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卷2-02章 姬芷 ? 怪人
午后闲暇,召芷无所事事,又盯着笼内的黄鸟发呆。
“黄鸟啊黄鸟,你歌声婉转动听,却被人囚在笼中。你的羽毛华丽优雅,却无法展翅高飞……”
从小到大,召芷一直对笼中的小家伙同病相怜。可她又何尝不是如此?从小到大,召芷虽说吃喝不愁,却也难捱闺房无趣的漫长时光。幸而有侍女阿岚相伴,才得以排遣烦闷,此女聪明伶俐,甚对自己脾性。阿岚这才刚回家省亲,召芷就快闷出病来。
至于公父,自他出征归来之后,同召芷总共也没见几面。她想缠着召公虎说些军旅见闻,可每次都还没听得过瘾,公父又被政务所累,匆匆离去,召芷对此无可奈何。
“公父不得闲暇,阿岚又不在家,”召芷嘟着嘴自言自语,“芷儿连个陪说话的人都没有……”
百无聊赖之际,召芷想起了那个府中新来的少年。
虽说此人是个野人出身,口音浓重,举止笨拙,召芷乍一见他,并没留下好印象。可转念一想,自己恰恰不喜欢那些周礼条框,厌倦了先生所教的“女德贤淑”云云之语,与这位叫方兴的野人相处,倒也轻松愉快,不像府中其他人那般拘束。
毕竟,太保府里几乎都是男人,除了须发苍苍的仆役,便是一本正经的府吏,在他们的眼中,召芷是大周太保的千金,要么对她毕恭毕敬,要么对她敬而远之,无趣得紧。
想到这,召芷又坐不住了,便再次来到方兴门前。
“你不是刚走?怎么又来?”方兴乍一开门,面露不悦。
“怎么?这是芷儿的家府,如何来不得?”召芷笑道,她看到方兴,心情便已舒畅几分。
“自是来得。”方兴让在一旁,低声下气道。
“芷儿这次可是敲了门的,嘻嘻。”召芷也不客气,进了屋内,径自寻主位坐下。
“是,是。”方兴唯唯。
二人闷坐半晌,召芷见方兴只是低头,迟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不由愠怒。
“喂,你怎么不说话?”召芷拍了拍几案,将方兴吓了一跳。
“女公子,这……从何说起啊?”方兴委屈。
“这样吧,你给芷儿讲故事,如何?”召芷笑嘻嘻地看着方兴。
“这……”方兴一脸尴尬,“我与女公子非亲非故,这故事,从何说起嘛?”
“不碍事,不碍事,”召芷并不顾及对方感受,“昨日公父归来,芷儿缠着他说出征的故事,可刚讲到那个什么林,公父又外出公干去了,好是扫兴咧。”
“彘林。”方兴忍不住插言道。
“对对,就是彘林,”召芷很快来了兴致,“公父在彘林的时候,你是不是也在?”
方兴点了点头。
“甚好,”召芷拍手笑道,“你呀,就顺着公父没说完的故事,接着往下说,如何?”
“也罢,”方兴拗不过召芷,只得同意,“这彘林之事嘛,你要敢听,我便敢说。”
“有何不敢……”召芷话刚出口,便想到上午方兴扮鬼吓过自己,连忙摆手,“芷儿提前和你说好了,你说故事可以,可不能再玩那中邪的把戏,否则,否则……”召芷越想越气,又起身去抓那挂床帘的铜钩。
“不敢,不敢,”方兴连滚带爬,匆匆后退,“女公子不必如此,我已领教这铜钩的厉害也……”
召芷见方兴这副囧样,笑得前仰后合,捧腹不已。
“快说故事吧,再磨磨蹭蹭,天又要黑咯!”
“这才晌午呢,哪有那么快?”方兴嘟嘟囔囔,终究还是在席中坐下,“彘林事情那么多,你先听哪一桩啊?”
“有这么多故事哇?”召芷眼前发亮,“要不,就从天子驾崩开始说罢,如何?”
“天子驾崩?”方兴一凛,“你怎么一开始就要听这个?”
“哎呀,要不,我先和你说个怪事吧!”召芷来了兴致,倒不及着听故事了。
“也罢,那便女公子先说。”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怪人么?”
“怪人?甚么怪人?”
“就是早上同你说的,住在后院阁楼上的那个怪人。”
“这不是女公子的秘密么?”
“甚么秘密?”召芷瞪大了眼睛,“芷儿今天高兴说出来,就不是秘密咯。”
“是,是。”方兴咋舌,只能点头同意。
“你知道他怪在何处么?”
