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卷3-05章 召公虎 ? 秦族
转眼又是半年过去,已是周王静即位的第三年秋。
五路犯周之患暂告平息,但召公虎心中还有心结未解,毕竟,在周王静元年同时叛乱的五路兵马中,只有西路的戎兵从未真正退却,这两年来,仍然不断在骚扰大周西境边陲,若非秦部族浴血抵抗,西戎诸部此时怕是已杀入关中,观兵于渭水之滨了。
四夷之中,西戎最近,大周与诸戎早晚必有一战。
正因为如此,召公虎不敢有丝毫懈怠,即便当下大周并无战事,但演武之事却不敢偏废。
依周礼军旅之制,春田为蒐,夏田为苗,秋田为狝,冬田为狩。就在今岁,召公虎陪同周王静蒐于华阴,苗于泾阳,以检阅宗周六师之风貌。周天子见王师威武雄壮,与三年前相比可谓焕然一新,当下龙颜大悦,雄心骤起。
如今大司马程伯休父已然年迈,近年来痨病缠身,操练王师士卒的重担交于了师寰、南仲。二将潜心练兵,不辱使命,已将宗周六师训练成一支威武之师。但美中不足的是,宗周六师尽管编制已属完整,在装备上犹嫌不足。
大周王师的装备,主要源自两大核心资源,一为制作兵甲之金铜,二为驱动战车之战马。
自从楚国屈服,汉江之南的铜绿山又回到周人手中,金锡之路也重新畅通。优质的青铜通过宛洛通道,源源不断运往洛邑,在东都经过能工巧匠的锻造,制成货币和兵器,押送到镐京城。
但提起周王师的战马,便有些捉襟见肘了。
当时天下出产良马之地不多,王畿之内所出产的马匹皆为小驷,矮小羸弱,中看但不中用,牵引轺车或许凑合,要服役充当战马便勉为其难。
而在五服之内,能胜任兵车驰骋的战马,只有区区三个来源——
最次的战马产于晋国附近,昔日赵家邨盛产的赵马便属此列。赵马日行百里,亦可负重,但自从赵家邨被赤狄夷为平地,赵地战马便至此断了良种。
比赵马稍好的是燕国之马,即召公虎祖先召公奭封地所产良马。燕马天下闻名,雄健善奔,只不过燕国山高路远,又途径戎狄部落,因此难以运输。
而最好的战马,位于关中平原西面的陇山,是为秦马。
陇山乃是大周王畿的西大门,过了陇山,便是一望无际的草原,那是天造地设的良马牧区。
而在陇西之地,英勇善战的秦人部落世代以放牧为生,扼守关隘。秦人自从祖先秦非子开始,便以擅长放牧著称于世,故而秦国也被大周封在西陲,作为附庸藩屏之国。而秦地出产的良马耐力和速度俱佳,是周王师兵车最好的驷乘之马。
然而,近年来西戎诸部猖獗,时常入侵秦地,秦马多被掠夺殆尽,周王师也因此损失惨重。
鉴于此,召公虎心中萌生出一个弘大规划——扶持秦人,开发西部!
事不宜迟,老太保召集仲山甫、兮吉甫、师寰、南仲、方兴等人入府,兴致勃勃地商议此事。
说起西陲之地,兮吉甫似乎比召公虎更兴奋,道:“不瞒太保,下官花了数年时间,已经采齐镐京王城之《王风》,周、召故地之《周南》《召南》,以及古公亶父旧都豳地之《豳风》,如今正准备前往秦地采风!”
召公虎欣喜道:“不知兮大夫对秦地可否有了解?”
