩(治)鸿(大水),师(众)何以尚(举)之?

佥(众)曰何忧,何不课(试)而行之?

鸱龟曳(引)衔,鲧何听焉?

顺欲成功,帝(天帝)何刑焉?

永遏在羽山,夫何三年不施?

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


便是以鲧治水的故事为问的。《尧典》记:


帝(天帝)曰:“咨!四岳(岳神),汤汤洪水方割(害),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忧),有能俾(使)(治)? ”

佥(岳神)曰:“于!鲧哉。”

帝曰:“吁,咈哉!方(负)命圮(毁)族(族通类;类,善也)。”

岳曰:“异哉,试可乃已。”(《虞夏书》)


天帝为了“洪水滔天”,集会议治,容纳众议,命鲧治水。鲧陻洪水:


鲧陻洪水……帝(《汉书·五行传》引此文,师古曰,“帝,谓上帝,即天也”)乃震怒……鲧则殛死。(《周书·洪范》)

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山海经·海内经》)

昔者伯鲧,帝之元子,废帝之德庸,既乃刑之于羽之郊,乃热照(日光)无有及也,帝亦不爱。(《墨子·尚贤中》)


“陻”,本作垔,亦作“堙”,塞也,填也。“息壤”者,郭璞注,“言土自长息无限,故可以塞洪水”(《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开(启)筮》说,“滔滔洪水,无所止极,伯鲧乃以息石息壤以填洪水”(《北堂书钞》一六〇引作“以填洪水”)。照这样说,鲧平水之法和女娲一样,都是堙塞,不过一则“积芦灰”,一则“窃息壤”。《国语·晋语五》:“舜之刑也殛鲧,其举也兴禹。”《尧典》同。但《国语》又说:


鲧鄣洪水而殛死。(鲁语上)


“鄣”,隔也(《苍颉》篇,“障,小城也”, 《北征赋》,“登鄣隧而遥望兮”。《汉书·张汤传》,“居一鄣间”,注谓塞上要险之处,别筑为城而为鄣蔽。《昭元年传》,“障大泽”,服注“陂障其水也”)。照这说法,是鲧平水之法又为障隔因“鲧鄣洪水”,后世遂有鲧“始作城”的传说产生。《吕览·君守篇》云,“夏鲧作城”;《淮南书》说,“鲧作三仞之城”(《原道训》);《通志》也说,“鲧……之治水……兴徒役而作九仞之城”。。鸱龟乃物怪。大约鲧听从鸱龟的惑诱,“不待帝命”,“窃帝之息壤”,筑为长堤,“如鸱龟之曳尾相衔者”,以障隔洪水丁晏笺《天问》引程子曰,“今河北有鲧堤”,又引《史稽》曰,“张仪依龟迹筑蜀城,非犹夫崇伯之智也”。。水性不可障的,因此鲧之治水是失败了。假若他“能顺众人之欲而成其功”(王逸注),天帝是不会刑戮他的。因“鲧违帝命”(《国语·晋语》),“绩用弗成”(《尧典》),所以天帝命祝融(火神)“杀鲧于羽郊”。羽郊地方,据说是一日光照不到之处。不过依《天问》的语意,似乎鲧曾被囚禁于羽山,过了三年才殛死的。另有一说,鲧死了三年还没有腐化。《吕览》说:


殛之于羽山(案《山海经·南山经》云,“尧光之山东曰羽山,其下多水,其上多雨,无草木,多蝮虫”),副之以吴刀。(《行论》)


副与疈同。《周礼·大宗伯》“以疈辜祭四方百物”,郑注,“疈,疈牲胸也,疈而磔之中”。《山海经·海内经》注引《开筮》说,“鲧死三岁不腐,剖之以吴刀,化为黄龙”。又依《天问》的语意,则鲧之复活,而化为黄能,是由于巫力。巫是有法术的——“剖之以吴刀”,故能使鲧死而复活,而变为黄能。此说亦见于《国语》:


昔者鲧违帝命,殛之于羽山,化为黄能,以入于羽渊。(《晋语八》, 《左传·昭七年》记同)


又《山海经》说:


山之首,曰敖岸之山……南望渚,禹父之所化。(《中山经》)


