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限中的永恒
——席勒诗歌中的“时间”主题
内容提要:本文主要探讨了席勒如何把他在《审美教育书简》里对“时间”主题的思考表现在其诗歌作品中。通过肯定人的感性存在,“在时间中扬弃时间”,继而在内心中形成一种对无限的理性的自我观照,席勒围绕着“时间”主题描绘出了一条将人的精神提升到永恒的理想境界的道路。
关键词:有限 永恒 “时间”主题
作者简介:马剑,博士,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德语系助教。
一、“时间”问题的提出
凡是阅读过弗里德里希·席勒于1795年陆续发表在《时季女神》上的27封《审美教育书简》(Über die ästhetische Erziehung des Menschen in einer Reihe von Briefen)的读者,都会产生这样的印象:这部美学著作最核心、最关键的部分应该是从第11封信开始的,因为从这封信起,席勒针对当时时代的痼疾提出了他自己理想中的解决办法,即要论证“美必须表现出它是人的一个必要的条件”。他论证的出发点便是在第11封信中提出的高度的抽象可以从人身上分辨出两个迥然不同的因素——人格和状态,“即自我和他的各种规定”,也就是人的理性存在和感性存在。席勒认为:“在有限的存在那里,它们永远是两个。尽管人格保持恒定,状态却在改变;尽管状态在改变,人格保持恒定。”于是,二者都必须有自己的基础,当人格以一个“绝对的、以其自身为根据的存在的理念”为基础的时候,席勒明确地指出:“对状态我们有一切依附性存在或者变化的条件,即时间。时间是一切变化的条件,这是一句不证自明的话,因为它只不过是说,序列是某事发生的条件。”由此,席勒抓住了恒定不变的人格与持续变化的状态在具体的人身上彼此联系的关键——时间,时间不仅是一切变化的条件,同时也是恒定不变的人格在个人身上体现的媒介。因此,既然具体的个人是一个有限的存在这一事实毫无争议,那么在这个具体的个人身上,由于“他那永不变化的我伴随着这个在他身上进行变化的材料”,所以席勒提出了他自己理想中的、被理性要求的人的发展的完美构想:“人如若尽善尽美地表现出来,他就是在如潮似涌的变化中永远保持不变的、恒定的一体。”尽管在这部美学论著的后半部中,由于席勒从代表“人格”和“状态”的两种冲动中定义了新的“游戏冲动”(Spieltrieb),从而展开了关于美和人的审美教育的论述,但是,对“时间”主题的思考和探讨却并没有因此结束。就在写作《审美教育书简》的同时和后面的几年中,席勒在他的诗歌作品中多次循着上述的思维探究了“时间”的问题。
二、“时间”——人的有限存在的基础(《孔子的箴言》)
1795年和1799年,席勒以《孔子的箴言》(Sprüche des Konfuzius)为题先后创作了两首诗作,尽管从题目来看,诗人将诗中所阐释的智慧假托在一位来自东方的智者的名下,但毫无疑问,整个诗篇都是席勒自己的思想体现。而在1795年写下的诗作的第一部分中,诗人对时间的本质作了这样形象的描绘:
时间的步伐有三种不同:
踯躅而来的是未来,
急如飞矢的是现在,
往昔却永远静止不动。
当它踌躇时,任怎样性急
也不能加快它的脚步。
当它流逝时,恐惧和怀疑
无法挡住它的去路。
任何懊悔,任何魔幻的祈祷,
那静止者都不为所动。
你若想幸福而睿智地
结束你的生命旅程,
要听从迟疑者的建议,
不要用作你行动的工具,
别把飞逝者选作朋友,
别把不变者看作仇敌。
这里,席勒将时间的步伐分成了未来、现在和往昔三个部分,并且描写了每个部分的特征。如果说在第一节中席勒只是讲出了人们对时间的某种普遍的感觉,那么,在第二和第三节中,他则着重探讨了人与时间的关系。一方面,第二节中的“性急”、“恐惧”、“怀疑”、“懊悔”和“魔幻的祈祷”都是人的主观感受和心理行为,然而席勒却清楚地告诉世人,无论人的主观感受和心理行为如何,人都不能改变时间脚步的状态;另一方面,人的这些主观感受和心理行为又是由时间引起的,对于人来说,时间虽然看不见,摸不着,没有具体的形象,但却可以使人清晰地感受到它的“步伐”。这恰恰符合了上面引述的“序列是某事发生的条件”。通过在人与时间之间建立了这样一种联系,席勒赋予了时间一种不同寻常的意义。