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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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卷3-04章 兮吉甫 ? 新政

时光飞逝。

雩祭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只偶尔下过几场小雨,镐京王畿的旱灾并未缓解。

不过,尽管旱魃依旧肆虐,镐京城的百姓却没有再饿着肚子。

这一切,都是仲山甫的功劳!

自出仕以来,仲山甫牛刀初试,先在镐京城内发起雩敛。起初,国人们对此颇有微词,但周王静下诏保证,通过雩祭所敛收的财物皆用来买粮度荒,等同于百姓集资屯粮,众议便告平息。

没曾想,第一期雩敛的效果立竿见影,仲山甫组织起周王室的商队来,到关外丰收的诸侯国收买粮食。等粮食辗转到了国内,一半储于国库,剩余则通过市集加价卖于手有余财的贵族。如此,穷人在歉收之时得了救济之粮,富人也不必节衣缩食,可谓皆大欢喜。

有了成功的先例,接下来几个月,仲山甫便发起更大范围的雩敛。在收到税金的同时,穷苦百姓也自发加入商队之中,或跋涉、或出力,通过劳作来换取口粮。

自助者天助!偏偏今岁齐鲁、淮北粮食丰收,稻谷溢出粮仓,取之不尽。

仲山甫利用这千载良机,一边继续向诸侯国采购粮食,一边以东都洛邑为中转,建起成片仓廪以存放余粮。到了此年初春,仲山甫为周王师筹措的粮食,足够支应周王畿两年之用。

按照周礼,多余的粮草要封存入国库,以备灾年,但仲山甫不想因循守旧。

他向周王静奏议,仅留半年存粮,把剩下的粮食运出关外,同其他遭遇饥馑的诸侯国交易,获取财货。

这个提议很快就遭到了反对,其中犹以虢公长父、虞公余臣等守旧公卿为甚,他们以拥护大周“重农抑商”之策为由,竭力制止仲山甫买卖粮食。

但周王静力排众议,全力支持仲山甫的改革。这位年少天子十分清楚,如今大周百废待兴,仓廪之实是里子,远比周礼中的那些面子重要。

得了天子的支持,仲山甫没了后顾之忧。他不愧是大贾世家,很快将周王室的钱粮打理得井井有条。

而召公虎更是利用此契机,让南仲、师寰广开周王师征兵之门,让自愿从军者到军营领粮入伍,一时间,报名者蜂拥而至,成为幸福的烦恼。南仲、师寰大喜,精挑细选了数千名勇力之士,编入西六师之中,将原先的老弱病残淘汰。

如此日夜操练,周王师便脱胎换骨一般,战斗力大有质变。

在过去的这一年中,召公虎先后提拔南仲、师寰、兮吉甫、仲山甫等布衣大夫,为了扩招兵员,周王师又吸纳野人入伍从军,种种这些举措,都让以虢、虞二公为首的世袭贵族们如坐针毡。此外,召公虎又在大周积弊之处着手改革,周王静对此言无不听、计无不从。

一时之间,布衣大夫的风光一时无两,虢、虞二公反倒如局外人一般,置身事外。

但兮吉甫敏锐是地发现,虢公长父突然变得沉寂,恰恰是他最为狡猾之处——

一方面,虢公长父此前独揽军权,如今宗周六师已收编召公虎所有,虢公长父自不甘心。他要同召公虎分庭抗礼,自然需要另辟“战场”。前番虢公长父求迁封不成,便退而求此次,自告奋勇前往东都洛邑,说是整饬成周八师,实则是有意用兵自重,再起炉灶。

另一方面,洛邑远离镐京,自然也远离周王静和召公虎视线,虢公长父在东都做些蝇营狗苟之事,也远比天子脚下来得方便许多。此外,洛邑距离三门峡极近,那正是虢公长父心心念念的迁封之地。虢公长父虽然当下迁封不成,但其早已谋划多时,深谋远虑。

虢公长父打得一手如意算筹,这些伎俩瞒得过大部分公卿,却瞒不过兮吉甫的目光。

兮吉甫也曾同召公虎言及此事,但老太保不愿将政敌逼得太紧,以免多生事端,只得暂时先放任于他。

仲山甫的改革大有成效,兮吉甫也丝毫没有闲着,他全力投入于《诗经》的编纂之中。

自从去岁卫伯和献策“六经”之计,周王静便对此大为上心。

别看卫伯和戎马娴熟,当他脱去铠甲时,这位太宰又展现出卓越学识,于诗书礼易更是颇具造诣。而作为卫伯和“六经”大计的副手,少傅仍叔自然担当起整理典籍、校对训诂的重任。而仍叔所供职的泮宫,更是编撰经书的绝佳场所。

