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广场(亨利·詹姆斯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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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佩尼曼太太理所当然地认为别人的想象力都像她一样丰富,因此半个小时后医生回家时她就按照这条原则说起话来。

“那人刚来过了,奥斯汀。真可惜你没见着他。”

“我是错过了哪一位贵客啊?”医生问。

“莫里斯·汤森德先生。他来登门拜访了,真叫人高兴。”

“莫里斯·汤森德先生是何许人呀?”

“姑妈说的是那位前几天晚上我记不得姓名的先生,”凯瑟琳说。

“就是在伊莉莎白家的聚会上让凯瑟琳迷住的那个年轻人,”佩尼曼太太接着说。

“他的名字叫莫里斯·汤森德?他上门亲自向你求婚来了,是不是?”

“哟,爸爸!”凯瑟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低声叫道。她转向窗子。窗外暮色愈来愈浓,终于变成了一片黑暗。

“我希望他在得到你同意之后再提出求婚,”佩尼曼太太亲切地说。

“我的好姐姐,他好像已经得到了你的同意,”医生说。

拉维尼娅戆笑了一下,似乎这件事光由她同意毕竟还不够。凯瑟琳前额贴在窗玻璃上,默默地听着两人交锋,仿佛这些话丝毫不能扰乱她一生的命运似的。

“他下次再来的时候,”医生说,“你最好叫我一下,他也许想要见我呢。”

大约五天以后,莫里斯·汤森德又来了。斯洛泼医生正巧不在家,因此佩尼曼太太没有叫他。仆人通报客人姓名时,凯瑟琳正和姑母在一起。佩尼曼太太推托着不肯作陪,说凯瑟琳一定要独自去客厅迎接客人。

“这次是拜访你,完全是拜访你,”姑母说。“上次跟我谈话不过是一场预演,争取我的支持。说真的,好侄女,今天我真没勇气露面。”

这倒是真的,佩尼曼太太不是个勇敢的女人。她发觉莫里斯·汤森德性格刚强、讽刺起人来咄咄逼人。他生性灵敏、果敢、聪明,跟这样的人打交道得好好用一番心计。她暗想这个年轻人可真是盛气凌人,她喜欢“盛气凌人”这个词,也欣赏自己的看法。她毫不嫉妒她的侄女。佩尼曼太太同她的丈夫可说是恩爱夫妻,但在心底里她现在忍不住想:“这才是我应该嫁的男人!”他肯定比自己的丈夫更加盛气凌人——不,更加气宇轩昂。

这样,凯瑟琳就单独跟汤森德先生见面了,而她的姑母直到结束时也没出场。他们交谈了很长时间。莫里斯在前客厅一张最大的椅子上坐了一个多小时,这次他更泰然自若,更亲切感人。他微带懒散地靠在椅子上,用手杖轻轻敲着近旁的垫子,两眼将房间和房间里的陈设巡视了许久,还对凯瑟琳不加掩饰地观察了一番。他一双俊秀的眼睛含着敬慕与深情的笑意,凯瑟琳发现这一双眼睛既庄严又美丽,使她想起了一首诗中的一个英武年轻的骑士。他的谈吐并无武侠的气概,显得轻松自然而又亲切,并且倾向于实际,因为他问了许多有关她本人的问题、她的兴趣爱好与习惯等等。他用迷人的笑容对她说:“谈谈你自己吧,作一番概括的描述。”凯瑟琳谈不上多少,她也没有“描述”的才能,但在他辞别回去前她已经向他泄露了她暗中喜爱看戏,但难得有机会如愿;她也喜欢歌剧音乐,特别是意大利作曲家贝利尼和杜尼泽堤,但除了从手弹风琴上偶而听到过一些之外,很少有机会听到。我们必须为这位幼稚无知的姑娘开脱一下,她是在一个普遍蒙昧的时代就持有这些看法了。她承认她并不十分欣赏文学。莫里斯·汤森德表示赞同,说书本是令人厌烦的东西,你得念上一大堆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到过许多地方,人们关于这些地方写过不少书,但实际情况完全不像书中描写的那样。你得亲自去看看世界,这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他一直努力去自己观察事情。他几乎见过所有的名演员,到过伦敦和巴黎所有的头等戏院。但是演员总是像作家一样——他们总是喜欢夸张,他喜欢自然而不矫揉造作。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含笑望着凯瑟琳。

