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的重新阐释及其他
放在当时的大历史环境里,就一种价值尺度来看,何其芳的爱情诗传达的感情是有些过分狭窄。对于这个问题,还在抗战爆发之前,何其芳就带着十分矛盾的心情进行过自省。他一方面说,对于《燕泥集》第一个时期里的诗中的那些日子,自己“颇为珍惜,因为我作了许多好梦”;但他同时又说,“有时我厌弃自己的精致”[13]。稍后,他更清楚地说,“我那时由于孤独,只听见自己的青春的呼喊,不曾震惊于辗转在饥寒死亡之中的无边的呻吟”[14]。别人批评《画梦录》时,曾引他“厌弃精致”的话说,“当我们往坏处想只是颓废主义的一个变相”[15]。何其芳说,“那句议论很对”,自己“也不缺乏一点自知之明,很早很早便感到自己是一个拘谨的颓废者”[16]。但抗战爆发以后,当艾青就他的《画梦录》和那个时期的思想进行批评的时候,何其芳却起来为自己辩护了。这辩护当然也包含他的《预言》中的诗。
艾青说,何其芳“把糖果式的爱情看为生活的最高意义的基调”。他“有旧家庭的闺秀的无病呻吟的习惯,有顾影自怜的癖性,词藻并不怎样新鲜,感觉与趣味都保留着大观园小主人的血统”[17]。何其芳在答辩中,说明了写作《画梦录》中部分散文和《汉园集》第一辑作品前后的思想历程,承认自己“当时有一些虚无的悲观的东西”,但更主要是批评了艾青判断的“不公平”。他认为,艾青没有发现他的作品“一个基本的共同点:由于一种被压抑住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18]。何其芳的辩护给我们提供了一种思路:如何理解何《预言》及其他爱情诗的情感内涵。两种不同意见走入的是同一思维的轨道。为什么一定要把青春与爱的“呼喊”与饥寒交迫的声音对立起来,将青春与爱的歌唱看做是“顾影自怜”的“无病呻吟”呢?艺术现象与人生的复杂关系,为什么不可以从复杂而丰富的人生情感世界中去寻找解释呢?
先看《季候病》。诗的开始是写:“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征候。/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谁的流盼的黑睛像牧女的铃声/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的可怜的心?”到这里,何其芳的声音确实没有逃出一些浪漫的调子。但是,接着诗人给我们是这样的回答:“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寞,/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的绸缪……”这里确实有一个年青人爱的感伤和脆弱的心灵的独语,但同样深潜着诗人内心一种“被压抑住的无处可以奔注的热情”。他的爱的“怀想”,不仅区别于旧传说中的爱的无病呻吟,也区别于烂调的新诗中那种狭窄的伤春悲秋的感叹。“秋天”的阔大和“南方”的优美的意象,已经成为一种感情的象征。它画出了诗人爱情的情感世界。它们成为诗的情绪的主潮。这是象征,也是内在情感的真实。他们给人一种健康美丽的信息。“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或许是何其芳爱情诗整个情感世界的一种象征。人类的情感世界中,健康的忧郁和感伤,透明的忧愁,也是一种美。
何其芳说,这些诗在他记忆里“展开了一个寒冷的热带”。“热带”和“南方”,在何其芳的爱情诗中成为经常出现的意象。这些意象又往往以与北方的荒凉寂寞和萧条寒冷对立的形态而出现。这就象征地表现了诗人的情感世界中一种深层的追求与取向。《预言》里那位“年青的神”,被猜测一定来自“温郁的南方”,“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这是诗人难以忘怀的情景:“阿,那是江南的秋夜!/深秋夜正梦得酣熟,/而又清澈,脆薄,如不胜你低抑的脚步!”(《脚步》)诗人曾说,这些是他梦中获得的诗句:“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而“北方的爱情是警醒着的”,由此他写成了一首诗,其中有“当南风无力地/从睡莲的湖水把夜吹来,/原野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爱情》)。