似鲧又曾化为“渚”,故郭璞解曰,“鲧化于羽渊为黄熊,今复云在此,然则一已有变怪之性者,亦无往而不化也”。

鲧之治水虽然失败了,但毕竟还是一个虽败犹荣的天降的英雄神。他首平水,为了人类而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故古人对于他的感想,很是不错。《楚辞》说:“鲧婞直以亡身兮,终然殀乎羽山之野。”(《离骚》)又说:“行倖直而不豫兮,鲧功用而不就。”(《九章》)“婞”是“狷介”之意;《文选·祭颜光禄》文“性婞刚洁”,注云,“婞犹直也”。这是说,鲧天性刚直狷介,卒以是贾祸而亡其身。大约他堙塞洪水,“窃帝之息壤”而“不待帝命”;他障隔洪水,听从鸱龟的惑诱而不顺帝意:都是“行婞直而不豫”的表现罢。因此鲧在古人的想象中,乃是一位生性正直的神人。《国语》曾记:


国之将兴……明神降之……而均布福焉。……商之兴也,梼杌次于丕山。(《周语》)


注云,“梼杌,鲧也”。又记:


鲧鄣洪水而殛死,禹能以德修鲧之功……故夏后氏……郊鲧而宗禹。(《鲁语上》)此外又《吴语》记,“今王既变鲧、禹之功”,而《淮南·修务训》亦云,“听其自流……则鲧禹之功不立”,皆承认鲧“有功烈于民”。


《礼记·祭法》引此,曾加评判:“此皆有功烈于民者也”。因为他生性正直,因为他“有功烈于民”,所以夏后氏礼祀他,所以古人说他为一“布福”的“明神”。

后来,鲧之子禹继鲧治水。《山海经》说:


鲧复生禹。(《海内经》)《初学记》二十二引《归藏启筮》云:“鲧殛死,三岁不腐,煏之以吴刀,是用出禹。”说法不同。此说亦颇流传。


“复”, 《天问》作“愎”,又作“腹”。案:字当作“腹”为是。因为相传“鲧腹生禹”,所以诗人怀疑:“伯禹腹鲧,夫何以变化?”(《天问》)这个“鲧腹生禹”的故事,和希腊神话雅典娜(Athe-ne)是从宙斯(Zeus)头里跳出来的有点相像。这神禹和他的父亲一样也是一能变化的人物,《淮南》说:


禹治洪水,通辕山,化为熊……跳石,误中鼓。涂山氏往,见禹方作熊,惭而去。(《楚辞补注》引)


相传这位“化熊”的禹具有甚大的神通。他是一位自天下降,为人类除害的英雄神,《天问》说,“禹之力献功,降省下土方”。他不但平水,且曾杀巨人,征三苗,干过许多可歌可咏的大事哩!详见拙著《禹本纪》。

禹奉了天帝之命继鲧治水。《天问》问道:


纂就前绪(业),遂成考(父)功;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洪泉(当作渊)极深,何以填之?

地方九则(品),何以坟之?

应龙何尽,河海何历?

鲧何所营?禹何所成?


便是问这件事。据第一问的语意,禹之平治洪水,“厥谋”与鲧“不同”:大约禹是先攻逐共工的。古传说:


禹伐共工。(《荀子·议兵》;《战国策·秦策》)

禹劳心力……抑下鸿(洪水),辟除民害逐共工。(《荀子·成相》)

西北海之外,大荒之隅……有禹攻共工国山。(《山海经·大荒西经》)


共工是战败而被放逐了一说,共工是被杀了。《国语·周语下》,“共工用灭”;《逸周书·史记篇》,“昔有共工自贤,唐(尧)伐之,共工以亡”。而最显明的为《韩非子·外储说·右上篇》所说:“(尧)举兵而流共工于幽州之都。”。《尚书·舜典》记:


流共工于幽州。(《孟子》引同)


“幽州”, 《庄子·在宥》引作“幽都”, 《史记》引作“幽陵”,相传其地“不见日”(《淮南·墬形训》)。共工是被神们流放于那“不见日”的幽冥的北地。

禹既逐共工,复杀其部曲相繇。《山海经》说:


禹堙洪水,杀相繇,其血腥臭,不可生谷。其地多水,不可居也,禹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大荒北经》)

禹杀相柳,其血腥,不可以树五谷种,禹厥之,三仞三沮,乃以为众帝之台。(言地润湿,唯可积土以为台观。)(《海外北经》)


