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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卷2-01章 周公御说 ? 争锋

已是卯时,宫门大开,众卿士及大夫鱼贯而入,进入明堂。

先王祖训,大周天子当以勤政为第一要务,每日卯时要临朝于明堂,裁决公卿所奏政事。

但自国人暴动之后,周王胡出奔于外,朝中不可无主,就有周、召二公代天子行政,于明堂商议国事、颁布政令,并接待来访的诸侯使团。昨日,周王胡灵柩已停入太庙,十四年的周召共和也接近尾声。今日朝议,便是要商议天子身后之事。

众臣在各自位上站定,等待周公御说主持朝议。老太师德高望重,天子出奔后,朝议都由他先开言。

周公御说年过七旬,如今已是百病缠身。在权力场内几经沉浮,早已看淡功名,只求尽快将新君扶上王位,便要告老还乡,颐养天年。他颤颤巍巍起身,朝满堂官员作了一揖。

“诸位臣僚,”周公御说清了清嗓子,说起例行的开场白,“今日朝议,可否有事奏呈?”

“太师,”召公虎向前一步,率先发言,“召虎有事要奏。”

“太保请奏。”周公御说点了点头,十四年来,召公虎永远是朝会上第一个发言的。

召公虎谢礼,转身朝向大宗伯身后的僚属,问道:“太祝、太卜可在?”

太祝、太卜出班道:“下臣在。”

召公虎问道:“太祝,周王天殡天已逾十日,丧仪一切如何?”

太祝禀道:“丧仪按部就班,昼夜安排祭奠,不敢有误。”

“甚善!”召公虎又问太卜道,“天子葬期、葬地可否卜筮?”

太卜答曰:“回禀太保,葬期初定于七个月之后,在朔日或望日下葬。至于天子的坟茔阴地,属下今日奔赴先王故地,卜筮墓穴方位。”

“甚善,甚善。”召公虎连连点头,退回班列。

还没等周公御说再次开口,右侧队列最前便闪出一员大臣,正是太傅虢公长父。

“太傅,可否有事奏呈?”周公御说问道。

“先王已逝,然国不可一日无主,”虢公长父也不客气,开门见山道,“孤提议,当即拥立王子友为世子,择日即位,继承大统!”他掌握军权多年,声音洪亮,颇有一番威严。

等他说罢,其党以虞公余臣为首,多位卿大夫随声附和,堂上一阵“拥立王子友即位”之声。

再看其余众臣,亦是面无疑色,对这个提议也都是默许之意。

昔日国人暴动,乱民赶走周王胡后,又逼杀了当时年仅三岁的太子静,而周王胡的次子友尚在襁褓之中,这才躲过一劫。如今,周王胡溘然长逝,王子友便是唯一合法的周天之人选,此事本无异议。

对于周公御说而言,王子友自幼在太师府长大,周公御说将他抚养成人,可谓倾注了半生心血。老太师知道他敦厚谨慎,天生就是一位明君的材料。只因周王胡出奔在外,王子友未曾被册封为太子,虽然经常随周、召二公出席各种仪式,却终究名不正则言不顺。

于公于私,周公御说都希望王子友登基称王。

至于虢公长父,他如此急切扶立王子友,更是出于私心。近年来,虢公长父暗中与王子友交从甚密,斥以重金,拉帮结派,收买了一帮所谓的“太子党”。周公御说知道,太傅此举无非是谋取私利,虢公长父如此投机,无非是想借机排挤周、召二公,进而在新君即位后,得以大权独揽。

但同时,周公御说又对王子友十分放心,小王子自幼习学先王圣道,饱读圣哲之书。凭着王子友的志气,岂能自甘堕落,与太傅虢公同党?

“太傅且慢,”召公虎出班道,“天子尸骨未寒,此事还容后议。”

此话一出,举座哗然。周公御说也没想到,这本是最无争议的提议,为何召公虎要出言反对。

周公御说皱着眉,打量着眼前这位忘年交老友。大周自开国功臣周公旦和召公奭以降,历任周、召二公皆为世交。召公虎虽然比周公御说年幼二十余载,但二人同被周王胡疏远,又同经历国人暴动,其后共和执政多年,十余年来,也算患难与共,肝胆相照。

国人暴动前,召公虎刚满三旬,血气方刚。但共和执政十四年来,这位太保却愈发患得患失、优柔寡断。自半个月前,召公虎亲征北上,解了彘林之围,扶天子之灵归国,却同换了个人似的,蜕变得坚毅而果敢。周公御说由衷感叹,此皆召公奭祖荫庇佑也。

“太保此话何意?难道说,太保不愿拥立王子友?”虢公长父走到召公虎跟前,冷笑着质问道。

言罢,太傅开始煽动党羽,一片攻讦召公虎的声浪,如潮水般涌来。

“诸位同僚,”召公虎高举双手,朝众卿大夫作揖道,“兹事体大,不可草率。”

“草率?”虢公长父不屑道,“王子友是先王唯一子嗣,周王之位由他继承,可谓天经地义。草率二字,又从何说起也?”

