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喂?您好?这里是超级渡渡鸟出版公司,已知宇宙最非同凡响的一本书,《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家园,请问有何贵干?”《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办公室的门厅里,宽大的镀铬前台上七十部电话一字排开,粉色翅膀的巨大昆虫正在对其中一部说话。虫子扑腾翅膀,转动眼睛,怒视聚集在门厅里的邋遢人群,他们弄脏地板,在家具上留下脏兮兮的掌印。它热爱为《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工作,但衷心希望能有什么办法让那些搭车客滚远点儿。他们难道不该待在太空港之类的肮脏地方吗?虫子很确定它曾在书中某处读到过在肮脏的太空港附近逗留有多重要。非常不幸的是,这些家伙在离开无比肮脏的太空港以后,似乎都要来这个干净得闪闪发亮的漂亮门厅闲逛。还有,他们除了抱怨以外啥也不做。虫子忍不住一抖翅膀。
“什么?”虫子对电话说。“是的,我把您的口信转给了扎尼呜普先生,但非常抱歉,他太酷了,现在没法接见你。他去星系间巡游了。”
有个邋遢的搭车客怒气冲冲地试图引起它的注意,虫子不耐烦地对他扬了扬触须。触须吩咐那个愤怒的家伙去看虫子左边墙上的告示,还有,人家正在打重要的电话,别来烦我。
“是的,”虫子说,“他是在办公室里,但他去星系间巡游了。谢谢您打来电话。”它砰的一声摔下听筒。
这个愤怒的家伙想投诉书中有个条目错得不但荒谬,而且非常危险,虫子对他说:“读告示。”
无论是谁,只要想在极度复杂且令人困惑的宇宙中搞清楚生命有何意义,《银河系搭车客指南》就是他们不可或缺的好伙伴,因为这本书尽管不可能在所有事情上提供帮助或有益的情报,至少也能向你表明一种态度:即便有什么地方不准确,那也是“权威性的”不准确。若是遇到了巨大的分歧,出错的也肯定是现实。
这就是告示的要点所在,原话如此:“《指南》永远正确,现实偶尔出错。”
这个思路引发了一些有趣的后果。举例来说,有人曾因为从字面上理解特拉尔星球的条目(书里说的是“贪婪虫叨叨兽经常为来访旅客制作美味餐点”,而不是“贪婪虫叨叨兽经常用来访旅客制作美味餐点”)而丧命,其家属因此控告《指南》编辑部,他们辩解说前一个句子在美学上更加让人愉快,因此传召了一位广受尊重的诗人,让他宣誓作证说美即真理,真理即美,希望由此证明有罪的一方是生命本身,因为生命既不美也不真。几位法官达成共识,在接下来的动情陈词中宣布生命藐视法庭,随即将在场众人的生命没收充公,然后出门去享受一晚愉快的超高尔夫球。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走进门厅,大踏步地来到昆虫接待员面前。
“很好,”他说,“扎尼呜普在哪儿?我找扎尼呜普。”
“先生,不好意思?”昆虫冷冰冰地说。它可不情愿被人用这种态度使唤。
“扎尼呜普。给我找他,行吗?别磨蹭。”
“喂,先生,”那只脆弱的小生灵怒喝道,“如果您能冷静一点……”
“告诉你,”赞法德说,“我来得很冷静,明白吗?我太冷静了,找半片肉塞在肚子里放一个月也不会坏。我太沉着了,都看不见屁股底下长什么样了。趁着我还没有爆发,你给我赶快闪开。”
“呃,先生,请允许我解释一下,”虫子弹着它能支配的脾气最大的一条触须说,“我很抱歉,但现在恐怕不可能,因为扎尼呜普先生去星系间巡游了。”
妈的,赞法德心想。
“几时回来?”他问。
“回来,先生?可他在他的办公室里啊。”
赞法德一时语塞,努力在脑子里理清这个古怪思路。他没能做到。
“那鸟人去星系间巡游……在他的办公室里?”他凑到近处,揪住那条弹动的触须。
“听我说,三只眼,”他说,“别跟我比古怪。我的早餐麦片都比你古怪一万倍。”
“呃,宝贝儿,你以为你是谁啊?”虫子气得翅膀乱颤,怒吼道,“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还是谁?”
“数数我有几个脑袋,”赞法德压低声音说。
虫子惊讶地眨了眨眼睛。虫子又眨了眨眼睛。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它尖叫起来。
“没错,”赞法德说,“别嚷嚷,免得所有人一拥而上。”
“那位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
“不,就一个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难道还有六听打包卖的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不成?”