“略知一二。”兮吉甫道。
“敢问秦地之风土人情、地理面貌如何?”召公虎又问。
“秦者,陇西之谷名也,《禹贡》九州中,位于雍州鸟鼠山之东北。昔皋陶之子伯益,佐禹治水有功,擅长调驯鸟兽,驾驭马匹,舜帝赐姓其曰嬴。伯益得姓后,一直担任要职,待到帝启建夏,伯益后人始终偏安一隅,担任方伯诸侯,直到商末。”兮吉甫对秦国族源如数家珍。
“孤听闻,嬴姓源远流长,乃上古八姓之一?”召公虎问道。
“正是,姜、姬、姚、嬴、姒、妘、妊、妫,此乃上古八姓也。其中又以黄帝之姬姓与炎帝之姜姓为最。妫为大舜之姓,姒为大禹之姓,皆有天下。而自商朝以来,嬴姓日渐有了兴旺之势,开枝散叶,子孙繁多。”兮吉甫继续道。
“嬴姓源远流长,却不知其大宗之所在?”召公虎道。
“伯益乃嬴姓始祖,生有二子。长子名曰大廉,继承伯益之爵位,封地为黄,乃是嬴姓大宗。次子名曰若木,封于徐地,是为小宗。自夏朝之后,嬴姓大宗销声匿迹,仅混迹于江汉之间,反倒是小宗繁盛,历经夏、商、周三代,皆为东方诸侯。”
“两年前孤率兵出征淮夷,曾与徐国有过交会,那徐君翎便是嬴姓若木之后人。”
“然也!嬴姓诸族,徐氏为大。于夏为有徐氏、于商为徐方,颇有叛乱之举。武王伐纣之后,徐人归降大周,故而周成王分封诸侯时,依旧保有其封国。然有周以来,徐人两次僭越称王,其素有不臣之心,太保不得不防。”
召公虎闻言频频点头,想到徐翎武艺之高强,为人之乖张,不由心头为之一紧。
“这么说,秦部族并非是若木之后?”召公虎这时才想起正题来。
“非也,秦人与徐国并非同一分支,乃是大廉之后。追溯秦部族之始祖,与我姬周还有一段渊源,堪称武王开国之劲敌。”兮吉甫有意卖了个关子。
“劲敌?”召公虎沉吟片刻,“难道说,秦人的先祖是商纣之臣?”
“正是,殷纣之时,任用猛将飞廉为帅,与周王师血战于孟津。这秦人之先祖,正是飞廉及其子恶来。”
“飞廉,恶来!”召公虎瞬间打起了精神,“此二人乃殷纣之猛将,是古时战神蚩尤、共工一般的人物。此二人甘当纣王爪牙,牧野一战,杀伤我不少大周将士。”想及这段古史,召公虎心有余悸。
“飞廉生二子,长子恶来,幼子季胜。秦人一系是恶来之后,赵氏一系则是季胜之后。”
“赵氏?这么说,造父也是嬴姓飞廉后人?”召公虎不由想起赵札来。
“正是。季胜虽是飞廉之后,但痛恨其父兄之非,故而弃暗投明,转投于大周麾下,虽未有封国,但大多以驾驭之术侍奉天子。直至穆王之时,季胜曾孙造父助大周平定徐偃王之乱,这才受封赵地,得了采邑,后来因受赤狄之乱,成为晋国附庸。”
听兮吉甫说着赵国的历史,召公虎念及往事,不由唏嘘不已。
“那嬴姓秦人一系,其情状又是如何?”召公虎又问道。
“牧野一战,纣王兵败身死,飞廉、恶来不愿降周,故而逃亡西域,同戎人杂居于关外,最终在犬丘安顿下来。孝王一朝,恶来玄孙大骆与姜戎联姻,生下非子。然而夷王继位后,西戎族反叛周王朝,进犯犬丘,几乎灭了大骆全族。”
“此事史籍皆有记载,西戎非我族类,其叛乱从未平息,直至今日。”
“正因如此,秦人与西戎之仇不共戴天,此番西戎参与五路犯周,难以进关中半步,便是遇到了秦人的浴血抵抗。说起这秦族的得名,乃是出自大骆之子非子。非子擅长养马,被其舅家姜戎举荐于天子,封于秦亭,自此以秦为氏,为周王室牧马。”
“孤曾查阅守藏室之簿,秦人自孝王以来,便向周王室进贡战马。秦马彪悍,厉王天子便是凭借秦非子所供奉之马,这才东征淮夷,南平噩国,几乎成中兴之气象。”
“三十年前,秦非子寿终正寝,”兮吉甫继续道,“如今秦族又传了三世,秦族首领乃是秦非子曾孙秦仲。秦人世代不敢忘大骆之难,感念周天子赐封之德,虽然只有五十里之土,却同仇敌忾,抵御西面戎人之敌,使西戎诸部难越陇山半步。”
“秦人如此忠心,又扼守大周咽喉之地,如今却只是附庸,实乃遗憾。”
见召公虎颇有感慨,兮吉甫笑道:“太保,我大周欲平定西戎之患,定当要重用秦人!”
“愿闻其详?”此话说中召公虎心思,于是虚心请问。
兮吉甫道:“大周之外患,首在四夷。然东面之夷、南面之蛮、北面之狄,皆山高路远,一时威胁不到镐京王畿。唯独西面之诸戎,距离镐京城仅数百里之遥,戎人来去如风,于大周卧榻之侧窥视,天子难以安枕。”
召公虎叹道:“西戎诸部混杂而居,又生性悍勇,来去如风,十分难缠。”
兮吉甫又道:“戎人善骑,一旦突破陇上防线,旦夕便可杀至镐京城下。而坐观大周西线防务,除了秦人孤部独悬陇山之外,也只有虢国可以与戎人一战。”
召公虎连连摇头:“太傅虢公有意弃国迁封久矣,大周若要巩固西面藩屏,还需早作打算。”
兮吉甫笑道:“如此说来,太保可否有意巩固西陲防线?”