泮宫是大周的最高学府,典藏书籍亦数最多,因此参与编撰“六经”的官员皆云集于此,各有专攻。

在编撰经书的官员中,属兮吉甫见闻最为广博,在众人中鹤立鸡群,与少傅仍叔、太史颂不相上下。三人相见恨晚,互相切磋,或徜徉遨游书海之中,或废寝忘食于案牍之内,时常通宵达旦,彻夜长谈,皆引为平生快事,乐此不疲。

泮宫亦是教书育人之所,贵族子弟弱冠之前,都需在此习学六艺。只不过,泮宫中的后学之辈大多出身贵胄,锦衣玉食,不过声色犬马之徒,入学读书只是应付了事,并无上进之心。

少傅仍叔曾同兮吉甫说过,在他心目之中,泮宫学子浑浑噩噩者甚众,唯有二人卓尔不群——

其一,乃是当今天子胞弟、在泮宫求学已逾十年的王子姬友;

其二,则是去岁刚刚入学,但学问进境远超凡人的布衣方兴。

与泮宫的贵族子弟不同,方兴对“六经”大计如饥似渴,他一头栽进古籍之中,很快就脱颖而出,被仍叔选拔为最得力的助手。仍叔之学识在三公九卿中无人能匹,在他身边耳濡目染,方兴学问突飞猛进。而仍叔本就对方兴青眼有加,此时乐育英才,更是将平生所学倾囊相授。

刚进泮宫不久,方兴很快便补完六艺课程。对他而言,这些只关注繁文缛节的课程着实容易,经过半年熏陶,他举手投足间已颇显贵族气质。而那些佶屈聱牙、晦涩难懂的古籍,才是方兴真正感兴趣的目标,他识字基础本就上佳,又得仍叔等名师点拨,其学识很快便已突飞猛进。

和方兴不同,王子友沉浸于学业之中,非是求入仕之阶,恰恰相反,他是在求出世之道。

身为当今天子的同胞嫡弟,王子友非但没有其他贵胄的趾高气扬,反倒沉默寡言,事事谦恭,待人接物颇有方寸,甚至刻意同他人保持距离,更别提与同窗交游嬉戏。

而王子友越是矜持,其他泮宫中的贵族子弟却越发巴结于他。怎奈何,王子友本就不屑与俗人为伍,便更不屑与这些酒囊饭袋合群。久而久之,便有好事者传闻,说王子友假装清高,傲慢无礼云云。尽管风评受损,但王子友似乎毫不为意,继续我行我素。

每当少傅仍叔谈及此等怪事时,兮吉甫都是淡然一笑,“王子友真明智之人也!”

仍叔与太史颂皆不解道:“王子友疏远亲贵子弟,孤僻寡交,如何称得上明智?”

兮吉甫低声笑道:“二位有所不知,诗曰‘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自伴君之难甚于伴虎,何况是天子之手足胞弟乎?王子友刻意疏远亲贵子弟,乃是怕引起其王兄之猜忌也。”

“此话怎讲?”太史颂愈发惊奇。

兮吉甫叹道:“自古以来,多少王室兄弟手足不得相容,以至于反目成仇,史书屡见不鲜。殷鉴不远,王子友若与世家大族交游过甚,未免有结党营私之嫌。即便其王兄宽宏不忌,也怕世人飞短流长,受人谗言之故。”

“原来如此!”仍叔这才恍然大悟,旋即又奇道,“可在泮宫之中,王子友倒是同方兴交从甚密,这又是何缘故?”

“方叔乃布衣之辈,虽是太保螟蛉,但在镐京毫无根基,周天子自然放心。另外,先王殡天于彘林之时,便对这方小友有托孤之情,方叔同王子友交好,亦是奉先王遗诏,并无阿谀之意。此外,二人质性高洁,互为知己,又恰是一桩美谈也!”

仍叔和太史颂皆饱学之士,却不谙朝堂世故,听闻兮吉甫这番高见,皆有茅塞顿开之感。

安定时日总是过得飞快,转眼之间,腊月不觉悄然而至。

而腊月之初,恰恰是方兴十八岁生辰之日。

周礼规定少年二十而冠,实则贵族之家往往提前行之。召公虎视方兴如己出,早就有举荐他入朝出仕之意,于是这才腊月刚过,老太保就给他的义子张罗冠礼之事。

腊月朔日,老太保邀请太宰卫伯和、大司马程伯休父、少师显父、少保皇父、少傅仍叔等九卿,以及兮吉甫、仲山甫、南仲、师寰等布衣大夫于太保府,正式给方兴加冠晋冕。他们目睹了方兴的成长,看着他自野人少年完成蜕变,成为如今颇具声名的后起之秀,堪称欣慰。