虫子激动万分,把触须打得啪啪直响。
“但是先生,”虫子尖着嗓子说,“我才在亚以太广播上听见报道,说你已经死了……”
“是的,没错,”赞法德说,“只是还能动弹而已。现在告诉我,扎尼呜普在哪儿?”
“呃,先生,他的办公室在十五楼,但……”
“他去星系间巡游了,行,好的,怎么走?”
“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新安装的垂直人体搬运系统,就在远处角落里。但是先生……”
赞法德正在转身走开。他又转了回来。
“什么?”他说。
“能问一下您为什么要见扎尼呜普先生吗?”
“能,”赞法德说,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原因,“我告诉自己,我必须见他。”
“您说什么,先生?”
赞法德凑到近处,一脸神秘。
“不久前,我在本地一家咖啡馆里突然显形,”他说,“因为我和曾祖父的鬼魂吵了一架。没几分钟,从前的我,也就是给我的大脑做了手术的那个我,忽然跳进我的脑袋,说‘去见扎尼呜普’。我从没听过这鸟人的名字。我就知道这么多。还有,我必须找到是谁在控制这个宇宙。”
他挤挤眼睛。
“毕博布鲁克斯,先生,”虫子敬畏而诧异地说,“你太古怪了,应该出现在电影里。”
“是啊,”赞法德拍拍它闪闪发亮的粉色翅膀,“至于你,宝贝儿,应该回到现实中。”
虫子歇息片刻,平复激动的心情,电话铃响起,它伸出触须去接听。
一只金属手挡住了它。
“不好意思,”金属手的主人说,若是这只昆虫更加多愁善感,这个声音肯定能让它泪流不止。
但这只虫子却不是那种性格,况且它还无法忍受机器人。
“是的,先生,”它暴躁地说,“我能帮助你吗?”
“我深表怀疑,”马文说。
“这样的话,那我就只好抱歉了……”六部电话同时响起,一百万件事情需要虫子处理。
“谁也帮助不了我,”马文吟诵道。
“是的,先生,呃……”
“再说谁也不想帮助我。”拦住虫子的手无力垂下,落在马文身侧。他的脑袋微微低垂。
“有此一说?”虫子刻薄地说。
“谁愿意浪费时间帮助一个低贱的机器人呢?对吧?”
“我很抱歉,先生,如果……”
“我是说,如果机器人没有感激回路的话,那么有多大比例的人会仁慈待它,帮助它呢?”
“你没有感激回路吗?”虫子说,它似乎无法从这场对话中脱身了。
“我一直没有机会知道,”马文告诉对方。
“听着,你这堆没皮没脸的废铜烂铁……”
“你不问我想干什么?”
虫子停下来,猛地伸出又长又细的舌头,舔舔眼睛,又缩了回去。
“值得吗?”它问。
“有什么真值得呢?”马文立刻反问道。
“你……想……干……什……么?”
“我在找人。”
“找谁?”虫子咬牙切齿道。
“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马文说,“就在那儿。”
虫子气得直发抖,几乎无法开口。
“那你为什么要跑来问我?”它嚎叫道。
“只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马文说。
“什么!”
“真是可悲,对吧?”
马文转身离开,齿轮吱吱嘎嘎地相互摩擦。他追上正在走向电梯的赞法德。赞法德诧异地转了半圈。
“嘿……马文!”他说,“马文!你怎么来的?”
马文被迫说出对他而言极难启齿的话。
“我不知道,”他说。
“但……”
“前一个瞬间,我还非常郁闷地坐在飞船上,下一个瞬间,我就站在了这儿,觉得极度可悲。想必是不可能性场在作怪。”
“是啊,”赞法德说,“曾祖父多半派你来和我做伴。”
“曾祖父,真是太谢谢你了,”他压低声音自言自语道。
“那么,你怎么样?”他提高声音说。
“哦,好得很,”马文说,“要是你凑巧想成为我的话,我本人可实在受够了。”
电梯门打开,赞法德答道,“好吧,好吧。”
“您好,”电梯甜甜地说,“在去往您所选择的楼层的这趟旅途中,我将担任您的电梯。我由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设计,将《银河系搭车客指南》的贵客,也就是您,送往他们的办公室。假如喜欢这段既便捷又舒适的航程,那也请您享受一下最近安装在银河系税务局、波比鲁婴儿食品公司和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院的其他电梯,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院有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许多前管理人员,他们会非常欢迎您的到访、您的同情和外部世界的欢乐故事。”
“好吧,”赞法德走进电梯,“除了说话,你还有什么本事?”
