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墨尼波斯
——云上人
墨尼波斯:是啊,从大地到月亮,我的第一个驿程,是三千斯塔狄翁;从月亮向上到太阳,大约五百帕剌珊革斯;再上去,从太阳到天界和宙斯的卫城,矫捷的鹰也得飞一天。
友人:美乐女神在上,墨尼波斯,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学天文家,轻声地计算数字呢?我一直跟在你后面,听你念叨着太阳、月亮,用外国口音说着“驿程”和“帕剌珊革斯”这些粗鲁的词儿。
墨尼波斯:朋友,你如果觉得我说的是天上虚无缥缈的事情,也请不要大惊小怪,因为我真是在统计我最近一次旅行的路程呢。
友人:朋友,难道你跟腓尼基人一样,是凭星宿确定航程的吗?
墨尼波斯:那倒不是,我是真的在星宿间旅行。
友人:赫剌克勒斯呀注1!如果你是昏昏沉沉睡了许多帕剌珊革斯,你说的就无非是个漫长的梦罢了。
注1赫剌克勒斯是宙斯和迈锡尼的巴赛勒斯厄勒克特律翁的女儿阿尔克墨涅(忒拜的巴赛勒斯安菲特律翁的妻子)的儿子,为著名的希腊英雄,力大无比。他曾奉亚尔哥斯的巴赛勒斯欧律斯透斯之命去做十二件苦差事,其中之一是扼死涅墨亚地方的一头狮子,他把狮子的皮披在身上。另一件是把厄利斯的巴赛勒斯奥吉亚斯的三十年未打扫的、养着三千头牛的牛圈弄干净:他使两条河改道,于一日之间用河水把牛圈冲洗干净。他的名字常用作惊叹语。巴赛勒斯(βασιλες,Basileus)是古希腊部落组织中的军事首长,兼有审判和祭祀的权力。在奴隶制阶级社会中,这个词的意思转变为“国王”。这个词在本书中通常指“首领”。
墨尼波斯:朋友,你以为我讲的是梦吗?我是刚从宙斯那里回来呀!
友人:你说什么?难道我面前的墨尼波斯是从天而降,自云端下凡的?
墨尼波斯:是的,今天我刚从赫赫有名的宙斯那里回来,在那里耳闻目睹了许多怪事。你不信,我更高兴,因为这说明我的奇遇是难以置信地离奇。
友人:啊,奥林帕斯的神圣的墨尼波斯,我这个地上的凡人,又怎能不相信云上人(按照荷马的说法所谓天上人)的话呢?请你告诉我,你是怎样上去的,从哪里弄来那么长的梯子的?你的长相又不大像那个弗利基亚人,我们很难想象,你会像他那样被老鹰抓到天上去,成为一个酒童。
墨尼波斯:你分明是一直在跟我开玩笑,难怪你把我的奇遇都当作神话。其实,我并不需要梯子往上爬,也不必变成老鹰的宠儿,我自有翅膀。
友人:按照你的说法,别的不算,单是你不让我们知道就从人变鹞子、变乌鸦这一点,就比代达罗斯还高明。
墨尼波斯:是的,朋友,你没猜错,我制造了代达罗斯设计的那种翅膀。
友人:啊,比谁都大胆的人!你难道不怕掉进大海,给我们留下个伊卡洛斯海那样的以你的名字命名的墨尼波斯海么?