“在下愿闻。”
“前些天,天子驾崩的消息传来,这怪人竟然不吃不喝,关在屋内,每日给周天子披麻戴孝。你说,他怪也不怪?”
“怪,怪。”
“你不许敷衍芷儿!”召芷见方兴有口无心,不由着恼。
“不敢,”方兴连忙摆手,“此事确实奇怪。”
“那好,你说怪在何处?”召芷嘟起小嘴,心道,这野人少年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定要用铜钩再扎他几下。
“依大周丧制,凡有死者,只有五服之内的亲眷才需要披麻戴孝。斩衰最重,其次齐衰、大功、小功、缌麻,天子去世亦然。若与死者亲疏关系不在五服,倒是不必遵循丧服之制。”方兴说得头头是道,把召芷听得呆了。
“这么说,你也觉得他古怪?看来芷儿没猜错……”召芷也没想到,自己的想法能被方兴证实。
“倘若此人与天子在五服之内,倒也合情合理。”方兴补充道。
“我倒是听先生教过周礼《丧服》之篇,”召芷挠了挠头,“可是,这个怪人,与天子又有何关系?”
“难道说,女公子并不知晓此人是谁?”
“不知。”
“那他如何住在太保府内?”方兴愈发地惊奇。
“打芷儿记事时起,他就已然住在府里咯,”召芷连连摇头,“每当我问起此人来历,公父总是顾左右而言它,只说此人是位贵客,让芷儿不必多问。对了,他来府上时,芷儿还没出生呢……”
“贵客?”方兴踌躇片刻,“若是王族亲眷,替天子服丧,倒也不足为奇。”
“他呀,肯定不是王亲贵戚,”召芷不以为然道,“那怪人总是躲在阁楼上读书,也不和芷儿玩耍。”
“读书?读书可是好事。”方兴接口道。
“好事?何以见得?”召芷奇道。她历来不曾觉得,读书能和有趣沾上边。
“我也想读书认字,可惜无人教授,”方兴的眼神黯淡下来,“幼年时先父还教过一些,可后来他……”说到这,少年开始哽咽。
召芷皱着眉头,别看她表面刁蛮任性,内心实则细腻敏感。她见方兴此刻想起亡父,痛哭流涕,不由也跟着鼻尖一酸。
“嗨,你又哭鼻子咯,”召芷佯装笑意,安慰道,“这容易,等公父今夜回来,芷儿便同他说,明日让先生一齐教你,与芷儿一同读书,也算有个伙伴,如何?”
言罢,召芷想模仿召公虎那样,伸手要拍方兴的肩膀,可方兴身高超出召芷许多,费了她好大劲,才够着分毫。
方兴眼中放光,赶紧拜谢:“如此甚好,方兴先谢过女公子。”
“不过嘛……”召芷又好气又好笑,“你读书可以,但别变成后院阁楼的那个怪人,光会读书,理都不理芷儿!”
“不敢,不敢!”方兴小心翼翼地笑着,生怕又惹恼了眼前的女公子。
召芷听他提及亡父,便接着话茬问道:“说起你爹爹,公父似乎对他很是敬重?”
“真的?”方兴来了精神,果然对此话很感兴趣。
“过去十几年,公父始终封存着这间屋子,从未让人居住,更是不让芷儿进来。有时,公父下朝晚了,心情不好时,还会偷偷躲到这屋,对着墙自言自语呢。”
“竟有此事?”
“可不,芷儿还奇怪,你这才刚踏入府门,公父就将这房间腾出,让你住下。可把芷儿气得,因而……”召芷说到这,突然发觉说漏了嘴,赶紧将樱桃小口捂住。
“所以,你早间就连门也不敲,不请自来?”方兴冷冷笑着,幸灾乐祸地看着召芷。
“这……”召芷被说破心事,只是低头抠起指甲来,“芷儿不是好奇么,你父子到底是何许人物,不仅让公父挂怀,府中的老仆役们还对你毕恭毕敬的,要知道,平时他们除了芷儿和公父,可是对谁都不客气咧。”
“这我可愧不敢当,”方兴连忙欠身,“这都是先父之德,多谢太保抬爱。”
“召武叔叔的名字,芷儿也曾有所耳闻,”召芷嫣然一笑,“这不,芷儿昨夜还在仆役屋外偷听,他们都说召武叔叔的好话,都说他当家宰时,把太保府打理得可好呢……”
“你竟然偷听……”
“嘘!”还没等方兴叫出声来,召芷赶忙将铜钩往前一递,疼得对方哇哇乱叫,“这事,又是芷儿的秘密,不许同公父去说!”
