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广场(亨利·詹姆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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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斯洛泼医生终于在三四天后知道了年轻人的姓名,因为莫里斯·汤森德跟他的堂兄弟到华盛顿广场来登门拜访了。那天驱车回家时,佩尼曼太太没有告诉她的兄弟,尽管她不知道这个可爱的年轻人的姓名,她已经明白地向他表示,她和她的侄女将十分乐意再次见到他。星期日下午后半晌,当两个年轻人到来时,她不禁大喜过望,甚至有点受宠若惊。亚瑟就要成为他们的亲戚了,因此他跟亚瑟·汤森德一起来显得更自然更随便。佩尼曼太太对凯瑟琳说,亚瑟跟玛丽安快要结婚了,他登门来访是合乎礼节的。那天正值晚秋时节,凯瑟琳跟她姑母在那间高敞的后客厅里围坐在壁炉旁,暮色正在渐渐浓重起来。

亚瑟·汤森德呆在凯瑟琳一旁,莫里斯和佩尼曼太太同坐在一张沙发上。凯瑟琳并不是一个爱挑剔的人,很容易讨好,喜欢跟年轻男子攀谈。但是,这天傍晚玛丽安的未婚夫搞得她有些腻烦。他坐在椅上直愣愣地望着炉火,两手不停地搓着膝盖。凯瑟琳连假装攀谈的样子也不做,她的注意力全集中在房间的另一头,听着另一个汤森德先生跟她的姑母说些什么。莫里斯不时地向她投来目光,点头微笑,仿佛他所说的也是给她听的。凯瑟琳真想把坐位移到他那边去,以便能看得更仔细些,听得更清楚些。但是她不敢显得过分大胆过分热切,那样对玛丽安的未婚夫就未免失礼了。她真不懂为什么那位绅士要挑中她姑母,他怎么有那么多话对她倾诉,一般说来,年轻的男人对她并不是十分倾心的。凯瑟琳丝毫也不妒嫉拉维尼娅姑母,但她有一点眼热,更主要的是,她有些想入非非,因为他发现莫里斯是能够激发她无穷想象的人。她的新表亲正在向她描述他跟玛丽安准备婚后居住的一所房子以及他将要安装的一些家用设施。他告诉凯瑟琳,玛丽安怎样想要一所大房子,而埃尔蒙德太太又如何推荐一所小一些的,以及他自己如何找到了纽约最精致的一所房子。

“其实那也没有什么关系,”亚瑟说,“不过是在那儿住上三四年,然后我们又要搬家。住在纽约就该这么办,三四年搬一次,这样你就总是能享受到最新式的东西。城市发展得这样快,你得不停地赶上时髦才是。眼下城市在一个劲儿地向北发展,这就是纽约的去向。要不是担心玛丽安会感到寂寞,我真想往北搬,直搬到北面的尽头,然后在那儿慢慢等候。你只要等上十年,他们全会到你跟前来的。但是,玛丽安说她需要邻居,她不想做开路先锋。她说要是她不得不当最早的移民的话,她宁可远走高飞,到明尼苏达州去。我看我们还得一点一点往北搬,等到我们在一条街上呆腻了,就再往北搬。你看,这样我们总是住新房子,可享受所有新改进的设施。每隔五年,他们对每样东西都要作一次新的发明,始终跟上最新的东西那才带劲。我总是想法跟上每样新东西。‘继续北上,不停向上’——你是否觉得这对年轻夫妇来说是一条吉利的格言?这是从哪首诗里来的?对了,那首诗叫——‘细刨花’!”

凯瑟琳根本没注意听这位次要的客人说话,她只是觉得前几天晚上莫里斯·汤森德先生不是以这种方式谈话的,他现在对她好运气的姑母也不是这样说话的。但是这位奋发“向上”的亲戚忽然一下子变得有趣起来,他似乎看出他的同伴吸引了凯瑟琳的注意,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

“我的堂兄要我带他来,不然我是不会冒昧带他上门的,他好像非常急于要来拜访。你看,他很喜欢与人交往。我对他说我先得问问你,他说佩尼曼太太已经邀请了他。他如果想上哪儿去的话总会找到什么借口的。不过佩尼曼太太似乎挺喜欢他。”

“我们很欢迎他来,”凯瑟琳说,她希望继续谈论莫里斯,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凯瑟琳一会儿说。

亚瑟·汤森德吃惊得瞪大了眼。

“怎么,他告诉我那天晚上你们攀谈了足足半个多小时。”

“我是说那天晚上以前。那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他好久不在纽约了,一直在周游世界。他在这儿认识的人不多,但他很善于交际,想结识每一个人。”

“每个人?”凯瑟琳问。

“嗯,我的意思是说,每一个好人,每一个年轻的体面女人——像佩尼曼太太!”亚瑟·汤森德独自笑起来。

“我姑妈可喜欢他呢,”凯瑟琳说。

“绝大多数人都喜欢他——他多聪明伶俐。”

“他多像个外国人,”凯瑟琳提出了她的看法。

“我从来没有跟外国人打过交道,”年轻的汤森德说,声调中暗示他无意关心这方面的事,所以才显得无知。

“我也不认识任何外国人,”凯瑟琳坦率的承认显得更加谦虚。“据说外国人都很聪明,”她含糊地补充说。

“这座城市里的人对我来说已经够聪明的了。我认识一些人,他们以为远比我聪明,其实才不呢!”