“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你是这样自然,请原谅我这么说,”莫里斯赶紧补充,“你看,我自己也长得很自然。”

凯瑟琳还没来得及想究竟她要不要原谅他——只是在后来空闲的时候她才意识到她是原谅他的——莫里斯就开始谈论起音乐来,说那是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他说他听过伦敦和巴黎两地最优秀的歌唱家的歌唱,像帕斯塔、罗比尼和拉勃拉契等等。你只有在听过他们演唱之后才能说你知道了什么是歌唱艺术。

“我自己也唱一点,”年轻人说,“以后什么时候我唱给你听。今天不行,以后有机会再唱。”

说罢他起身告辞了。出于偶然,他忘了说,要是她愿意弹琴给他听的话,他是会唱给她听的。他走到街上才想起这一点,不过他也大可不必感到不安,因为凯瑟琳根本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的疏忽。她所想的只是“以后什么时候”这句话有一种悦耳的余音,它缭绕不散,似乎会响彻未来。

这也就使她觉得更有理由要告诉父亲:莫里斯·汤森德先生又来过了。尽管她觉得有些羞愧不安,她还是在医生一进门的时候就立即、甚至有些唐突地把情况告诉了他。这是她做女儿的职责,一旦履行完毕她就设法退出房间了。但她走得不够快,刚到门口就被父亲叫住了。

“喂,我的女儿,他今天有没有向你求婚?”医生问道。

这恰恰是凯瑟琳害怕他要问的话,她还没有准备好怎样回答。当然,她尽可把它当作开玩笑。父亲肯定是在开玩笑,她想断然否定它,这样父亲以后就不会再问这个问题了。这个问题听上去就叫人不高兴,她不喜欢。但是凯瑟琳永远也不可能做出毅然而尖刻的样子,她只是手握着门把手站了一会儿,望着她那好挖苦人的父亲,讪讪地笑了一下。

“毫无疑问,”医生暗自思忖,“我女儿真是迟钝得很。”

他还没有想完,凯瑟琳就终于找到了回答。她决定把父亲的问题当做开玩笑。

“也许下一次他会提出求婚的,”她叫道,回眸一笑,便飞也似地跑出了房间。

医生惊愕得一下子瞠目结舌,不知道女儿是不是在开玩笑。凯瑟琳直奔自己的卧室,进房以后她才想到她也许还有更巧妙的回答。她甚至希望父亲会把这个问题再问一遍,然后她会回答说:“是的,莫里斯·汤森德先生求婚了,可是被我一口回绝了。”

然而医生却开始从别的地方去找答案。这个年轻人现在已经习惯于在他家窜进窜出,他很自然地想起应该了解一下年轻人的情况。于是他就去询问埃尔蒙德太太。他不是特意去问的,还不用那么着急,而是留神着一有机会就问。医生办事从来不心急慌忙,不过他把每一件事都记在小本子上,并且经常查看记录。根据这些记录,有一天他向埃尔蒙德太太问起莫里斯·汤森德的情况。

“拉维尼娅来问过我了,”埃尔蒙德太太说,“她可激动呢,我真不懂为了什么。那个年轻人又不是在追求她,她真有点儿怪。”

“哎哟,”医生回答说,“她跟我住在一起二十年了,她的怪癖还能逃得过我的眼睛?”

“她的头脑真奇怪到了不合常情的地步,”埃尔蒙德太太说,她老是喜欢跟兄弟谈论拉维尼娅的怪癖。“她叫我不要告诉你她来问过汤森德先生的情况。我对她说,我要告诉你的。她不是隐瞒这个就是隐瞒那个。”

“但是有的时候没有人会像她那样把事情一下子都捅出来。她像一座旋转的灯塔——一片漆黑中间穿插着耀眼的亮光!不过你告诉了她些什么?”医生问。

“就跟我对你说的话一样——那小伙子的事情我几乎什么也不知道。”

“拉维尼娅一定要大失所望了,”医生说。“她宁愿听到小伙子干过什么浪漫风流的傻事。当然我们不能把别人说坏了。听说这位先生是将要娶你女儿的那个小家伙的堂兄弟。”

“亚瑟不是什么‘小家伙’,他简直是老掉牙了,你和我永远也不会像他那样老!他是拉维尼娅想撮合的那个年轻人的远亲,他们虽然同姓,但是据我所知,姓汤森德的人到处都是。亚瑟的母亲是这么说的,她告诉我这个姓名的各种分支旁系,老的分支,新的旁系,低等的分支——好像它本来是个高贵的家族似的。亚瑟似乎属于嫡系正宗,但是拉维尼娅的小伙子不是。除此以外,亚瑟的母亲就知道得很少了。她只是曾经模糊地听说过小伙子性子‘很野’。我对他姐姐的情况有一些了解,他姐姐是个贤淑的女子,名叫蒙哥马利太太,是个寡妇,财产不多,孩子倒有五个,住在二号街。”

“她姐姐说他些什么?”