而在这些宾客当中,当属兮吉甫与方兴交往最密,于是召公虎推举他为主礼之人,兮吉甫自当仁不让。

加完“士冠礼”,方兴便正式成人,成为镐京城国人中的“士”阶层。而自这一日起,他便可以正式出仕,为大周朝廷效力。

旬月之后,冬去春来,又是一年更始。

过去一年,四夷并未再犯,除了旱情延续至今外,颇有一副海晏河清的景象。

但兮吉甫清楚,当下不过是表面太平而已。于外,四夷依旧对大周虎视眈眈,诸侯国中暗流涌动,妄图颠覆大周的势力非但贼心不死,反倒转入暗处,令人防不胜防。于内,世卿世禄积弊已深,虢公、虞公等人又党同伐异,光凭召公虎一己之力,大周中兴谈何容易?

放眼朝廷众臣,大周亟需王佐之才。不仅需要军事人才整饬军政、训练士卒,还需有经济人才使仓廪充盈,要有外交人才行使四方、巡抚诸侯。如今周王室人才断层,若再任用养尊处优的世袭贵族,尸位素餐,根本无法挽回颓势,更无法与徐、楚等国青年才俊抗衡。

好在,自从周王静听信召公虎举荐,重用布衣大夫,仅仅一年有余,便成效颇丰。

从南仲、师寰、仲山甫的身上,周天子已看到布衣阶层的实力。这无疑是一道曙光,照亮布衣贤才的进身之阶,进而为周王静所用,成为朝廷栋梁之材。

尽管,这必然受到贵族阶层阻挠,但却值得一试。

果不其然,新年伊始,在例行考功之后,周王静又起了求才之心。

“诸位爱卿,去岁大旱之时,太保曾言大周野有遗贤,故而开罪上天,不降甘霖。今岁旱灾依旧,许是尚有贤才不得重用之故,余今诚心求才,众卿家可有人选推荐?”

此言一出,虢公长父倒是颇为兴奋,他早已准备好一串名单,呈交于天子案上。

周王静耐着性子看完,心情不甚愉悦:“太傅,你所举荐的,如何都是畿内诸侯?”

虢公长父奏道:“天子,依大周成例,畿内诸侯于外则为邦国之君,于内则为天子之臣。昔日周、召、毕、荣之君皆入朝为卿,今臣所举荐之毛公、祭公等辈,皆是王族之旁支贵胄。天子不用这些亲族,难道反要新任那些外姓贫寒之辈么?”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虢公长父此言,矛头正是直指召公虎所拔擢的布衣大夫。

“此事还图后议,”周王静将奏折倒扣,冷笑道,“太傅,你所谓可委以重用的王族贵胄,可曾包含昔日荣夷公之辈乎?”

此话一出,虢公长父目瞪口呆。

诚然,荣夷公正是他口中根正苗红的世卿世禄,可其对大周的损害,至今余波难平。

“太保,”周王静不再理会虢公长父,而是对召公虎道,“王元年,你推举了师寰、南仲;王二年,你又推举了兮吉甫、仲山甫。四臣受命以来,于大周裨益甚大。今余登基业已三年,不知太保还有何贤才举荐?”

天子如此问话,显然是大有再度提拔布衣大夫之念。

“禀天子……”召公虎历来沉稳,今日不知为何迟疑起来,“臣有人选,奈何不敢举荐。”

“不敢举荐?”周王静来了兴致,笑道,“太保但说无妨,有何可惧哉?”

“天子明察,”召公虎顿了顿,“臣要举荐之人,既非世卿大夫、又非王室贵胄,只是与臣有些故旧,故而避嫌不言。”

周王静笑道:“太保何其见外,先王曾言,‘举贤不必避亲’。亲子犹且不避,何况故旧也?”

召公虎连忙称是,“既如此,臣不敢再有忌讳。实不相瞒,臣所要举荐之人,正是故人之子。”

召公虎将话说到此处,明堂上多数人已经猜到他所言是谁。至于兮吉甫等一干布衣大夫,更是紧张不已,静候事态发展。

“太保所言,可是那扬威汉阳的少年?”周王静倒先抢了对方的话头。

“正……正是。此人名曰方兴,年方弱冠,正是臣之螟蛉义子。”

“方兴乃大周功臣也,”周王静大笑道,“余早有意拔擢此人,太保何必讳言?”

“是,是。”召公虎口中唯唯,心中怕是已然窃喜不已。

“余登基之前,便与此子有一面之缘,”周王静倒叙起旧事来,“昔日,先王驾崩于北国,正是此子护驾求援,其忠勇可鉴日月。去岁五路犯周之时,听闻此子从军平叛,履立奇功,若非因其未到冠年,余早有意登庸,何必等至今日?”