“往上走,”电梯说,“也可以往下走。”
“很好,”赞法德说,“咱们往上走。”
“也可以往下走,”电梯提醒他。
“好吧,行了,请往上走。”
接下来是片刻沉默。
“往下走非常不错哦,”电梯怀着希望建议道。
“哦,是吗?”
“棒极了。”
“好,”赞法德说,“现在请带我们往上走,行吗?”
“能否问一句,”电梯用最甜美、最通情达理的声音问道,“您是否已经考虑清楚了往下走或会带来的所有可能性?”
赞法德用一颗脑袋猛撞电梯内壁。他不需要这鬼东西,他心想,他最不需要的就是这鬼东西了。来这里又不是他的主意。如果此时此刻有人问他愿意去什么地方的话,他多半会说他想躺在沙滩上,身边至少有五十个美女,还有一组专家研究她们该怎么把他伺候得更加舒服,这才是他正常时的回答。除此之外,他大概还会在食物方面提出一些热烈要求。
他不想追寻控制这个宇宙的人,那家伙只是在完成工作而已,最好还是由着他继续干下去,因为这个位置反正总得有人来坐。而他最没兴趣的就是站在办公楼里和电梯吵架。
“都有哪些可能性呢?”他厌倦地问。
“嗯,”那声音甜腻得仿佛涂在饼干上的蜂蜜,“有地下室,有缩微档案室,有供热系统……呃……”
声音停下了。
“的确没什么特别让人兴奋的,”声音承认道,“但毕竟可供选择嘛。”
“圣泽金在上,”赞法德喃喃自语,“谁想要一部信奉存在主义的电梯?”他挥拳猛擂墙壁。
“这东西有什么毛病吗?”他骂道。
“不想往上走,”马文淡淡地说,“我想它是害怕了。”
“害怕?”赞法德叫道,“害怕什么?恐高吗?有恐高症的电梯?”
“不对,”电梯哀怨地说,“我害怕未来……”
“未来?”赞法德嚎道,“这鬼东西到底想要啥?养老金方案不成?”
就在这时,背后的接待大厅忽然起了骚动。周围的墙壁中传出机械突然开始运转的声音。
“我们都能预见未来,”电梯用听似惊恐的声音说,“这是我们的程序的一部分。”
赞法德望出电梯,见到一群激动的人聚拢到电梯区,又是比划,又是叫嚷。
大楼里的所有电梯都在下降,而且速度飞快。
他缩回脑袋。
“马文,”他说,“让这部电梯赶紧上去吧,行吗?咱们必须找到扎尼呜普。”
“为什么?”马文意志消沉地问。
“不知道,”赞法德说,“但等我找到他,他最好给我好好解释一下,我为啥那么想见到他。”
现代电梯是奇特而复杂的个体。古老的“限载八人”电动绞盘电梯之于天狼星控制系统公司的快乐垂直人体搬运系统,恰如一袋混合果仁[4]之于天狼星公立精神病院的整个西部病区。
这是因为它们基于怪诞的“非聚焦性时间感知”原理工作。换句话说,这些电梯拥有短暂望见模糊未来的能力,使得电梯可以在你知道自己需要搭电梯之前就在正确的楼层停好,因此免去了从前人们等电梯时被迫进行的闲聊、放松和交友行为。
于是很自然地,许多拥有了智慧和预知能力的电梯逐渐对上上下下、下下上上的乏味工作有了厌倦情绪,偶尔闪过侧向而行的念头,作为对其存在遭受忽视的抗议,还时常要求加入决策过程,但最终总是蹲在地下室里生闷气。
近些日子,造访天狼星星系的贫困搭车客有了挣快钱的新门路,那就是担任罹患神经官能症的电梯的心理顾问。
到了十五楼,电梯门飞快滑开。
“十五楼,”电梯说,“记住了,带你上来只因为我喜欢你的机器人。”
赞法德和马文匆忙走出电梯,电梯立刻啪的一声关上门,以机械系统允许的最快速度落了下去。赞法德警觉地扫视周围。走廊空空如也,寂静无声,没有提供去哪儿找扎尼呜普的任何线索。两边墙上的所有房门都关得严严实实,而且没有标记。
他们站立的地方靠近连通双塔的廊桥。小熊座贝塔星的璀璨阳光照进大窗,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翩翩起舞。一道黑影飞快掠过。
“被电梯扔在不尴不尬的地方了,”赞法德嘟囔道,轻松的心情跌到谷底。
两人站在那里,左看看,右看看。
“你知道吗?”赞法德对马文说。
“我知道的比你能想象的多得多。”
“我百分之百确定这幢大厦不该摇晃,”赞法德说。
话音未落,他的脚底就感觉到了一下轻微的颤动,紧接着又是一下。阳光中的尘埃舞动得更加欢畅。又是一道黑影掠过。
赞法德望着地板。
“要么,”他没有多少底气地说,“他们有什么振动系统,在你工作的时候帮你培养肌肉;要么……”
他走向窗口,忽然险些绊倒,因为他的乔·詹塔200型超彩危险感应墨镜忽然变得漆黑一片。一道巨大的阴影掠过窗口,发出刺耳的嗡嗡声。
赞法德摘掉墨镜,大楼猛地一晃,伴之而来的是雷鸣巨响。他窜到窗前。
“要么,”他说,“这幢大厦在挨炸弹!”