“是,是。”方兴捂着伤口,眉宇间又泛起愁容。
“对了,提到这些仆役,”召芷突然想起一事,神色大变,对方兴耳语道,“芷儿昨夜无意中听到他们对话,似乎提到一个惊天秘密……”
“就你秘密多……”方兴刚发了句牢骚,见召芷柳眉倒竖,又吓得不敢多言,“甚……甚么秘密……”
召芷瞥向门外,左右确认无人后,方关上门去,轻声对道:“听他们说,当年芷儿兄长,是被人害死的!”
“你的兄长?就是太保的独子了?”方兴不明就里。
“废话!”
“不对,我记得太保说过,你的兄长是得急病夭折的?”
“公父也是如此对芷儿说的,”召芷努力回忆,“说是兄长早殇,芷儿出生时,他就不在了……”
“既然如此,仆役们为何说他是被人害死的?”
“芷儿起初也没听清,只是依稀记得,他们好像说,兄长的死和那阁楼上的怪人有关?”
说到这,召芷只觉背后一阵发凉,低吟一声,差点钻进方兴怀里。
“女公子莫慌,”方兴赶忙安慰道,“许是那些仆役乱嚼舌根?”
“非也,”召芷连连摇头,“这些仆役虽然脾气古怪,但是唯独不会说假话,这是公父的家风。”
“或许,”方兴继续出主意,“是女公子听岔了?”
召芷双手捧住脑门,又仔细回想了一遍,笃定道:“不,芷儿不会听错。总之,兄长绝不是死于急病。”
“可你说那怪人与在下同龄,”方兴接着分析,“你兄长夭折之时,不过亦是三岁而已。一个三岁的婴孩,走路尚且不稳,如何又会杀人?”
“这话倒有点道理,”召芷刚想结束这话题,又想起一事来,“对了,老仆役说,兄长是国人暴动时遇害的。”
“这就奇了,国人暴动?”
“野人兄长,你说,这怪人在太保府一住就是十多年,会不会与国人暴动有关?”
“有关,如何有关?”
“芷儿猜想,”召芷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这怪人或许失手将芷儿兄长打死,公父一怒之下,将他软禁在这后院?”召芷觉得,她或许找到了答案。
“不对,不对。”方兴泼了冷水。
“哪里不对?”从小到大,召芷何曾被人直接反驳过,有些恼羞成怒。
“女公子说过,太保将他视作贵客,”方兴耸了耸肩,“哪有人把杀子凶手奉若上宾的?”
“不行,”召芷热血上涌,“嗖”地站起身来,“我要找那怪人去!野人兄长,陪我同去如何?”
“这……”方兴手足无措,“女公子,你去找他作甚?”
“芷儿去质问他,为何要害芷儿兄长?”
“女公子莫急嘛,就算他是凶手,彼时他才三岁,哪里记得这些事?”
“那你说,芷儿该怎么办嘛?”召芷如何不急,泪水已经在眼眶中打转。
“这……这……咦,女公子,你怎么哭了?哎呀,我最怕女孩子哭……”方兴开始变得手忙脚乱,他遍地去寻巾帕,可他的房内又何处寻得这等闺中之物?
“兄长要没死,母上就不会弃芷儿而去……”召芷轻叹一声,梨花带雨,“呜呜,母上要还活着,就会给芷儿生许多弟弟妹妹……如今芷儿孑然伶仃,何等孤独凄凉……呜呜……”
召芷想到她那苦命的娘亲,眼泪便夺眶而出,她也不顾那许多,索性学起方兴早间的模样,一跃趴到床上,用被褥蒙头大哭起来。
还记得小时候,小娘曾和自己说起娘亲生前之事——娘亲是国人暴动后怀上的芷儿,可她一直怪罪公父保护不周,才让兄长夭折。产后,娘亲大病一场,分娩不久,便郁郁而终。她好狠心,芷儿还没断奶,她就弃我而去……
召芷的娘亲是召公虎的正妻夫人,大周天子诸侯皆“一妻三媵”,陪嫁的女子是为“媵妾”。可召公虎偏偏只娶一媵,便是召芷小娘,小娘前些年死后,公父索性一心扑在政事上,再不提续弦之事。娘亲去世后,公父感叹“生子无用”,便一心抚养芷儿长大,未曾再有生养。
或许,在公父的心中,充满了对娘亲的歉疚与眷恋罢!
公父的苦楚,芷儿如何知道?
芷儿的苦楚,又何足为外人道哉?
哭得累了,召芷擦干泪痕,对方兴说:“你惹哭我了,你得赔芷儿!”
“陪你?陪你去哪?”方兴一脸懵懂。
“后院。”召芷头也不抬。
“后院?”方兴很是警惕,“不是说好了么,那怪人要真害了你兄长,不过三岁而已……”
“你还提这事?”召芷瞪大泪目,眼眶又一阵泛红,“谁说去后院要找他了?你随芷儿去后院,赔我几个彘林的新故事!”