诗人深情地唱着那位“如花一样无顾忌地开着”的“南方的少女”,“你不知忧愁的燕子,/你愿意飞入我的梦里吗,/我梦里也是一片黄色的尘土?”(《再赠》)诗人听到所爱的人“向晚的秋天”的细语,然后就进入了一种温馨的抒情:“不要默默得如一枝白茶花,/让我们来谈说我们的乡土:/那儿四季有明媚的日光,/快乐的风托着小鸟的翅/,花瓣上散着蜂蜜的味。”(《细语》)诗人的爱是热烈的:“但你知道,我们是往热带去,/那儿的气候是适宜于爱情的,/我们将有永远的夏夜的梦”,“那你是木棉/,高大的有红艳的花的木棉,/而我是多绿叶的长春藤/从你的足一直缠到颈间。”(《冬夜》)在诗人笔下,南方或热带,成为温暖,自由与美丽的象征。在这些意象中,寄托了诗人爱的独特情感世界。这些意象的凝聚包含了诗人的生命选择和人生热情的追往。热爱人生,热爱生活,热爱青春的美丽,这潜在的内涵本身就是一种诗的价值。
《预言》这首诗深藏着富于人生哲理的情感世界。此诗写于1931年秋天。人们根据诗中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的“神”的形象,一般认为诗里所写的是诗人自己初对爱情来临的惊喜,对于爱的美丽的憧憬和热烈,以及爱情失落之后的怅惘,而被赞美的是一位骄傲的女神。但如果我们联系何其芳在稍后文章中婉转的自述,就会进入这首诗感情世界的另一番天地。1933年所写的一篇对话剧式的散文《夏夜》里,即将离开北方某城的一个中学教师齐辛生,与恋着他的女教师狄珏如谈话时,狄珏拿起书架上的书,念起《预言》诗开头两段,问道:“这就是你那时的梦吧。”
齐 (被动的声音)那也是一个黄昏,我在夏夜的树林里散步,偶然想写那样一首诗。那时我才十九岁,真是一个可笑的年龄。
狄 你为什么要那“年青的神”无语走过。不被歌声留下呢?
齐 我是想使他成为一个“年青的神”。
狄 “年青的神”不失悔吗?
齐 失悔是更美丽的,更温柔的,比较被留下。
狄 假若被留下呢?
齐 被留下就会感到被留下的悲哀。
狄 你曾装扮过一个“年青的神”吗?
齐 装扮过。但完全失败。
在他们不得不分离的眷恋中,齐“带着泪声”地说:“我接受了‘生命底贿赂’,却拒绝了‘生命底生命’。”并走近书架,读起了《预言》的最后一节:“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你底脚步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象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啊,你终于如预言所说的,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年青的神?”[19]这里带有很大的自我解释的性质,但同时又是何其芳对于人生思考的哲理性的结晶。我们看到,《预言》中的“年青的神”,并不是瓦雷里诗中那位的“年青的命运女神”的转化,而是诗人自我诗性的化身。整首诗是一位女性的顷诉。无语而来又无语而去,“消失了骄傲的足音”的,不是年青的“女神”,是诗人自己。在这篇《夏夜》里,作者就通过人物齐辛生的口说,“第一天我说,‘我是年青的神’。第二天我说,‘好意是能拒绝的吗?’第三天我说,‘爱情是能够拒绝的吗?’第四天就轮到该我哭泣了,‘我是受了生命的贿赂’。以后我常自语着,如一狂人似地,‘我没有爱她,我并没有爱她’。但那记忆是一直缠着我,到现在——”在解释拒绝一个女性的爱,是否故意想“排演残忍的悲剧”时,齐辛生回答说:“我以前同一个朋友谈过:人生如一条车道似的,沿途应该有适宜的车站。比如第一站是温暖的家庭;第二站是良好的学校教育;第三站是友谊与爱情;第四站是事业;最后一站是伟大的休息。在这条道上,缺少了某站或者排列颠倒了都是不幸的。”[20]这段“自白”,揭示了《预言》中“年青的神”拒绝了“生命的生命”所持的人生哲理的根据。
在一篇小说《迟暮的花》中,何其芳通过虚拟的主人公欧阳先生的作品,回顾20年前构想的故事中两个人物的私语:一段失落的爱情的经历。一个青年为了消除“对于爱情的闯入无法拒绝的惊惶”,竟在一个郊外的森林里度过了一个下午:
我自己给自己编成了一个故事。我想象在一个没有人迹的荒山深林中有一所茅舍,住着一位因着干犯神的法律而被贬谪的仙女;当她离开天国时预言之神向她说,若干年后一位年青的神要从她茅舍前的小径上走过,假若她能用蛊惑的歌声留下了他,她就可以得救;若干年过去了,一个黄昏,她恁依在窗前,第一次听见了使她颤悸的脚步声,使她激动的发出了歌唱。但那骄傲的脚步声踟蹰了一会儿便向前响去,消失在黑暗里了。
——这就是你给自己说的预言吗?为什么那年青的神不被留下呢?