墨尼波斯:我不怕。伊卡洛斯是用蜡粘的羽毛,一靠近太阳,蜡就融化了,他失去羽毛,自然坠落下来;我的长羽毛可不是用蜡粘上的。
友人:你说什么?现在,也不知怎么的,你使我渐渐相信你的故事是真实的了。
墨尼波斯:事情是这样的:我抓住一只极大的鹰和一只强健鹫,把它们的翅膀连同肩胛一起砍下来——如果你现下得闲,我把整个设计给你从头讲一遍。
友人:那当然好;你的话使我急不可耐,正准备张着嘴听到底呢。看在我们的交情上,请你别讲到半截就扔下我,让耳朵挂起来。
墨尼波斯:那你就听着吧,让一个朋友张着嘴等着,把他扔下不管,实在不雅,像你所说的,如果真让耳朵挂起来的话,尤其有失大雅。
我观察人生,很快就发现人类的一切都是可笑的、卑鄙的、不牢靠的(我是说财富、官职和权力),我藐视它们,认为对这些玩意儿孜孜以求,是从事真正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的一大障碍,于是我仰起头来观察天地万物。这时,首先是哲人们所说的宇宙使我陷入极大的困惑,我无法弄清楚,宇宙是如何形成的,是谁创造的,宇宙的本原为何物,宇宙的终极何在。我一部分一部分去观察,更加困惑不解。我发现星辰散布于天空,凌凌乱乱。我很想知遭太阳为何物。尤其是月亮,在我看来,样子很是奇怪,完全莫名其妙,我猜想,她的变幻多端的形象一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原因。还有,闪闪的电光、隆隆的雷鸣、雨雪冰雹的降落,都难以解释,捉摸不定。
我既落到这步田地,心想最好是拿这些疑难问题去向哲人请教,料他们必能道出全部真理。于是,我从他们中间挑选出一些最高明的人来。我凭他们脸色的忧郁、皮肤的苍白、胡子的修长而加以遴选。他们立刻在我眼前显得是擅长高谈阔论而又通晓天文的人,我立刻付了一大笔钱,并约定欠下的待学完哲理时一齐付清,我这就把自己完全交给了他们。我一心盼望学会观察天象,弄懂宇宙的布局。可是他们不但没使我摆脱从前的愚昧,反而使我更加困惑,他们每天向我灌输的都是什么本原、终极、原子、虚空、质料、形式以及诸如此类的概念。最困难的事情是——至少在我看来是如此,——尽管他们意见不合,言论彼此冲突,互相矛盾,他们却都想说服我,个个都想把我领到他的学说里去。
友人:你说的是桩怪事,他们是哲人,对于同一个事物却抱有不同的看法,各执一说,互相争吵。
墨尼波斯:朋友,你听他们吹牛皮,耍花腔,一定会发笑。首先,他们也是在地上行走的,并不比我们这些在地上行走的人高明,他们的眼力也不比旁人更敏锐,他们当中有些人,由于年老或懒惰而两眼昏花,可是他们却声称找到了天体的界限,测出了太阳的圆周,遨游了月亮以外的空间,好像他们是从星星上下来的,大讲星星有多大;其实,连梅加腊到雅典有多少斯塔狄翁他们往往也未必清楚,却大胆断言月亮与太阳的距离有多少肘尺;他们还测量了天有多高,海有多深,地的圆周有多长;他们还画了些圆圈,在正方形上面加了些三角,绘出了各种球形,倒像真的量得了宇宙的大小。
他们谈论这些情况不明的事物,却又不声明他们是在假设,而且固执己见,不让人胜过他们;他们甚至发誓说,太阳是一块炽热的金属,月亮上有人居住,星星喝水,是太阳用绳子和吊桶从海里汲水,把饮料依次分配给它们的。这不是无知和荒唐么? 他们的学说互相抵触,是不难看出的。我以宙斯的名义请你看看,他们的学说到底是近似,还是完全不同。首先,他们对于宇宙的见解就不一样:有的人认为宇宙无始无终,有的人却大胆地谈论宇宙是谁创造的,是如何构成的;后者的说法特别使我吃惊,他们把某位神当作宇宙的创造者,而关于这位神是从哪里来的,在创造宇宙的时候站在什么地方,却又没有事先说明;在宇宙开辟之前,时间和空间也是难以想象的。
友人:墨尼波斯,照你说来,他们是胆大包天的骗子了。
