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溪农场的丽贝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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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不同的心境

“我怎么不知道我能‘塑造’孩子,”米兰达姨妈收起奥蕾莉亚的信,一边把信放在台灯桌子的抽屉里,一边说。“我当然希望奥蕾莉亚把我们要的孩子送来,但是,她好像想趁机把那个调皮鬼送来。”

“你记得我们在信里说,如果汉娜来不了的话,丽贝卡或者珍妮来也可以。”简打断米兰达说。

“我当然知道我们是这么写的,可是我们没有料到,结果真的会是这样。”米兰达姨妈嘟囔着说。

“三年前我们见到她时,她还很小,”简冒昧地说;“这么长时间,她会变好的。”

“也会变得更坏!”

“我们可以发发慈悲把她教育好,不是吗?”简怯怯地说。

“我可不知道什么慈悲不慈悲的事情;我只觉得她会是个大麻烦。如果她的妈妈到现在都没有把她教育好,她不可能到我们这里一下子就变好的。”

这种消沉压抑的心境一直笼罩着姐妹两个,直到丽贝卡到达砖房子的那一天。

“如果她来以后,还像以前那样到处添乱的话,我们俩可就别指望有片刻的安生日子了。”米兰达姨妈一边把洗碗毛巾挂在侧门旁的伏牛花树丛上,一边叹着气说道。

“但是,不管有没有丽贝卡,我们都得打扫房间呀,”简反驳道;“我可没有看出来你是为了这个孩子才擦洗餐具、清洗衣物、烘烤面包的,我更不相信你会为了这孩子才把瓦特逊商店的存货都买光了。”

“你不了解奥蕾莉亚,我可了解她,”米兰达姨妈解释道。“我看见过她的屋子,我看见过那一大帮孩子,他们之间你穿我的衣服,我穿你的衣服,根本就不管是不是穿反了;我知道他们是怎么过日子的,我也知道他们是怎么穿衣打扮的,你也应该知道的。这孩子还没来,我就知道,她肯定凑合着穿着其他兄弟姐妹的衣服。她可能穿着汉娜的鞋子、约翰的衬衫,也可能穿着马克的袜子。我料定她从来就没有戴过顶针,不过,她一来这里我就会让她体会体会的。我已经专门为她买了一块原色的细棉布,还有一块棕色的洋布;这些可够她忙的了。当然,她不可能无师自通;她很可能都没见过防尘长外衣是什么样子呢。要把她训练得能融入我们的生活方式可真是不容易啊,她真像是个没有开化的野蛮人。”

“她肯定与我们不同,”简承认说,“但是,也许她比我们想像得更顺从、更听话呢。”

“不管她顺从不顺从,我们说的话她得当回事。”米兰达姨妈甩了甩最后一块毛巾,总结道。

米兰达·索亚当然是个有心的人,但是她的心除了制造血液、保持血液循环以外,就从来没有派上过别的用场。她为人公正、尽职尽责、朴素节约、勤勤恳恳;她定期去教堂和主日学校,而且还是州传教士协会和圣经社团的会员。但是,在米兰达姨妈这些令人敬畏的美德中,缺少了一点温情的瑕疵。有了这点瑕疵,旁人才会觉得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可惜,大家似乎还没有在她身上发现什么可爱的缺点。她只在附近的村立学校上了点学,就再也没有接受过什么教育,因为她的全部心思都倾注在整理房间、管理农场和料理奶牛场上。而简和奥蕾莉亚都上过专科院校,还上过女子寄宿学校;正因为如此,虽然这么多年过去了,大姐和两个妹妹在言谈举止上仍有些微的差异。

