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诗学丛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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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与爱的人生“独语”

五四以后,随着封建传统思想束缚的被打破,中国新诗产生了自己最初的爱情诗创作趋向。这是近百年诗歌发展在传达情感与表现题材方面的一个现代性突破。朱自清在肯定这种突破的意义时,曾引述闻一多的话说,中国“缺少情诗,有的只是‘忆内’‘寄内’,或曲喻隐指之作;坦率的道白恋爱者绝少,为爱情而歌咏爱情的更是没有”。他认为,五四时期的爱情诗,只是做到了“告白”的一步。[4]但是,这个时期的“告白”式的爱情诗,创造主体的意识和接受者的内心反响,往往过分注意于这些诗中所具有的反封建礼教的意义,这一类的作品也往往遭到了更多的非议。如鲁迅说的,“听说前辈老先生,还有后辈而少年老成的小先生,近来尤厌恶恋爱诗”[5]。到了30年代这种情况有了很大的转变。诗歌创作者反封建意识的淡化而对于生命本体体验追求的增强,是爱情诗主题发展中一个十分明显的走向。爱情不再是一种社会思想的载体,而是人生美丽与痛苦的情感体验。一些诗人选择了爱情诗这个领域,历史也选择了这样一些以爱情为题材的诗人。戴望舒、何其芳等人,就是这方面的代表。

何其芳中学时就开始新诗创作的尝试。他先曾模仿过冰心《繁星》体的小诗,写过很多幼稚的尝试之作。当他于1929年进入上海中国公学读书时,这位17岁的年青人就倾心于当时诗坛上交相辉映的闻一多、徐志摩代表的“新月派”诗和戴望舒代表的“现代派”诗,接受了他们的影响。梁宗岱关于法国后期象征派大诗人瓦雷里的评介和所译瓦雷里的长诗《水仙辞》,更为何其芳所喜爱和耽读。何其芳开始以现代格律诗的形式,用象征的或浪漫的意蕴,抒写自己的生命的感受。其中最重要的内涵,就是对于青春与爱情的吟诵。1931年4月,在进入北大哲学系前,他曾用“秋若”的笔名,在《新月》杂志上发表一首题为《莺莺》的爱情诗,在一个带有神化色彩的传说的浪漫故事里,唱出了青年女性爱的痴情与男子爱的负心的悲剧。他在与杨吉甫合编的小刊物《红砂碛》上发表的十几首新月派风的短诗,也弥漫了青春与爱的赞美与叹息。但这些诗都由于情感的浮泛和传达的幼稚,成为他进入成熟之前的一种遗迹。直到1931年秋天创作《预言》,何其芳的爱情诗才算结出了一颗美丽的果实。

后来,何其芳说,“那种未成格调的歌”继续了半年,“直到一个夏天,一个郁热的多雨的季节带着一阵奇异的风抚摸我,摇撼我,摧折我,最后给我留下一片又凄清又艳丽的秋光,我才像一块经过了磨琢的璞玉发出自己的光辉,在我自己的心灵里听到了自然流露的真纯的音籁。阴影一样压在我身上的那些19世纪的浮夸的情感变为宁静,透明了,我仿佛呼吸着一种新的空气流。一种新的柔和,新的美丽”。“这才算是我的真正的开始。”[6]这所谓的“奇异的风”,就是“我遇上了我后来歌唱的‘不幸的爱情’。”[7]因为是一种过去了的“不幸的爱情”,诗人的理智没有让他沉湎于失意的痛苦感伤,而是将这种情感的经历作为一种体验去“咀嚼”,情感的升华与艺术的升华于是就产生他那些充满着美丽真挚的青春与爱的“独语”。对于这些诗,他总“有一点偏爱”,“读着那些诗行我感到一种寂寞的快乐……如另外一篇未收入集中的《夏夜》所描写:

说呵,是什么衷怨,什么寒冷摇撼

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

摇坠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

——是的,我哭了,因为今夜这样美丽。

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我是一个留连光景的人,我喜欢以我自己的说法来解释那位18世纪的神秘歌人的名句,在刹那里握住了永恒。”[8]

是的,何其芳没有留给我们太多的爱的失意和忧伤。他对于爱的思考超越了个人感情的得失和叹息。爱是一种生命的美丽,青春的美丽。诗人所感觉的生命,“触着每秒光阴都变成了黄金”。他的一些爱情诗,就是这种爱与青春的“永恒”的歌。

那首《预言》,是“预言”中的“神”与人的对话,更是诗人内心的“独语”。爱的期待与失落,人生思考的哲理,充满着宁静与和谐。《欢乐》对于“欢乐”充满美好想象的描写,给“忧郁”增添了另一种情感的色彩。《雨天》写了自己的伤感的“心里的气候”:“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而又毫无顾念的遗弃?”但很快就转向对爱情美好的咀嚼与回味:“爱情原如树叶一样,/在人忽视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寂寞的泪里,流的是寂寞的宁静和美丽。在人们熟知的《花环》中唱道:“天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这种象征对早夭的青春或逝去的爱情的埋葬,给诗人与读者的是一种对生命的赞美:“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你有更美丽的夭亡。”《祝福》写“青色的夜”里自己爱的思念,它长着“一双红色的小翅膀又轻又薄”,飞到自己所爱的人“梦的边缘”,最后再回到自己的心里,于是,“我的心张开明眸,/给你每日的第一次祝福”。《月下》原名《关山月》,诗题借自古诗,就将现实爱的绝望与艺术的情感传达拉开了距离,真实的情感经过充分艺术化的处理,虽然无望的怨化为美丽的梦的歌唱,但那梦中的声音是一种爱的失落所获得的美的体验:

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

如白鸽展开着沐浴的双翅,

如素莲在水影里坠下的花片,

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流到,

积霜似的鸳瓦上的秋声。

但渔阳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凝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满帆顺风的船,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9]

将自己的思念放到一个特定的情感环境里,因月光的点染,那美丽的梦也披上“银色”的温柔。连着几个美丽的比喻,将梦情的纯洁、轻盈和美,写得真实而亲切。后面的设问,虽然在情感色彩上是绝望而踌躇的,但又显出一种思念的执著,情感的深沉。何其芳说,“我成天梦着一些美丽的温柔的东西。每一个夜晚我寂寞得与死接近,每一个早晨却又依然感到露珠一样的新鲜和生的欢欣。……我那时唯一可以骄矜的是青春。但又几乎绝望的期待着爱情。”而这爱,“那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存在”。后来已经“无法获得同样的体验了,甚至有一点惊异当时的激动了”[10]。他的诗便是这“不幸的爱情”过后的“情感的足印”,一种曾经有过的生命“存在”的“体验”。

朱自清说,徐志摩、闻一多、林徽音等“新月派”诗人的诗里,有“真实的爱情”诗,也有“理想的爱情”诗。我认为,何其芳的这些爱情诗,已经是基于个人的苦乐悲喜而又超越于苦乐悲喜,基于真实与理想而又超越于真实与理想,曾有过热恋而又超越于热恋生活层面。净化后的情感变得更冷静,更透明,从而进入了一种生命体验的美丽的“艺术的爱情”。何其芳称《燕泥集》是“情感的灰烬的墓碑”[11],而“可爱的灵魂都是倔强的独语者”[12]。诗人何其芳的爱的“独语”,因此也就成为诗人失落美丽的爱情和排遣寂寞的人生之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