墨尼波斯:可敬的朋友,这还不算,如果我把他们谈论的有形与无形、有限与无限的理论告诉你,不知你又将说什么?在后一问题上,他们发生了激烈的争论,有些人给宇宙划定界限,有些人则认为宇宙是无限的;他们还断言宇宙很多,对那些说只有一个宇宙的人加以谴责。还有一个不爱和平的人竟然认为战争是宇宙之父。
关于众神,怎么说才好呢?有一些人说,神无非是数字,另一些人则凭鹅、狗和阔叶树发誓。还有人把别的神都轰走了,把统治宇宙的权力归于一位唯一的神,我听说神这么稀少,都有点不满意。与此相反,有的人倒慷慨,宣称神很多,并且分门别类,管某一位叫第一等神,其他的则按品格分为第二等、第三等。此外,有一些人认为神是无体无形,还有一些人则认为神是有体的。他们并不都认为神照管着我们的事情;还有人豁免了神的每一种职责,就像我们惯于豁免老年人的公役一样;实际上,他们使神担任的,无异于喜剧中的卫兵。有几个人甚至走得更远,认为神根本不存在,任凭宇宙飘摇,没有神主宰,没有神引导。
听了这些话,我不敢不相信那些胡子漂亮、声音如雷的人,可又不知往哪里去寻找一种无懈可击、难以驳倒的学说。所以我的处境完全像荷马所描述的,有许多次,我心想索性相信他们当中的一个人算了,
但是另外一种心情又阻挡着我。
这一切使我毫无办法,只好放弃了在地上听见有关这些事情的真理的念头;我认为彻底摆脱这困境的唯一方法,就是插翅飞上天界。给我希望的,主要是我的心愿,其次是那个讲寓言的伊索,他使老鹰和屎壳郎,有时甚至使骆驼都上了天。我知道,我长翅膀是绝不可能了,但是,如果我能装上鹰、鹫的翅膀——唯有这类鸟载得起人体的重量,——我的实验也许会成功。于是,我捉了两只,小心翼翼地砍下鹰的右边翅膀和鹫的左边翅膀,然后把它们连接起来,用结实的皮带绑在我的肩上,并且在那根长羽毛的尖端做了把手,以便用手抓住。于是我跳跃着,扑搧着两臂,像鹅那样在地面上飞,飞的时候脚尖着地。这样做没使我失望,我就开始更大胆地飞,我飞上卫城,又从峭壁上向剧场直飞下去。我飞下去毫不危险,就想更高飞,于是我从帕耳涅斯山或许墨托斯山上升,飞到革剌涅亚山,再从那里飞上阿克洛科林斯山,然后经过福罗厄山和厄律曼托斯山,飞到塔宇革托斯山。
我的勇气很快就训练出来了,我成了一个熟练的高空飞行者,不再抱有雏鸟试飞的心情。我飞上了奥林帕斯,身边只带着分量极轻的粮食,又从那里直上云霄。起先,因为太高,我感到头晕,后来,这一点我毫不困难地适应了。但是,当我破云而上,接近月亮的时候,我感到疲倦,特别是左边,鹫的翅膀那边。我就飞上去,坐在月亮上休息,从高处眺望大地,像荷马诗中的宙斯那样,时而看牧马的色雷斯人的地方,时而看密细亚人的地方,过一会儿,随心所欲,看看希腊,看看波斯,又看看印度。看着这一切景象,我饱尝了各种各样的乐趣。
友人:墨尼波斯,请你都讲讲吧,旅途中每一件事,都别让我错过,哪怕你路上打听到什么枝节小事,也让我知道。我也希望更多地听到大地的形状以及你从上面观察到的大地上的种种情况。
墨尼波斯:朋友,你猜对了,那么,你就登上月亮,跟着我的故事一起去远游,一同观看大地上一切情况吧。
首先,我看见的大地是很小的,看来比月亮小多了,所以当我弯着腰乍往下看的时候,好半天我都在纳闷,高山和大海哪儿去了,老实说,如果我没有望见罗得岛上的大铜像和法洛斯岛上的灯塔,我就完全不知道大地在何方。幸亏它们又高,又醒目,俄刻阿诺斯也在太阳光下微微地闪闪发亮,我这才知道,我眼下所见就是大地。后来,我聚精会神地定睛一看,人类的全部生活都出现了,不仅是各民族和各城市,连航海的、打仗的、耕地的、诉讼的、妇女、走兽、一句话,凡是丰饶的土地所养育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友人:你的话全不可信,而且自相矛盾,墨尼波斯,刚才你还说过,你寻找大地,由于它隔得远,缩得很小,若不是那大铜像指点你,你也许会认为看见的是别的东西,现在你怎么忽然变成了林叩斯,地上的一切,人呀,兽呀,而且几乎连蚊子的窠你都能认出来?
