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唐钟声:中国文学的原型批评(修订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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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暝色起愁——黄昏意象的时间意义

——日暮的象征及中国文人的心态分析

黄昏落日中融会着我们民族复杂而矛盾的性格,表现出不同的时间和空间意义。清人杨恩寿《坦园日记》中有两则关于日暮黄昏不同心理感受的记载,一则是“归鸦噪而落日黄,野钟鸣而江月白,眷言益友,弥切离愁,双丸不居,三春易逝”杨恩寿:《坦园日记》,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页。;一则是“夕阳贴水,归鸦噪林,良足玩也”同上书,第50页。。同是一人,同在黄昏时刻,同是面对夕阳西沉,归鸦噪林的景物,而表现的情感则判然有别。前者是青春易去、别绪离愁的沉重嗟叹,后者是“良足玩也”的审美愉悦。仔细辨识就会发现黄昏意象蕴含着不同的时空意义,一方面是空间上“夕阳无限好”的温馨愉悦,一方面是时间上“只是近黄昏”的悲凉感伤。有人注意到古典诗词里使用“落日”“夕阳”的不同语词其审美感情就有区别陈植锷:《诗歌意象论》,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版,第191页。,其实这正表明时间和空间两种不同的意义。时间意义的悲凉与空间意义的温馨构成了中国文学黄昏意象的象征意蕴。

黄昏意象的时间意义里笼罩着浓重的悲凉之雾,古典文学里屡屡表现的“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孟浩然:《秋登兰山寄张五》。“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李白:《菩萨蛮》。“断送一生憔悴,只消几个黄昏”赵令畤:《清平乐》。的基本感情,揭示的都是时间上黄昏难耐暝色起愁的感伤模式。早在《诗经》里就有了黄昏闺怨的古老诗篇,清人许瑶光在读过《君子于役》自为诗曰:“鸡栖于桀下牛羊,饥渴萦怀对夕阳。已启唐人闺怨句,最难消遣是昏黄。”许瑶光:《雪门诗钞》卷一,《再读〈诗经〉四十二首》。钱钟书先生解释这种黄昏难耐的原因谓:“盖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皆于昏黄时分,触绪纷来,所谓‘最难消遣’。”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01页。黄昏将人类死别生离伤逝怀远的感情汇聚于这一特定时刻,显示出黄昏时间意义的悲剧式主题。时间的悲剧意义源于黄昏的生命象征,源于迫近死亡的深切感受。

个体生命的有限性引起人类普遍的焦虑,时间的有限性在于人类生命旅途上横亘着不可逾越的死亡之谷。“悬象著明,莫大乎日月”(《易传·系辞上》),在原始神话里太阳的东升西落是生命的运动过程,日出意味着生命的诞生,而日落则是死亡的象征——“在所罗门群岛上,灵魂是和落日一起进入海洋,这一观念和太阳早晨升起就是出生、黄昏落下就是有死亡的信仰是有密切关系的。因为地球上没有任何活的东西比太阳更早,太阳第一个‘出生’,也第一个‘死亡’”。利普斯:《事物的起源》,汪宁生译,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82年版,第341页。在中国传统观念里太阳也是一个伟大的生命。《左传·昭公七年》记:“人生始化曰魄,既生魄,阳曰魂”,《说文》谓:“魂,阳气也”,阳气的获得意味着生命,太阳的沉落意味着死亡,所以传统观念认为人死后即赴阴间冥府。《黄帝内经·素问·生气通天论》谓:“阳气者若天与日,失其所,则折寿而不彰。……故阳气者一日而主外,平旦人气生,日中而阳气隆,日西而阳气已虚”,在古代医学观念里生命的诞生、兴盛、衰亡,是同太阳运行的晨午昏联系在一起的。太阳走向文化的历程是不断被生命化符号化的过程,既然太阳的升沉把生命划分为生与死,阳与阴两个世界,那么黄昏意趣就成为生命颓唐与衰败的象征,表现出迫近死亡的忧惧。在黄昏的时间忧惧里,一方面人们回味着依恋着以往之“生”,一方面又恐惧着悲哀着未来之“死”。这样就使人类情感世界的依恋与悲伤、壮烈与沉静、此在与彼在、未来与往昔都兴会于白日西倾夜色渐浓的黄昏时刻,显示出黄昏时间意义的悲凉。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一——死亡迫近的忧惧