召公虎惊诧道:“兮大夫已有计策?”
兮吉甫伸出三根手指,道:“不才有三步拙棋,可保大周西陲防务无虞。”
“愿闻其详!”
“这第一步棋,便是册封秦仲,抗击西戎。秦仲骁勇善战,本就是不可多得之将材。秦人忠纯,世代为周王室镇守西陲,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若册封其正式诸侯,定能激发秦人感恩戴德之心,守土护国,抵御西戎诸部之入侵。”
召公虎道:“此乃良策,只是还需徐徐图之。今新天子初立,德行未彰,不宜分封新诸侯。且秦人虽有功劳,但终究其祖上飞廉、恶来皆周人之仇敌。可先封其为官,再后议封爵之事。”
兮吉甫道:“太保远虑,兮某不及也!”
召公虎笑道:“那第二步棋如何?”
兮吉甫道:“我这第二步棋,便在秦马。秦人所富余者,战马也;所匮乏者,粮草兵器也。秦人如今进贡战马,此乃臣服之故,并不长久。若从长计议,当以粮草、兵器与之交易马匹,秦人有利可图,便可供战马于大周而不辍。”
召公虎道:“此策可行,秦人亟缺钱粮兵器,战马多受西戎掠夺,又何谈拱卫西陲?此计甚是高明。”
兮吉甫道:“这第三步棋,便是攻略陇右,主动出击。秦部族今所居犬丘之地,虽是易守,但并非难攻。倘若虢国有朝一日迁封,则秦人势必被西戎包围,必将覆灭。如是,则我大周须防患于先,在陇右营建坚城堡垒,与秦人成掎角之势,定能根除西戎之寇。”
召公虎闻言大喜,然师寰却面有愁容。
兮吉甫看出其异样,问道:“师将军,可有不妥之处?”
师寰道:“我有一隐忧,大周如此倚重秦人,为其提供粮草兵器,为其营建坚城深池,倘若秦人与西戎私通,拥兵自重,岂不是养虎为患?”
兮吉甫闻言大骇,忙称疏忽,“师将军高见,兮甲此计只看重兵事,却忽略了人心。”
召公虎思忖片刻,叹了一口气:“孤曾闻言,嬴姓渊源德厚,数百年后必得天下。此为命数,非人力所能阻挠。不论应在秦人、赵人,或是徐人身上,皆非我辈可以左右。如今大周西陲危急,我等不可以私心而度人,还得用人不疑。”
布衣五大夫见召公虎如此表态,也都不再疑惑,起身作礼。
众人又商议了许久,最终讨论出一个妥善的方案,这才各自离开太保府而去。
次日朝会,召公虎将经营西陲之事奏报天子,周王静深以为然,便下旨召秦族族长秦仲觐见。
十日之后,秦仲风尘仆仆赶来,并进献良马五十匹。
周王静大喜,当即敕封秦仲为西陲大夫,领秦地方圆百里事务,秦仲拜谢。
所谓西陲大夫,名曰大夫,却并不在朝中为官,而是赏赐给附庸国君的荣誉封号,是个虚衔。
周王静嘱咐道:“秦大夫,大周西陲边防之事,还望多多担待,以慰余心也!”
秦仲拜道:“天子勿忧,我秦人与西戎世代血仇,西戎不灭,鄙臣不敢将歇怠慢!”
召公虎仔细打量这位猛人,他已年近五旬,依旧一副尚武精神,声如洪钟,器宇轩昂。
周王静壮其骁勇,又对秦仲身旁少年起了兴趣,问道:“这位小将魁梧挺拔,敢问姓甚名谁?”
秦仲作礼道:“此乃犬子秦康,年齿最幼,今年十有六岁,已击杀数名戎将。臣壮其勇,故而带他来目睹天颜。”
周王静喜道:“壮哉!秦人有如此父子虎将,怪不得西戎不得进逼半步。”
秦仲作揖道:“天子谬赞。西戎如狼,秦邑处于众狼之口,凶险至极。不过戎人若要夺我西陲,除非从所有秦人尸体上踏过去,否则休想得逞!”秦仲一副视死如归神情,让在场所有人侧目。
周王静壮其勇猛,大加赞赏,设宴款待,以其为群臣与诸侯表率。
次日一早,秦仲便携其子秦康来向天子辞行。
周王静奇道:“秦大夫,为何不盘桓几日,何离去甚速?”