墨尼波斯:多谢你提醒我;我早该特别声明的话,不知怎么倒忽略了。我一眼就认出了大地,但是别的东西却看不清楚,因为太高了,我的目力达不到那么远,这使我很伤脑筋,不知如何是好。我正懊丧得差点儿哭出来,哲人恩培多克勒走过来,站在我背后,他浑身是灰烬,而且整个儿被火烤焦了,样子活像一根木炭。我见了,老实说,真有点搅糊涂了,以为我看见了月亮上的精灵。但是他说道:“墨尼波斯,你放心吧!
我不是神,为什么把我比作神灵?
我乃是自然哲学家恩培多克勒。当我纵身跳进火山口时,浓烟把我从埃特纳山中卷出来,卷到这里来了,所以我现在住在月亮上,常在空中行走,以露水为生。我正是为解除你现时的困惑而来的,在我看来,看不清地上的东西这件事使你感到苦恼。”我回答说:“谢谢你,亲爱的朋友恩培多克勒,我飞回希腊以后,一定记住在烟洞上给你奠酒,每月初一张开嘴对着月亮为你祈祷三次。”他说道:“凭恩底弥昂起誓,我不是来要报酬的;看见你感到苦恼,我心里不安。你知道怎样办才能使你的目光变敏锐吗?”我回答说:“我确实不知道,除非你拨开我眼前的迷雾。现在我的视力似乎非常模糊。”他说道:“你自己从地上带来了敏锐的目光,不需要我帮助。”我说道:“那是什么?我不明白。”他问道:“难道你不知道你装上了鹰的右边翅膀吗?”我回答说:“当然知道,但是翅膀和眼睛有什么关系?”他说道:“鹰的眼睛远比其他的动物好得多,只有它能正面注视太阳,一只嫡出的鹰王的特征,是它能面对阳光而不眨眼。”我说道:“人们是这样说的;我后悔在上来的时候没有把我的眼睛挖出来,把鹰的眼睛嵌在眼眶里。所以我来到这里,只算一件半成品,我的装备没有全副的王家气派;我像是一只庶出的、被剥夺了继承权的小鹰。”他说道:“你立刻就能有一只配得上王家气派的眼睛。只要你愿意站立一会儿,把鹫的翅膀控制住,只扑动另外一只翅膀,你的右眼就会像那支翅膀那样敏锐。至于另外一只眼睛,不免要迟钝一点,因为它是在比较差的一边。”我说道:“只要我的右眼能像鹰那样看得很清楚,这就够了;这一点也不坏,我时常看见木匠用一只眼睛觑着尺子把木料弄直,比用两只眼睛好。”
我说完这些话,就按照恩培多克勒吩咐的去做,他却渐渐后退,慢慢化作青烟消失了。我一扑动那翅膀,立刻有一大股光笼罩着我,先前看不见的一切事物都显现出来了。我弯着腰向大地看去,清楚地看见了城市、人民和一切发生的事情,不仅是外边的,还有人们认为可以在家里背着人干的事情:托勒密和他的妹妹同居,吕西马科斯的儿子谋害自己的父亲,塞琉科斯的儿子安提俄科斯偷偷地和他的继母斯特剌托尼刻眉目传情,帖撒利亚人亚历山大被他的妻子杀死,安提戈诺斯引诱他的儿媳,阿塔罗斯的儿子把毒药倒在他父亲的杯里;在另一个地区,阿耳萨刻斯正在杀他的情妇,太监阿耳巴刻斯却对着阿耳萨刻斯拔出剑来;米太人斯帕提诺斯的前额被金杯打破,卫兵抓住他一只脚,把他拖出了宴会厅。在利比亚、西徐亚和色雷斯的王宫里都可以看到类似的事情发生,人们通奸,杀人,害人,抢人,赌假咒,心惊胆战,被最亲爱的人出卖。
