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中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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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章 卷2-25章 召公虎 ? 僵局

就在周王师击退淮夷进犯时,北方也传来卫国的捷报。

此番卫伯和率兵南下,而留守卫国的公石焕则不甘寂寞,率领卫国精锐突破壶关隘口,跨越太行山脉,直捣赤狄大本营。

彼时,赤狄主力正围攻晋国不克,得知本音危急,只得回师救援。赤狄回军之后,正好与公石焕伏兵打了个照面,接连输了几阵。公石焕又据险而守,不时反击,逼得赤狄只好放弃抵抗,丢下太行西麓故地,带领族人北上,撤回到太岳山周边。

与此同时,被赤狄裹挟作乱的白狄本不情愿与大周为敌,见赤狄撤军,也乐得渡过黄河回归老巢。

召公虎闻信,喜上眉梢。看来,公石焕老将军真乃赤狄之克星也!

出师两个月以来,伊洛之戎、淮夷、赤狄白狄三路叛军已然平定,召公虎心情大好,当即上表向新天子告捷:

“臣帅王师东赴桃林塞,经三夜鏖战,终重夺函谷、平定焦乱,尽逐伊洛戎寇于崇山之中。行至洛邑,修十镇之固,整成周之兵,使淮夷不敢由虎牢来袭,而改道汝、洧之间。会同应侯、卫伯,与叛军鏖战于宛洛,据敌鹰喙山下。

“幸得徐世子翎弃暗投明,终破淮夷叛军,击杀其国主,平定东土。而今,王师在外已逾数旬,五路叛军已定其三,正当趁值士气高昂之际挥师南下,与南路楚蛮叛军会战于汉水!臣今愿冒万死以报天子,临行百拜。臣召虎上。”

此时,镇守洛邑成周的少师显父、少保皇父也快马传来佳音。只因周王师连战连捷,成周国人从军之心空前踊跃,不少适龄男丁报名从军,短短半月,竟招募新兵数千余人。召公虎大喜,派程氏兄弟日夜兼程赶回洛邑,训练新兵以随时听候调遣。

与此同时,南方楚国之乱未平,召公虎不敢耽搁时日,于是召集众将士于应国郊外,重新编制:

前锋依旧由大司马程伯休父担任,师寰在左,南仲在右,各领一师护卫召公虎所在的中军;至于卫伯和,则率领五千卫军殿后。程氏昆仲留守洛邑,并操练新兵。少保皇父先行前往随国,召集汉阳诸姬及其军队同王师汇合;少师显父则留在洛邑,筹措后勤补给事宜。

一切安排妥当后,召公虎拜别应侯懋,挥师南下。

时至三月,草长莺飞,春雨连绵。不日,大军便行至南阳。

南阳,自古被称为“天下之膂”,乃是兵家必争之地,出了随枣走廊,便将到达汉阳诸姬辖地。

行军途中,召公虎与方兴同乘一车,二人相谈甚欢。老太保有心教授方兴南国地理,于是取出江汉舆图,其上密密麻麻,尽是大周分封于此的诸侯。

召公虎道:“大周立国之始,武王、成王、康王便注重经略东南,以监视夷人和蛮人的活动。到昭王、穆王之时,与淮夷、噩国、楚国多有征伐,料定徐、楚等国日渐不臣,故而于此地设立三道防线,以防御蛮夷。”

“三道防线?”方兴盯着舆图,目不转睛。

召公虎知他悟性极高,酷爱历史,又略通兵法谋略,故而将其学识倾囊相授:“这三条防线,乃是大周分封的三批汉阳诸侯。名为分封,实则是布下三道铁索般的防线,将淮水、汉水、江水牢牢锁住,以环卫王畿。”

“愿闻其详。”方兴兴致极高。

“这第一道,也是最前沿之防线,便是周穆王于汉水北岸沿线分封的几个姬姓宗亲——大名鼎鼎的‘汉阳诸姬’。其中,以随、唐、息为首,皆为侯爵。三国成犄角之势,互相呼应,一旦有南方异动,他们便联动防御。

“此次楚子攻伐铜绿山,便是这随侯所守?”方兴若有所思道。

“然也,”召公虎依次在地图上标示这些国家,“大周历来分封同姓宗亲于边陲,如燕伯于东北,鲁侯于东方,晋侯、韩侯于西北,邢侯、卫伯于北,吴伯于东南,而南方,便属汉阳诸姬。随、唐、息三国占据随枣走廊,以山脉、水流为依托,地形优渥、物产丰饶、沃野千里,三国不论是国力还是爵位,足以保证三道防线最前沿之防务。”

方兴频频点头,又问:“那第二道防线何在?”

召公虎道:“汉阳诸姬之北,有一块方圆数千里的沃土,方叔可知何处?”