这是遏绝洪水的来源。这个神话流传得很久。后世所传水怪巫支祈好为云雨,曾与禹大战而被锁住,其子虎头人奔云亦被杀的故事,当是从这个神话流衍而出的一种说法罢又有一说:“禹之时,天下大雨。”(《淮南·齐俗训》)所以《山海经》记:“大荒之中……有云雨之山……禹攻云雨。”(《大荒南经》)所谓“禹攻云雨”,当与治水有关。在古代传说中,这必为平水故事重要的情节之一。可惜现在已经无法考究了。

《天问》说禹“寘”“洪渊”,寘与填同,塞也。又《墨子》说,“昔者禹之湮洪水”(《庄子·天下篇》引)。上引《山海经》亦说,“禹湮洪水……湮之,三仞三沮,乃以为池”。湮,亦塞也。照这样说,禹也是用土石以填塞洪渊的。《淮南》书说:


凡鸿水渊薮自三百(王念孙云:百字衍文)仞以上,二亿三万三千五百五十里(王云,里亦衍文),有九渊。禹乃以息土填洪水……掘昆仑虚以〔为〕(据《水经注》补)下地。(《墬形训》)


“息土”,高诱注云,“不耗减,掘之益多”。试想,如果不是有这“不耗减”而“掘之益多”的“息土”,禹如何能够填塞那许多洪渊呢?“息土”当即上文所说的“息壤”。讲到这里,我们心中不期然发生一疑:《山海经》不是说鲧之平水,也是用“息壤以湮洪水”吗?何以不能成功?何以为天帝所杀?这个疑问,大约可以这样的回答:鲧听信鸱龟的惑诱,而欲障水,故不能成功;又“窃帝之息壤”,“不待帝命”,故被殛死。至于禹,他能“念前之非度”(《国语·周语》),而“厥谋”又“不同”,所以他能成功。

禹填洪渊,从一方面说是“治水”,但从另方面说又是“敷土”。古昔相传:


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诗·商颂·长发》)

禹敷土……奠高山大川……九州攸同,四隩既宅。(《尚书·禹贡》)

禹傅土,平天下。(《荀子·成相》)

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山海经·海内经》)


傅读为敷(《史记》引,“敷”作“傅”)。布与敷音同,古通用。(《仪礼·聘礼》“管人布幕”,注“今文作敷”, 《校官碑》“布政优优”, 《诗》作“敷”, 《左传·昭二十》引作“布”。)敷,治也。“敷土”即治地(即“以为下地”)。地如何的敷治?这在古人的设想中,“敷土”和“补天”一样都不是容易的工作。何以呢?原来古人相信,这方方的地和那圆圆的天一样,颇费神们一番苦心的经营。他们“经天”,将天形成“九部”;他们“营地”,把地分为“九州”。《淮南》记:


何谓九州?东南……曰农土,正南……曰沃土,西南……曰滔土,正西……曰并土,正中……曰中土,西北……曰肥土,正北……曰成土,东北……曰隐土,正东……曰申土。(《墬形训》)


九州即是九土。这九种土的性质是不相同的,有“农土”,“沃土”,“肥土”,等等之分。自从洪水振滔,九州崩裂,故禹治水,欲“敷土以定九州”,势必如女娲之“炼五色石以补苍天”一样,案依土质而敷治之,始能恢复原状。这是一件何等艰难的工作,所以诗人怀疑:“地方九品,何以坟之”呢?相传后来的九州便是禹重造成的。《淮南》书记:


中央之极,自昆仑东绝两恒山,日月之所道,江汉之所出,众民之野,五谷之所宜,龙门河济相贯,以息壤堙洪水之州,东至于碣石,黄帝后土之所司者,万二千里。(《时则训》)


注说:“禹以息土湮洪水,以为中国九州。”《逸周书·大明武第九》“城高难平,湮之以土”,孔晁注曰“湮土,谓为土山以临之也”。因为共工“堕高山,堙池泽”,“壅防百川”,故禹复“奠高山大川”(《禹贡》)。《淮南》说“禹乃以息土填洪水以为名(大)山”(《墬形训》), 《山海经》则似云由于“积石”:


