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返八十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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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在玩具厂大火中幸存的湖北打工妹晓明说:“我们村在大山里面,不通火车也不通汽车。要到我们家,你必须得走上大约一个小时……”“晓明”的自述,参见潘毅:《中国女工:新兴打工阶级的呼唤》,任焰译,香港,明报出版社,2007年,第3页。与这位为了“看汽车”、“看火车”不得不离开家乡进城的“打工妹”相比,铁凝笔下那位台儿沟的农村姑娘香雪无疑要幸运一些,因为“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列车时刻表上,还是多了‘台儿沟’这一站”,尽管“……这列火车在这里停留一分钟”,却给台儿沟姑娘们带来了巨大的愉悦,她们可以“看火车”去了。参见铁凝:《哦,香雪》, 《青年文学》1982年第5期,第37—42页。后收入《铁凝文集》(第三卷),江苏文艺出版社,1996年。细微处文字稍有改动,本文引用的均为《青年文学》版。

在《哦,香雪》中,“火车”是最为关键的物象和载体,它从城市与城市之间的乡村飞驰而过时,无疑构成可以观看的“景观”,但小说中“被看”的“火车”,不是“飞驰”的“火车”:当“火车”向“姑娘们”驶来时,香雪“却缩到最后去了。她有点害怕它那巨大的车头,车头那么雄壮地吐着白雾,仿佛一口气就能把台儿沟吸进肚里。它那撼天动地的轰鸣也叫她感到恐惧。在它跟前,她简直像一叶没根的小草”。只有当火车停下来,由“速度”带来的“震惊”才渐渐平息下来,静止的车厢成了她们目光搜寻的所在,姑娘们——以凤娇为代表——用灵动的眼睛捕捉到“妇女头上别着的那一排金圈圈”, “比指甲盖还小的手表”, “屋顶子上那个大刀片似的”的“电扇”,当然还有香雪发现的“皮书包”。而当一个“白白净净”、“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的年轻乘务员出场时,“看”与“被看”的多重关系就显示出来了:姑娘们“看火车”; “火车”(上的人们)不也在看这些姑娘吗?小说虽然没有直接描写火车上的人们是如何看“看火车的姑娘们”,却把这一潜在的“目光”转化为姑娘们内在的“自我观看”和“自我审视”:


如今,台儿沟的姑娘们刚把晚饭端上桌就慌了神,她们心不在焉地胡乱吃几口,扔下碗就开始梳妆打扮。她们洗净蒙受了一天的黄土、风尘,露出粗糙、红润的面色,把头发梳得乌亮,然后就比赛着穿出最好的衣裳。有人换上过年时才穿的新鞋,有人还悄悄往脸上涂点胭脂。尽管火车到站时已经天黑,她们还是按照自己的心思,刻意斟酌着服饰和容貌。

……

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就是《哦,香雪》中“火车”所起的作用,它不是飞驰而过,而是“停留一分钟”。这不仅给姑娘们“看火车”的可能,而且在看的过程中,赋予她们“被看”的自觉——一种“主体性”的获得:“她们仿照火车上那些城里姑娘的样子把自己武装起来,整齐地排列在铁路旁,像是等待欢迎远方的贵宾,又像是准备着接受检阅。”这种对自我的观看和对自我的发现是通过“火车”这面镜子实现的,她们刻意打扮,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展现给火车“看”。而更进一步的是,她们与火车上的人有了交往:首先是“物的交换”,用核桃、鸡蛋、大枣换“挂面、火柴、发卡、香皂”,甚至“还会冒着回家挨骂的风险,换回花色繁多的纱巾和能松能紧的尼龙袜”。对于农村女孩来说,香皂、发卡、纱巾和尼龙袜……这些琐碎、贴身的小物件,成为她们想象外面世界的媒介和通道,她们沉浸在这种物的获得和讨价还价的快乐之中。有了买卖,让她们和火车上的“城里人”形成了一种“物”的关系,但透过“物”,姑娘们还幻想着建立起某种“人”与“人”的关系,譬如那位“白白净净”、“身材高大,头发乌黑,说一口漂亮的北京话”的年轻乘务员,就成了她们幻想投射的“对象”:“‘我看你是又想他又不敢说。他的脸多白呀。’一阵沉默之后,那个姑娘继续逗凤娇。”

