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名字
和平到来了,但我看不出和往日有什么区别。妈妈从遥远的地方回来,带回许多令人兴奋的故事:那些疯狂的场景,人们是如何停下脚步、公然在大街上相互亲吻,然后爬上雕塑大喊它的名字的。不过,和平究竟是什么呢?食物的味道尝起来没变,汲水泵里的水还是那样冰凉,我们的房子既没坍塌也没变得更大。冬天到了,带来一种阴暗、饥渴的悲伤。村子里忽然挤满了陌生的男人,他们四处闲逛,腿上装了支架,穿着卡其色的裤子,抽着短烟斗,抓挠自己的胳膊,然后默默注视着自己家的花园。
我根本无法相信这就是和平。它既没有带来天使的降临,也没给出合理的解释;它既没有改变我那昼夜交替的生活本质,也没能为院子里的烂泥镀上一层金漆。所以我很快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又回到了从前刨土挖洞的游戏中,在屋内屋外探索着各种神秘的谜题。我家的花园角落仍在源源不断地供应着野草藤蔓、发黑的卷心菜、石子石块和花梗叶柄。而房子里则划分成不同的区域:有的地方热,有的地方冷;有黑漆漆的洞窟,也有絮语喃喃、吱呀作响的木板;有恐怖的地段,也有神圣的庇护所。与之相伴的则是数不清的物件和装饰品:它们被折叠、束紧、发出尖叫和叹息、打开又关上、叮叮咚咚地唱歌;它们被挤压、刮擦、切割、烧灼、旋转、推倒,或是跌落在地,被摔得粉碎。此外,还有一个散发着胡椒味的橱柜,一个发出清脆铃声的地窖,一架嗡嗡作响的钢琴,一团团干枯的蜘蛛,打闹不停的兄弟,以及来自家中女性们的永恒慰藉。
那时我还年幼,可以和妈妈一起睡,对我而言,这依稀就是人生的全部目标。我们一同睡在一楼卧室的软床垫上,床的四周装饰着黄铜柱子和帷幕。全家所有人里只有我能与妈妈相拥入梦,享受比别的孩子更多的宠爱。这是我的特权——至少在我看来。
于是,在无数个夜晚,在妈妈浓密的秀发里,我酣然入睡,享受香甜的美梦。我昏昏沉沉地依偎着她温软的身体,她的床为我护佑,给我满满的安全感。尽管房子十分宽敞,白天里我们不常在一起,但当夜晚到来,我们便可以并肩躺下,享受独处的时光。在我眼中,黑暗就像黑刺李的果实,沉重而成熟,仿佛随时就会掉落,令人触手可及。这时的黑暗是一种极乐的幸福,是单纯的倦意与柔情,当所有尖锐的棱角被打磨圆滑,一切都恰到好处,令人感到悠闲而自在。而在哭闹喊叫、迫切想见到妈妈之后,我终于如愿睡在她的身边,发现妈妈并没有偷偷逃跑。
妈妈终于从一天的辛劳中解放出来,像个快乐的孩子一样睡着了。她将身体蜷缩在睡袍下,天真地呼吸着,从枕头上传来轻柔的鼾声。在她飞翔的梦境中,她紧紧抱住我,像拼命抓住身后的降落伞;或是舒展开她巨大的疲惫身躯,将我紧紧裹住,让我像一只陷入干草堆的小老鼠般惬意地蜷伏在她身上。
当我们蜷成一团说着悄悄话时,静默的黑夜一定深感嫉妒,这样的殊遇就像我们白天不说的小秘密,使我凌驾于其他人之上。这是专程为我降临的黑夜,为我一人——我是她黑夜中的王子。只有我知道她熟睡的样子——死寂的脸庞、裸露臂膀下隐藏的巨大无助。天刚破晓她便起床,跌跌撞撞地回到厨房,但就算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完全被她遗弃。我滚落到妈妈残梦的幽谷中,沉浸在她遗留的薰衣草芳香里,我把脸深深埋进枕头,再次进入梦乡。这时,她已从我们的巢穴离开,只剩下我一个人。
三岁那年,我希望能永远睡在妈妈的床上。我已经记不清是从哪天起与她分开的。但我长大得很快,不再是最小的孩子,弟弟托尼正躺在婴儿床上等待接替我的位置。当我第一次听到家人小声议论要把我搬到男孩卧房时,我完全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当然,妈妈肯定不会同意的,对吗?她怎样才能面对没有我的夜晚呢?