如上文所说,在《审美教育书简》中,席勒断定“时间是一切变化的条件”,而这一论断无疑是与他对康德哲学的研究密不可分的。在写作《审美教育书简》之前的几年中,席勒始终沉浸在对康德哲学的研究和思索之中,以至于在第一封信中他这样写道:“诚然,我不愿向您隐瞒,下面的看法大部分是以康德的原则为依据的。但在这些研究过程中,如果使您联想到任何另外的哲学学派,请您把这归咎于我的无能,而不要归诸那些原则。”而在“时间”问题上,他与康德思想的渊源十分明显。在其《纯粹理性批判》中,康德将时间和空间看作感性知识成立的先决条件,他认为时间不是从任何经验得来的经验概念,是一个必然的先天的表象和一切表现的先天形式的条件,是感性直观的纯形式和内感官的形式。正因为如此,一方面,席勒说:“一切状态,一切特定的存在,都在时间中形成,因而人作为现象必然也有一个起始,……没有时间,即没有变化,人就永远不会成为特定的存在。”从而进一步强调了人作为依附于时间的有限存在的客观事实;另一方面,由于时间本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形式,所以席勒才说由人的感性天性产生的感性冲动“的职责是把人放在时间的限制之中,……这种冲动要求变化,要求时间有一个内容”。因此,在《孔子的箴言》这首诗的第一部分中,尽管席勒形象地将时间描绘成似乎拥有不断行进的双足,尽管他概括性地描写了作为有限存在的个人面对时间流逝时的种种不安而焦虑的心态,但毫无疑问,这些心态都是人借助于内感官直观到自身而得来的,“因此,当我们提及时间的时候,我们就必然会谈到人,作为并非一切的整体的意识,人本质上是受时间约束的,就是说是作为被表现和表现的存在与一切相联系的”。所以,从诗歌第三节所提出的关于如何恰当地处理人与时间的关系的忠告中可以清晰地看出,席勒认为,现实中的人一方面应当主动地抓住眼前的时间,赋予它以实际的内容;另一方面要从已经成为往昔的每一个现在当中汲取成果,以便使人的生命进程变得愈发“幸福而睿智”。
这种对人的有限存在的积极的态度,这种对生命进程的不懈追求在席勒于1799年所写的这首诗的第二部分中被描写得更加充分:
空间的衡量有三种不同:
它的长度绵延无穷,
永无间断;它的宽度
辽阔广远,没有尽头;
它的深度深陷无底。
它们给你一种想像:
你要进入完美之境,
须努力向前,永不休息,
孜孜不倦,绝不停止;
你要世界在你眼前呈现,
须向着广处延展。
你要认清事物的本质,
须向深处迈进。
只有坚持才达到目的,
只有充实才使人明晰,
真理深藏在深渊的底部。
这首诗最容易引起读者注意的,莫过于它的主题——为什么席勒会在四年之后以“空间”为描述对象创作了这首哲理诗呢?显然,这还要从席勒对康德的研究中寻找答案。因为按照康德的理论,和时间一样,空间也是感性直观的先天的形式,但和时间不同的是,康德认为,空间是离不开人这个主观条件的,它只是一切外部表现的先天形式条件,所以在空间中的东西,都在时间中。而人,恰恰是这种外感官和内感官共同反映出来的存在,即人可以同时感受到自身之内和之外的变化,诚如席勒所分析的那样:“人必须首先接受进行活动的物质或者说实在性,……而且要通过知觉,将物质或实在性当作在空间里存在于他之外的东西和在时间中在他身内发生变化的东西。”因此,席勒选择空间作为这首诗的主题也就不足为奇了——席勒再次通过这种与“你”——显然是一个现实的个人——对话的方式思考着作为主体的人在时间的约束中如何生存,追求完美的问题。正因为这个原因,席勒才巧妙地——也是为了在形式上与第一部分相对应——从长度、宽度和深度这三个方面对人生加以描绘,而最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说在第一部分中席勒以“未来”、“现在”和“往昔”将时间刻画成一条向前后两端都看不到尽头的直线的话,那么在这部分里,他则将空间,即时间的包容性扩展成了一个三维的、无所不包的整体,而无论是在这条直线上还是在这个整体中,个人都只是一个有界限的部分,因为“为了在空间中描绘一个形体,我们必须给无限的空间划定界限;为了对发生在时间中的变化有一个意象,我们必须把时间的整体划分成部分”。通过这样的对照,席勒更加强调了他对“时间”主题思索的核心——作为有限存在的人能否进入那种无限而永恒的完美境界?