与姑娘们的“幻想”不同,香雪同样是透过“物”与“火车”发生联系,却发展出另一种对“人”与“人”关系的幻想。香雪与其他的姑娘们区别开来的是,她眼中的“物”和她们眼中的“物”是不同的:她看不见凤娇眼里的“金圈圈”和“比指甲盖还要小的手表”,只看得见“皮书包”。虽然大家对她的发现总是不感兴趣,但香雪的“特别”已经处处显示出来,她的外表,“要论白,叫他们和咱香雪比比。咱们香雪,天生一副好皮子”;她做起买卖来,“是姑娘中最顺利的一个”, “她还不知道怎么讲价钱,只说:‘你看着给吧’”;她还抽空“打听外面的事”, “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的人”, “什么是‘配乐诗朗诵’”……渐渐地,香雪从“一群姑娘”中脱颖而出,所有的铺垫只因为“香雪是学生”,所有的不同就在于她是“台儿沟唯一考上初中的人”。小说的目的很明确,因为香雪的特别,她幻想的对象不可能是那个“北京话”,需要有另一个“对象”来承载香雪的幻想。这就是那个神奇的“铅笔盒”——“她要告诉娘,这是一个宝盒子,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就能要什么有什么,就再也不会叫人瞧不起……”——之前的那些吸引姑娘们目光的“金圈圈、手表、发卡”,都是为了给“铅笔盒”做铺垫,与“铅笔盒”形成鲜明的对比。

然而,问题在于,香雪为什么“看火车”时,会把眼光集中在一个“铅笔盒”上,在心中如此热切渴望拥有一个“铅笔盒”呢?并且把那么多的幻想寄托在一个“铅笔盒”上呢?值得注意的是,整篇小说以“看火车”为主要场景,唯一插入的另一个地点,是离台儿沟15公里以外的公社中学,香雪就在那儿上学,她和另一群姑娘们是“同学”:


公社中学可就没那么多姐妹,虽然女同学不少,但她们的言谈举止,一个眼神,一声轻轻的笑,好象都是为了叫香雪意识到,她是从小地方来的,穷地方来的。她们故意一遍又一遍地问她:“你们那儿一天吃几顿饭?”

……

“你上学怎么不带铅笔盒呀?”她们又问。


香雪是在“女同学”反复的追问下,在同桌把“宽大的泡沫塑料铅笔盒摆弄得哒哒乱响”时,才感觉到爹爹为她做的“铅笔盒”——其实是一个“小木盒”——“笨拙、陈旧……在一阵哒哒声中有几分羞涩地畏缩在桌角上”。我们不难推测,如果没有意味着来自“大城市”、代表着“富裕”和暗含着“瞧不起人”的“铅笔盒”的存在,香雪还会不会感到“匮乏”与“渴望”呢?从“公社中学”到“看火车”, “铅笔盒”这一具有“光环”的“物”,被置放在“女同学”——“香雪”——“凤娇们”的三重关系之中,而这三重关系决定了“铅笔盒”的意义是“滑动的”:“铅笔盒”首先是“物”,但这个“物”的背后所承载的“想象”,不同于同样是“物”的发卡和纱巾,正因为香雪是台儿沟唯一考上中学的,她和凤娇们不一样,正因为她有“北京的大学要不要台儿沟的人”的焦虑,才更渴望获得“铅笔盒”。因为“铅笔盒”的背后是“上大学”,是“坐着火车到处跑”,是“能要什么有什么”……是对台儿沟以外“另一种世界”的渴望,是一整套从“农村”到“城市”,从“传统”向“现代”的渴求。

