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9月28日
太阳出来了。醒来后一片迷人的晨雾,蜘蛛网上缀满了露珠。翠菊在遭受雨打后显得颓丧,大波斯菊看上去也屡遭袭击。这些日子人们开始留心五彩的叶子,对花的逐一凋谢还不至于有太多的伤感。
米尔德蕾德正在清扫。自她第一次来这儿起,这些年来她总是那样安静、幽默、脱俗。这里的一切都承蒙着她的关照。隐居有了动静,但却没有受到干扰。意识到她敏感的手在忙着掸尘整理,我坐在桌前工作反而更高效。十点钟时我们坐下来喝咖啡,聊聊天,却从来不是说闲话。她告诉我今天她在后窗外的苦樱桃丛里看到一个圆极了的蜘蛛网,缀在上面的露珠熠熠发光。我和她共同经历了许多悲哀喜乐,相互的交谈使这些经历细致地交织在一起。
我这个人任性,很难与人相处得来。对于狂妄、自命不凡、轻率浅薄极不容忍,常像斗架的公鸡怒不可遏。我讨厌粗俗的灵魂,痛恨无谓的闲聊。为什么?大概此时与任何一个人的接触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冲突。这代价是昂贵的,我不愿浪费自己的时间。而户外活动,甚至躺下来休息一两个小时对我来说决不是什么浪费时间。正是在这种时候,我的想象开始浮现,也是在这种时候我安排自己的工作计划。但是,接待纯属为了社交而来的人却是一种时间的浪费。我愿意竭力寻找真正的人,如果不成,我自然会烦躁不安。浪费时间是一种慢性自杀。
这就是为什么纳尔逊比较适合我的缘故。这里的邻居们从不虚伪,很少自命不凡;他们的粗俗尽管有,也是朴实健康的。沃纳家、米尔德蕾德、阿诺德·迈纳这些人从来不会使我厌倦,正如真正受过良好教育、有思想的人(此地少得可怜)从不令人厌倦一样——海伦·米尔班克的偶尔来访会使我的室内生辉。他们当中真正最亲密的要算是安妮·伍德森、K.马丁,或是埃莉诺·布莱尔这些真正的老朋友,与他们的交谈馨香愉悦,是一种对生活认同的分享。埃莉诺这个周末刚好在这里。我们外出到康奈狄格河谷地里野餐,妙极了。把毯子铺在一处树林边的阴凉地里,我们贪婪地领略着那朦胧的小山群,那远阔的空间,还有那条带有十九世纪色彩的河流,度过了天堂般的一小时。整个景致像是一幅版画,原因在于那条河流不通航,几百年来河岸甚至都不曾改变过。我们周围,秋天的昆虫啁鸣着。回来的路上,埃莉诺指给我看一只鲜绿得出奇、长着长翼的像蚂蚱一样的昆虫。后来她采了两枝缀满红果的伏牛花,此刻这两枝伏牛花娇美地插在壁炉台上的日本花瓶里。
然而,接待客人,准备食物,对我似乎是一种负担,原因是我现在如此抑郁。抑郁正以一种可怕的方式啃噬着我的精力。当然做这些事对我是有好处的。在一只茄子里,我塞满了火腿和蘑菇;这道菜很好,埃莉诺还没吃过。皱皮的紫茄立在一只盆里,周围是一些红薯,瞧上去威风凛凛。
所有这一切愉悦到头来都被我的疲倦和萎谢的花被人指出来而引起的恼怒搞糟了。我特有的不可理喻的脾气又爆发了。昨天我一定喊叫得太过分以至于今天嗓子都哑了。真是罪有应得。我感到虚弱,说不出话来,发出的声音嘶哑不堪。发泄怒气是具有破坏性的,来时歇斯底里,过后又被懊悔缠绕着。那些了解和爱我的人把这作为我的一部分而接受,然而我知道这是不可容忍的。我得想法解决这个问题,学会防止发脾气,像个患癫痫病的人学会用药来防止发作。有时我感到,在怒气和我生活之间有一场拉奥孔[3]搏斗,自我出生起,怒气就像巫妖一样控制着我,随着这次龌龊的行为,在这场自毁性的抑郁中,不是它最后战胜我就是我最后征服它。
有时我在想,脾气的歇斯底里像巨大的反向创造力,由于过满而溢出,而不是什么苦恼、不顺利积累多了,需要发泄,因一些不相干的琐事而引发出来。从婴孩时候起,我就有歇斯底里症。记得在沃默尔海姆时,我只有两岁。一个阴雨的冬日,我穿着白色的皮衣跟大人外出,被一家商店橱窗里的一缸金鱼迷住了。我执意要得到它,当我听到“不行”时,我猛地滚在地上,整个人和白皮衣滚进了一片泥潭里。这种突发的脾气使父母不安。经医生建议,此事再发生时,他们便试图连衣带人把我放进洗澡盆里。后来这事又发生时,我气恼地尖叫着:“放我到澡盆里!放我到澡盆里!”这意味着在那种年纪,当我发脾气时,我已认识到发脾气总得想办法制止住,正如时下说的,我需要一种帮助。
但是想要什么东西而得不到与那日发生的事是有所不同的。那天发脾气是因我感到(荒谬地)一种不公平的指责而引起的。那种紧张纯粹是因为我试图招待客人的世俗一面而导致的。我在各方面想方设法使我亲密的老朋友埃莉诺开心,却愚蠢地感到遭到了她的指责。自然我对自己的插花很骄傲,容不得有什么萎花谢叶,但是我对这件事的反应实在是太出格,正是这一点使人惊愕。碰到这种时候,我真感到自己的脑子要炸开了,无疑发脾气是一种解脱。然而发脾气的回报却是深深的自惭、内疚。贺拉斯说:“发怒是暂时的疯狂。”
我有时也在想,像我这样容易动怒的人(法国人称这种性格为“牛奶汤溢得快”),发脾气是否是一种内在的抵抗疯狂和疾病的安全阀门。我母亲把她对我父亲的气恼埋藏在心底,压抑的结果是偏头疼和心动过速,不一一列举。精神系统是一种很神秘的东西。正是那使她气愤的事情又给予她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去应付各种磨难。愤怒是蕴藏的火;这火焰支撑我父亲和我度过了那作为比利时难民的艰难岁月,后来逐渐在美国找到了我们的生活。
我内心中激烈的不安,如果用得合适,会变成一种工作的动力。但当它失去平衡时,便成了自我摧残。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寻思着如何使这种工作动力孤立出来,换言之,就是如何去掌握火候让汤不致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