生与死是一切哲学和艺术思索的出发点。人们会从生的角度来思考死,也从死的角度理解生、设计生;如果没有死,生的意义也就无须思考。在古典诗词里随处可见的“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可再,百年忽我遒”曹植:《箜篌引》,又题作《野田黄雀行》。“黄河走东溟,白日落西海。逝川与流光,飘忽不相待”李白:《古风五十九首》其十一。“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杜甫:《同诸公登慈恩寺塔》。,这些感叹生命短暂的悲凉诗句里,黄昏落日成为接近死亡的象征物,死的永恒与必然引起对生的短暂与偶然的思考,太阳从东方天际喷薄升起到暝色渐起的落日余晖,反映在人们的文化视野里仿佛是亲历了自身生命从壮烈走向寂灭的历程,因此黄昏意象在中国文学的频频出现总伴随着春光易去、人生迁逝的沉重嗟叹。阮籍的《咏怀诗》是有代表性的: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

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

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

齐景升丘山,涕泗纷交流。

孔圣临长川,惜逝忽若浮。

去者余不及,来者吾不留。

愿登太华山,上与松子游。

渔父知世患,乘流泛轻舟。

《咏怀诗其三十二》

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

经天耀四海,倏忽潜濛汜。

谁言焱炎久,游没何行俟。

逝者岂长生,亦去荆与杞。

千岁犹崇朝,一餐聊自已。

是非得失间,焉足相讥理。

计利知术穷,哀情遽能止。

《咏怀诗其五十二》

处于魏晋递代风云变幻之中的阮嗣宗,随时可能遭受不虞之虑,心底时时涌起“人生若尘露”“千岁犹崇朝”的悲凉,而这种白驹过隙的忧生之嗟和世事无常的迁逝之感是寄托于“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十日出旸谷,弭节驰万里。经天耀四海,倏忽潜濛汜”的黄昏意象,抒发着“白日经天,有时沦没。运无常隆,理有终极”陈亢:《诗比兴笺》卷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45页。的内心苦闷。借助日落黄昏的典型情境,反映人生短促的忧惧心理,已成为中国文学的传统。屈原在《离骚》中就写下了“忽驰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的诗句。诗人的悲哀莫过于功业未就而老之已至,而这里的羲和急驰、崦嵫在即的神话景物正是唤起诗人事业无成垂垂老矣的日落意识,沉落的太阳作为行近暮年、迫近死亡的象征物已为传统文人普遍接受。薛雪在《一瓢诗话》中批评韦庄爱写夕阳是“口熟手溜,用惯不觉”薛雪:《一瓢诗话·一百〇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第124页。,其实这种黄昏日暮的抒情形式岂止是韦庄个人的爱好,从陶渊明“敛轻裾以复路,瞻夕阳而流叹”陶渊明:《闲情赋》。,到龚自珍的“白日西倾共九州,东南词客愀然愁”龚自珍:《怀沈五锡东庄四绶甲》。,从“楚王宫北正黄昏”中“绝塞愁时早闭门”杜甫:《返照》。的杜甫到“向晚意不适”“万古贞魂倚暮霞”李商隐:《青陵台》。的李商隐,从“空怀感,有斜阳处,最怕登楼”张炎:《八声甘州》。的张炎到“几丝柔绿乍和烟,倩魂销尽夕阳前”纳兰性德:《浣溪纱》。的纳兰性德,夕阳黄昏已成为符号化艺术化的悲凉生命,那种岁时匆迫、时不我待的怆痛袭来之际,黄昏意象便不自觉地“口熟手溜”。这种情况可以理解为原型(arche types)的显现,源于原始世界的黄昏意象再现之际,总伴随着死亡迫近的时间意义。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二——苍茫的历史意味

在太阳的象征意义里,朝日从东方升起经过日午的赤热最后降至惨淡的余晖,正仿佛是一个人经历了青年壮年以至老年,也仿佛是历史经过了源起、兴盛、颓败的过程。因而黄昏中吟哦的诗人便从夕阳残照中获得了历史的启示。“夕阳依旧垒,寒磬满空林。惆怅南朝事,长江独自今。”刘长卿:《秋日登吴公台上寺远眺》。仿佛一看见夕阳晚照,就触动了中国人敏感的历史神经,惆怅苍茫的历史往事便如滔滔长江一样顷刻间滚滚而来。黄昏的历史意味表现为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个人追忆往事前尘似梦——“吟到夕阳山外山,古今谁免余情绕”龚自珍:《己亥杂诗·其二百七十二》。的个体生命的历史意味;一方面对整个社会发展历史及意味的追寻——“坐觉苍茫万古意,远自荒烟落日之中来”高启:《登金陵雨花台望大江》。