见召公虎并无回应,虢公长父愈发得意,朗声道:“依周礼王制,有嫡立嫡,无嫡立长。王子友既是嫡出,又是先王仅存的骨血,难道太保要置大周数百年宗法于不顾否?”

“太傅言重,”召公虎淡然一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太保不愿让王子友即位,难道是另有新君人选?”虢公长父反问道。

“此话怎讲?”召公虎皱了皱眉。

“父死子继,此大周之宗法也,”虢公长父撇着嘴,大摇大摆地在明堂上踱着步,“太保,难道是想兄终弟及么?”

“兄终弟及?”召公虎一凛。

“先王在世时,有两位庶出的王弟,一名王子昱,一名王子望。太保莫不是想从中扶立一人,继承大统耶?”虢公长父道。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阵哄然。

“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听到这,周公御说再也坐不住,起身反对,“大周立国二百余年,皆是嫡长子即位之制,岂能偏废?再说,这王子昱、王子望昆仲……”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想必在场所有公卿都能猜到其言外之意。此二人虽身为贵胄,却是不折不扣的酒囊饭袋。王子望野心勃勃,国人暴动之时,他便有染指王位的企图;至于王子昱,则是五谷不分的草包。此二人莫说继承大统,倘要出仕为官,都能让天下人耻笑。

“非也,”召公虎赶忙澄清道,“此非孤之本意,兄终弟及,决不可行!”

“这也不妥,那也不行,”虢公长父阴险一笑,拍掌大笑道,“孤明白也!孤明白也!”

召公虎面色煞白,低声问道:“太傅明白何事?”

“太保不愿拥立王子友,”虢公长父突然一顿,眼中放出凶光,“难道是共和执政成瘾,恋权不舍,甚至要谋朝篡位不成?”

太傅这话说得犀利,可谓诛心,众人大惊失色,齐刷刷将目光投向召公虎。

这下,就连周公御说都胆战心惊,不敢多言。

周召共和执政以来,此类非议便不绝于耳。世人都说,周、召二公名为“共和”,实则是有取大周而代之的野心。起初,周公御说坚信,自己与召公虎一心为国,忠心可昭日月,虽然有些流言蜚语,但清者自清,不必辟谣。可说的人多了,众口铄金,舆论对周、召二公愈发不利。

召公虎历来对这种谣言置之不理,可今日虢公长父如此发难,也由不得他不作出回应。

“诸位臣僚,”召公虎伸出二指,放在眉心,“召虎愿对天起誓,孤与太师共和行政,绝无篡位之意。若违此誓,天诛之,地灭之!”

周人历来重视发誓,召公虎今日发此毒誓,听得众卿大夫胆战心惊。召公虎既已表态,虢公长父也知无法继续纠缠,他将双手交于胸前,只是冷笑。

召公虎见气氛稍微缓解,又对众人道:“我周、召世代为天子辅弼,我与太师又受天子托孤之重,如何敢怀不轨之心,行大逆不道之事?待储君确立,我等当即还政于幼主,不敢僭越。”

“话既如此,”虢公长父阴阳怪气道,“太保更该早立储君!大周朝中无主,难道要坐等天下生变,戎狄蛮夷趁虚作乱,方才罢休?召虎,你如此自私,置社稷安危于何处?”

“说得好!”召公虎忍无可忍,反唇讥道,“太傅也知大周有难?”

“如何不知?”虢公长父不以为然。

“谈及社稷之难,孤还有事要问太傅。”召公虎怒道。

“但问无妨。”虢公长父道。

“孤要问你,还有大司徒虞公。前月我王师北上勤王,驻扎于汾隰之时,二公身为统帅,为何临阵而退,使王师兵员锐减?”召公虎声音愈发严厉,“若要追究救驾不力之责,二公怕是难逃其咎!尔等以公谋私之时,可曾想过置大周社稷安危于何地?”

