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 天帝
《说文》云:“天,颠也,至高无上。”天字,卜辞作,金文作,皆作人形,而特画大其首部。首部是在人体的至高处,故凡至高之处皆称为天,为颠(颠乃天的后起字。《说文》云,“颠,顶也”)。人顶称颠,山顶称颠(俗作巅),木顶称颠(《说文》云,“槙,木顶也”。槙为后起字),日月星辰运行的太空亦称天。
古人称天,常冠以形容之词。如云“皇天”,例如:
肆皇天弗尚。(《诗·大雅·抑》)
其自时配皇天。(《书·召诰》)
克侑于皇天。(《克鼎铭》)
“皇”字,金文作,像日光茫出土形。日出地面则光大,故凡光大之象皆称“皇”。《风俗通·皇霸篇》云,“皇者,光也”;《白虎通义·号篇》云,“皇者,大也”。此就光大的太空言之,故曰“皇天”。又云“昊天”,例如:
曕卬昊天,曷惠其宁。(《诗·大雅·云汉》)
乃命羲和,钦若昊天。(《书·尧典》)
昊,《说文》作“昦”,昦、昊古今字。《说文》“春为昦天”, 《书·尧典》疏引郑读《尔雅》,昦作昊。案:昦亦光大之意。《说文》云,“昦,从日夰,夰亦声”;“夰,放也,从大而八分也”。又《诗·黍离》疏云,“昊,大貌”。是昦有广大之义。昊通作“暤”(俗从白作“皞”)。《诗·蓼莪》“昊天罔极”, 《汉书》引作“暤”可证。《说文》云,“暤,晧旰也”,段注,“晧旰谓洁白光明之貌”(《尔雅·释天》“昊天”, 《释文》“晧,光明也。旰,日光出也”)。是昊有光明之义。故亦与晧通,《诗·节南山》“不吊昊天”, 《夏承碑》引作“晧”(俗从白作“皓”),是其证。昊,古又通“颢”。《诗·节南山》“昊天不惠”, 《童子逢盛碑》引作“颢”。《说文》云,“颢,白貌”。或说大,或说晧,或说白,皆就太空的大明光洁之象言之(故《诗·雨无止》曰,“浩浩昊天”, 《板》曰,“昊天曰明”, 《小明》曰,“明明上天”)。又云“旻天”,例如:
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诗·小雅·小旻》)
旻天大降丧于殷。(《书·多士》)
《说文》云,“仁覆闵下,则称旻天”。以仁闵名天,乃就天人的关系言之(《诗·烝民》曰,“天生烝民”,又《巧言》曰,“悠悠昊天,曰父母且”。盖古人视天如父,故以仁闵形容它)。又云“苍天”,例如:
悠悠苍天,此何人哉!(《诗·黍离》)
彼苍者天,歼我良人。(《诗·黄鸟》)
《礼记·月令》疏,“苍者,青也”。“古诗人质,仰视天形,穹隆而高,其色苍苍”(《诗》正义引李巡曰),故称天为苍天。又云上天,例如: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诗·文王》)
明明上天,照临下土。(《诗·小明》)
上天乃对下土言之。此外,又有“神天”(《书·多方》“惟典神天”, 《战国策·楚策》“上天甚神”),“金天”(《左传·昭公元年》有“金天氏”。疑“金天”即“颢天”之变。《吕氏春秋·有始览》注,“西方金色白,故曰颢天”。金天者,白天也,如西方之帝称白帝也),“炎天”(《淮南·天文训》,“南方曰炎天”),“玄天”(《庄子》逸篇,“共之玄天之上”)等等,但都不是古人常用之词。