国王们的行为给我提供了这样的消遣,至于平民的行为还要可笑得多,我也看见了他们——伊壁鸠鲁派的赫耳摩多洛斯为了一千德拉克马赌假咒,斯多葛派的阿伽托克勒斯为了索取学费同他的弟子打官司,演说家克勒尼阿斯从医神庙里偷走一只酒杯,昔尼克派的赫洛菲罗斯在妓院里过夜。我何必再提起挖墙脚的、受贿赂的、行乞的其他人呢?一句话,这场面真是五花八门。
友人:墨尼波斯,你最好把这些人也说说。看来他们给了你极难得的快乐。
墨尼波斯:亲爱的朋友,把那些事从头到尾讲出来是不可能的,甚至看一看都很费事。但主要的事情正如荷马所描述的盾牌上的景物一样:这里是宴会和婚礼,那里是法庭和大会,别的地方有人在献祭,那附近有人在哭丧;每当我观看革泰人的国土时,我总是看见他们在打仗;每当我移过去看西徐亚人时,我总是看见他们坐在车上漫游;我把眼睛向另一方稍微倾斜,就看见埃及人在耕种,腓尼基人在航海,西里西亚人在当海盗,拉孔人在鞭打自己,雅典人在打官司。这些事情是同时发生的,你可以想象得到,这是多么混乱的情景。这就像有人把许多合唱队员,更确切地说,把许多合唱队带进来,让每个歌唱者不顾和谐,自己唱自己的调子,他们互相竞争,各唱各的,竭力高声压倒旁人,天哪,你想想这支歌是什么样的啊!
友人:墨尼波斯,这非常可笑,简直乱七八糟。
墨尼波斯:朋友,地上所有的合唱队员就是这样的,人们的生活就是由这种不和谐构成的。他们不仅唱不协调的歌曲,而且穿不一样的服装,向相反的方向跳舞,想的也不一样,直到合唱队司理把他们一个个赶下舞台,说再也不要他们了。此后他们全都同样地安静下来,不再唱那种杂乱无章的歌曲了。不用说,那个五光十色的剧场上发生的一切都是可笑的。
特别可笑的,是那些为争地界而相斗的人,那些由于耕种西库翁平原、由于占有马拉松的俄诺厄乡区、由于在阿卡奈乡区获得一千亩地而自鸣得意的人。其实,在我从天上看来,整个希腊不过四指宽,我认为,按照这个比例,阿提卡就要小许多倍了。因此我想,留给我们的富翁引以自豪的东西是少而又少。在我看来,他们当中田地最多的人也不过耕种伊壁鸠鲁的一个原子罢了。当我眺望伯罗奔尼撒,看见库努里亚的时候,我想起这么一个小地方,不大于一颗埃及扁豆,却使那么多亚尔哥斯人和拉栖第梦人在一日之间作战死亡。如果我看见一个人有八个金戒指、四只金酒杯,便因金子多而自豪,我也要大笑特笑,因为整个潘该翁山连同它的金银矿,也不过一颗米粒大。
友人:幸福的墨尼波斯,多么奇异的景象!宙斯在上,请你告诉我,那些城市和人民从天上看来有多大?