简的一颗心无疑经历过痛苦的煎熬,这种痛苦不是失去年迈的父母双亲的那种人之常情,因为当时她是看着他们寿终正寝的;这是一种痛彻心扉的忧伤。当年,她曾经与年轻的汤姆·卡特订婚,那时的汤姆虽然一文不名,可是简相信他将来会有成就,相信他值得自己以身相许。不久,南北战争爆发了。汤姆在第一时间应征入伍。在那之前,简对汤姆的爱是宁静的、友好的,她对自己的祖国也怀着这种温和的热爱。然而,战争、危险、焦虑在人们心中注入了新的情感。生活不再仅仅是一日三餐,不再是日复一日的烹饪做饭、洗洗刷刷、缝缝补补,不再是定期去教堂做礼拜了。村民们的话题也不再是个人之间的闲言碎语了。国家大事取代了这些琐碎小事,——到处都是母亲和妻子庄严的忧伤,到处都是父亲和丈夫无奈的悲痛,到处可见自我献身的人们,大家怀着一片同情之心,渴望承担彼此的责任。在那些国难当头的日子里,男人和女人都迅速地成长起来。简这时候也从自己懵懵懂懂的梦中惊醒了,她的生活充满了新的希望、新的恐惧和新的目标。这一年是在焦虑中度过的,这一年里,人们看报纸的时候,总是胆战心惊、诚惶诚恐。终于有一天,简收到一份电报,电报说汤姆在前线受伤了;她顾不上向姐姐告别就收拾好行李出发去了南方。她及时赶到,在汤姆最痛苦的时候握住了他的手;给了他一颗燃烧着爱情与悲伤之火的新英格兰女孩的纯洁的心;她把他拥入怀中,好让他有一个最终的安息之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但是,这一切的一切,对于简,已经足够了。

为了牺牲的汤姆,简又在前线不知疲倦地干了几年护工,照顾其他受伤的战士。再回到家乡时,她已经变得更加成熟了;虽然,这之后的几十年里,她从来没有离开过利维保罗,慢慢地变得形容瘦削、无所事事,像她姐姐和其他新英格兰未嫁老处女一样。但是,这其实只是一个假象。在她平静的外表下,时时回响着一颗温情的心,一颗少女时代曾经跳动过的心。这颗可怜的、忠诚的心虽然经历过挫败,也体会过挚爱与煎熬,可它却仍然不懈地跳动着,尽管它只能活在记忆里,所有的多愁善感也只能在私下流露。

“你太软弱了,简,”米兰达曾经对她说;“你以前就很软弱,你将来也一定是这样的。要不是我把你变得这么坚强,你早就被风吹到门外去了。”

这时,已经过了科博先生和驿车到达村子的时间。

“驿车应该来了,”米兰达一边说着,一边紧张地望着墙上的大钟,这已经是她第十二次看钟了。“我想我已经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我在她的脸盆架上搭了两条厚毛巾,在她的水瓶下面放了防滑垫;可是,小孩子总是会糟蹋家具的。丽贝卡在这儿住上一年以后,我可能就认不出这个家了。”

米兰达姨妈忧心忡忡、神情黯淡,似乎要大难临头了,受其影响,简姨妈的情绪也很低落,而且还略带担忧。在丽贝卡来砖房子这件事情上,姐妹俩唯一的区别就是米兰达姨妈担心的是她们将如何忍受丽贝卡的恶习,而简姨妈则不敢设想丽贝卡将如何忍受苛刻的米兰达。正是出于这样的担心,简从后楼梯上楼拿来了一个花瓶,里面插上苹果花,又拿了一个红色的西红柿形状的针垫,放在丽贝卡的房间,让初来乍到的孩子感到一点温暖。

驿车停在了砖房子的侧门,科博先生扶着像个真正的女士的丽贝卡走下车。她小心翼翼地走下车,把那束有些凋谢的花送到米兰达姨妈手里,接受了姨妈的亲吻;姨妈的亲吻毫无表情,只能算是一个礼节罢了。

“你用不着这么麻烦地带花儿过来,”这位幽雅得体的女士说;“到季节时,我们的院子里到处都是这样的花儿。”