三、扬弃“时间”,追求永恒(《理想与生活》、《信仰的金言》)
如果说席勒在《孔子的箴言》一诗中所表达的人对时间和空间的态度与智慧恰如其分地与人作为有限的存在所面对的“如潮似涌的变化”相一致的话,那么在同一时期的其他诗作中,席勒则强烈地表达了他对“时间”主题的另一部分思考——人的“人格”、形式冲动所要求的永恒和无限。
在同样是于1795年创作的诗歌《理想与生活》(Das Ideal und das Leben)中,席勒将他在《审美教育书简》中进行的抽象的理论思考转化成了生动的形象和饱满的情感。在诗歌的第一节中,他就借助希腊神话将人与神的不同境况描绘了出来:
幸福的天神在奥林匹斯山上,
清风般的生活
永远澄明、清澈如镜。
尽管斗转星移,人世代谢,
他们神圣的青春的玫瑰
却在万劫之中始终绽放。
在感官享乐与内心平安之间,
世人只是忧心忡忡,难以取舍;
但在崇高的天神的额头上,
却闪耀着他们和谐的光芒。
与徘徊在“人格”与“状态”,在“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共同作用下不知所措的人不同,神的身上却始终保持着恒定。这里,席勒明确地在有限的人生面前刻画了一个理想的形象——那不受时间羁绊的神性,因为在席勒看来,神的存在不受任何自身之外的因素的影响,正如他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所说:“凡是神性的东西,是因为神性存在,它才是神性的。所以,神性永远是一切,因为它是永恒的。”但正如上文所论述的那样,席勒并没有摒弃人的感性天性,相反他肯定了以时间变化为前提条件的人的感性存在,因此,达到神性这种理想必须以此为前提,“人通往神性的道路……是在感性中打开的”。
于是,在下面的几节中,席勒便继续描述了现实的受时间左右的生活与神性的摆脱时间的理想境界之间的联系,呼唤“你们”,即世人从前者上升到后者。这里,对于“时间”的描写格外引人注目,因为它是这一升华过程的关键。一方面,和在《孔子的箴言》中一样,席勒在这里也描写着时间对不断变化的人生所发挥的关键作用和人生依附于时间这一无法改变的事实:
芬芳的胜利花冠在这里飘动,
并非想使肢体从斗争中放松,
而是让筋疲力尽者抖擞精神。
即使你们的肌体渴望休息,
生活依然要猛烈地把你们卷入它的洪流,
时间仍然要强烈地拉你们旋转共舞。
另一方面,席勒则高声地向世人呼喊着摆脱时间的束缚。在第二节开头他这样写道:
你们要想在尘世中与诸神相仿,
在冥府中自由自在,
你们就不要采摘死亡之园的果实。
这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第一句中的“在尘世中”,通过这个词,席勒再次强调了人的存在的有限性,而“在尘世中与神相仿”则最准确地表达了他的理想——在有限的存在范围内对无限的神性的追求和向往;正因为神性是永恒的,所以即使“在冥府中”,也会获得自由。对于走向这个理想的王国,席勒在第三节中这样描绘道:
那些纺织命运黑线的天神,
只能支配我们的肉体;
但是,摆脱了时间的威力,
那幸福的自然的游伴——原型
在诸神中神一般地
畅游在上空光明的仙境。
你们要驾驭她的翅膀高高飞翔,
就要把尘世间的忧苦摆脱,
从狭隘、阴沉的生活中逃亡,
进入那理想的王国!