元方回《瀛奎律髓》卷十五谓:“道途晚归,斋阁夜坐,眺暝色,数长更,诗思之幽致,尤见于斯”,迷离的黄昏曚昽的暮色,常常引动诗人反顾平生经历坎坷的往事回忆。请看下例:

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

自非王子晋,谁能常美好。

阮籍《咏怀》其四

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

丰隆岂久响,光华但西隤。

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

陆机《折杨柳行》

短生旅长世,恒觉白日欹。

览镜睨颓容,华颜岂久期。

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

谢灵运《豫章行》

在这些诗里日落西山余晖将尽的景物与瞻顾平生、盛年难留的情思融为一体:夕阳晚照中回首往事徒然地感叹“朝为媚少年,夕暮成丑老”“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苟无回戈术,坐观落崦嵫”,同沉落的太阳一样,生命在沉落着,黄昏的悲凉吞噬着生命,泯灭了个体存在的历史意义。而随着魏晋至唐诗歌艺术从情思化的景物到景物情思化的完成,黄昏的意象与生命的历史意味有了不假思索的联系。姚合《哭贾岛二首》其一谓:“白日西边没,沧波东去流。名虽千古在,身已一生休。岂料文章远,那知瑞草秋。曾闻有书剑,应是别人收。”诗中沉落在浩渺烟波里的太阳,正象征着这位历经坎坷寂寞而死的苦吟诗人的一生,西沉的白日艺术地概括着贾岛的个人历程,这是个人生平的总括,也反映出一个时代的无奈和悲凉。纳兰性德《浣溪沙》词谓:“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在古典诗词里,夕阳落日积淀了丰富的历史意味成为历史的符号,最能触动诗人的历史神经。诗人独立于夕阳落日之中,伴随着萧萧黄叶寂寂疏窗,纷纷的历史往事被触动被唤起,在无奈中回味着咀嚼着沉思着。在艺术世界里,夕阳是一种经历,也是一种回味。当黄昏意象用于表现沧桑巨变,王朝嬗递的社会历史时,它就获得了更为广泛的历史意义,黄昏的艺术形式里填充着政治的地坼天崩,古今荣枯变迁的历史内容,使它不仅成为个人生平的象征物,也成为人类历史的象征物。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

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

杜甫《咏怀古迹》其三

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

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

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

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

诗人为我们提供了一幅幅富有历史韵味的画面:黄昏笼罩着紫台、朔漠以及昭君孤独的坟茔,斜阳晚映里刘裕金戈铁马的风流余韵,落日残照里叙说王朝更迭的燕子,黄昏晚照将我们带入一个苍茫的历史空间。由于文化的象征作用,夕阳的出现常常引起我们对整个宏阔历史的反思。黄昏是艺术化符号化的历史,而符号使历史的表现形式过于简约,但简约的形式却显示出巨大的历史包容量,世事变幻,千年走马,黄昏夕阳成了历史残留物和见证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杨慎《临江仙》)。

黄昏的时间意义之三——虚无的生命体验

在死亡迫近的黄昏意象里显示出两种不同的意义,一方面生命愈是短暂便愈有意义,生命的缺憾可以通过它的创造力得以延伸,在短暂中实现永恒,在有限中达到无限,用海德格尔的话说就是:“对死亡的看法首先照亮的也是此在之领悟。”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297页。传统士大夫对事业功名的追求即是延伸生命的努力,屈原在《离骚》里表露过“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心迹,陆机亦眷眷咏叹着“但恨功名薄,竹帛无所宣”(《长歌行》),诗人们希冀着超越时空延伸生命,在忧患中进行着悲剧般的挣扎和努力,“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曹操《龟虽寿》)、“他乡阅迟暮,不敢废诗篇”(杜甫《归》),夕阳愈是迫近,愈是发奋,愈是抗争,表现出慷慨悲歌积极用事的精神。

