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道家的本体诠释学:老子与海德格尔
本成(Ereignis)与有无玄同:论海德格尔思想的“转折”与老子的有无玄同
导论
从1929年《什么是形上学》(Was ist Metaphysik?)开始,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1889—1976)开始重视“无”的课题,海德格尔1927年的《存有与时间》已经指出,西方形上学虽然探讨存有者的存有,但是却忽略了存有者和存有本身的差异,从而遗忘了存有本身(Seinsvergessenheit),传统西方形上学所论的存有,只是存有者的普遍性,与最高存有者,这是探讨着存有者全体,其实是忽略了存有与存有者的差异(存有学差异),乃是以面对存有者的态度来面对存有,而遗忘了存有本身。如何超越此一存有遗忘?海德格尔的《什么是形上学》开始重视“无”在超越西方传统形上学上的重要性,唯有透过无,才得以使人超脱存有者的态度,海德格尔借此而在后来阐明超存有学(Metontologie),也因此而和强调“无”的亚洲哲学展开对话。
一般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转折可以从所讨论的课题而见出,也就是由《存有与时间》探索“存有的意义”(Sinn von Sein überhaupt),到晚期的着重于讨论“存有的真理”(Wahrheit des Seins)。其实,在1930年的《论真理的本质》(Vom Wesen der menschlichen Freiheit)的演讲之后,海德格尔思想从《存有与时间》探索“存有的意义”,转移到关心“存有的真理”。海德格尔在1929—1930年间已经开始阐明他自己的思想“转折”(Kehre)。因为存有意义的开显已经预设了意义界域的开显,已经预设了能开显的存有活动。所以,此一思想的转折的发生,在存有自身也是顺理成章之事,因此海德格尔自己所说的此一转折就存在于存有自身,是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晚期海德格尔多次引用老子和庄子来说明他自己的新思想,认为中国的主导词“道”(Tao)和海德格尔在此指出的希腊的主导词“逻各斯”(logos)都是一种Ereignis(本成,发生,大道)的存有思想。海德格尔自己屡次强调他晚期思想和老子庄子的道家思想的亲缘性。基于对于这种亲缘性的关心,海德格尔在1946年夏天邀请萧师毅一起合译老子的《道德经》,完成了关于道的八章。尤其是晚期海德格尔以Gelassenheit(泰然任之)来冥契存有思想,讨论Ereignis(本成)、存有与思想者共同隶属,这些都是隐藏于自己早期思想之中的深意,具有东西跨文化的思想沟通的深刻意义。
笔者此文尝试指出,从海德格尔1936—1938年的《哲学献集:论本成》(Beiträge zur Philosophie.Vom Ereignis)一书所讨论的“本成的转折”(Kehre des Ereignisses)和其他晚期著作的相关讨论来看,随着海德格尔存有思想的深化,海德格尔认为,此一思想之路的弯道上的方向回旋,就存在于存有自身,是一个本成的转折,也就是相通于老子所说的有无玄同,大道就包含了有和无的玄同与转折。
海德格尔的思想转折和老庄的道家思想之亲缘性就成了研究者所注目的课题,在此一论题上,笔者此文并不是要证明海德格尔的思想转折和老庄的道家思想对他的影响有关,只想阐释在何种意义上,海德格尔的思想转折和老庄的道家思想具有亲缘性,而得以成为克服西方形上学所造成的存有遗忘的危机之后的新思想之路。
笔者另文《海德格尔论道:一个文献学之考察》从事文献学的研究与研究史的反省,探讨海德格尔讨论老子、庄子和道的相关资料,以及德文、英文、中文世界对于此一问题的研究成果。论者多是从文献的外部来研究海德格尔和道家思想的关系,或是出之于论者自己的比较。较少有人真正深入海德格尔思想内部脉动,真正从思想本身,从海德格尔所说的根源性的思想体验,来讨论海德格尔晚期思想与老子的亲缘性。笔者本文从“转折是本成的转折”一义,来讨论海德格尔晚期思想和老子的有无玄同,确实有其思想本身的亲缘性。笔者本文由哲学的进路来探讨海德格尔对道家思想的容受及此中所包含的存有思想的转折的问题,逐步展开海德格尔转折之后的存有思想之能够与老子有无玄同相对比的诸项要点,期望能从思想的根本处,解明海德格尔存有思想与老子道思想的亲缘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