方兴猜测道:“可是我等脚下的南阳之地?”

召公虎赞许道:“不错,这第二道防线正是南阳。大周名南阳者有二,一个在大河之阳,为太行、王屋所夹,归于东都洛邑王畿,那里多为畿内小国,主要是前朝遗留诸侯,如苏、温等。一个在大江之阳,便是你我所在之南阳盆地,扼守中原腹地,连接江汉平原。

“当初,自古姬、姜互为婚姻之亲,周成王为了表彰这些舅亲们,除了将首功之臣姜太公一系分封在东面齐国、纪国之外,其余姜姓诸侯皆封于南阳盆地,其中以吕、谢为首,名曰‘南阳诸姜’。南阳盆地自古便是古时四岳故地,而这些姜姓诸国,皆是四岳后代。”

方兴道:“姜姓诸侯忠于大周,让他们镇守南阳,作为江汉第二道防线,亦是再好不过!”

召公虎又道:“有了汉阳诸姬与南阳诸姜作为两道屏障,仅仅能守住汉水沿线而已。而这第三道防线,便依赖于汝水、颖水流域的几个中原传统诸侯,诸如陈、蔡、许等侯伯之国,许他们增兵扩地之权利,使他们进可以出兵南征,退亦足以自保。”

方兴沉默片刻,低声道:“可惜,这次五路蛮夷伐周,他们闭门不出,放任淮夷攻略洛邑。”

召公虎闻言,也兀自长叹——焦伯醉生梦死,成周十镇贪腐成风,其余蔡、许等国战力堪忧。大周若要中兴,又哪能指望这些骄奢淫逸、腐朽入骨的诸侯?

方兴望向地图,指着一串星罗棋布的小国问道:“郧、绞、六、巢、赖、蒋、沈……自汉水南岸到淮水全线,足有十余个异姓小诸侯国。这些小国沿淮水两岸分布,不知有何渊源?”

召公虎道:“大周分封者有三——一封同宗血缘,二封异姓军功,三封圣贤之后。而这些小国又是例外,他们既非同宗,又无军功,只因夏、商以来便长年聚居于此罢了。”

“他们可曾获得天子分封?”方兴疑道。

“未曾,”召公虎解释道,“他们与楚国类似,本是蛮荒部落,实力弱小、文化落后、不习周礼,因此大周并未江汉防务寄托在他们身上。只不过,这些小国不敢反周,偶有进贡,大周倒也不必伐而灭之。何况,这些小国位于汉阳诸姬和楚蛮之间,倒也可为缓冲之地。”

“此次楚国发难,这些弹丸小国竟同楚人结盟,却充当其爪牙来。”

“每当楚国为祸,这些小国定然受威逼而响应;而每当叛乱平息,他们又迫不及待向周天子献媚。”

“这些蕞尔之邦,朝三暮四、左右摇摆,最为可恶。”

“这或许是小国的生存之道吧,”召公虎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们地小人稀,不值得大周兴师问罪。只不过,他日楚国倘若雄霸南国,这些小国早晚会被楚国吞并。”

“在下还有一事不明,”方兴挠了挠头,问道,“既然三条防线极为重要,又何历代先王要零散地把汉阳诸姬、南阳诸姜打散?这样岂不是各自为政,貌合神离?”

“这问题问得好!”召公虎叹道,“此亦是先王棘手之处——南阳之地丰沃富饶,却距离王畿未免过远,倘若此地诸侯拥兵自重,又该若何?”

方兴一拍脑门:“啊也,在下倒没想到此节。”

召公虎道:“夏商之时,南阳、江汉之地多为大方国所占据,诸如豕韦、大彭、昆吾等国,皆为祝融氏之后,他们手握重兵,向不服从夏王、商王号令。大周定鼎天下,吸取前朝教训,不再分封汉阳大国,反倒将此地切割为数个小国。”

方兴挠了挠头:“如此一来,汉阳诸姬反如一盘散沙,怕早晚不是楚国对手。”

“你能想到这些,已然很是难得,”召公虎欣慰一笑,继续喟叹道,“非但楚国会作乱,东方的徐国也不是省心之辈。那徐翎看似恭谨,实则野心甚大,怕是有昔日徐偃王之图谋。有周以来,徐国、楚国数次叛乱,大周虽皆有征讨,但损失亦重。今大周主少国疑,倘若徐、楚皆乱,更是难以应对。”

说到此节,二人皆怅然不语,只听到车马萧萧之声。

一路无书,又过了两个昼夜,周王师大军终于到达随国郊外,与卫伯和麾下的卫军陈兵于城郊。

随侯闻讯,早已在郊外设下宴席,亲自出城迎接召公虎、卫伯和。不多时,息侯、唐侯亦赶到随都,各率一师,前来会师。

召公虎大喜,便召集众诸侯、将帅,齐聚于随国内朝议事。

各自见礼已罢,召公虎道:“承蒙随侯热情款待,息侯、唐侯亦为国分忧而来,孤替天子感谢各位不辞劳苦之德!”