毫无疑问,在1980年代“启蒙主义”主导的语境下,“铅笔盒”是“现代文明”的象征。但在《哦,香雪》这部当时颇受好评的小说中,“铅笔盒”的“现代光环”却并非自动获得的,相反,它是通过一系列“遗忘”和“压抑”的机制“生产”出来的。首先“遗忘”的是“铅笔盒”所包含着的“女同学”与“香雪”之间的“不平等”关系:那是“三顿饭”与“二顿饭”、“富裕”与“贫穷”、“城市”与“乡村”的“不平等”;其次“压抑”的是和“铅笔盒”同样是“物”的“发卡”、“纱巾”的合理性,后者完全被视为“物欲”的代表,而毫无“铅笔盒”的“光环”。反过来,因为“铅笔盒”具有“象征性”,才保证了它的“物质性”可以被细致地描述:“在皎洁的月光下,她才看清了它是淡绿色的,盒盖上有两朵洁白的马蹄莲。她小心地把它打开,又学着同桌的样子轻轻一拍盒盖,‘哒’地一声,它便合得严严实实。”值得注意的是,当香雪细细端详铅笔盒后,“她又打开盒盖,觉得应该立刻装点儿东西进去……”按照想象,装进去的似乎应该是铅笔之类的文具。但香雪第一次装进铅笔盒的,却是一只盛擦脸油的小盒子,而且小说特别强调了香雪满足的感受:“只有这时,她才觉得这铅笔盒真属于她了,真的。”联系前文对“看火车”时姑娘们精心打扮的描写,又似乎显示出某种对“物欲”更为复杂的态度。当然,这种态度在文本中只是一闪而过,没有得到正面展开的机会。

正是通过“遗忘”和“压抑”的机制,“铅笔盒”才完满地得到了它的“现代光环”,变成了“一个宝盒子”,直至将“铅笔盒”的“拥有者”也涂抹上一圈“光环”。从追着火车跑只因想打听铅笔盒的价钱,到坚定信心学着“北京话”轻巧地跃上踏板,换来铅笔盒并果断地跳下火车,这时的香雪已与以前的她告别。我们看到,在香雪仔细端详了铅笔盒之前,“她害怕这陌生的西山口,害怕四周黑幽幽的大山,害怕叫人心跳的寂静,当风吹响近处的小树林时,她又害怕小树林发出的悉悉索索的声音”,但香雪手中有“闪闪发光的小盒子”,这个“宝盒子”不仅让她不再“害怕”,而且还懂得了像“看火车”一样“看风景”:


她站了起来,忽然感到心里很满意,风也柔和了许多。她发现月亮是这样明净。群山被月光笼罩着,象母亲庄严、神圣的胸脯;那秋风吹干的一树树核桃叶,卷起来象一树树金铃铛,她第一次听清它们在夜晚,在风的怂恿下“豁啷啷”地歌唱。她不再害怕了,在枕木上跨着大步,一直朝前走去。大山原来是这样的!月亮原来是这样的!核桃树原来是这样的!香雪走着,就象第一次认出养育她成人的山谷。台儿沟呢?不知怎么的,她加快了脚步。她急着见到它,就像从来没有见过它那样觉得新奇。(着重号为引者所加)


这就是“风景的发现”!只有拥有“铅笔盒”的香雪才能“看到”大山、月亮和核桃树作为“风景”的存在,在这幅“风景”中,“台儿沟”就像“火车”一样“新奇”。因为“风景”不是“自然风光”, “只有在对周围外部的东西没有关心的‘内在的人’(innerman)那里,风景才能得以发现。风景乃是被无视‘外部’的人发现的”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起源》,林少华译,三联书店,2003年,第15页。。也即只有伴随着“个人意识”的觉醒和内在“主体性”的获得,才可能“发现风景”。所谓“无视外部”,并非“不看”,而是“重新观看”下“风景”的“陌生化”和“非亲和化”, “即为了使眼睛熟悉某种事物而让你看没看到过的东西”。柄谷行人:《日本现代文学起源》,第19页。正是“内在”的变化——通过“铅笔盒”,她获得了“个人意识”——香雪才会面对“熟悉”的“山水”,发出一连串的感叹:“原来是这样的”;她才会“象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大山、核桃树作为香雪的“风景”而存在,而香雪也同样成为了台儿沟的“风景”。在根据《哦,香雪》改编的电影中,导演王好为把“风景的发现”进一步戏剧化了,他设计了一场小说中没有的戏:下雨天,姑娘们去候车室躲雨,与下乡写生的画家相遇。画家发现了香雪,并为她画了一张素描,并发生以下对话:“香雪惊异地问:‘这哪儿是我呀,这么好看。’画家指着窗外的山:‘你们看,这山好看吗?’凤娇:‘这有什么好看的,我们天天看。'‘我看就挺好看。’朵儿:‘你怎么能看出来?'‘你们也能看出来,是你们没注意看。'‘就说你们吧,不是也挺美的嘛,不信你们互相看。’姑娘们不好意思地相互打量着,美滋滋地扎着头笑。凤娇大胆地:‘可不,着—实—地—美!'”参见王好为:《在大山皱褶里采撷——〈哦,香雪〉导演随笔》, 《北京电影学院学报》1995年第1期。可以说,正是“铅笔盒”赋予她“看的意识”和“看的方法”,同时也给予她“看火车”时不可比拟的主体位置和主体性。