但是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看到黄昏意象最多的还是虚无缥缈的生命体验。既然死是不可避免的,那么现实不再有意义,既然生与死是两个不同的世界,那么努力也是枉然,生命纯属偶然,未来更加虚妄——“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李商隐《槿花二首》之二)。虽然人们企望着“愿揽羲和辔,白日不移光”(阮籍《咏怀诗》之十五),而事实上死亡是不可抗拒的。“三皇大圣人,今复在何处?彭祖寿永年,欲留不得住。老少同一死,贤愚无复数”(陶渊明《形影神诗三首·神释》),无论贤愚、贵贱、贫富统统摆脱不了死亡的法则,这就泯灭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虚无体验否定了存在的意义,从而把人们导向了消极的虚无的生命感受,传统哲学里的“天与地无穷。人死者有时,操有时之具而托于无穷之间,忽然无异骐骥之驰过隙也”(《庄子·盗跖》)的深沉喟叹,与文学的“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古诗十九首·驱车上东门》)的日暮意识,加速着中国文人的心灵老化,人的社会意义和理性追求被否定,留下的只是人的自然本性和感官功能。在虚无的人生观里尽情追求着尘世的享乐,迷离的黄昏里传达出迷离的人生感受:

悬车在西南,羲和将欲倾。

流光耀四海,忽忽至夕冥。

朝为咸池晖,濛汜受其荣。

岂知穷达士,一死不再生。

视彼桃李花,谁能久荧荧。

君子在何许,叹息未合并。

瞻仰景山松,可以慰吾情。

阮籍《咏怀》其十八

歌声送落日,舞影回清池。

今夕不尽杯,留欢更邀谁。

李白《宴郑参卿山池》

长绳难系日,自古共悲辛。

黄金高北斗,不惜买阳春。

李白《拟古十二首》其三

这些诗在落日的吟哦里,生命也涂上了虚无迷离的色彩,与落日一起沉沦的还有英雄的气度、生命的亮色,作为死亡迫近的象征的黄昏落日,让人听到了死亡的脚步。由于死的存在,生的意义在这部分诗人中变得扑朔迷离,虚无苍茫,人生的追求暗淡无光。“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陶渊明《咏贫士》其二)、“日从海旁没,水向天边流。长啸倚孤剑,目极心悠悠。岁晏归去来,富贵安所求”(李白《赠崔郎中宗之》),只有现实的享乐才是实在的有意义的,“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古诗十九首·生年不满百》)在黄昏的虚无感伤里形成了暝色起愁的时间意义叙述,浓重的黄昏意识反映出中国诗人们的悲剧性格、忧伤心态。有人说中国文化是“乐感文化”,其实中国文化中的所谓“乐”处,总是伴随着世事翻覆如浮云斯须变幻类苍狗的无可奈何的黄昏意趣,所以中国人很少开怀大笑,我们不谈忧心忡忡的孔墨显学,即使强调纵身大化与物浮沉的道家和闲静自适凝神自视的禅宗,我们也体察到超脱中的感伤、微笑里的苦涩,连封建君主也免不了“朝光照皎皎,夕漏转骎骎”萧纲:《十空诗·如影》。的悲凉。在中国文化里,太阳的警醒实在太深刻了,“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而况于人乎?”《周易·丰·彖》。虽是如日经天亦可料想白日西阿的命运,从而推导出日中则昃、运无常隆的人生警策,悲凉的黄昏反映出中国文人的悲凉心态。

黄永武在《中国诗学》中说:“日暮天晚,象征着岁月时日的匆迫;路远天阔,象征着理想的难以达成,这日暮与路远的象征,从先秦屈原《离骚》已成为中国诗中的一种象征原型。”黄永武:《中国诗学——思想篇》,台北:台湾巨流图书公司1979年版,第82页。时间上的“晚”、空间上的“远”构成了黄昏意象里中国诗人的悲剧式心态,但应该看到这种时空一体的悲凉,根本上还是由时间上的日暮引起的。时间上愈是近晚,空间上才愈是显出“途远”。钱钟书先生谓:“以距离之不可至,拟时机之不能追。……时间体验,难落言筌,故著语每假空间以示之。”钱钟书:《管锥编》,第一册,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版,第174页。黄昏时间意义的凄婉悲凉引起空间辽远的感叹,展现着传统士大夫岁月匆迫、追求疲惫、心灵孤独的深刻感受。