“惭愧,惭愧,”随侯连忙回礼道,“我汉阳诸姬受荆楚、蛮夷骚扰已久,早已不堪其苦。万幸太保率王师天兵降临,救我等于水火也!”

召公虎道:“汉阳诸姬为大周镇守南疆,拱卫汉水防线,可谓劳苦功高。如今楚蛮肆虐,实属猖狂之至。孤率周王师来救,亦是尽分内之事,而忠天子之嘱托也。”

“只恨我等无能,铜绿山已被楚蛮所夺。楚人残暴,切断金锡之路,囚禁工匠,那些驻守金铜的士卒,也大多成了楚蛮刀下亡魂也。”说到此节,随侯愈发惶恐,汗如雨下。

铜绿山之失,虽然随侯有守备不利之责。不过召公虎清楚,铜绿山固然重要,是大周金锡之命脉,但其地处汉水之南,距离楚国甚近,而距离汉阳诸姬甚远,楚人又早对铜绿山虎视眈眈。每次楚人作乱,必先夺取铜绿山,已成常例,随国又如何能阻拦得住?

召公虎劝慰了随侯几句,又问道:“楚军主力如今何在?”

随侯道:“我随、息、唐三国成鼎足之势,犄角互卫。楚子熊霜虽然作乱,但目前尚在汉水以南,侵略小国,尚未渡过汉阳。不过,如今楚人已逼迫汉南诸小国就范,组建联军,据说,不日便要发兵北上,进犯汉阳。”

召公虎点头,旋即又问:“楚蛮若北渡汉水,诸公可有应对之策?”

随侯颇为无奈,道:“楚蛮兵锋甚利,幸而今年春季雨水充足,汉水上涨,反倒成了天险,楚蛮倘若不敢渡水,汉阳诸姬或许得以幸免。”

汉水喜怒无常,召公虎早有耳闻。昔日周昭王南征不复,便是丧生于汉水之中。只不过这是周人忌讳之事,故而无人愿意提及。

召公虎怅然,许久方道:“可知楚蛮兵势如何?”

随侯答道:“楚蛮自以楚子熊霜为首,带甲数万,贼众甚多。此外,蛮地亦有三股强大分支响应,兵威极盛——西南武陵之地有群蛮,或名为蜑,或名獽夷,或名卢濮,其数甚众不知多少。南有百濮,东有百越。三处合兵,可谓浩浩荡荡。”

“远不止此,”唐侯又补充道,“楚蛮在汉南挟持各小国作乱,组建南国联军。时至今日,鄀国、绞国、谷国、彭国、卢国、邓国、罗国、权国、陨国等,本为汉阳诸姬所管辖,此番已被楚蛮所逼,助楚为虐也。”

息侯也叹着气道:“汉水上游尚有庸国、麋国保持中立,可他们终究非我姬姓之国,早晚必有异心。”

看来,事态似乎比想象中棘手不少。召公虎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楚国虽然只是子爵,但历来不听大周号令,反倒甘以蛮夷自居。他们不遵周礼,或蚕食,或附庸,或拉拢,或征伐,暗中兼并周边小国。如今,楚国拥地千里,带甲数万,其力远超中原任何一个诸侯国。加上楚人民风彪悍,作战勇猛而残忍,中原诸侯闻楚而色变。

此次出征之前,召公虎曾评估过五路叛军的实力,其中当属伊洛之戎最弱,赤狄次之,淮夷、犬戎虽众但政出多门,并不齐心,唯独楚国最难对付。楚国仗汉水天险为地利,汉南之地多山林,路途崎岖,兵车难行,又多瘴气,王师无法进取,只能沿汉水北岸布防。

然而防御战必然旷日持久,倘若楚国一日不攻,周王师就要在汉阳苦守一日;倘若楚国一月不攻,周王师就要在南国迁延一月。如此,王师主力被楚人牵制,又如何有闲暇北上退西戎之敌?如今,各路叛军只是暂退,随时可能卷土重来,召公虎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可面对摩拳擦掌的将士,面对满怀期待的汉阳诸侯,召公虎不能显露怯战情绪。

召公虎咬了咬牙,开始动员:“楚国反复无常,毫无廉耻之心。我军此来兵强马壮,还望诸位齐心努力,锉败荆楚锐气!”