积石之山,其下有石门,河水冒以西流。(《西山经》)。

河水出东北隅,以行其北,西南又入渤海,又出海外,即西而北,入禹所导(导字疑衍文。各篇多言“禹所积石”)积石山。(《海内西经》)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禹所积石。(《大荒北经》)

禹所积石之山在其(博父国)东,河水所入。(《海外北经》)


山名“禹所积石”,显言此种山之成是由禹所积石而成者。不过无论是由于“积石”,或由于积土,名山总多为禹所重造的。讲到这里,才可以谈《诗》了。《诗》说:


信彼南山,维禹甸之。(《信南山》)

弈弈梁山,维禹甸之。(《韩奕》)


传云,“甸,治也”。治山即是造山。南山是禹造的,梁山也是禹造的。这都是“禹功”,为古诗人所熟知而最乐道的。《山海经》又说:


禹曰:“天下名山……五千三百七十山;六万四千五十六里,居地也。言其五臧,盖其余小者甚众,不足记云。”(《中山经》)


这是禹自述其所“甸”之山。积土积石以成高山,当然是神话。在后人想来,自然是断无此理的。

这是甸山,再说导水注2。《天问》问,“应龙何画”?王逸注:“有翼曰应龙。或曰,禹治洪水时,有神龙以尾画导水,注所当决者,因而治之”。朱熹注引《山海经》说:

注2:《淮南》载:“昔禹治洪水,具祷阳纡。”《尚书中候》云:“伯禹观于河,有长人鱼身出,曰吾河精也,授禹河图,入渊。”按:阳纡为河源,相传为河伯冯夷之所都居。禹之祷,盖为导水。因有河神授图之说(《尚书中候》引此故事,盖以证禹受天命,故河出图,与故事的原意不同)。


禹治水,有应龙以尾画地,即水泉流,因而治之。(今本《山海经》无此文)


应龙是古代神话中著名的水怪。《山海经》曾说“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这怪物,曾助黄帝攻伐战神蚩尤,曾为女娲驾过雷车。依上说,它又曾助禹画导洪水。在这治水的故事中,应龙导水这一节实很需要。试想:百川已壅,池泽复堙,则“泛滥于天下”的滔滔洪水,不导泄,如何得了呢?

应龙“以尾画地”,使“水由地中行”,“注所当决”;大河名川,遂由此而造成。所以《诗》云:


丰水东注,维禹之绩。(《文王有声》)


当是这“画地导水”故事中的一幕罢。如果不得应龙的帮助,真叫“禹亲自操橐耜”(《庄子·天下篇》),“日夜不懈”(《吕览·古乐》)的,“凿龙门,辟伊阙”(《淮南·人间训》),“掘地而注之海”,使“水由地中行”(《孟子·滕文公下》);不要说“四载”(《书·益稷》),就是“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孟子·滕文公上》),或者“十三年,过家不入门”(《史记·河渠书》引《夏书》),也是不能够的。这个神话流传很久。《古岳渎经》所说“巫支祈巫支祈当为相繇的化名。李肇《国史补》引《山海经》云:“水兽好害,禹锁之,名巫支祈。”又《辍耕录》云:“山海经‘水兽好云雨,禹锁于军山之下,其名无支祈’。”今本《山海经》不见此说。如上引确为经文,则相繇之变巫支祈,由来已久。为孽,应龙驱之……其后水平,禹乃放应龙于东海之区”,当是从这个神话变演而出的一种说法。

总之,平治水土在古人的想象中,确不是一件平常的功业。禹不仅有神通,而且有谋略。他先“逐共工”,“杀相繇”,再积土积石,以填洪渊,“以为名山”,“以定九州”;又得应龙画地,使“水由地中行”。“鸿水漏,九州干”(《淮南·本经训》);“然后人得平土而居之”(《孟子·滕文公下》)。所以他遂成功了。

禹之“堙洪渊”,“定九州”,换句话说,便是“补地”。天是女娲补的,承天的柱是女娲重造的;地是禹补的,高山大川是禹重造的。在人们看来,他夫妇确然不是凡人!故相传女娲当事业成就之后,“登九天,朝帝于灵门”,成了天上的大神;而禹,本是一位天降的英雄,故当他“告厥成功”之时,天帝锡以“玄圭”(见《尚书·禹贡》),遂为主司水土(即所谓“社”,见《淮南·汜论训》)的大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