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东坡之前词论中关于词体的内涵
文人词的创作始于盛、中唐时期,但创作并不多;到了晚唐五代才形成一定规模,至宋初时流行渐广。因而东坡之前关于词方面的专门评论也相应甚少。此处试作一简略爬梳,以明东坡之前词论中关于词的概念。
词在中唐的主要创作者是白居易和刘禹锡,二人常以词相和往来,他们以诗歌里的新乐府精神进行词的创作,采民间小调,在文字上雅化而使之成为文人词。刘禹锡至夔州刺史任,闻蜀中民歌而倚其声作《竹枝词》九篇,并序引云:“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余亦作《竹枝词》九篇,俾善歌者飏之,附于末。后之聆巴歈,知变风之自焉。”刘禹锡欲效屈子,保留民间俗调而对文词作了雅化的努力。显然,此处他把词与《诗经》传统中的变风看成一脉相承的产物。
后有李德裕作《玄真子渔歌记》,其中谓:“渔父贤而名隐,鸱夷智而功高,未若玄真隐而名彰,显而无事,不穷不达,其严光之比欤!”将张志和的人品比作汉代高士严光。由此可知,他欣赏《渔歌子》词的角度,乃取自一种较高的格调——将词品与人格统为一体。从这两个评论都可见出词在《花间》之前的风貌,其格调并未陷入后世所谓的靡丽纤弱,人们对于词的评赏,也是将其与诗联系到一起的。
晚唐五代的词创作,南宋时陆游称之为“简古可爱”。这似乎与欧阳炯对花间词的看法有别,实则二人是从不同角度来评说词体的。陆游主要从文章世运的关系上,看到了词体对前代诗精神的继承。其所以“简古可爱”,在于“酒间易晓,颇摆落故态,适与六朝跌宕意气差近”,因为时代的诸种因素,诗格愈卑,文人颇苦于不能振拔,转而投入词的创作。又由于词作为一种新的抒情方式,其间自由的张力较大,不必因循故习,故容易传写自然而真率的情意。而欧阳炯《花间集序》,则从词作为一种新兴文体,所分领的情感精神之域的特性而言。他视词的功用为“用助妖娆之态”,即所谓“绮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这自然是为词体内涵作出了限制性的规定,引导了此后长期代表词体特性的“侧艳”之风。同时说到编纂《花间集》的目的,是“将使西园英哲,用资羽盖之欢;南国婵娟,休唱莲舟之引”。就是说,当时文人们确是有心将民间俗调雅化,使之传唱于上层,供一时的风流雅赏。词自刘禹锡、白居易的有意变革,扩展到文人集团的群体创作,呈现出词作为一种文学体式已经自觉,并且愈来愈文人化的趋向。这样的词风到南唐后主李煜手里又变出新调,其入宋后的创作不无悲苦之情,正所谓“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实际上,词自刘禹锡、白居易开始到五代,无论风格怎样变化,走的始终是一条从俗而雅的士大夫化的历程。
宋时潘阆《逍遥词附记》,仍然可见这条隐约而在的雅化痕迹。其中潘阆先论述了好诗的不易得:“诗家之流,古自尤少,间代而出,或谓比肩。当其用意欲深,放情须远,变风雅之道,岂可容易而闻之哉!”又自呈其《酒泉子》曲子十一首,拟之与诗,谓“其间作用,理且一焉”,毫无疑问地把诗与词等同来看。同时代的陈世修所作《阳春集序》,与欧阳炯的《花间集序》略同,强调词“娱宾遣兴”的功能,以及作为风流雅赏的一种姿态。一方面揭橥词创作的场合和功能:“公以金陵盛时,内外无事,朋僚亲旧,或当燕集,多运藻思,为乐府新词,俾歌者倚丝竹而歌之,所以娱宾而遣兴也。”一方面,颂美侧重在于词集作者冯延巳从容进退,所谓进则“磊磊乎才业何其壮也”,退则“不矜不伐,以清商自娱,为之歌诗以吟咏情性,飘飘乎才思何其清也”。这是从道德的角度来评赏冯词创作的价值,而词的定位在于士大夫功业已成,独守其清的一种姿态。这里传达了一种观念,词可以“晚作”不可以“早作”。同样是一国之重臣,和凝因少作词而后“自扫其迹”不暇,尚不免于蒙羞;冯延巳功业既成,以余事作歌,则更见出飘逸出尘的态度。何以“晚作”与“早作”区别如此之大?原因还在于时人认定词是一种闲适的产物。宋欧阳修等人,亦以余事作词,虽偶遭质疑(如前例王安石云:“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但随即就有人以功德回护之。那么从时人认为作词宜采取的时段上来看,词的本质功用还在于功业之外的“怡情冶性”,即不与人格直接相关的一种抒写情致的方式。
从中唐刘禹锡关于词的观点,到宋初陈世修的词论,我们大体可以看到这样一条轨迹,文人始终致力于词从俗调变为雅声的努力;同时,受时代和具体创作的影响,词的内涵也从最初的《诗》之变风流衍为遣兴娱宾之体,诗词不同功用至此判然两途。此后,宋诗理性精神的完型,更促使诗词相隔在不同的畛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