虞公余臣闻言,战战兢兢,躲在虢公长父身后,不敢吱声。

“那是你知情不报!”虢公长父却毫无惧色,似乎早有准备。

“知情不报?此话怎讲?”召公虎又好气又好笑。

“你与太师早已知晓先王所在,得知先王被围,为何发兵前不告知实情,反而隐瞒不报,这又是何道理?”虢公长父此言,也正好说中朝中公卿之心事。

的确,昔日召公虎之所以执意发兵,乃是获悉周王胡正匿身彘林的密信。而见过这封密信的,只有召公虎和周公御说二人。只不过,周、召二公不知密信真伪,当时虽然决定出兵,却不敢将真相告知公卿,而是编了个略显拙劣的借口。

“召虎,”虢公长父不依不饶,“对于此事,你该如何解释?”

召公虎冷哼一声,苦于无法辩驳,一时语塞。

“老太师,”虢公长父又转向周公御说,“你德高望重,为何也瞒下此等要事?倘若周、召二公开诚布公,言明王师发兵是为勤王,何人敢违逆期限,致使天子崩逝于外?”

“你……这……”周公御说只觉热血涌上喉头,差点晕厥过去。

这虢长好张利嘴,此役分明是他临阵脱逃,致使彘林解围迟了半步,周王胡虽未落入赤狄之手,却也无幸还京。此事分明是虢公长父之罪状,可这番颠倒黑白之下,尽将他的过错推得一干二净,反咬一口,倒成了周、召二公隐瞒不报,欺上瞒下了。

虢公长父再次占了上风,得意洋洋。

就在这时,只见班列中闪出一人,虎背熊腰,指着虢公长父喝道:“太傅此言,好无道理!”

众人定睛看去,说话者正是大司马程伯休父。

“大司马,”虢公长父一脸轻蔑,“孤如何无理也?”

程伯休父须发皆颤,怒气冲冲道:“太保此番征伐赤狄,日夜兼程,不曾误了时限。先王崩于彘林,乃是大周时衰,天子命蹇,如何能说太保之过?依老朽看,倘若王师此前没有贪墨之弊,必能顺利勤王。如此看来,太保非但无过,反而有功。至于太傅嘛……”

程伯休父以耿直著称,他不善作伪,众卿大夫自无疑惑。于是,众人的眼光又悉皆投向虢、虞二公。

大司马怎么替召公虎出头?周公御说心中大奇。程伯休父在太傅军中担任副手多年,历来对虢公长父唯唯诺诺,不敢说半个不字。可这番虢公长父罢弃兵权,程伯休父临危受命,接任周王师统帅之位,便敢顶撞老上司,也是一桩奇事。

“程伯,你诬蔑孤与虞公,有何证据?”虢公长父恼羞成怒,又要发作。

“此事可矣已!”就在这时,群臣中又走出一人,风度翩翩,乃是太宰卫伯和,“诸公少歇,容寡人说句肺腑之言。”

卫伯和对周、召、虢三公依次行礼,又将程伯休父劝回班列。

他是平定国人暴动的元勋,在朝野威望极高,此番又是彘林勤王的首功之臣。更何况他领太宰之位,乃九卿之首、百官之长,就连虢公长父都要让他三分,此时也不敢多言。

见卫伯和出面,周公御说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太宰是社稷之臣,八面玲珑,朝议每有纷争,大多都由此公收场。再看召公虎,虽郁愤未消,见是卫伯和出面斡旋,情绪也已略微平复。

“诸公有所不知,”卫伯和在明堂正中站定,微微笑道,“先王栖居北境,此事非但太傅不知,周、召二公并不知晓。”

“非也,”虢公长父小声咕哝道,“召虎要是不知,怎会执意出兵?”

“那是因为寡人之故也!”卫伯和摆了摆手。

“因为太宰之故?”虢公长父倒是没想到。

“正是,”卫伯和笑道,“旬月之前,寡人收到密信,说是赤狄倾巢而出,乃是发现了先王下落。兹事体大,寡人便亲赴镐京,恳请周、召二公出兵,北上迎战赤狄。只是寡人不知此信真假,不敢将实情说出,故而周、召二公并不知道,赤狄来犯是为了先王,大周发兵亦是为了勤王。”

“这……”这回轮到虢公长父语塞。

周公御说也是十分纳闷,这密信分明是召公虎收到的,卫伯和当时并不知情。他急忙望向召公虎,太保虽也面露疑色,但紧锁的眉头早已放松。很显然,卫伯和是说了善意的谎言,驳回了虢公长父的质难,解了周、召二公知情不报的大围。