墨尼波斯:我想你是一定常看见成堆的蚂蚁的,其中一些在洞口挤作一团,当众执行公务,有的外出,有的回城;一只运出粪来,另一只从什么地方拣到一片豆子皮或半颗麦子,拖着奔跑。与蚂蚁生活相适应,蚂蚁当中自然也有建筑师、公众领袖、主席官、音乐家和哲学家。那些城市和城中的人民非常像蚁丘。如果你认为把人类的生活比作蚂蚁的组织,未免太贬低了,那么请你查一查有关帖撒利亚人的神话吧,你会发现密耳弥冬人这支最好战的民族,就是由蚂蚁变成人的。
我把这一切看够了,笑够了,又振翅向上飞,
到持盾的宙斯的宫中去,到其他的神家里去。
我飞了不到一斯塔狄翁,月亮神就用女人的声音说道:“墨尼波斯,你好!托你到宙斯那里为我办一件事。”我说道:“你说吧;不是要我带东西,不会有什么困难。”她说道:“是托你带个不费事的口信,把我的请求转告宙斯。墨尼波斯,我从哲学家那里听到了许多可怕的议论,厌烦极了。他们旁的事不干,专爱管我的事——我是什么,有多大,为什么变成半圆的或要圆不圆的形状。有人说我这里有人居住,有人说我像一面镜子悬在海上,又有些人把他们各自的幻想加在我身上。最近他们甚至说,我的光是偷来的、是冒充的,是从上面的太阳那里来的;他们说太阳本身是石头,是炽热的金属,这还不算,还不断地使我同我的哥哥太阳起冲突,相争吵。
“那些在白天脸色忧郁、目光刚毅、态度庄严、为一般人所景仰的人,在夜里干下可耻可鄙的事情,难道我不知道吗?但是,我尽管看在眼里,却只好保持沉默,因为我想总不便揭露和照亮他们的夜间娱乐和他们每人的景后生活。但是,如果我看见他们当中有人通奸、偷窃或胆敢做别的最适合在夜间干的事情,我立刻就把云拉过来遮住我的脸,免得把这些老年人暴露在众人面前,有辱他们的大胡子和德行。但是,他们继续发言攻击我,多方侮辱我,因此,凭夜神发誓,我多次想迁到最远的地方去,以便躲避他们爱管闲事的舌头。
“请你记住把这些话转达给宙斯,并且告诉他,我不能再留在这个地方,除非他毁灭那些自然哲学家,封住那些论辩家的嘴,掘倒画廊,烧毁学园,制止散步道上的闲谈,那样,我才能获得安宁,不再每天被他们测量。”
“一定照办,”我回答说,随即沿着上天的陡路飞去,
那里没有牛耕田,也没有人种地。
过一会儿,月亮看来变小了,大地不见了。
我沿着太阳左侧,穿过星星飞了三天,接近了天界。起先,我想一直飞进去,我有半边是鹰,我知道鹰同宙斯向来是亲密的,因此认为很容易躲避众神的注意。但是,后来考虑到他们很快就会发现我,因为我带上的另一只翅膀是鹫的,所以我决定,最好还是不要去冒险。我上前敲门。海尔梅斯应声开门,问了我的名字,连忙去报告宙斯。过了一会儿,他叫我进去,我心里害怕,浑身打颤;我发现他们都坐在一起,并且有点发愁,因为我的访问出乎意外,扰乱了他们的平静,他们担心全人类都会像我这样装上翅膀飞了来。可是宙斯却以提坦神的锐利的眼光盯着我,恶狠狠地说:
你是何许人,何地人,何处来?何人之子?
我听见这句话,差点儿没吓死,我站在那儿,开不得口,被那洪大的话音吓呆了。后来,我清醒过来,这才把一切清楚地告诉他。我从头说起——怎样想知道天体,怎样去找哲学家,怎样听见他们说些相反的理论,怎样被他们的议论弄得糊里糊涂而感到厌倦,然后循序说起我的奇想、翅膀以及其他一切,一直说到我上天,还加上月亮的口信。宙斯的眉头舒展了一点,他笑了笑,说道:“连墨尼波斯都敢上天来,关于俄托斯和厄菲阿尔忒斯还有什么可说呢?(向墨尼波斯)今天我们先叫你做客,明天,我们处理了你来办的事情,再打发你回去。”他随即站起来,走到天上最便于听声音的地方去,因为他坐下来听祈祷的时候到了。
