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杨郎中记性好,去达尔齐走过一遍,他就把路线记住了。
他们上午离开坝子,不到下午,到了木屋。下午的山野,常有野兽出没。他们人少,不敢贸然赶路。在木屋住了一夜,第二天,到了达尔齐。
达尔齐是土司泽巴的领地。
很早以前,泽巴父亲,为了方便西番人与内地汉人互通有无,在梦水河边的汉番结合地——达尔齐,搭着帐篷,交易土特产品。时间长了,交换的人越来越多,泽巴父亲,就命人建起房屋,像内地场镇一样,固定场期。集市虽然不大,交易却很活跃。牛羊牲畜,生产资料,毛皮布匹,粮油肉食,蔬菜瓜果,几乎应有尽有。每逢场期,人来人往,非常热闹。后因内地战乱,集市受到影响。
杨郎中他们来到达尔齐,适逢春节。他以为西番人也像汉人一样。节日期间,家家户户,哪怕再穷,也有一些东西。只要偷偷进入几家,就可以得手了。刚一走拢,他二话没说,就与何老二一起,走偏僻地方。四处踩点,想伺机行事。
何老二胆小。他见师傅做着贼人模样,每到一处,一双眼睛,总是瞟来瞟去,心里吓得怦怦直跳。
“师傅唉,可能做不得违法乱纪的事哦。”
“别乱说话。谁给你说是违法乱纪的事?”杨郎中固执不听。“是他们对不起我,让我蒙受冤屈。”
本来,偷要容易一点。可西番人的房屋,都是石头砌的。不仅掏不开,还家家都有看门狗。西番人的狗,个头大,非常凶恶,特别让人害怕,根本进不去。想搞点药来,先把狗毒死了,夜间入室呢,大冬天的,等别人睡着了,恐怕自己也冻成了冰棍。
实际上,就算人家把门敞开,让你杨郎中直接走进屋子去。黢黑,你杨郎中也找不着人家那些值钱的东西,究竟放在什么地方。
想当扒手呢,西番人一个个牛高马大。钱都揣在怀里,身上吊着刀子。不说自己的手,根本伸不到人家怀里去。就是人家把东西,甩到你杨郎中面前,你杨郎中也不一定有胆量伸手去捡。
采取哄骗办法呢,杨郎中天生不善油嘴滑舌。只要话是假的,心里就没底。不仅不能自圆其说,还自控能力差。往往话还没有出口,脸就红了。如果对方再问上几句,反让自己对答不起。连自己都骗不了,怎么骗得了别人?
实践证明,偷、抢、哄、骗,都是一门技术。师徒俩压根没人指教过,临时改行,随便怎么说,还是不行。师徒俩在达尔齐待了两天,结果一无所获,杨郎中耷拉着脑袋瓜儿。
“怎么办?”
“怎么办呢?我是跟你学行医的嘛。做那些傻事,你又没教过我,我怎么想得出办法来呢?”
“那不是就这样算了?”
“是算了吧,我们师徒俩,根本就不是吃那碗饭的人才。”
“那,师傅教你这么久了,还是出点主意嘛。”
“主意就一个,管住自己,就成功了一半。”何老二说,“老老实实,走正道吧。”
杨郎中还算听得进劝告。他们简单准备一下,就在铁器铺旁边的桦树底下,挂个招牌,开张行医了。尽管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一身稀脏邋遢,摊子不像摊子,但偶尔之间,还是有一两个病人,主动走来求医。杨郎中是祖传中医,技术不错,再附带搞些推拿、拔火罐、刮痧等等。四五天下来,他的名声就在达尔齐传开了。
杨郎中与徒弟何老二正高兴,不料有西番人嫉妒,把他们赶出了达尔齐。师徒二人只好厚着脸皮,在达尔齐外面,这里蹲一下,那里站一会儿,流动行医。可是达尔齐,就只有那么一丁点儿大。无论他们走到哪里,总是有人,要来为难他们,摊子几经被砸以后,生意彻底不行了。
“西番人太不友好,总是要来捣蛋。”何老二对师傅杨郎中说,“如果天天都这样,我们怎么混得下去?”