摆脱所有尘世的污点,
在完美的光芒中,
人类的神姿在这里朝气蓬勃地飘荡,
……
在这一段中,席勒明确地提出了不受时间的约束是进入这一理想王国的关键,显然,“肉体”和“原型”正代表着“状态”和“人格”即人的感性天性和理性天性,而如他在《审美教育书简》中所断言的那样,来自于理性天性的形式冲动“包括了时间的全过程,就是说它扬弃了时间,扬弃了变化;它要现实的事物是必然的和永恒的,它要永恒的和必然的事物是现实的”。在德语原文中,对于“扬弃”一词,席勒使用了“aufheben”,这个词在通常的使用中的三个含义准确地阐释了这样的过程——扬弃“时间”并不等于简单地废弃时间,如上文所讲,时间是人有限存在的基础,因此,“扬弃”首先意味着某种保留,即“在时间中扬弃时间,使演变和绝对存在,变化和同一性合而为一”。也只有当这种情况得以实现的时候,人的生命才被提升到了一个更高的境界。正是在这种理念的引导下,原型才可以像神一般地畅游仙境,人才会具有像神一样的形象——神姿飘荡在完美的光芒中。
至于如何才能达到这种理想的境界,席勒在后面的诗节中所表达的思想几乎是《审美教育书简》的翻版——他要人们“超越感官的限制,/遁入思想自由之地”,从而使“生命的洪流流过‘美’的荫凉的寂境”, “直到渗入‘美’的化境”。但是,必须指出的是,这首诗的开头所作的人与神的对比就已经告诉读者,生活是现实的,这种理想更多的是诗人的一种美好的愿望。席勒本人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他认为达到这样的境界“只是理性的一个任务,人只有在其生存达到完美的状态时才能完全解决这个任务。因此,这是人类最根本意义上的理念,是一种无限,人在时间的进程中能够越来越与之接近,但永远不会达到”。然而尽管如此,席勒仍然坚定地相信人依靠自身的追求可以达到这种完美的状态。1797年创作的哲理诗《信仰的金言》(Die Worte des Glaubens)正表达了这种信念,在诗歌的开头和结尾两节中,诗人用几乎相同的句式强调了三句有意义的金言都发自人的内心:
我要告诉你们三句有意义的金言,
它们在人们的口中流传,
但它们并非来自外界,
而是人的心灵道白。
如果人不再相信这三句金言,
人便毫无价值可言。
……
你们记住这三句有意义的金言,
植根于众人之口,
它们并非来自外界,
而是你们的心灵道白。
只要人还相信这三句金言,
人的价值便永存不变。
而诗歌中间的三节则分别阐述了这三句金言的内容,前两句分别是“人生而自由”和“人可在生活中展现美德”,而最富有哲理的莫过于第三句,席勒这样写道:
一个神,一个神圣的意志长存,
尽管人的意志踌躇摇摆!
那最高的思想生机勃勃地
超越了时间和空间,
万物虽在永恒地循环,
但在更迭中一种冷静的思想却始终不变。
这里,席勒再次将人剖析成了两个相互对立的部分——“踌躇摇摆”的人的意志,显然是指人在感性冲动驱使下、在时间流逝和以时空为载体的万物的永恒的循环中所产生的意愿;而同时在人的内心中还有一个神圣的意志,一种冷静的思想,那就是《审美教育书简》中所说的“人格”,即人的理性天性。如果说,在《理想与生活》中席勒更多是在呼唤着人们摆脱有限存在的困扰,进入他心目中的美的理想王国的话,那么在这里,他已明白无误地指出这种神性,这种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最高的思想就来自人的心灵,即“人在他的人格性中不可否认地带有这种趋向神性的天禀”。显然,在席勒看来,这种始终不变的最高的思想是这三句金言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人只有有了对它的信仰,人的自由和美德才能够得以实现。
然而,这一节诗句对于席勒的思想发展更为重要的内容却是——无论在《孔子的箴言》还是在《理想与生活》中——作为主体的人都是把时间、生命、神性当作客体,当作人身外的对立面来看待的,而在这里,席勒则强调,这种对人的理想天性的信仰恰恰来自人的内心,也就是说,人不仅要认识这种最高的思想,而且还要意识到它就在自己的内心之中并始终信仰它,由此便体现出了一种特殊的人的自我意识,而这种自我意识在席勒看来却至关重要,因为他认为:“既然有了自我意识以及它那无法改变的一体性,这就足以给为了人而存在的一切和通过人而形成的一切,给他的认识和行动设立了一体性的法则。”于是,在这样的一个人的主观意识中,超越时间和空间的信仰便与人有限的感性存在结合在了一起,于是,席勒认为他所热切期待的那种假想的情况便会出现——“人同时有这双重的经验,即他既意识到自己的自由,又感觉到他的存在,既感到自己是物质,又认识到自己是精神,……人会完全观照到他的人性,而且对于他来说,那个引起他观照的对象会成为他已经实现的规定的一个象征,因此(因为这种规定只有在时间的整体中才能达到)也就成为了无限的一种表现。”
总结
综上所述,席勒对“时间”主题的思考主要缘于他在写作《审美教育书简》时发现时间是人的有限的感性存在和无限的理性存在之间相互区别和彼此联系的关键,因此,席勒清楚地意识到,只有正确地处理好时间问题,他为人类设想的理想的精神境界才有实现的可能。因此,在上面引述的诗歌作品中,诗人用更加形象生动、更加富于哲理的语言更为深入地探讨了这一主题——承认并肯定人的有限存在,“在时间中扬弃时间”,继而在内心中形成一种对无限的理性的自我观照,如果把这几首诗中席勒对时间的思索联系起来,便可以窥见席勒的思路,而毫无疑问,这一切都服务于席勒内心中最根本的愿望——“通过诗歌语言的力量影响人,使人摆脱对尘世存在的恐惧,将人提升到享受美、高尚和真实的愉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