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有人说,小熊座贝塔星是已知宇宙里最骇人听闻的地方之一。
这颗星球富足得让人难以释怀,阳光灿烂得叫人惊慌失措,令人心旷神怡的居民比石榴里的籽儿还要密集,最新一期《花花生物》杂志头版刊载文章称“厌倦小熊座贝塔星就等于厌倦生命”,结果让自杀率在一夜之间翻了两番,如此事实真是不可谓缺乏说服力了。
不过,小熊座贝塔星根本没有夜晚这一说。
这是一颗西区行星,出于某种无法解释而又怪异得十分可疑的地形构造,整个星球基本上全是亚热带海岸线。出于某种同样怪异得十分可疑的时间相对静止构造,整个星球差不多永远处于海滩酒吧打烊前的周六下午时分。
小熊座贝塔星具有支配优势的生命体从未对此做出过任何恰当解释,他们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绕着游泳池奔跑以追求灵性启发上,还有邀请银河系地形暨时间控制委员会的调查官员来“体验一下全天都反常的美好生活”。
小熊座贝塔星只有一座城市,叫城市仅仅是因为那里的游泳池比别处稍微密集一点点。
倘若你从空中飞近光城——其实也没有别的方式可供选择,因为既没有道路通往光城,那里也没有海港设施:如果不是飞着去,光城居民就根本不想见到你——你会亲眼见到名称的由来。这里的阳光最为灿烂,游泳池闪闪发光,棕榈树林立的白色观景大道闪闪发光,大道上来来去去的健康的古铜色小斑点熠熠生辉,同样在熠熠生辉的还有豪华宅第、烟雾缭绕的停机坪、海滩酒吧,等等等等。
阳光最为耀眼的地方是一座建筑物,高大而美丽,有两幢各高三十层的白色巨塔,在半中腰的位置由廊桥相连。
这座建筑物是一本书的家园,建造资金来自一场非同凡响的版权官司,诉讼双方分别是此书的编辑和一家早餐燕麦公司。
这是一部指南书,一本旅行书。
这是小熊座那些出版业巨头推出过的最非同凡响的书籍,同时也是最成功的一本——比《生命起源于五百五》更加流行,比古怪子·加隆比兹(色情座六号星的三乳妓女)的《大爆炸理论——我的个人观点》更畅销,比欧龙·克鲁飞最新的话题大作《关于性,一切你绝不想知道但又被迫查明的真相》更引发争议。
(在银河外东沿区更悠闲处世的许多文明世界里,这本书已经取代了《大银河系百科全书》的地位,成为所有知识和智慧的标准储藏库,因为尽管此书冗余颇多,且收纳了为数不少的杜撰篇章——至少也是缺乏实据的谬误猜想——但在两个重要方面胜过了那部历史更悠久、内容更无趣的著作。首先,价格略便宜;其次,封面上用既大且友善的字体刻印了“别慌”两字。)
谁想知道如何以每天不到三十牵牛星元的价钱饱览宇宙胜景,这无疑就是他们的无价伴侣了——《银河系搭车客指南》。
背对指南办公室的正门大厅站好(假设你此时已经落地,飞快下水游完一圈,冲过澡,恢复了精神),然后向东走,沿着绿树成荫的生命大街前行,左手边延伸开去的淡金色沙滩让你叹为观止,借风冲浪的人若无其事地在海波上方两英尺处载浮载沉叫你瞠目结舌,高耸的棕榈树整个白天——换句话说,永远——都在哼不成调的小曲,这使得你初见时惊喜不已,最后却被撩拨得有些气恼。
走到生命大街的尽头,你会进入拉拉马丁尼区,这里满是商店、婆逻果树和临街咖啡馆,小熊座贝塔星的居民在沙滩上足足地放松了一个下午以后,纷纷来到这里放松。贝塔星上很少有地方不是永远在享受周六下午的乐趣,拉拉马丁尼区便是其中之一,此处永远在享受凉风习习的周六傍晚。拉拉马丁尼区背后有许多夜总会。
假如在这个特定的日子——或者下午,或者傍晚,随你怎么叫都行——你走进右手边第二家临街的咖啡馆,会见到小熊座贝塔星的居民和平常一样聚在这里,聊着天,喝着酒,看起来非常放松,偶尔佯装不经意地瞥一眼其他人的手表,想知道那些表到底有多昂贵。你还会见到几个来自大陵五的搭车客,他们衣冠不整,搭大角星超级货船入境还没多久,在船上过了几天因陋就简的苦日子,这会儿既生气又纳闷,因为发现在这个地方,在这个能望见搭车客指南大厦的地方,随便一杯果汁的价钱折合大角星货币居然就要六十块。
“叛徒,”其中一人悻悻然道。
此时此刻,假如你望向隔壁那张桌子,就会看见赞法德·毕博布鲁克斯坐在那里,脸色既吃惊又困惑。
之所以困惑,是因为五秒钟之前,他还坐在“黄金之心”号的舰桥里。
“彻头彻尾的叛徒,”那个声音又说。
赞法德紧张兮兮地用眼角余光偷瞄隔壁桌边那两个衣冠不整的搭车客。这他娘的是什么地方?我是怎么来这儿的?我的飞船在哪儿?他伸手抚摸屁股底下的椅子扶手,然后抚摸面前的桌子。感觉起来相当实在。他一动不动地坐着。
“坐在这种地方,他们怎么写得出给搭车客的指南呢?”那个声音还在说话。“我是说,你看看这地方,看看啊!”
赞法德正在看。地方不错,他心想。但这是哪里呢?他又是怎么来的呢?
他去掏衣袋里的两副墨镜,却在同一个口袋里摸到了一块硬邦邦的金属,这东西外表光滑,非常沉重,不知是什么玩意儿。他拿出来仔细端详,惊讶得目瞪口呆。这是打哪儿搞到的?他把那东西塞回衣袋,发现有块镜片被金属物刮花了,不禁一阵恼火。不过,戴上墨镜终究还是舒服了许多。他戴上的是乔·詹塔200型超彩危险感应墨镜,专门设计用来培养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态度。只要嗅到一丝麻烦的味道,墨镜就会变黑,不让你看见任何有可能让你心惊胆战的东西。
除了那条刮痕,镜片清澈透亮。他放松下来,但只放松了一丁点。
义愤填膺的搭车客仍旧怒视着那杯贵得离谱的果汁。
“迁至小熊座贝塔星绝对是指南史上最糟糕的事件,”他抱怨道,“他们都堕落了。知道吗?我甚至听说他们找了间办公室,完全用电子手段合成了一个宇宙,这样他们可以白天研究条目,晚上饮酒作乐——倒不是说白天和晚上在这个地方有什么意义。”
小熊座贝塔星,赞法德心想。至少他知道了此刻身处何方。他猜这多半是曾祖父的手笔,但原因何在呢?
更让他恼怒的是,忽然有个念头蹦进脑海,异常清楚,异常确切,他已经知道了该如何分辨这种念头。他对它们有本能的抗拒心。这些预先制定的提示来自意识中那块闭锁的幽暗区域。
他动也不动地坐在那里,拼命想对这个念头视而不见。念头来烦他。他视而不见。念头再来烦他。他仍视而不见。念头又来烦他。他终于投降。
去他妈的,他心想,随波逐流吧。他太累、太困惑、太饥饿了,无力抵抗。他甚至不明白这个念头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