“有才华,可能会有出息。”

“只是太懒惰,是不是?”

“她可没有那么说。”

“那是由于家庭的骄傲”,医生说。“他干些什么?”

“他什么也不干,他在到处找工作,以前大概在海军里呆过一阵子。”

“呆过一阵子?他有多大岁数?”

“大概三十出头吧,他一定是年纪很轻就进了海军。亚瑟好像告诉过我他继承过一笔小小的遗产,那大概是他脱离海军的原因吧。没几年他就把那笔钱花完了。他周游世界,旅居国外,寻欢作乐。那大概是他的信条或者看法。他不久前回到美国,对亚瑟说他要认真开始生活了。”

“那么他对凯瑟琳也是认真的啰?”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不相信他,”埃尔蒙德太太说。“我说呀,你从来没有公平地对待过凯瑟琳。你要记住,她将来一年会有三万元的收入呢!”

医生对他的姐姐望了一会儿,然后带着一丝尖刻的意味说:“至少还有你能够欣赏她。”

埃尔蒙德太太不由得脸红了。

“我不是说她的财产是她唯一的优点,而是说那是个很大的优点。许多年轻的男人是这么想的,而你似乎从来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你总是曲折微妙地暗示她好像是个嫁不出门的姑娘。”

“我的暗示就像你关于财产的暗示一样,是出于好心,伊丽莎白,”医生坦率地说。“尽管她有财运,但有过多少人向她求婚?又有过多少人向她垂情?凯瑟琳不是嫁不出门的,但她一点也不吸引人。要不然还有什么理由使拉维尼娅这样神魂颠倒地想现在家里可来了个钟情的男子了?以前家里从未有人来叩门求婚,这位多情善感、富于同情的拉维尼娅一下子还弄不明白,她在想入非非。我必须为纽约的小伙子说句公道话,我看他们对凯瑟琳才不感兴趣呢。他们喜欢漂亮的少女,活泼的姑娘,像你女儿那样的姑娘。凯瑟琳既不漂亮,也不活泼。”

“凯瑟琳也很不错嘛。她有自己独特的风度,比我那可怜的玛丽安好得多,玛丽安什么风度也没有,”埃尔蒙德太太说。“凯瑟琳受人冷落的原因是她显得比所有的小伙子都老,个子太大而衣服太豪华。我想他们有些怕她。她看上去好像已经结过婚,而你知道,小伙子们一般是不大喜欢结过婚的女子的。小伙子们对她之所以不感兴趣,”医生这位更明智的姐姐接着说,“那是因为,一般说来,他们结婚太早——不到二十五岁,还在天真无知的年岁就结婚了,还不到会盘算的年代。如果他们再多等一会,凯瑟琳的遭遇就会好得多了。”

“因为到那时他们会盘算了,是不是?谢谢你的高见,”医生说。

“你等着吧,有朝一日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聪明人出现,他会喜欢凯瑟琳的,”埃尔蒙德太太继续说。

“那么,你是说汤森德年纪还不够大啰?他还不会盘算,因而动机倒可能是纯洁的?”

“他的动机很可能是纯洁的;如果我认为他动机不纯,我会觉得很遗憾。拉维尼娅深信他是纯洁的。他给人的印象那样好,你就不妨往好处设想吧。”

斯洛泼医生沉思了片刻。

“眼下他靠什么生活?”

“我一点也不知道。我说过他跟他姐姐住在一起。”

“一个有五个孩子的寡妇?你是说他是在靠姐姐为生?”

埃尔蒙德太太有些不耐烦了,她站起身来说:“你去问蒙哥马利太太本人不是更好吗?”

“也许我得走那一步,”医生说,“你说她住在二号街吗?”他把二号街的地址记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