称天为至大的,至明的,至高的,或仁慈的(《老子》云,“天地不仁”,是古当有上天甚仁之说),洁白的,苍苍的,等等,都是仰观于天而起的自然之感,先民初无别意。但这些到了神话故事制作者的心里,却会起了作用。便有了所谓九天之说。《楚辞·天问》曾有“九天之际……隅隈多有”之问,因为当时流传着这样有趣的一个旧闻:
天有九野(《淮南·天文训》)……何谓九野?中央曰钧天(高注,“钧,平也”),东方曰苍天(苍色青)……东北曰变天……北方曰玄天(玄色黑)……西北曰幽天……西方曰颢天(颢色白)……西南曰朱天……南方曰炎天……东南曰阳天。(《吕氏春秋·有始览》;《淮南·天文训》记同。两书皆辑所闻而成。九天之说可能是一个旧说。)
说天分九部,故想象九天连接之际,必有若干隅隈。《史记·封禅书》有“九天巫,祠九天”,可证九天神话与宗教有连,而不是齐东野人之语了。这“九天”,实际上只有五天,即苍天,颢天,炎天,玄天和平天。其他,变天,幽天是和玄天同意,朱天,阳天,则和炎天同意。至于“钧天”,曾见《史记·赵世家》说,“我之帝所甚乐,与百神游于钧天”。钧有平义,以平坦形容上天(《释名·释天》云,“青徐以舌头言之,天,坦也,坦然高而远也”。坦者,《广雅·释训》“坦坦,平也”。平坦亦广大之意),亦属自然之感。我疑九天说的前身当有一种四天(或五天)之说。因为四方观念,先民早有。而圆天如盖,仰观四际,四天之说遂油然起生。于是或有东方苍天,西方颢天,北方玄天和南方炎天之说。或增益中央钧天(《太玄·玄数》“九天”,中央称“中天”),而成为五天。其后复加推演,乃有所谓九天。
九天之说当是古巫所传。此外,古代的训注家复有别种四天之说。他们拿四季来配合上天,说:“春曰苍天,夏曰昊天,秋曰旻天,冬曰上天。”(《尔雅·释天》)并加曲解:“春曰苍天,阳气始发,色苍苍也;夏曰昊天,其气布散皓皓也;秋曰旻天,旻,闵也,物就枯落,可闵伤也;冬曰上天,其气上腾,与地绝也。”(《释名·释天》)此说不仅晚起,且一望而知为不通,前人已有驳之者。这里可不必再议论它。
以上说“天”。下文再言“帝”。
《说文》云,“,古文帝”。帝字,卜辞作,,,,,金文作,,,,皆作花蒂之形。故帝当是蒂的初文。“花之有蒂,果之所自出”(《古籀补》),故帝的初义当是生殖的意思。初民拿这个蒂来象征那神与人之父,万物之祖的至上神,称为帝。而祭此至上神的仪式,同时亦称为帝。帝既为祭天的专名,再变遂为祭祀的共名。故卜辞的帝字,除了作至上神名,亦用为禘祭之禘。这和神名的示同时即为祭名同例。其后帝字被至上神所独占了,才有禘字出现,专作祭名。《说文》云:“禘,祭也。”又《尔雅·释天》云:“禘,大祭也。”金鹗《禘祭考》云:“禘祭有七,圜丘之祭为最大,《尔雅》所谓大祭,盖主圜丘之禘,故在《释天》篇中。”案大祭即大禘,《诗序》云,“长发,大禘也”,郑笺“大禘,郊祭天也”。《祭法》云,“有虞氏禘黄帝而郊喾”,郑注“此禘谓祭昊天于圜丘也”。这又和天颠一样:天是颠字的初文,后来天成为太空的专名,才产生了颠字。又就至上神的帝和禘祭的帝同名观之,称至上神为帝盖始自巫觋,而非起于民俗。故我疑帝当是宗教中的至上神名,卜辞和《山海经》(《祭典》)里皆称天为帝,绝不例外,是最好的证据。
古人称帝,亦常冠以形容之词。如云“上帝”,例如:
(上缺)上帝(下缺)(《卜辞通纂》第三六八片)
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商书·汤誓》)