姐姐们讲了很多安慰和讨好的话,想要说服我。她们说:“你已经是个大男子汉了。”“你得和哈罗德、杰克他们一起睡。”“你觉得怎么样?”我能觉得怎么样呢?对我来说,这件事想想就让人气愤。我请大家再动脑筋想想办法,于是又拖延了几个晚上——那是我睡在柔软大床上的最后几个晚上。后来,姐姐们又换了一种口吻哄骗我:“只是几天而已,之后你还可以回来和妈妈睡。”我其实不太相信她们,但妈妈始终一言不发,我只好暂时屈服,到男孩们的卧房去睡。
但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被叫回到妈妈的大床上。这是我在人生中第一次遭到背叛,第一次尝到“长大”的苦头,也是我学到的第一堂课,从女人们温柔而无情的拒绝中吸取了教训。后来,没有人再提起此事,我也逐渐接受了现实。但这件事过后,我却变得更坚强、更冷酷了一些,将更多的注意力转移到外面的世界中去。穿透层层薄雾,世界在我眼前也越发清晰起来。
最初,这个院子与这个村庄像被施了魔法一样展现在我眼前,令人感到恐惧。它们的影子连同我的幻觉一起投射在我的脑海中,为我画出了魔鬼的草图。我听见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它们不再是从前那样独特的钟表滴答声,而像从外面闯入的怪物们大肆进军的脚步声。这些家伙就是传说中来自“世界”的生物,它们是来抓我的。它们把头藏在装满面包的篮子里,正急速爬上山坡,随着我心脏的跳动,咕咕哝哝地抱怨着。后来我猜想,这可能是我早年头痛的症状,但我每天都焦虑不安地等待它们的到来。不过,虽然这些“行军者”的前进是如此执着,却从来没能越过村庄的边界一步。
这些是白天里令我忐忑不安的事,但我没有告诉任何人。不过到了夜晚可就不一样了,这是当然,黑夜千奇百怪的面孔让我异常恐惧——垂死摇曳的烛光、黑暗中的关门声、上下颠倒的脸孔、地底的诡异洞穴。一到晚上,我的想象力就会疯狂爆发,使我惊悚得想要大声尖叫。除此之外,屋里还有一些“老魂灵”,他们就住在墙壁间、地板下、厕所马桶里,一刻不停地注视和品评着我们,冷酷而刻毒。显然,这些神灵早已陈腐发霉,不过却总能成功地约束我们这些男孩子的举止,而姐姐们则会无耻地用咒语把他们召唤出来。老实讲,在一个没有父亲管辖的房子里,这些家伙倒是完美的代理监护人。
不过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倒还真有一个活生生的老“异教徒”形象在管辖着我们。它来拜访我们的次数不多,但次次都是有意而来。每次出现时,它都以帝王和魔鬼的双重姿态走过我们中间,女人们往往为此大受惊吓。
我还记得第一次亲眼见到它的情形,至今还能回想起当时的那股盐味。在一个白霜晶亮、月色冰凉的冬天夜晚,我们像往常一样坐在厨房里。炉火温柔地燃烧,烛光微微摇曳,女孩们懒洋洋地闲聊着家常,我半睡半醒地趴在餐桌上。突然间,玛乔丽说:“嘘……”
她显然是听到了某种声音,不过人们总会听到各种各样的声音,这倒没什么可稀奇的。我醒了过来,也迷迷糊糊地侧耳倾听。其他人同样高度紧张地努力听着,连一根羽毛飘落的声音都不放过。最开始我什么都没听到。一只猫头鹰在红豆杉树枝头悲鸣,从另一棵树上传来了回应的啼叫。然后桃乐茜说:“听!”妈妈也大喊:“嘘!”这声警告把我们都吓坏了。
我们如同一群失去雄鹿保护的母鹿和小鹿,将脑袋紧紧靠在一起。之后我们听到了那个声音,它从远处乡间小路传来,微弱但确凿无疑——是金属拖过结霜地面和铁链断断续续的磕碰声。
女孩们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她们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写满了大难临头的恐惧。“是它!”她们低声说,声音颤抖着,“它逃出来了!是它!”