这时候简也过来亲吻了丽贝卡,她的亲吻比姐姐的真诚多了。“杰里米亚,把箱子放到门廊吧,下午我们再把它搬到楼上,”她吩咐道。

“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帮你们把箱子搬上去。”

“不用了,别耽误你赶车。下午肯定有人从门口路过的,我们让他们帮忙就可以了。”

“那好吧,再见,丽贝卡;再见,米兰达、简。你们家有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儿了。我觉得她是个一流的好伙伴。”

听到科博先生用“活泼可爱”来相容这个孩子,米兰达姨妈不禁打了个寒战;在她看来,孩子们到处乱跑,还可以容忍;如果到处乱喊,她是不能忍受的。“我和简一点也受不了吵闹,”她不悦地说道。

科博先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但是他不习惯振振有辞地为自己辩解,于是就驱车走了。一路上,他一直在想,不知道有哪个比“活泼可爱”更安全的词可以形容那个可爱有趣的小乘客了。

“我带你上楼去看看你的房间,丽贝卡,”米兰达小姐说。“每次进门要把身后的纱门关紧,免得苍蝇飞进来;尽管现在还没有苍蝇蚊子,可是我想让你一开始就养成这个好习惯;把你的行李随身带着吧,免得你再下楼去取;以后要多动脑子少跑路。把你的鞋子在门口的那块小织毯上蹭一蹭;把帽子和披肩挂在门口的架子上。”

“这可是我最好的帽子。”丽贝卡说。

“那就把它带上楼来,放到衣柜里;我可没想到你坐驿车会戴最好的帽子。”

“这是我唯一的帽子,”丽贝卡解释道,“我平常戴的那顶帽子太旧了,不适合带来,就留给方妮去戴吧。”

“把你的遮阳伞放到门口的壁橱里。”

“您不介意我把它带到我的房间里吧?我觉得那样会更安全些。”

“这附近没有小偷,即使有,我想他们也不会特意来偷你的遮阳伞,那你就把它带上来吧。记住,要从后楼梯上下楼;我们通常不走前楼梯,怕把地毯弄脏了。拐角的地方要注意,别碰到脚;靠着右手走进门。上去洗洗脸、洗洗手,再把你的头发梳整齐,然后再下来。过一会儿我们就整理你的箱子,晚饭前把你安顿好。你有没有带从背后系扣子的衣服?”

丽贝卡低下头,看着自己小小的胸前那一排熏黑了的珍珠纽扣,说,“从背后系扣子的衣服?哦,我明白了!我没有这样的衣服,不过没关系。如果七个孩子,你不可能总是帮他们又系扣子又解扣子——这些活儿得他们自己干。我们家的孩子都是自己系扣子,所以扣子都在前面。米拉只有三岁,但是她也会自己系前面的扣子。”

米兰达姨妈关上门,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她那张冷若冰霜的脸比任何责怪的语言都更有说服力。

丽贝卡一动不动地站在屋子中央,仔细打量着四周的一切。屋子里每一件家具前面都铺着一块方形的油布,那张单人四脚床旁边还放着一块内置的小地毯,床上铺着缀有流苏的白色凸纹布床罩。

屋子里的一切都整整齐齐,只是天花板高的出奇,丽贝卡有点不习惯。这是一间朝北的屋子,那扇又长又窄的窗子正对着后面的屋子和谷仓。

不是因为屋子的原因,这屋子比丽贝卡农场家的屋子舒适多了,也不是因为看不见风景,更不是因为长途的旅行,因为她从来不会因此疲倦;当然也不是因为害怕陌生的环境,因为她最喜欢新环境给她的新感动;这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它驱使丽贝卡把心爱的遮阳伞放在屋角,摘下她那顶最好的帽子,狠狠地扔出去,插有豪猪刚毛的帽檐重重地落在衣柜上;她又一把揭掉床罩,躺倒在床中间,用床罩把自己的头蒙上。

没过多久,门轻轻地打开了。在利维保罗,人们不知道还有敲门这种高雅的动作,即使她们听说过要敲门,那也不必为一个孩子浪费这种修养。

米兰达小姐走了进来,她的双眼在空旷的房间里四处搜索,终于落在了这片凌乱的白色床罩上,这床罩看上去像是高低起伏的白色大海。

“丽贝卡!”