黄昏意象里首先表现出来的是传统文人白日西沉岁月蹉跎事业无成的匆迫感。在文学史上由屈原高唱发踪的“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的时不我待、功业未就的忧惧,道出了“念天地之悠悠无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皆非我之所得见,寓形宇内,为时凡几,斯既生人之大哀矣,况素怀不展,与时乖违,愁心苦志,神将去形”王夫之:《楚辞通释》,卷五,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版,第102页。的情愫。有这种岁时匆迫感受的岂止是屈原,它普遍地煎熬着中国诗人的心灵,“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阮籍:《咏怀八十二首》其三十三。,催促诗人们去实现一代伟业旷世功名;“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刘琨:《重赠卢谌》。,面对着汩汩流逝的岁月去做“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落日心犹壮,秋风病欲苏”杜甫:《江汉》。的悲壮挣扎和努力。

其次,黄昏意象展现着中国诗人们天涯漂泊踽踽独行的心灵疲惫。马致远的著名小令《天净沙·秋思》是有代表性的:“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里描绘的是黄昏笼罩的老树、枯藤上啼叫的乌鸦、日暮残照映红的小桥村落的图画,渲染出萧疏凄冷的悲凉气氛和士大夫心灵的慵懒倦怠。借空间上的关山迢递,夕阳山外的无尽行程和时间上的岁月飘忽,一生日短的黄昏意蕴,来刻画身心俱疲、漂泊无依的知识分子形象,恰恰启动了中国文人的日暮情思,因而这首小令才广为传唱。其实这种“夕阳—古道—疲马—行人”的叙述方式,并不肇始于马致远,它是古典诗词的习见模式,唐代的刘长卿即惯用此种意象。例如:

疲马顾春草,行人看夕阳,

《出丰县界寄韩明府》

清川已再涉,疲马共西还。

《使还至菱陂驿渡浉水作》

乱鸦投落日,疲马向空山。

《恩敕重推使牒追赴苏州次前溪馆作》

夕阳下的疲惫并不局限于刘长卿的个人感受,天涯倦客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共鸣正因为黄昏意趣里的天涯倦客是许多中下层知识分子的普遍经历。过去人们分析刘长卿那首最著名的“日暮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偏重于阐述诗人天寒日暮大雪晚归的个人经历,其实这首诗更多地传达出来的是日暮途远寻求倦懒的知识分子的群体心象。

第三,黄昏意象里还揭示出传统士大夫斜阳独立负剑空叹的失落感。夕阳黄昏包含着多方面的意义,作为历史的象征它悠远苍茫,作为人生的象征它又匆促短暂。“胜地几经兴废事,夕阳偏照古今愁。”王安国:《滕王阁感怀》。诗人们伫立斜阳,往事如烟,感慨万端,个体生命相对于永恒的存在,功名事业相对于无尽的时空,历史便表现出卑弱苍白,因而孤独与幻灭,失落与感伤便油然而生。陈子昂《感遇》其二谓:“迟迟白日晚,袅袅秋风生。岁花尽摇落,芳意竟何成。”在富有象征意义的“白日晚”“秋风生”的黄昏感叹中,回首如花之生命,正如西风残照里凋零的花朵,究竟留下了几缕芬芳?“斜阳冉冉春无极。……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周邦彦《兰陵王·柳》),往事如烟,前尘似梦,悲从中来,苦泪暗滴,这种日暮情韵的人生体验反映出传统文人黄昏中沉重的人生失落。

十年一梦凄凉,似西湖燕去,吴馆巢荒。重来万感,依前唤酒银缸。溪雨急,岸花狂。趁残鸦,飞过苍茫。故人楼上,凭谁指与,芳草斜阳。

吴文英这首《夜合花·自鹤江入京泊葑门有感》里的“芳草斜阳”是诗人想象中的景物,诗人在抒发历史与人生的苍茫失落感之际,有意拈出虚拟的芳草斜阳,是因为斜阳黄昏本身融会了太多人生失落的体验和感受。黄昏意象显示出来的传统文人心灵疲惫,寻求失落,生命匆迫的心理,使黄昏成为难以承受的时刻。“病叶惊秋色,残蝉怕夕阳”林逋:《旅馆写怀》。“空怀感,有斜阳处,却怕登楼”张炎:《八声甘州》。“怕黄昏不觉又黄昏,不销魂怎地不销魂”。王实甫:《中吕·十二月尧民歌》。人们躲避的畏惧的当然不是纯时间意义上的黄昏日落,而是象征化的黄昏,艺术化的落日。因为黄昏的时间意义积淀了太多的悲凉,应当看到日暮情思固然使中国的文人过早地表现出垂垂老矣的心态,但它也引导人们为热爱生命珍惜时光而发奋——“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汉乐府·长歌引》),古老的黄昏里记录着我们民族情感和心灵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