在“风景的发现”之后,作为一个具有“主体性”的“内在的人”,香雪立刻进入到对台儿沟的“充满力量”的想象之中:“那时台儿沟的姑娘不再央求别人,也用不着回答人家的再三盘问。火车上的漂亮小伙子都会求上门来,火车也会停得久一些,也许三分、四分,也许十分、八分。它会向台儿沟打开所有的门窗,要是再碰上今晚这种情况,谁都能从从容容地下车。”在香雪看来,火车已经不是“看”的对象,台儿沟拥有的全部美好都围绕着“火车”这一象征而展开,现代化的到来意味着台儿沟对火车和火车上城里人的占有和驾驭。尽管以香雪有限的想象力无法为台儿沟勾勒超出火车以外的图景,但既然火车都停下来,打开所有的窗户,还有什么不会为之所拥有呢?美好的承诺背后是香雪个人命运的改变。而这正是铅笔盒所具有的魔力:“谁用上它,就能一切顺心如意,就能上大学、坐上火车到处跑。”“铅笔盒”、“读书”、“上大学”……这条路几乎成为1980年代至今农村孩子彻底离开土地,走向城市的唯一的捷径:在个人没有占有任何外在政治或经济资源的情况下,他/她的身体尤其是智力成为仅有的可供征用的资源。如果说1980年代至1990年代中期,在教育费用(包括高中、大学)相对低廉的条件下,“读书改变命运”的口号对农村孩子还是鼓舞人心的,并能部分地兑现,那么随着教育的产业化、高校收费的激增,更别说大学生就业难的问题,“读书,上大学”则意味着给一个农村家庭带来沉重的负担。而在香雪身上,性别的因素也变得至关紧要,因为在农村,女孩受教育的机会和时间都明显低于男孩。据我国2001年5月22日发布的《中国儿童发展纲要(2001—2010)》提供的数据表明,目前我国适龄女童入学率已达98.8%,小学的辍学率从1990年的2.77%下降到1997年的1.01%。但女童失、辍学率仍高于男童,约占整个失、辍学人数的70%。

只不过,这一切都还没有进入小说的视野中,我们只能猜想,当香雪手握着闪闪发光的“铅笔盒”,第一次认出养育她长大成人的山谷时,也许这距离她告别台儿沟,踏上火车的日子已经不远了。但拥有“铅笔盒”之后的香雪,假设将来真是“坐着火车到处跑”的她,会不会在“别处”还遇到别的“女同学”,别的“铅笔盒”呢?那种被“铅笔盒”的“现代光环”所“遗忘”的“城乡不平等”难道真的能被轻易地“遗忘”吗?尽管在香雪心中升起了要让台儿沟改天换地的壮志,但不论她做出怎样的选择,当等待着香雪的姑娘们喊出“哦,香雪!香雪!”时,“她”已经彻底地远离“她们”了。本来在面对火车时,台儿沟的姑娘们对铅笔盒的渴望和对金圈圈的艳羡是同时存在的,但为了“铅笔盒”“现代光环”的完满,却必须“压抑”凤娇们对发卡、纱巾和金圈圈的欲望。然而,“欲望”可以“压抑”却不能“消灭”, “物欲”注定要在不久的将来以另一种形式重新返回。

这意味着被小说忽视的“凤娇们”也要踏上火车,离开农村,涌向城市。她们很快就有了一个共同的命名:“打工妹”。尽管“凤娇们”今天也是“坐着火车到处跑”,发卡、纱巾甚至金圈圈对她们也都不再稀罕,但等着“凤娇们”的也许不是缤纷的城市生活,浪漫的爱情和洋气的衣服,而是直达她们身体和内心的经济和超经济的剥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