“我想人是不会聪明过头的,总是越聪明越好,”凯瑟琳说,态度依然十分谦恭。

“我不知道。我听有的人说我的那位堂兄太聪明了。”

凯瑟琳对这句话十分感兴趣,心想如果莫里斯有什么缺点的话,那自然是这一点。但是她没有明确说出她的意见。稍过片刻,她问:“这次他回来会在这儿呆下来吗?”

“嗯,”亚瑟答道,“如果他能找到什么工作的话。”

“找到什么工作?”

“譬如说某种职位,某种生意。”

“他现在没有工作吗?”凯瑟琳从来没听说过一个上层社会的青年会陷入这种境地。

“没有,他在四处寻找,但找不到。”

“那太遗憾了,”凯瑟琳忍不住说。

“他才不在乎呢,”年轻的汤森德说,“他还是安之若素,一点也不着急。他这人也真喜欢挑挑拣拣。”

凯瑟琳心里想,他自然是喜欢挑挑拣拣的。她沉默半晌,思索着这个词里的其他含意。

“难道他父亲不肯让他继承父业,叫他分担一部分职务?”她最后问。

“他没有父亲——只有一个姐姐。姐姐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凯瑟琳觉得如果她是莫里斯的姐姐,她就会反对这条通则。“他姐姐是不是——是不是也很讨人欢喜?”她过了一会儿问。

“我不知道,——我相信她是令人尊敬的,”年轻的汤森德说,然后看了看那头的堂兄,笑了起来,“唉,我说,我们正在谈论你呢!”他对莫里斯说。

莫里斯中断了跟佩尼曼太太的谈话,向这边看了一眼,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然后他站起身,好像要走的样子。

“对你的恭维用不着道谢,”莫里斯对凯瑟琳的同伴说。“但对于斯洛泼小姐那又当别论了。”

凯瑟琳觉得这段小小的演说真是个出色的应答。但是她感到有点窘,于是也站了起来。莫里斯笑盈盈地看着她,向她挥手告别,一句话也没有跟她说就要走了。即使这样,凯瑟琳还是为今天与他重新见面而高兴。

“你走了以后——我会把你说的告诉她的,”佩尼曼太太说,脸上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

凯瑟琳唰地脸红了,她觉得他们好像在嘲弄她。这个漂亮的小伙子说了些什么?莫里斯不顾她脸红,还是看着她,但样子非常和善,非常恭敬。

“我来是为了和你聊聊,”莫里斯说,“可是竟一句也没聊上。那也好,我下次再来时你们如果一定要问理由的话,我也算有了个借口。我不担心我走后你姑母会说我什么。”

说罢,两个年轻人就告辞了。凯瑟琳脸上红晕未消就向姑母投去严肃的询问的眼光。她不善耍弄花巧,也不会用油滑的方式,譬如装出一副被人背后说了坏话的委屈样子来探出她要了解的东西。

“你说你要告诉我些什么?”她问姑母。

佩尼曼太太走上前来,边笑边点头,把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把头颈里的带结扭了一下。“这可是个秘密,我的孩子。他求婚来了。”

凯瑟琳依然十分严肃。“是他这么说的吗?”

“他没有说得这么确切,但是他让我这么猜。我从来都是猜得很准的。”

“你的意思是说,他要向我求婚?”

“当然不是向我啰,小姐,虽然比起其他年轻人来,他对我这样一个人老珠黄的人要多尊敬一百倍。他想的确实是别的人,”佩尼曼太太轻轻地吻了一下侄女。“你得好好感谢他。”

凯瑟琳瞪大了眼睛,露出了迷惑的神色。“我真不懂你的意思,”她说,“他对我几乎一点也不了解。”

“他了解,了解得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把你都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了。”

“哎哟,佩尼曼姑妈!”凯瑟琳低声惊叫起来,好像是被人出卖了。“他完全是个陌生人,我们一点也不了解他。”可怜的女孩子说“我们”的时候真是虚怀若谷。

然而,佩尼曼姑妈并不理会凯瑟琳的话。“我的好侄女,你自己心里明白,你是挺喜欢他的,”她接着说,言下不乏尖刻之意。

“哎哟,佩尼曼姑妈!”凯瑟琳只能又低声叫嚷起来。她很可能是喜欢他的,但这用不着公开谈论嘛。这个聪明漂亮的陌生人几乎还没有听到过她的嗓音,现在突然光临,对她居然这么垂情,以致要用到佩尼曼太太刚才说的那个浪漫的字眼——这一切只能是拉维尼娅姑母的异想天开。人们都知道姑母是个想象力异常丰富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