再看虢公长父,任凭他平素嚣张跋扈,但满朝公卿中,他唯独不敢招惹卫伯和。原因倒也简单,国人暴动之后,有不少暴乱之徒举证虢公长父与卫巫有所勾结,而彼时主审官便是卫伯和。虢公长父虽未被定罪,但是想来有不少把柄落在太宰之手。

见众卿大夫已无疑虑,卫伯和微微一笑,走到召公虎和周公御说跟前。

“太师,太保,”卫伯和长揖一礼,“寡人有罪,还望二公裁定。”

周公御说赶忙还礼,“太宰细谨,此事虽有不妥,但终未酿成大祸。非但无过,反而有功。”

召公虎也拱手道:“此番勤王,若非太宰君臣之功,其胜负尚不可料也!”

“多谢二公!”卫伯和又踱到虢公长父跟前,“太傅,既然先王已殡,依寡人愚见,前番勤王之事,便既往不咎如何?”

“那是自然,自然。”虢公长父也怕被翻旧账,使得自己贪墨之事抖出,吓得频频拭汗,哪敢不允。

卫伯和冷笑着,朝虢公长父略施一礼,便退回班列,高声对周公御说道:“太师,寡人已无异议,请继续立新君之议。”

“多谢太宰!”周公御说点了点头,又环视众卿大夫,清了清嗓子,道,“关于拥立王子友登基之事,诸臣僚还有何高见?”

“孤奏议,拥立王子友为天子!”虢公长父率先出列。

“寡人附议!”大司徒虞公余臣应和道。

“附议!”大司马程伯休父、大宗伯王孙赐、少傅仍叔等卿士亦作表态。

而在他们身后,大夫们也纷纷附议,十人之中,倒有七、八人踊跃响应。

众卿大夫见此事几成定局,便都将目光投向周公御说和召公虎,他们是共和行政大臣,拥立新君这等大事,还需要二公最终拍板。

周公御说刚想表态,却见召公虎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于是低声问道:“太保,你意如何?”

召公虎沉吟许久,迟迟没有发言,显是欲言又止,却又如鲠在喉。

卫伯和也看出端倪,便问道:“太保,可否有何难言之隐?若此事若尚有回旋,诸臣僚亦能再作斟酌。”

周公御说也劝道:“先王驾崩之时,莫不是另有遗命?”

“非也,”召公虎摇了摇头,“先王遗命,便是让孤尽心辅佐王子友……”

“那还有何话说?”虢公长父嘲道,“先王都已定下储君,太保还要违逆不成?”

“唉,”召公虎长叹一气,“正是这句遗训,反倒让孤左右为难也!”

这回,连周公御说和卫伯和都觉得一头雾水,难道召公虎连日奔波,竟累昏了头脑?王子友即位合法合理,难道不是板上钉钉之事么?召公虎到底在纠结什么?

卫伯和皱了皱眉,朗声道:“既然先王有遗命,寡人愿拥立王子友为天子!”

“附议!”见太宰表态,少师显父、少保皇父等尚未表态的卿大夫也纷纷应和。

“事已至此,孤亦附议!”周公御说也下定决心。

这下,朝中只剩召公虎还未表态。

“太保,”周公御说有些不高兴了,“你究竟何意嘛?”

召公虎深吸一口气,却并未作答,而是顾左右而言它,竟问起大宗伯王孙赐来,“大宗伯,孤有一事不明,还望赐教?”

王孙赐年近八旬,是王族中的老人,赶忙出班道:“太保,但问无妨。”

召公虎问道:“依大周祖制,先王立太子在先,临终又另指定储君,该立何人为好?”

王孙赐想了片刻,答道:“大周以嫡长子为大宗,历来未曾有废立太子之事,如果太子尚在,绝无另立储君之理。”

“多谢大宗伯……”显然,这是召公虎想要的答案。

“太保,”虢公长父又站了出来,“你现在问这些,又有何用?”

“有用!”召公虎斩钉截铁。

“有用?”虢公长父一脸不屑,“有甚么用?”

“如果太子还活着?”召公虎一字一顿,“那么,诸位还会立王子友为君么?”

“不可能,”虢公长父,“太子早已死于国人暴动!对了,当初还不是你献出太子,使之为暴民所杀,差点害先王绝嗣……”

在场的公卿又是一片哗然,他们愈发不知,召公虎的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诸位臣僚,”召公虎示意众人止语,“孤意已决,拥立太子静为新君?”

“什么?太子静还活着?”

此话如晴天霹雳,使明堂中人人震慑,无法掩饰惊诧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