这句话的语调高得像是从屋顶上喊出来的。

一个头发蓬松的黑脑袋和一双惶恐的眼睛从白色凸纹布床罩下面露了出来。

“大白天你躺在这么干净的床上干什么?你瞧,到处都是散落的豪猪刚毛,你的脏靴子把枕头也弄脏了!”

丽贝卡内疚地站了起来。似乎没有什么借口。她的冒犯行为是无法通过解释或道歉来弥补的。

“对不起,米兰达姨妈——有种感情笼罩在我的心头;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是吗?如果这种感情下次再来迫使你做自己不该做的事情,我们就一定要把这种东西找出来。现在,你立即把床收拾整齐,因为阿毕加·弗莱格马上要把你的箱子搬上来了,我可不想让他看见这么乱糟糟的屋子;否则,他会把这事传遍全镇的。”

当天晚上,科博先生把马拴到马厩里,然后来到后门廊,搬了把椅子,坐在妻子旁边。

“妈妈,(科博先生把自己太太称作‘妈妈’的原因,下文有解释——译者)我今天从美坡伍德带了一个兰德尔家的小女孩。她是索亚姐妹家的亲戚,要来和姨妈们一起住,”他一坐下来就讲起了今天的见闻。“那女孩是奥蕾莉亚的女儿,就是那个和苏珊·兰德尔的儿子一起从索亚家逃走的奥蕾莉亚。这都是我们搬到这里来之前发生的事情。”

“多大的孩子啊?”

“大概有十岁左右吧,不过比她的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些;可是,我的天哪!如果你听她讲话,你会觉得她有一百岁啦!我被她的问题弄得抓耳挠腮!在我遇到的所有古怪精灵的小孩中,她算是最古怪的了。她算不上漂亮——她的眼睛占了一大半儿脸;不过等她长大了,眼睛就不会显得那么大了,她长大一定会与众不同的。天哪,我真希望你听过她讲话。”

“我不明白像她那么大的孩子,能和陌生人说些什么,”科博太太说道。

“对于她来说,陌生人与熟人没有什么区别。她可能对着跳舞鞋说话,也可能对着磨盘说话,还可能对着胡桃说话;她哪怕对着自己说话也不绝不会坐在那儿发呆。”

“那她都说了些什么?”

“我一点也重复不了她的话。她太让我吃惊了,我的脑子都被她弄懵了。她带了一把粉色的遮阳伞——看上去像是娃娃伞,她一刻不离地带着那把伞。太阳太晒了,我劝她把伞撑开;可是,她说不行,那样伞就会褪色,她还用裙子把伞遮盖起来。‘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她说,‘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这是她的原话,我就只能记住这些了。‘它是我最心爱的东西,只是照顾它确实很费事!’”科博先生重复着丽贝卡的这句话,大声地笑了起来,身后的椅子摇晃着斜靠在墙上。“还有另外一件事情,我记不清楚她是怎么说的。她向我说起了马戏团游行的时候,花车里有一个放蛇的箱子,箱子旁有一个漂亮的舞蛇女郎。她说,‘她太漂亮了,没有人能比得上她,如果你看到她,你一定会喉咙梗塞,不住地咽唾沫。’以后她会过来看你的,妈妈,到时候你可以自己来了解她了。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和米兰达·索亚相处——可怜的小精灵。”

整个利维保罗的人也几乎公开地表达了这样的疑问,不过,对于这件事情,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索亚姐妹能够把奥蕾莉亚的一个孩子接过来供她上学,已经是非常慷慨大方了,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这种教育要付出与本身价值不成比例的代价。

丽贝卡刚到姨妈家写给母亲的信似乎表明她的处境与后一种观点不谋而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