“遵命!”众人士气大振,一副准备同楚国叛军决战的态势。

召公虎见军心可用,深感欣慰。便让随侯引路,带领众诸侯、将帅前往汉水北岸,考察战场局势。

刚到岸边,便见汉水气势磅礴,汹涌澎湃。观景时虽心旷神怡,但这却让召公虎心中愈发蒙上阴影——汉水的湍急水流,早已非随侯口中的“水位暴涨”那么简单,这已然是水患将至的前奏。

召公虎忧心忡忡,问随侯道:“如此大水,可否强渡?”

随侯摇头道:“太保不可勉强,汉水汹涌,实乃凶险至极。”

召公虎疑道:“汉水可曾有如此大涝?”

随侯道:“太保有所不知,汉水自古温顺,可就在一百多年前开始,每逢春季便泛滥成灾,因此汉水流域民间传言,说这是昭王天子的魂魄鸣冤之故……”

“此乃市井谬言,有辱王室名誉,”召公虎厉声喝止,“此等虚妄之辞,不可再传!”

随侯讨了没趣,连连称是。

召公虎观潮许久,又问道:“这么说,汉水之涝短期内难以缓解?”

随侯耸了耸肩:“正是如此,至少得等到夏初,方能平定。”

召公虎叹了一口气,若想讨伐楚国,南渡汉水可谓是必经之路。但如今汉水泛滥,楚国固然无法北上袭击汉阳诸姬,但大周不能收复汉南的铜绿山重地,其损失更加惨重。眼下距离初夏还有一个月时间,召公虎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无奈何,召公虎只能命众将士原地待命,静候战机。

就这样,时光荏苒,周王师不觉中在随国盘桓了二十余日,总算盼到云开雨霁,汉水也恢复了宁静。

然而此时,坏消息从京畿之地传来——

在中军大帐,召公虎接见了从镐京城远道而来的天子特使,原来,王畿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大旱。

新天子即位之初,正是春耕时节。大周以农为本,春耕更是社稷头等大事,可奈何五路犯周,战事紧迫,召公虎匆匆率领王师出征,便只得牺牲春耕。可祸不单行,自去年冬季以来,京畿便未曾下雨,至今三月过去,更是寸草不生。

自国人暴动之后,王畿存粮便已然捉襟见肘,去岁北伐赤狄,更是将府库的存粮用了大半。今年眼看收成堪忧,一场饥荒在所难免。不仅如此,周王师出征已逾三月,带甲一万、千里馈粮,再如此消耗下去,王师粮饷供应也即将耗尽。

周天子已然急得发愁,故而派来特使,希望召公虎早做定夺。

可天灾如此,召公虎又能有何对策?王畿干旱求雨不得,而汉水却久雨不停。水患在前,旱魃在后,这看不见的敌人,远比五路犯周还要强大。

想及于此,老太保不禁仰天长叹:“苍天不佑我大周也!天子新立,便招兵燹涂炭,致使田地未耕,山川未祭,社稷未祀,民劳未恤。召虎擅自发兵,触怒上天,真乃死罪也!”

一夜无眠。

次日,召公虎召集周王师众将,同他们言说镐京的旱情,众人皆低头不语。周王师仓促出师,幸而未逢一败,接连挫败伊洛之戎、淮夷,如今大军乘胜南下攻楚,正是三军用命、群情高涨之际。如今粮草补给即将告罄,手中无粮,岂能不慌?

召公虎知道,行军打仗全凭士气。如今,王师士气萎靡,又如何再有胜算?周王师的实力比起楚国而言,虽不至于必败,但亦无必胜把握。倘若此时退兵,楚国必会渡河追击,届时周王师大败亏输,别说收复铜绿山,怕是汉阳之地都会尽失。

是留是走?是战是退?大帐之内,无人敢发言论。

既然人不能决,那便只好交给卜筮决定。

召公虎叫来随军的卜筮之官,沐浴更衣,亲自焚香占卜。

卜进军,不吉;卜退兵,亦不吉。那卜筮之官吓得浑身筛糠一样,豆大的汗珠挂满前额。

“无妨,龟甲不吉,继续用筮草一试。”召公虎只能强作镇定,抚慰人心。

那卜筮官拿起筮草,再卜进军和退兵——皆是大凶。

“此乃天意,非人力所能为之也。”召公虎无奈,重重坐在帅位上。

就在帐内死一般沉寂之时,门外通报,说有楚国使团前来求见。

“楚国使团?”召公虎惊从坐起,心中迸发出强烈的预感,莫非,楚国也撑不下去了?

“正是。”

“他们现在何处?”

“刚渡过汉水,正朝随国国都而来。”

召公虎沉吟片刻,不禁抚掌大笑道:“卜进军不吉,卜退兵亦不吉,然而否极泰来,或许大周王师之运数,就靠这个使团逆转也!”

“太保,是否接见?”

“见!”召公虎斩钉截铁道,“楚人远道而来,定有计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