他一边走,一边向我问起地上的事情,起先是问麦子在希腊卖什么价钱;去年冬天的风雪是不是猛烈地袭击了我们;蔬菜是不是还需要更多的雨水。随后他问起菲迪亚斯的后裔是不是还有人在,为什么雅典人这么多年不庆祝宙斯节,他们是不是还有意为他修成奥林匹厄翁庙,抢劫他的多多涅庙的那伙人是不是已经就擒。
我回答了这些问题之后,他说道:“告诉我,墨尼波斯,人们对我有什么看法?”我回答说:“主上,除了最虔敬的看法,认为你是众神的首领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看法呢?”他说道:“你是在说笑话,你不说,我也清楚地知道他们喜新厌旧。从前有个时期,他们把我看作预言者、医师,那时我是一切,
条条街道和人间的市场
尽是宙斯。
那时多多涅和庇萨昌盛繁荣,万人敬仰,祭祀的烟雾太浓,使我什么都看不清。但是,自从阿波罗在德尔斐建立了预言所,阿克勒庇俄斯在拍加马斯建立了医疗院,色雷斯有了本狄斯庙,埃及有了阿努比斯②庙,以弗所有了阿耳忒弥斯庙以来,他们都跑到那些地方去庆祝大节日,举行百牛祭,献上金锭,至于我呢,他们认为已经过了极盛时期,他们每四年在奥林匹亚祭我一次,我就够荣耀了。所以你可以看出,我的祭坛比柏拉图的法律和克吕西波的三段论还要冷清。”
谈着谈着,我们已来到他坐下来听祈祷的地方。那里有一排洞口,像井口似的,上面有盖子,每个洞口旁边摆着一座黄金的宝座。宙斯在第一个洞口旁边坐下,把盖子打开,注意听祈祷。我也弯着腰在旁边听,祈祷来自大地各处,五花八门,种类繁多。
祈祷是这样的:“宙斯啊,但愿我成为巴赛勒斯2①”“宙斯啊,使我的葱蒜生长!”“众神啊,让我的父亲快死!”也有人说:“但愿我能继承妻子的财产!”“但愿我谋害兄弟的事不至于被发觉!”“但愿我的官司能打赢!”“让我在奥林匹克竞技会戴上桂冠!”航海的人当中,有一个祈求吹北风,另一个祈求吹南风;农夫求雨水,漂布者求阳光。
宙斯听了,对每一个祈祷都仔细加以考虑,但并不是全都答应了。
这个祈祷父亲允许了,那个他拒绝了。
他让正当的祈祷穿过洞口上升,拿来放在右边;不虔敬的祈祷,他不让生效就把它们挡回去,吹下去,不让它们再和天界接近。对于某一个祈祷,我看出他感到为难:有两个人所求相反,却又答应献上同样的祭品,他不知该点头答应哪一个,落得个与学园派相同的遭遇,难以作出决定,只好像皮浪那样暂停判断,再作思考。
他把这些祈祷处理得差不多了,然后走到下一个洞口,坐在第二个宝座上,弯着腰注意听誓言和发誓人说的话。他处理了这些誓言,毁灭了伊壁鸠鲁派的赫耳摩多洛斯,再移到下一个宝座上去注意听那些显示预兆的呼声、言辞和鸟语。然后,他又从那里移到接受祭祀的洞口,烟从那洞口上升,将每个献祭的人的名字传达给宙斯。离开这些洞口以后,他命令风和天气做应该做的事:“今天在西徐亚下雨,在利比亚闪电,在希腊下雪。北风,你到吕底亚去刮。南风,你保持安静。西风在亚得里亚海上掀起大浪。一千斗冰雹撒在卡帕多细亚地方。”
一切事情差不多办完以后,该吃饭了,我们就去赴宴。海尔梅斯接待我,让我躺在潘、科律巴斯、阿提斯和萨巴齐俄斯旁边,这些是身份不明的外来神。得墨忒耳给我面包,狄俄倪索斯给我酒,赫剌克勒斯给我肉,阿芙罗狄蒂给我桃金娘,波塞冬给我鳗鱼。同时我也尝到了一点神食和神酒;那个高贵的伽倪墨得斯出于对人类的爱,一见宙斯向别处看,就赶快给我斟上一两盅神酒。众神,正如荷马——我想他一定像我一样在那里见过这种事——在什么地方说过的那样,
不吃面包,也不喝火红的酒。
他们面前只放着神食,他们喝神酒喝醉了;他们特别喜欢吞食焚烧牺牲时给他们送上来的香喷喷的烟气和人们献祭时牺牲在祭坛周围溅洒的鲜血。
宴会的时候,阿波罗弹竖琴,塞勒诺斯跳粗野的舞蹈,文艺女神们站起来为我们唱赫西俄德的《神谱》中的段子和平达的颂歌中的第一首。我们吃饱了,有些醉了,便各自休息。
