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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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夕阳如画——黄昏意象的空间意义

——传统感伤美学的构成

“竹怜新雨后,山爱夕阳时”钱起:《谷口书斋寄杨补缺》。,黄昏不仅是感伤的也是审美的。清人王士祯记:“江行看晚霞,最是妙境,余尝阻风小孤三日,看晚霞极妍尽态,顿忘留滞之苦,虽舟人告米尽,未恤也。”王士祯:《带经堂诗话》,卷十四,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第381页。王士祯贪恋晚霞连舟米告罄亦不旁顾,陶醉于夕阳晚霞的“极妍尽态”,精神境界的愉悦欢欣淡化了孤舟漂泊的现实窘迫。这一事实反映出夕阳残照的审美功能,因此传统文人往往留恋于夕阳的诗情画意,在夕阳的温馨中寻求心灵的慰藉,白居易谓:“清辉与灵气,日夕供文篇。”白居易:《题浔阳楼》。袁枚亦称:“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为绝妙词。”袁枚:《遣兴》。夕阳晚霞最能唤起诗人的灵感,斜阳芳草的寻常景物最能触动诗人的灵犀一点,引发无限诗情。一首诗词有无夕阳晚照的出现其审美价值确实不同,秦观《满庭芳》词曰:“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晁补之感叹此词:“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十三,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版。其实这句词是套用隋炀帝“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秦观只多了“斜阳外”三字便引起人们的如此称道,足见夕阳的审美价值。在古代山水中人们津津乐道的烟寺晚钟、山市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远浦归帆、平沙落雁、渔村夕照所谓八景,这里的雨霞烟钟、风帆雪月,大致都是黄昏的景物,日本僧人遍照金刚说:“夫夕望者,莫不镕想烟霞、炼情林岫,然后畅其清调,发以绮词。”遍照金刚:《文镜秘府论·南卷·集论》,王利器点校,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年版,第360页。中国诗人于夕阳骋目中镕想炼情,正表现出古典审美的黄昏意趣。时间上黄昏日暮的悲凉、空间上夕阳晚照的审美温馨,构成了独具风韵的黄昏晚照感伤美学。“暮烟起遥岸,斜阳照安流。一同心赏夕,暂解去乡忧。”何逊:《慈姥矶诗》。夕阳的审美愉悦化解着销蚀着日暮的悲哀,而日暮的悲哀又使夕阳的审美流露出凄婉迷离的特征。中国古典黄昏美学既不是纯喜剧的狂热,也不是纯悲剧的绝望,而只是温馨与悲凉同在,愉悦与凄婉并存的感伤美学。

下面我们分析一下黄昏美学的形式、意味、意境的构成。

1.黄昏美的形式层:光色迷蒙温馨愉悦的审美感受

在黄昏美学里我们不可忽视柔和曚昽的光线,紫绿纷呈的色彩带来的愉悦温馨的感官享受。

“余霞散成绮,澄江静如练”谢朓:《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王勃:《滕王阁序》。、“一帘晚日看收尽,杨柳微风百媚生”陈与义:《清明》其二。、“平堤渐放春芜绿,细浪遥翻夕照红”陆游:《野饮》。,通过这些斜阳如画气象万千的黄昏吟咏,我们有理由相信人类最深刻的审美感受来自于自然造化的熏陶。青山依旧,绿水如常,而一经夕阳晚照的点染就表现出非凡的美学意境。杨万里有诗曰:“好山万皱无人见,都被斜阳拈出来”(《舟过谢潭》),夕阳仿佛是位美学大师,一经其塑造,青山绿水万里江天便平添了几分魅力。

在黄昏的审美形式里以红色为主的紫绿橙黄瞬息万变的色彩构成格外引人注目:

一道残阳铺水中,

半江瑟瑟半江红。

白居易《暮江吟》

无数青莎绕玉阶,

夕阳红浅过墙来。

秦观《秋词》其二

湖上榜舟归薄暮,

斜阳红入寺家楼。

陆游《湖上晚归》

渌水画桥沽酒市,

清江晚渡落花风。

千古夕阳红。

仲殊《南徐好》

更上城楼见城郭,

乱鸦古木夕阳红。

汪元量《徐州》

返照千山赤,

寒烟一岛青。

刘基《望孤山作》

溪水无声夕照红,

山村进艇不须风。

沈曾植《题俞策臣画册》

这里诗人们注意描写晚霞醒目的红色,红色在中国文化中具有庄严、吉庆、热烈的意味,而夕阳的残红象征着燃烧欲尽的生命,显示着苍茫悲壮的生命韵律。康定斯基说红色是“一种冷酷地燃烧的激情,存在于自身中一种结实的力量”阿恩海姆:《色彩论》,常又明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4页。。在红色的审美形式里得到了歌德所谓“透过红色玻璃看风景的印象,令人想到最后审判那弥漫天地的那种光,不禁产生敬畏之心”同上。。在夕阳的红色里显示出我们民族经过剑与火的洗礼从野蛮走向文明的历程中积淀的审美情趣,表示出我们民族慷慨悲歌渴望燃烧的生命激情。色彩的形式胜过许多意义的阐述,“说到表情作用,色彩却又胜过形状一筹,那落日的余晖以及地中海的碧蓝色彩所传达的表情,恐怕是任何确定的形状也望尘莫及的”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朱疆源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55页。。当然,黄昏并不仅仅表现单一的红色。随着光线的明灭变幻,夕阳也表现出色彩纷呈、摇曳多姿的魅力。“蒹葭淅沥含秋雾,橘柚玲珑透夕阳”(柳宗元《得卢衡州书因以诗寄》)、“落雁影边寒水碧,归鸦啼处夕阳黄”(戴昺《次韵屏翁壬寅九日再题小楼》)、“淡紫斜阳嫩碧天,一春今夕始开颜”(杨万里《积雨小霁暮立卷书亭前》其二)、“夕照在西山,紫翠郁千色”(沈曾植《四月二十一日尧衢廉访同年》),沉坠的斜阳忽而淡紫,忽而嫩黄,时而沉静,时而热烈,红黄深浅、紫绿纷呈,色彩的明灭变幻也引起人们不同的审美感应。

夕阳美学的形式层中另一个美学境界是神秘幽远、迷离的曚昽的空间构成。在夕阳的审美中常伴随着依稀暮霭,迷离晚霞,茫茫烟水,淡淡云山。它不是旭日东升的鲜明壮丽,也不是赤日中天的毫发毕见,裸露无遗,而是暝色中残留着光明,云霞里笼罩着昏暮,光线的凄迷,空间的阻隔,引人进入恍兮惚兮,意绪苍茫的精神境界。例如:

萧散烟雾晚,凄清江汉秋。

沙汀暮寂寂,芦岸晚修修。

何逊《还渡五洲》

返照入江翻石壁,

归云拥树失山村。

杜甫《返照》

寒树依微远天外,

夕阳明灭乱流中。

韦应物《自巩洛舟行入黄河即事寄府县僚友》今日凄凉旧春色,

可堪烟雨近黄昏。

林逋《春日怀历阳后园游兼寄宣城天使》

一抹残霞,几行新雁,

天染断红,云迷阵影,

隐约望中,点破晚空澄碧。

周邦彦《双头莲》

这些诗里描写的景物,无论是萧瑟芦苇,还是隐约荒村,无论是凄迷碧水,还是依稀青山,都为烟云暮霭所笼罩,表现出朦胧婉约的美学风格,与秘响旁通的隐秀之美冥然契合。夕阳黄昏的美学形式既带来感官的愉悦,也带来精神的升华。杜甫《晚晴》诗“夕阳薰细草,江色映疏簾”,夕阳映草,暖意融融,江色入簾,诗兴无限;马致远《寿阳曲·山市晴岚》中“四围山一竿残照里,锦屏风又添铺翠”,即谓如画江山一经夕阳辉映,仿佛锦上添彩;而王安石《和惠思韵二首·醴泉观》“夕阳兴罢黄尘陌,直似蓬莱堕世间”,夕阳审美的愉悦把人带入飘飘欲仙的蓬莱仙境,这就难怪中国文学里寻求“日夕气清,悠然其怀”(陶渊明《归鸟》)的审美体验了。