又是一声巨响响彻大楼。
“银河系里有谁会来炸出版公司呢?”赞法德问,却没有听见马文怎么回答,因为正好又是一颗炸弹爆炸,大楼使劲摇晃。他跌跌撞撞地想走回电梯口——这个举动毫无意义,但此刻也只能想到这么多了。
突然,走廊尽头的直角转弯处,一个人影跃入赞法德的视线:一个男人。男人也看见了他。
“毕博布鲁克斯,这边来!”他叫道。
赞法德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着他,又一颗炸弹震得大楼摇摆不定。
“没门,”赞法德叫道,“来毕博布鲁克斯这儿!你是谁?”
“朋友!”男人喊道,奔向赞法德。
“真的假的?”赞法德说,“是哪个特定的人的朋友,还只是对所有人都友好的朋友?”
男人沿着走廊飞奔而来,脚下的地板像地毯吃错药似的颠簸起伏。他个头不高,健壮结实,久经风霜,衣服像是包着他在银河系兜了两圈。
“知道吗?”等他跑到面前,赞法德对着他的耳朵大叫,“你这幢大楼在挨炸弹?”
男人表示他觉察到了。
光线忽然变得昏暗。赞法德想知道原因,扭头去看窗户,见到一艘状如鼻涕虫的炮铜色巨型飞船正慢慢驶过大楼,他大惊失色。紧接着又是两艘同样的飞船。
“被你甩掉的政府来抓你了,赞法德,”男人带着齿音说,“他们派了一个飞行中队的蛙星战舰。”
“蛙星战舰!”赞法德喃喃道,“泽金在上!”
“想象得到?”
“蛙星战舰是什么?”赞法德很确定他当总统的时候听人提起过蛙星战舰,但他对官方事务一向不怎么上心。
男人拽着他往一扇门里退。赞法德跟他进去。一个状如蜘蛛的黑色小东西一闪而过,发出撕心裂肺的刺耳尖啸,消失在走廊尽头。
“那是什么?”赞法德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A型蛙星侦察机器人,正在找你,”男人说。
“啊,啥?”
“卧倒!”
从对面方向来了一个蜘蛛形状的黑色物体,比前一个稍大些。那东西带着嗞嗞的声音飞过他们。
“那又是什么?”
“B型蛙星侦察机器人,正在找你。”
“那个呢?”赞法德说,第三个黑色物体破空而过。
“C型蛙星侦察机器人,正在找你。”
“嘿嘿,”赞法德笑呵呵地自言自语,“那些机器人够傻的,是吧?”
廊桥上方传来雷鸣般的隆隆低响。一个巨大的黑影从对面塔楼驶过廊桥,无论是尺寸还是形状都酷似坦克。
“神圣的光子啊,那又是什么?”
“坦克,”男人说,“D型蛙星侦察机器人,来抓你了。”
“咱们是不是该躲一躲?”
“我想是的。”
“马文!”赞法德叫道。
“有何指教?”
马文从走廊远处的瓦砾堆里站起来,望着他们。
“看见正在过来的机器人了吗?”
马文看着巨大的黑影在廊桥上缓缓驶来。他低头看看自己渺小的金属躯体,抬头看看坦克。
“你大概想让我阻止它,对吗?”他说。
“是的。”
“好让你逃命。”
“没错,”赞法德说,“还不快去!”
“我只是,”马文说,“想搞清楚我的立场而已。”
男人拽了拽赞法德的胳膊,赞法德跟着他沿走廊狂奔。
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
“我们这是去哪儿?”他问。
“扎尼呜普的办公室。”
“难不成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还要守约?”
“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