秦仲面带愁容,如实禀道:“臣刚接到边关急报,西戎渠帅答达趁臣在京城,率领西戎诸部数万联军,进犯西陲。据快马来报,其前锋已至陇山,进逼我界。
周王静大为惊骇,不知所措,忙望向召公虎。他少年天子,终究还未有处乱不惊的胆识。
召公虎也吃惊不小,西戎联军此番进攻秦地,定是有备而来。其出兵数万,显然意图将秦部族一举吞没,进而进图京畿。大周危急,自然不能坐以待毙。况且,秦人刚刚受封,又是大周附庸,周王师倘若见死不救,岂不是寒了秦人之心?
大周与西戎必有一战,只不过,这场遭遇战似乎来得有些早。
但召公虎无暇犹豫,他主动请缨道:“禀天子,西戎不臣,孤愿率军出征,领西六师驰援西陲!”
周王静大喜,欣然应允。秦仲见召公虎出手相助,同样大为感激。
再看虢公长父,往常他逢召公虎必反,今日却并无异议,反倒替召公虎说了一番恭维之辞。
召公虎知他并非出自好心,而是担心其封国之安危。秦地介于虢国与西戎之间,是虢国的西部屏障。秦人若在,虢国便无西戎之寇。另一方面,倘若大周有意经略陇西,京畿防务便不必倚仗虢国,虢国迁封也少了障碍。虢公长父的小心思,自然瞒不过召公虎。
太保、太傅皆同意出兵,其余公卿大夫更无异议。
秦仲见大周庇护秦人,不禁热泪盈眶,叩首称谢不已。
召公虎感其诚,将秦仲搀起道:“烦请秦大夫先行一步,孤明日点起宗周六师,随后便到!”
秦仲不敢怠慢,赶忙带领世子秦康及随行亲兵,日夜兼程西归。
朝议已毕,召公虎直奔军营,准备点将出征。
大司马程伯休父突染重病,卧病在床,老帅听说周王师要西征陇右,挣扎着要披挂出征。召公虎哪里肯依,好言相劝,这才说服程伯休父安心养病。并命程仲辛、程仲庚兄弟接管虎贲卫士,一边留在王城戍卫,一边照顾老父的病体。
安置完程氏父子,召公虎亲自执掌宗周六师帅印,点起兵马,命南仲率二师为先锋,师寰率二师为中军,自己则召兮吉甫、仲山甫、方兴同行,领二师殿后。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则负责后勤粮草供应。六师整饬完毕,只待次日出征。
一切准备完毕,召公虎这才回到太保府中,准备打点行装。
听闻公父又要出征,召芷再次苦苦哀求,她哭得梨花带雨,召公虎纵是铁石心肠,见状也不得不心中一酸——自己只顾为国事操劳,亏欠这位爱女的实在太多。
在太保府中,召公虎见证过三位小辈的成长。如今周王静已登基称王,方兴也出仕为职方氏大夫,召公虎如今最放心不下的,只剩下召芷一人。
眼看召芷日渐长大,已然将近及笄之年,出落得亭亭玉立,美貌绝伦。每每看到她,召公虎不由想起她那红颜薄命的生母。他与爱妻伉俪情深,怎能不见女思人,悲痛欲深?
可女大当嫁,召公虎知道,是时候张罗她的终身大事了。
作为大周太保之女,召芷未来的夫婿自不能是庸碌之辈。按照召氏惯例,召芷必须远嫁关外,成为异姓诸侯的国君夫人。可每当召公虎提及此事,召芷都十分抵触,一副宁可孤老太保府,也不愿嫁作人妇的架势,让老父无计可施。
召公虎政坛大周元老,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却拿爱女的刁蛮脾气毫无办法。每当如此,他就更加怀念亡故的夫人,只能怪自己政务太忙,才将女儿惯得如此性子。
更让老太保忧心忡忡的是,自从雩祭之后,召芷就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常常闷在闺阁中,时而凭栏发愣,时而自言自语,分明是一副少女怀春的模样。召公虎不知她受了如何刺激,再三盘问她的侍女阿岚,也没能得出个所以然来。
眼看又一次分离在即,召公虎只想好好和召芷谈一次心,得到的却是爱女的闭门不见。
无奈之下,老太保只能闷坐家庙之中,对着亡妻的灵位呆坐半宿。
次日一早,周王静率百官齐聚太庙,为王师授兵。
相比前番五路犯周时的匆忙慌乱,如今面对军容强大的周王师,周王静淡定许多。
临行前,周王静托付召公虎道:“今日出征,余遥祝王师马到功成。不过还有一桩私事,万望太保挂怀。”
召公虎忙道:“王者无私。天子之私事,便是社稷之大事也!”
周王静点了点头,“余生母戎姜太后,乃是陇西姜戎部落之女,此次太保劳苦西征,若得知姜戎下落,请务必劝其归降。”
召公虎道:“臣谨记于心,不敢相忘。”
周王静再无挂念,下令擂鼓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