“我还以为你没长懂事呢,原来还是在帮师傅操心呀?”杨郎中说,“简直把我忧愁死了。”
“要么,我们重新换个地方,对吗?”
“对是对。”杨郎中非常焦虑地说,“可这方圆几十里,根本没场镇,到哪里去找地方呢?”
何老二心里不是滋味,泪水流了出来。杨郎中说:“要么……算了……还是厚着脸皮,去找他一下!”
“找他一下?”何老二十分诧异,立即就在眼角上面擦了擦,问,“师傅在这达尔齐,有熟人呀?”
杨郎中点了点头。
“对了,那你前几天,怎么不去找他?”
“节日期间,空着两手,怎么好意思去?”
“你给他说清楚嘛,我们眼下没办法。以后有办法的时候,补上。先记个账,不就对了吗。那么聪明一个人,连这些话都说不来?”
“我们何老二,真的不傻,送礼都知道记账。走吧,我们找他去。”
“师傅这一次,你一定要勇敢一点。千万不要碍于面子。最好是借点银子,把粮食买好回坝子里去,以免师娘一天到晚都担心。”
这天,彭大胡子从土司官寨出来,刚好回家。就见杨郎中师徒两人,找上门来。
在正县,杨家是远近闻名的祖传中医。但彭大胡子只见识过老杨郎中,对年轻的杨郎中而言,究竟有没有真本事,他并不了解。现在,杨郎中谈了自己的想法。彭大胡子心里想,既然敢到西番人聚居的达尔齐来行医,那就应该有点手艺吧。彭大胡子顿时欢喜起来,说:
“在达尔齐行医,没问题。但我要首先问你一句,你多不多心?”
“不多心。”
“做郎中几年了?”
“十二岁跟父亲学徒弟,到现在十八年了。”
“祖传几代?”
“到我这代,已经是第五代。”
“那好,先跟我一路走一趟。”彭大胡子说,“土司女儿久病不愈,他们求郎中、找菩萨、算命改煞,什么办法都搞过,至今还是卧床不起。”
“可以。但我手里无药,加上又是久病,肯定有点棘手。”杨郎中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不敢保证。”
“尽力而为,是模棱两可的话。你必须把真本事使出来。”彭大胡子把杨郎中看了看,又说,“土司家里,那可是不比一般呀……”
“我这个样子,”杨郎中也意识到了,连自己都看不顺眼,“肯定上不得台面。”
“这样吧,先带你们去理个发。”
说完,彭大胡子带着杨郎中、何老二来到达尔齐街上,请匠人理了发,洗了头。又由彭大胡子替二人付了费,才返回彭大胡子家里来。
这时,弟媳央金,已经准备了一锅热水。
杨郎中和何老二,用热水洗了一身臭汗。各自借了一件衣服,穿在身上。三人骑着两匹大马,往土司官寨走去。
土司官寨,离达尔齐八里路远。
官寨高低错落,依山傍水,碉楼挺立,经幡飘舞。三人走进客厅,管家加措走了出来。
“管家大人,”彭大胡子说,“这是我请的两位郎中,专程来给小姐治病。”
“哦呀,”管家加措,表情严肃,但人很随和,“请进。”
三人跟随管家,走上木楼,见了土司泽巴,然后才去小姐卧室。
小姐卓玛,面黄肌瘦,中气不足。她躺在床上,只断断续续发出一点微弱的呻吟声和咳嗽声。杨郎中走到床前,侍女掀开被盖,抬过卓玛手来。杨郎中随即就将右手,放在卓玛左手寸中关上,轻压切脉。
“三部脉举之无力,重按空虚,似有若无。”杨郎中看了看卓玛眼珠,舌苔,又用手心挨了挨卓玛额头。问,“小姐卧床多久了?”
管家道:“十个多月。”
杨郎中问:“最近进过食吗?”
侍女说:“三天前。”
杨郎中问道:“三天前?”