没想到,周王静竟对方兴评价如此之高,就连召公虎都始料未及,连连称谢。

见天子如此表态,兮吉甫心中一块大石落地,仲山甫、南仲、师寰、程氏父子等卿大夫与方兴颇有私交,闻听此言,也皆面露喜色。

“臣有异议!”

这时,朝中传来一个不和谐的声音。众臣循声望去,正是太傅虢公长父。

周王静皱了皱眉道:“太傅有何高见?”

虢公长父摇头晃脑,道:“大周立国二百余年,无野人可平步青云而晋为士大夫者,请天子三思。”

召公虎怒道:“方兴乃召虎家宰之子,亦可称召氏士人之后,怎谓一介野人?”

虢公长父哼了一声:“太保此言差矣,方兴从小于边陲长大,何以见得他便是你家宰之子?更何况,据虢长所知,那方武并无妻室,安能有后?”

“你!”召公虎气不打一出来。

“可矣!两位爱卿各执一词,何时才能辩出是非?”周王静作色道,“成例也好,破格也罢,当今大周主少国疑,要完成先王中兴伟业,正当用才而不拘其出身,岂可凉了天下寒士之心?”

周王静说罢,便不再理会虢公长父,命左右近恃记下封赏方兴之事。

不多时,方兴被礼官引上明堂,太宰卫伯和亲自宣读敕令:

“兹封方兴为职方氏、中大夫,隶属大司马所辖。掌地图,辨其邦国、都鄙及九州人民与其物产财用,知其利害得失,规定各邦国贡赋。钦哉!”

方兴乍一出仕,便被封为中大夫之爵,可谓荣宠有加。

此前,南仲、师寰、兮吉甫、仲山甫不过位居下大夫而已,而方兴刚刚成年,便跃居四人之上,他不禁受宠若惊,连连领旨谢恩。

召公虎心花怒放,与大司马程伯休父相视一笑,职方氏乃是兵部实职,掌管天下地理,在行军打仗之时勘绘舆图,算得上是周王师之“耳目”。

策命已罢,周王静亲自为方兴庆贺道:“方大夫,职方氏掌天下之图、天下之地,辨天下九州,分诸侯之邦国、都鄙,以及四方五服——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此乃要职,切不可让余一人失望!”

方兴顶礼而拜:“微臣才疏学浅,敢不报效死命!”

周王静大喜,命程伯休父出班,告知方兴九州山川之险要及分野。

程伯休父道:“九州者:东南曰扬州,其山会稽,其泽具区,其川三江;正南曰荆州,其山衡山,其泽云梦,其川江、汉;河南曰豫州,其山华山,其泽圃田,其川荧、雒;正东曰青州,其山沂山,其泽望诸,其川淮、泗;河东曰兖州,其山岱山,其泽大野,其川河、泲;

“正西曰雍州,其山岳山,其泽弦蒲,其川泾、汭;东北曰幽州,其山医无闾,其泽貕养,其川河、泲;河内曰冀州,其山霍山,其泽杨纡,其川漳、汾;正北曰并州,其山恒山,其泽昭余祁,其川虖池、呕夷。此九州之地望及其山川林泽之分野,亦职方氏大夫之职分也!”

言罢,少傅仍叔将一卷精美的《禹贡九州图》赠与方兴,算是送给这位泮宫门生的毕业大礼。

召公虎也不忘叮嘱道:“昔日大禹治水,划分天下为九州,便是大周疆域范围所在。此《禹贡九州图》为传世之宝,乃天下地理舆图最详尽者,如今交与职方氏大夫管辖,图在人在,切勿遗失!”

方兴感激不尽,含泪收下这份厚礼。

紧接着,卫伯和为其介绍职方氏之属官,多达十余人之众——

有掌土圭、建邦国都鄙之法的土方氏,掌来远方之贡赋的怀方氏,掌天下之道路的合方氏,掌道四方传布政训的训方氏,掌制邦国封疆地域的形方氏。此外,还有掌山林、川泽、丘陵之名及珍异之物的山师、川师、邍师,掌邦国法则的匡人,掌诵王志、道国政的撢人等等。

自受官之日起,方兴便离开泮宫,也不再栖身于太保府,正式搬入大司马府中起居。

方兴再拜,称谢告退。

至此,周王静登基以来,已然拔擢五位出身布衣的大夫——

其中,南仲、师寰掌管武事,兮吉甫、仲山甫操持文事,现方兴又担任中大夫要职,国人传为美谈,号曰“布衣五大夫”,其声望一时名噪京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