“赔?”方兴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赔’女公子,不是‘陪’女公子……”
“你在念叨什么呢?有区别么,榆木脑袋!”言罢,召芷破涕为笑,头也不回,便趋往后花园而去。
时已近黄昏,夕照落在群花之上,姹紫嫣红,很是耀眼。
召芷找了一处凉亭,倚阑坐着,双手抱腿,饶有兴致地看着方兴。
方兴被盯得发毛,弱弱问道:“女公子,你这是……”
“愣着作甚?快说故事啊!”召芷作势要打,却发现手中没了趁手之物,刚才走得充满,并没有将铜钩随手带来,“你要再不说,芷儿停了你的夕食!”想到自己哭泣的丑态被方兴看到,召芷这时只觉脸上一辣,又不免露出泼辣之态。
“是,是,”方兴胆战心惊,“敢问女公子,你这次想从哪里听起?”
“既如此,便从和赤狄的战斗开始说罢!”
“女公子,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喜欢听这打打杀杀之事?”
“废话,”召芷佯怒道,“我倒是想听你的风流故事,可你有么?”
“这……”方兴脸一红,开始支吾起来。
“这么说,你有?”召芷心中砰砰直跳,只觉一阵眩晕,“你……你有心上人了?”
“非……非也,”方兴一愣,随即连连摇头,“还……还是说王师和赤狄的大战吧……”
召芷鼻尖又是一酸,奇怪,这野人有心上人,与芷儿有何相干?可是她虽这样想,但听故事的兴致不由得减了几分。
好在方兴巧舌如簧,没想到,他竟然是个讲故事的好手。他口若悬河,把那十几天赵家邨内外之事说得跌宕起伏,他如何侥幸从老彘王獠牙下脱险,如何在神秘溶洞邂逅天子,又如何突围求见召公虎。也不知他是有意还是无意,凡是提及到召公虎的部分,他定然说得抑扬顿挫,绘声绘色。
“然后呢?然后呢?”召芷听到精彩处,早已将烦恼抛却脑后。
她从小长在深闺,却总在幻想着府外的世界。可与方兴口中精彩绝伦的故事相比,召芷的幻想显得那么幼稚苍白。召芷听得如痴如醉,每遇不解之处,都要细细问过一番才算作罢。听到要紧关头,她甚至会打断方兴,让他反复再讲几遍,大呼过瘾。
就这样,一个多时辰过去,早过了夕食饭点,召芷仍意犹未尽。
就在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掌声,竟是个陌生男子的声音。
“兄台智勇双全,在彘林立下大功,令人佩服啊!”
“谁?竟敢偷听?”召芷怒而转头,却见眼前是个微胖的青年,身着重孝,“是你?阁楼上那个怪人?”
方兴大惊,连忙起身施礼,“惭愧,足下所言,方兴不敢当。”
“别理他,”召芷拦住方兴,没好气道,“你怎么在这里偷听?”
“偷听?我始终在院中背书,是你们后头来的……我不得不听啊。”那“怪人”被召芷呵斥,却也不愠怒,儒雅有礼,颇有贵族气质。
“你还有理了?”召芷嗔怒道,“偷听人家说话,芷儿将你眼珠挖了,双耳割咯!”
那怪人哭笑不得,连连赔礼道:“冒犯,多有冒犯。”
方兴刚要回礼,又被召芷拉住,示意他随自己离开后院。
“方兄,”那怪人又喊住方兴,尽长揖到地,“你替先王突围求援,又伴随先王走完最后一程,我衷心谢你……”言罢,又作礼再三。
方兴愣了一愣,连忙回礼。
“就你?先王和你有甚么干系?假惺惺!”召芷愈发生气,转头便走。
就在此时,只听太保府外一阵马蹄之声,似乎有人到来。
召芷听了半晌,发觉不是公父召公虎回家的动静。奇怪,这个时候,又会有谁匆匆前来造访?公父不在家,他们又来找谁?
不多时,一队虎贲卫士踏入府内,为首一员老将,径自来到后院。
“你……你们是谁?”召芷从未见过兵卒闯入太保府,受了惊吓,忙躲到方兴身后。
“参见大司马!”方兴与那老将见礼,他认出来人是程伯休父。
“女公子莫慌,”程伯休父同方兴作礼罢,笑对召芷道,“本帅奉令尊之命,来接太子回宫。”
“太子?”这话将召芷与方兴吓得不轻,“谁是太子?”
程伯休父并不答话,一捋银髯,领着属下,朝那怪人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