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宋人对于“词体”的一般看法
宋人在提到词的时候,用得较多的术语是“倚声”、“乐府”、“小词”、“小道”等。“倚声”,侧重于词对于音乐的从属关系;“乐府”,侧重于词对于前代音乐诗歌的承继性:二者均强调词的音乐性。词在初期是和音乐紧密相关的,至两宋交替之际的李清照,音乐性仍是其评词的最高准则。但是,从“倚声”、“乐府”的称谓,到李清照《词论》里的“别是一家”,词的内涵在文人那里已经有了质的不同,其地位也相应得到了很大提高。此后,南宋词人和品评家,虽然不尽同意李清照的观点,但词的“雅化”的创作方向和兴寄功能的出现,正是使词地位提高的一种努力。
“小词”一语本身是不含褒贬意思的。一般指(初起时的词)篇制短小,表达内容因不必如诗般典重而所抒情感又趋于轻灵婉妙,所以称之为“小”。譬如努力把词与诗区别开来,以标示词独立的地位,极言词“别是一家”的李清照,在其《词论》里用的也是与之相近的称谓——“小歌词”。
“小道”则不同,其中含有明显的贬抑之情。作为“小道”的对举面的“大道”是“诗”是“文”。这里的“道”有技艺、技巧的意思。中国文化传统历来以技巧类为等而下之,而诗文合乎的是“道德”、是遵循礼乐教化功能的。宋人把诗、文、词分成不同的等级,从下举魏泰《东轩笔录》中的一段话即可看出:
欧阳文忠素与晏公无它,但自即席赋雪诗后,稍稍相失。晏一日指韩愈画像语坐客曰:“此貌大类欧阳修,安知修非愈之后也。吾重修文章,不重他为人。”欧阳亦每谓人曰:“晏公小词最佳,诗次之,文又次于诗,其为人又次于文也。”岂文人相轻而然耶?
欧阳修和晏殊两人互致不满,晏殊当众指出,自己看重欧阳修文章胜于其为人,隐含的意思就是欧阳修为人不如文章,那么一般的标准则是首重为人,文章次之。这个说法不外乎立德、立功、立言的三阶标准(《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而欧阳修的说法更层次分明,倒过来看,就是晏殊为人不如为文,为文不如为诗,为诗不如为词,很显然,衡量的标准是为人——文——诗——词,等而次之。无论这个记载是否合乎当时实情,此笔录出自宋人之手,可见宋人对于几种文学体式的一般态度,词居于忝陪末座的位置。
又检看当时词作序跋的内容,虽内中不乏对于词之创作的颂美,但总不忘上悬一个道德为人的标准;似乎只有说明词之作者道德为人方面不愧于天地,其词才有了示人的资格和价值。这不能不从反面看出宋人对于词的地位始终持以“小”视的观念。体现此观念的又如以下两则词集的跋序:
情动于中,而形于言,人之常也。诗三百篇,如俟城隅、望复关、标梅实、赠芍药之类,圣人未尝删焉。陶渊明《闲情》一赋,岂害其为达,而梁昭明以为白玉微瑕,何也?公性至刚,而与物有情,盖尝致意于诗。为之本义,温柔宽厚,所谓深矣。吟咏之余,溢为歌词,有《平山集》盛传于世,曾慥《雅词》不尽收也。(罗泌《六一词跋》)
予友贺方回,博学业文,而乐府之词高绝一世。携一编示余,大抵倚声而为之词,皆可歌也。或者讥方回好学能文而惟是为工,何哉?予应之曰:是所谓满心而发,肆口而成,虽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泽之工,则其才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张耒《贺方回乐府序》)
前一则以为词不害于作者为人(与晏殊对欧阳修之评相映成趣),为词乃人之常情,且“吟咏之余,溢为歌词”。后一则以宾客问答的方式解释了贺铸作词出于“情不得已”,所谓“好学能文,而惟是工”,恰好透露了时人轻视词的态度。对于词的轻视,还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即欧阳修《归田录》卷上云:“钱思公(钱若水)虽生长富贵,而少所嗜好。在西洛时尝语僚属,言平生惟好读书,坐则读经史,卧则读小说,上厕则阅小词,盖未尝顷刻释卷也。”从叙述的次第和姿态中,我们便可知词的地位如何了。
然而,宋人显示出不寻常的态度是,一方面他们“小”视词体,以为不合于大道,甚而有损于自家清誉,如魏泰《东轩笔录》卷五记载王安石对于晏殊的轻嘲:“王荆公初为参知政事,闲日因阅读晏元献公小词而笑曰:‘为宰相而作小词,可乎?’平甫(王安国)曰:‘彼亦偶然自喜为尔,顾其事业岂止如是耶!'”但另一方面,他们却不耐技痒或“情不自禁”尝试作词,前例中嘲笑他人的王安石,便是在词的创格方面作出了诸多尝试(如括、集句等)的作者。所以胡寅《向林<酒边集>后序》称:“然文章豪放之士,鲜不寄意于此者,随亦自扫其迹,曰谑浪游戏而已也。”“鲜不寄意于此”说明词在有宋一代已经成为一种众手皆能的文体,成为一种情感抒发的载体。至于“自扫其迹”,究其原因则归之于理学思想的深锢人心。
宋人对于词的喜爱,从他们之间不厌其详地相互点评和自赏中便可获个中消息。如以警句称谓词人,以示对其赏慕之情:
张子野郎中善歌词,尝作《天仙子》云:“云破月来花弄影”,士大夫皆称之。子野初谒欧公,迎之坐,语曰:“好,‘云破月来花弄影’,恨相见之晚也。”有客谓张子野曰:“人皆谓公为张三中,即心中事,眼中泪,意中人也。”公曰:“何不目我三影?”客不晓。曰:“‘云破月来花弄影’,‘娇柔懒起,帘压卷花影’,‘柳径无人,坠风絮无影’。此予平生所得意也。”(李颀《古今诗话》)
这里,不仅以对方词中警句称美之,词作者自己也不避其嫌地自许。同样,东坡称秦观为“山抹微云秦学士”,宋祁与张先互相称为“云破月来花弄影郎中”、“红杏枝头春意闹尚书”,都可见这种由词而及于人的称赏。不仅如此,还有自赏其词者,如陈师道《后山诗话》中跋旧词云:“……余他文未能及之,独于词,自谓不减秦七黄九。”比照陈无己在另外一处说的话:“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耳。”足见他自矜其词的程度。
此外,在词话的资料里留下了许多文人之间对词评赏的记载,并且他们对词的研磨,可以说达到了细致入微的地步。如:
《雪浪斋日记》云:荆公问山谷云:“作小词曾看李后主词否?”云:“曾看。”荆公云:“何处最好?”山谷以“一江春水向东流”为对。荆公云:“未若‘细雨梦回鸡塞远,小楼吹彻玉笙寒’,又‘细雨湿流光’最好。”
《漫叟诗话》云:前人评杜诗,云:“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若云“鹦鹉啄残红豆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便不是好句。余谓词曲亦然,李璟有曲“手卷真珠上玉钩”,或改为“珠帘”,舒信道有曲云“十年马上春如梦”,或改云“如春梦”,非所谓遇知音。
由以上而知,宋人对于词嗜爱有加,惟观念上始终不将词与诗文等同,而多在于技巧层面上的赞赏和探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