上帝板板,下民卒瘅。(《诗·大雅·板》)
予惟小子,不敢替上帝命。(《周书·大诰》)
帝称上帝,对下帝(人世之帝,如商末帝乙,帝辛)言之。又云“皇帝”,例如:
皇帝亡临保我乃周四方(《师訇簋》)
苗民弗用灵,制以刑……虐威庶戮,方告无辜于上。上帝监民……皇帝哀庶戮之不辜,报虐以威,遏绝苗民,无世在下。(《周书·吕刑》)
上帝与皇帝互文,知皇帝即是上帝。皇者,大也。故《逸周书·尝麦解》云,“顺天思序,纪于大帝”(又《殷祝解》“昔大帝作道”)。大帝即皇帝,亦天帝之称。又云“皇上帝”,例如:
唯皇上帝百神,保余小子。(《宗周钟铭》)
有皇上帝,伊谁云憎?(《诗·小雅·正月》)
皇矣上帝,临下有赫。(《诗·大雅·皇矣》)
上帝是皇。(《诗·周颂·执竞》)
又或称为“皇皇后帝”,例如:
春秋匪解,享祀不忒:皇皇后帝,皇祖后稷。(《诗·鲁颂·宫》)
予小子履,敢用玄牡,敢昭告于皇皇后帝。(《论语·尧曰》)
“后帝,天也”(《左氏传·文公二年》)。“后帝”之称,古籍屡见。如《左传》云:“昔高辛氏有二子……日寻干戈,以相征讨……后帝不臧……迁阏伯于商丘,主辰……迁实沈于大夏,主参”(《左传·昭公元年》)。又《楚辞·天问》亦有“后帝不若”,“后帝是享”之问。“皇皇”是颂扬后帝的光明伟大。
《易》, 《诗》, 《书》(《虞夏书》除开),及卜辞,金文,《山海经》中所见的帝,都是指那至上神。只有殷商末年的先王,帝乙,帝辛称帝。但不久王朝瓦解,人王称帝之礼并没有被周室“因”下去。直到战国末年,才有人王想自称帝。但这个帝梦要等秦王政统一天下之后始真实现。《国语》时代及其后所见的古帝,不是至上神名的历史化,便是后人所改所加的。
天或皇天、昊天等等,乃指我们头顶上的“彼苍苍者”,而帝或上帝、皇帝等等,则是这“苍苍者天”的拟人化。天字可能比较帝字出现得早。当最古的时候,帝(至上神)这个观念还没形成,初民只知道天。但他们心中之所谓天,绝不是一个抽象的观念,如我们所想象的。他们谈到天,只能说“头上的”,“高高的”,“大大的”等等。故造天字时,画一人形,而把头部特别画得大,所有“头上的”,“高高的”,“大大的”——这些意思都包含进去了。其后具体的天逐渐变为抽象的天,且拟人化。所谓帝这个至上神名便出现了。巫觋事神为职,“神之处位次主”是他们“制”的(《国语·楚语下》)。他们事神,“又能齐肃衷正”(同上),故称引神灵之号异常严格。尤其对这位至上神,只称它为帝。不像诗书的作者,或称帝,或称天,或合而称为天帝,随意行文,漫无规律标准。
《诗》《书》等呼号这至上神之漫无规律标准,可看下例。
王祀于天帝降,天亡尤王。衣祀于王不显考文王,事喜上帝,文王监在上。(《大丰簋铭》)
荡荡上帝,下民之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谌。(《诗·荡》)
思文后稷,克配彼天……贻我来牟,帝命率育。(《诗·思文》)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诗·玄鸟》)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书·汤誓》)
予惟小子,不敢替天命。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书·大诰》)