所有其他的神和指挥战车的将领
整夜安睡,我却得不到甜蜜的睡梦。
我想了许多事情,特别是阿波罗为什么这么久不长胡子,太阳神始终在这里和大家一起宴饮,天上为什么还有黑夜。
那天夜里我睡得很少。到了清早,宙斯起来,传令召集大会。众神到齐以后,他就开始发言:“召集你们来,是昨天到这里来的这位客人引起的。我早就想同你们商议有关哲学家的事情,特别是因为受了月亮和她提出的谴责的敦促,我决定不再推迟对这个问题的讨论。
“不久以前,世上出现一种人,他们懒散,好辩,自负,易怒,贪吃,愚蠢,狂妄自大,目空一切,用荷马的话来说,是‘地上的无益负担’。他们分成若干学派,想出各种迷人的字眼,有的自称斯多葛派,有的自称学园派,有的自称伊壁鸠鲁派,有的自称散步派,此外,还有些更可笑的派别。他们把美德的庄严的名字披在身上,竖起眉毛,皱着额头,把胡子留长,东游西荡,用虚伪的外表掩盖着可憎的恶习,很像悲剧演员,一旦有人剥去他们的面具和绣金的服装,剩下的就只是可笑的小人物,用七个德拉克马雇来争夺奖品的戏子。
“他们尽管是这样的人,却瞧不起全人类,关于神他们还说了一些怪话。他们召集了一些容易上当受骗的年轻人,用悲剧的腔调向他们宣扬那有名的美德,传授难以解答的理论;他们当着弟子们赞美忍耐、节制和自足,唾弃财富和欢乐,但是到了他们独处的时候,他们那样贪图吃喝,那样放纵情欲,那样把俄玻罗斯上面的污垢舔干净,谁能说得尽?
“最令人愤慨的,是他们于公于私从不做一点好事,他们是无用的、多余的人,
在战斗中,在议事会上,毫无用处。
虽然如此,他们却责备别人;他们搜集尖刻的言辞,钻研新颖的骂人的话语,斥责旁人;他们中间谁最吵闹、最莽撞、最勇于诽谤别人,谁就名列第一。如果你问一个提高嗓音、吵吵嚷嚷、指责别人的人:‘你又在干什么呢?我以众神的名义问你,你对于人世有什么贡献?’如果他愿意说恰当的真话,他就该说:‘我认为航海,种地,服兵役,做工匠,都是多余。我大叫大嚷,一身肮脏,冷水洗浴,冬天光脚走路,披一件龌龊斗篷,像摩摩斯那样对别人做的事吹毛求疵。如果有哪个富翁高价买鱼或者养伴妓,我就专爱管闲事,义愤填膺;但是,如果我的朋友或伙伴病倒在床,需要帮助和看护,我就不闻不问。’
“众神啊,这些家伙就是这样的。还有些自称伊壁鸠鲁派的人,非常傲慢,对我们横加指责,说神不但不照管人类,而且对发生的一切事都漫不经心。现在是你们考虑考虑的时候了,万一他们说服世人,你们就要捱饿,因为,一旦无利可图,谁还愿意再向你们献祭呢?
“至于月亮所谴责的事情,你们昨天都听见客人讲过了。为此,你们应该作出一个对人类最有益,对我们最能保证安全的决议。”
宙斯刚说完,大会就陷于一片吵闹声中,全体天神高声嚷道:“雷打他们!”“火烧他们!”“毁灭他们!”“把他们抛到坑里去!”“扔到塔耳塔洛斯去!”“送到癸伽斯那儿去!”宙斯命令安静下来,然后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办,他们连同他们的论辩都要被毁灭。但是现在不宜于惩罚任何人,你们知道,今后四个月是圣月时期,我已经派人到各处宣布停战。因此明年开春,这些坏人将遭受可怕的雷击,不得好死。”
克洛诺斯的儿子动动浓眉表示同意。
宙斯继续说道:“关于墨尼波斯的事,我这样决定:把他的翅膀去掉,使他不能再来。今天就让海尔梅斯把他带到地上去。”他说完这话,便宣布散会,于是库勒尼俄斯揪住我的右耳朵,提起我来,昨天晚上把我送下来放在陶工区。
朋友,从天上来的消息你全都听见了。我这就去把喜讯带给那些在画廊里散步的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