侍女说:“是的。前天开始,吃什么吐什么。”
杨郎中又叫侍女抬过卓玛右手来,反复切脉。
“嘴有味么?”
卓玛有气无力说道:“苦。”
“没事。心里放宽敞一些,好好休息。”
说完,杨郎中师徒退出小姐卧室,跟随管家,来到客厅。
土司泽巴问道:“怎么样,郎中?”
“令千斤气血两虚,阴阳不和。阳气衰微,阴寒之邪格阳于外,虚痨发热,苍白无华。令千斤自汗出,身静而重。语细无声,气少难以喘息,目睛不了,口鼻气冷,水浆不下,大小便不禁,脚孪急,面上恶寒如刀刮。恕我直言,令千斤病得不轻呀。”
“那……”土司泽巴问,“怎么办?”
“先开方子一张。令千斤,属久病,身体虚弱,可能要些时日。”
“汉医是很不错的,只是一直没请到好郎中。”管家加措说,“有本事,尽管使出来,银子虽然有些苛刻,但不会少你一个。”
“不说这些,关系不一样。”
杨郎中扭过头来,见何老二打开药箱,已将纸笔放在桌上。
杨郎中口授,何老二执笔,很快开方一张:
当归三两桂枝三两(去皮)芍药三两细辛三两甘草二两(炙)通草二两大枣 25枚(擘)
杨郎中验完方子,递与管家加措。
“上七味以水八升,文火煎煮,煮取三升,去滓。温服一升,早、中、晚,三服。先服两剂,若小姐病情好转,在上方之中增加吴茱萸二两,生姜三两,将大枣减至12枚。再服两剂。”
交代完毕,杨郎中师徒与彭大胡子离开了官寨。路上,彭大胡子神色严肃,见前后无人,小声问道:“杨郎中,有把握吗?”
杨郎中说:“凭我多年的经验,应该没问题。”
“你要知道,这个女孩,是土司泽巴的掌上明珠,医好了,什么都好办。要是有点闪失,你以后在达尔齐就不好混了。”
“是呀,就是别人,我也不敢大意。更何况,这是土司的千金小姐。”杨郎中说,“小姐手冷过肘,足冷过膝,脉沉细无力,腹痛下利。阴血内虚,则不能荣于脉;阳气外虚,则不能温于四末。故手足脚寒,脉细欲绝也。”
“在你之前,已经有好几个郎中,给她看过了。但是,都不行。每次服了药后,病情不减,反而加重。”
“吃药不透方,哪怕罗篼装。再不好起来,恐怕这女孩子,就性命难保呀。”
“难怪土司泽巴,心情不好。”
“此方温阳与散寒并用,养血与通脉兼施,温而不燥,补而不滞。方中当归甘温,养血和血;桂枝辛温,温经散寒,温通血脉,为君药。细辛温经散寒,助桂枝温通血脉;白芍养血和营,助当归补益营血,共为臣药。通草通经脉,以畅血行;大枣、甘草,益气健脾养血,共为佐药。重用大枣,既合归、芍以补营血,又防桂枝、细辛燥烈大过,伤及阴血。甘草兼调药性而为使药。”
三人在马背上说着话,很快回到了达尔齐。
再说官寨管家加措,送走杨郎中后,立即吩咐下人,去达尔齐取药回来。熬出三道,合在一起,给卓玛喝了一道。
半夜里,卓玛感到肚中饥饿,嚷着要吃糌粑。长时间守在一旁的侍女,根本没有料到卓玛会突然好转,早就习以为常地呼呼大睡,不曾听得。卓玛连呼几遍,不见有人应答,一个翻身,竟然坐了起来。
“死猪一头。喊不醒你是吗?”
“我该死,”侍女被卓玛骂醒,吓得不断求饶,“我该死。”
“赶快,拿糌粑来,我饿慌了。”
吃过糌粑,卓玛要喝奶子。喜讯立刻报知土司,土司大喜,连声赞道:“汉家郎中,果然厉害,果然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