2.黄昏美学的意味层:静谧温馨的生命体验

形式是充满意味的,艺术形式的深层结构里潜藏着深刻的生命体验。宗白华先生注意到艺术形式里充满着生命辉光,他说:“艺术心灵的诞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刹那,即美学上所谓‘静照’。静照的起点在于空诸一切,心无挂碍,和世务暂时绝缘。这时一点觉心,静观万象,万象如在镜中,光明莹洁,而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所谓万物静观皆自得。这自得的、自由的各个生命在静默里吐露辉光。”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21页。宗白华先生把艺术心灵的诞生分为两个方面,其一是对客观物象恒久的凝神观照。其二是心灵的感悟升华,即艺术心灵短暂的与世隔绝,使生命在静默中吐露辉光。依照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中的观点,事物的运动和形体结构本身与人的心理—生理结构本身有某种同物对应效应,所以对象才能移入人的感情。夕阳美学的结构形式恰恰在这里与艺术的心灵的生命体验发生了同物对应效应。首先,夕阳从东至西的历程完成从热烈向上向虚清沉静的转化,这与人从充满热烈的青春年华走向静穆的晚年的生命结构相吻合。其次,是心灵的感悟升华,即黄昏在文化的象征形式里曾引起生命短暂的感喟,而夕阳的审美又淡化了生命的悲凉,因此当黄昏生命的体验在夕阳美学形式里再度表现出来的时候,就获得了静谧温馨的意味。王维著名的《鹿柴》具有典型意义:

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

不难看出这里落日的辉光象征着一种禅悦人生的生命体味。周遭寂寂,晚山空空,偶尔传出三两人声。而那一缕映照于深林之中的斜阳是环境静谧的表现,更是生命辉光的吐露,诗人在宁静与惬意中体验到了微笑着的难以言说的生命滋味。于是我们又想起了陶渊明《饮酒》中的诗句: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夕阳中的惬意自适之所以难落言筌,也在于这种生命体味常常融进了带有东方神秘特征的佛道哲学沉思,而夕阳黄昏也给庄禅人生以艺术启迪。唐释齐己《夏日草堂作》云:“沙泉带草堂,纸帐卷空床。静是真消息,吟非俗肺肠。园林坐清影,梅杏嚼红香。谁住原西寺,钟声送夕阳。”这位僧人笔下夕阳下的愉悦、静谧,泯灭了岁月徒增的悲凉,稀释了人间的种种不幸。晚钟悠悠,斜阳寂寂,诗人坐于园林,环顾清影,咀嚼着梅杏的醇香,从中体验出“静是真消息”的禅悦生命。而周敦颐《春晚》:“花落柴门掩夕晖,昏鸦数点傍林飞。吟余小立阑干外,遥见樵渔一路归。”则在门掩黄昏、暮鸦绕林、渔樵归晚的一片黄昏归趣中流露出道家“夫物芸芸”“归根曰静”的情思,诗人们在夕阳余晖的静照里走向生命的温馨晶莹的澄明之境。