迪知上帝命……尔亦不知天命不易。(同上)
我西土惟时怙冒,闻于上帝,帝休;天乃大命文王,殪戎殷。(《书·康诰》)
旻天大降丧于殷。我有周佑命,将天明威,致王罚,敕殷命终于帝。(《书·多士》)
我闻在昔,成汤既受命,时则有若伊尹,格于皇天。在太戊,时则有若伊陟臣扈,格于上帝……故殷礼陟配天,多历年所。(《书·君奭》)
昊天上帝,则不我遗。(《诗·云汉》)
皇天上帝,改厥元子,兹大国殷之命。(《书·召诰》)
其彰显闻于昊天上帝。(《逸周书·克殷解》)
王及太子发并拜吉梦,受商之大命于皇天上帝。(《文选·石阙铭》注引《程寤》)
文王梦天帝服玄穰以立于令孤之津。(晋太康十年汲县《齐太公庙碑》引《周志》)
同一诗文中,称至上神为帝,为天,有的又合而称为天帝,或皇天上帝,昊天上帝。而《大丰簋铭》则天和帝和天帝同时并用。不像卜辞和《山海经》中那样的严格。
此外又有“上天后”(《墨子·兼爱下》引汤说佚文云,“敢用玄牡告于上天后”),“上天子”(《齐洹子壶铭》云,“于上天子,用璧玉”。子者,《广雅·释话》,“君也”。“上天子”即上天君之意),“皇天王”(《宗周钟铭》云,“我唯司配皇天王,对作宗周宝鼎”),“天主”(《史记·封禅书》云,“八神将自古而有之。一曰天主,祠天齐”)等等,亦皆天帝的异名。惟古有四帝、五帝之说,《史记·封禅书》记:
幽王为犬戎所败,周东徙雒邑,秦襄公攻戎救周,始列为诸侯。秦襄公既侯,居西垂,自以为主少皞之神,作西畤,祠白帝……其后……秦文公东猎汧渭之间,卜居之而吉!文公梦黄蛇自天下属地,其口止于鄜衍。文公问史敦,敦曰:“此上帝之征,君其祠之。”于是作鄜畤,用三牲郊祭白帝焉……其后……秦宣公作密畤于渭南,祭青帝……秦灵公作吴阳上畤,祭黄帝;作下畤,祭炎帝……栎阳雨金,秦献公自以为得金瑞,故作畦畤栎阳而祀白帝……〔汉高祖〕入关,问:“故秦时上帝祠何帝也?”对曰:“四帝,有白、青、黄、赤帝之祠。”高祖曰:“吾闻天有五帝,而有四,何也?”……“吾知之矣。乃待我而具五也。”乃立黑帝祠,命曰北畤。
秦祠上帝,三祠白帝而一祠青帝、黄帝、赤帝。四帝之说当为秦地所有。而刘邦所闻“天有五帝”之说,则系楚地所传。《晏子春秋》记:
楚巫……见景公……曰:“……请致五帝,以明君德。”景公再拜稽首。楚巫曰:“请巡国郊,以观帝位。”至于牛山而不敢登,曰:“五帝之位在于国南,请斋而后登之。”
不止楚地,晋地亦有五帝之说,《汉书·郊祀志》记:“晋巫祠五帝。”巫觋为古代最熟识神话的人,其祠奉的四帝、五帝当本之积传,而非一时一人所造之说。
古又有一“黄帝胜四帝”的传说,《孙子·行军篇》云:
凡此四军之利,黄帝之所以胜四帝也。
又《御览·皇王部》引蒋子《万机论》云:“黄帝之初……不好战伐,而四帝各以方色……交共谋之。……黄帝……遂即营垒,以灭四帝。”所言“色”,即指白青赤黑言。至于“方”,当指东南西北言。《墨子·贵义篇》云:
帝以甲乙杀青龙于东方,以丙丁杀赤龙于南方,以庚辛杀白龙于西方,以壬癸杀黑龙于北方。
古以龙为天帝之征。秦史敦以黄蛇为“上帝之征”, 《易·乾卦》爻辞以龙为乾天之德,是其例证。疑《贵义篇》所言龙者即指帝言,而所谓帝即指黄帝。四龙各有方色。帝杀四龙,或即“黄帝杀四帝”之说的前身,而故事的母题则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