——假若被留下了他便要失去他永久的青春。……
——现在你还相信着永久的青春吗?
——现在我知道失去了青春人们会更温柔。
……
倾听着这低弱的幽灵的私语直到这个响亮的名字,青春,像回声一样迷漫在空气中,像那痴恋着纳耳斯梭的美丽的山林女神因为得不到爱的报答而憔悴而变成了一个声响,我才从化石似的冥坐中张开了眼抬起了头。[21]
何其芳这里提到的纳耳斯梭,即希腊神话中的水仙。据出版于《预言》写作之前的梁宗岱译瓦雷里《水仙辞》时介绍:“水仙,原名纳耳斯梭,希腊神话中之绝世美少年也。山林女神皆钟爱之,不为动,回声恋之尤笃,诱之不遂而死。”[22]“纳耳斯梭”这译名及所叙故事与《预言》的大体一致,说明何其芳创作《预言》时显然已读到过梁宗岱《水仙辞》的译文。比较一下梁宗岱的介绍,可能尚有别的借鉴。希腊神话中说,森林女神厄科,因被罚,舌头不能讲话。一天,她看到一个叫那喀索斯(即纳耳斯梭)的猎人,是个绝世男子。她强烈地爱恋他,悄悄跟踪他,但总得不到他的答应。因为解释不清,她只好扑向那喀索斯,试图把他抱住。可是这位美男子一个箭步躲开了,接着就消失在茂密的树林中。失望中,她日夜在山里流荡,在爱的折磨下逐渐消瘦,最后变成了一种声音,在山林里回荡,成了人们呼喊时的“回声”[23]。这些情节,是与前面所引何其芳的叙述相吻合的。何其芳创作中没有取瓦雷里《年青的命运的女神》的思路。他在关于纳耳斯梭的“拒绝”森林女神爱的传说里找到自己情感世界共鸣的元素,找到了创作《预言》的灵感。
过去读《预言》,我们忽略了诗人上面那些充满着诗意的“解释自己”的自述,忽略了诗人为自己“编的故事”与《预言》之间的联系,因此也就忽略了这首诗中说的“年青的神”的原初象征意义。我们并不否认以前对于这首诗的理解的情感内涵的合理性。象征的现代诗本来就有多义的特征。但是,这种多义如果遇上诗人反复的自我阐释的时候,当然不能视而不见。当我们接近诗人通过神话传达的深层次的象征,就会发现诗中角色转换后的全然不同的意义呈现。原来,《预言》里传出的是一个少女对于一个男性的“年青的神”的爱的倾诉。根据神话故事和何其芳散文中两个虚拟的老人的对话,或许可以更大胆一点推测,这乃是诗人在爱的热潮过去之后自我内心两种声音的对话,是诗人情感矛盾中一种心灵的自审。热情浪漫的意象背后实则包含着冷静的智性思考。在诗人看来,人生应该是一个有序的轨道。对于青春的珍惜常常伴随对自我的残忍而来。如果“年青的神”留下来,他就会“失去永久的青春”。这首爱情诗是诗人对自己情感矛盾的自剖和自身悲剧命运的“预言”。它的情感世界包容一个冷峻的哲理命题。
何其芳说:“有很长一个时期我的生活里存在着两个世界。一个是出现在文学书籍和我的幻想里的世界。那个世界闪着光亮的,是充满着纯真的欢乐、高尚的行为和善良可爱的心灵的。另外一个是环绕在我周围的现实的世界。这个世界却是灰色的,却是缺乏同情、理想、而且到处伸张着堕落的道路的。我总是依恋和留连于前一个世界而忽视和逃避后一个世界。”[24]无论是对于爱的赞美,还是对于爱的拒绝,何其芳《预言》中的爱情诗的情感世界,就是他所说的由“幻想里的世界”生长出来的一些“闪着光亮”的精神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