3.黄昏美学的意境层:夕阳的群体意象构成

黄昏的意境并不是依靠单一的夕阳落日来表现,夕阳是黄昏意象的中心物象,而环绕着这个中心物象,汇聚其他陪衬物象,“笼天地于形内,挫万物于笔端”陆机:《文赋》。,组成博大的意象群体。经过夕阳黄昏的浸染,意象群体显示出广阔的情感和美学蕴涵,形成悠远深长的美学意境。夕阳作为中心物象通常与青山、古道、草树、荒村、大漠、归鸟、暮云、烟雨等组合在一起,从而使审美感情弥漫于宏阔的时空。我们试析几组常见的黄昏意象群:

(1)青山晚照:

荷笠带夕阳,青山独归远。

刘长卿《送灵澈上人》

远树楼头绿,残霞山外红。

张九成《过报恩》

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

戴复古《世事》

春风碧水双鸥静,落日青山万马来。

元好问《颍亭》

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王实甫《西厢记·长亭送别》

(2)古道斜阳:

秋深频忆故乡事,日暮独寻荒径归。

刘沧《晚归山居》

溪边古路三叉口,斜阳独立数过人。

苏轼《纵笔》

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3)夕阳草树:

空林网夕阳,寒鸟赴荒园。

王昌龄《灞上闲居》

古树夕阳尽,空江暮霭收。

权德舆《晚》

山映夕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

范仲淹《苏幕遮》

(4)碧水余晖: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王勃《滕王阁序》

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

白居易《暮江吟》

烟水茫茫,千里斜阳暮。

秦观《点绛唇》

叶下斜阳照水,卷轻浪,沉沉千里。

周邦彦《夜游宫》

(5)云烟暮霞:

蓬莱方丈知何处,烟浪参差在夕阳。

张耒《秋日登海州乘槎亭》

碧波落日寒烟聚,望遥山,迷离红树。

张先《山亭宴·湖亭宴别》

疏烟沉去鸟,落日送归牛。

元好问《山居杂诗》

云低沧海树,潮上夕阳城。

王邦畿《春郊》

(6)落日荒村: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刘长卿《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

黄柑绿橘平芜路,剩水残山夕阳村。

惠洪《次韵宁乡道中》

落日淡荒村,人家半掩门。

赵长卿《菩萨蛮·霜天旅思》

树谷秋生满,村荒暮景闲。

元好问《山居杂诗》

可以例举的意象群体远不止如此。仅就这些习见的意象组成而言,青山晚照中一方面是天高地远的广阔空间,一方面是余红晚绿的色彩辉映,由此指向“夕阳山外山”的无尽远方,启动着人们的深沉幽思;斜阳古道则在往古岁月的回首中反映出士大夫心灵的慵倦和对生命的留恋。同样,夕阳草树、落日荒村、云烟雾霭、碧水余晖都烘托着审美的婉约,也反映着情感的凄迷。黄昏的群体意象经营有时是两种物象相对出现,有时则是多种物象的整体组合。像马致远几首描写夕照山水的小令《山市晴岚》、《远浦归帆》、《渔村晚照》描绘的花草、渔村、流水、青山等等,都是以整体出现,形成了经纬交织、时空一体的结构特点。据《诗人玉屑》卷三记,苏轼曾批评秦观《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谓:“此词高妙,但既云‘斜阳’又云‘暮’,则重出也。欲改‘斜阳’作‘帘栊’。”如此观点,也许是他人假托,我们不能无端指责苏东坡,但必须指出的是,“斜阳暮”并不是简单的重复,斜阳是空间的描述,“暮”则是时间的描述。“斜阳”与“暮”分别象征不同的时空意义。意象群体的结构往往运用黄昏的时空象征意义创造意味浑长的美学境界,并上升为一种理论的表述。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论“沉著”云:“绿林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马荣祖《文颂》论“复隐”曰:“密意萌坼,远韵欲沉。荒荒寒日,摩荡积阴。苔径迹绝,云气弥深。千山失影,归鸟栖林。騞然凄断,疑是龙吟。幽光自动,珠耀湖心。”夕阳落照是时间的描述,也是美学的象征。从这些美学风格的阐述里,我们可以体味出浓重的黄昏意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