没错,确实是它。妈妈扣好门闩,吹灭了油灯和蜡烛。然后我们挤成一团,蜷缩在炉火闪烁的黑暗中,等待它厄运般的到来。
铁链的拖沓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在黑夜中嘎嘎作响。它踏着冷酷的步伐,脚印被月光照亮,顺着远处的小路,朝我们踉跄走来。女孩们在椅子上坐立不安,又紧张又兴奋地咯咯傻笑,看上去像是要丧失理智了。
“嘘,”妈妈警告我们,“别出声,别动……”她的脸因惊恐而扭曲变形。
女孩们恢复了理智,静静等待着,身体颤抖着。铁链的嘎嘎声越来越近了,经过小路,绕过街角,走上山坡——然后伴着鼓点似的步伐,它来了……此时家里乱作一团,女孩们再也忍不住了。她们跳起来,好奇地尖叫着,跌跌撞撞穿过炉火闪耀的厨房,用手将幽暗的窗帘一把拉开……
夜色中,这头野兽骄傲地走过,头上两只庄严的兽角为它加上了国王的冠冕。它乳白色的眼睛被道道月光温柔轻抚,巨大的身躯长满蓬松的毛发。它的脚步拘谨僵硬,像是踩着高跷,银色的胡须随之左右摇摆。缠绕的铁链被扯断了,沉重地拖在它的肩膀和后腿上。
“是琼斯的山羊!……”桃乐茜低声说,简单的字眼中几乎满是崇拜之情。它可不是一只迷路的动物,而是一头象征着远古之梦的神兽。它是月光下的漫游者,走过乡间小路,一半是俘虏,一半是发情的国王。它像雪特兰马一样强壮、毛发浓密,每个男人都惧怕它。事实上,乡绅老爷[1]琼斯已经用铁链拴住了它,并用长五英尺的长钉子将铁链钉入地面。然而每到月色皎洁的夜晚或夏天,不论铁链还是钉子都没法把它拴住。那时,它会用鼻子哼哼呼气,前蹄凌空,身子立起,挣断拴在地上的铁链,然后追寻着它的欲望,穿越整个村庄。
我常常听人说起它,不过现在,我终于亲眼见到它了。它蹒跚地走过街道,宛如神灵般苍老,拖着它的铁链,仿佛披着一件长袍。它的呼吸中带着一股盐味。它每走几步就嗅嗅空气,应该是在寻找朋友,抑或一个可以加害的家伙。不过它一直踽踽独行,没有碰见任何人,它穿过的是一个空荡荡的村庄。女儿和妻子们躲在黑暗的卧室里偷看它,男人们手握着斧头,在阴影中等待着。而在这个时候,它呼出刺鼻的臭气,仿佛在展现自己的力量;月光下,它通体洁白,走出一条令人敬佩的道路……
“你见过这么大的山羊吗?”桃乐茜叹息道。
“它会把你撞倒,然后狠狠踢你的。我听说它就撞倒过科恩小姐。”
“想想吧,要是一个人回家的时候正好撞见它……”
“你会怎么办?”
“我会对它勃然大怒。你呢,范妮丝?”
范妮丝没有回答——她已经逃跑了,躲在食品储藏室里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
在我看来,琼斯老爷这只形似恐怖分子的山羊大概是那个时期的一种自然现象,是这个野兽和幽灵的出没就如人们走路一样常见的村子的一部分。它们都是这个社区的成员,尽管习性有所不同——有的很善良,有的让人唯恐避之不及;有些根据一年中月亮的圆缺露面,有些则在一天的白昼或午夜现身。
根据不同的属性,它们可能发出警告、送来祝福,也可能使人发疯。这些家伙有死亡之鸟、大马车、巴洛克罗小姐的鹅、刽子手的房子,还有双头羊。
至于双头羊,倒是没有太多可以解说的,除了它上了年纪还说英语之外。它独自住在凯斯伍德松林里,只在天空闪电之际现身。它能用两种声音唱出和谐的歌,还能用自己的两个脑袋争论上几个小时,许多经过那片松林的旅客都听到过它的声音,不过却几乎没有人亲眼见过它。如果你碰巧在雷电交加的暴风雨中遇上它,还有胆量上前询问的话,它就会告诉你,你将在何时、以什么方式死去——至少人们是这么说的。不过事实上,没有人想要真正领教这头野兽的威力。每当“羊之闪电”出现在凯斯伍德松林上方时,大家都觉得还是远离那里为好。
公牛十字路口的大马车是另一个不祥的征兆,也是一位经常在午夜时分到访的来客。公牛十字路口实则是一片荒野,处在山鞍之上,高高坐落在山谷的尽头,曾经是车马和牛群行经驿道的交叉路口,连接着伯克利到伯德利普、比利兹到格洛斯特集市的两条路。古老驿道的遗迹仍深深印刻在草地上,也烙印在老一辈村民的记忆中。在这里,在任何一个午夜——特别是新年前夜,人们都会看到一架银灰色的马车,被闪耀着熊熊火光的马群拉着,犹如失控一般风驰电掣地奔过;人们会听到好似手枪噼啪射击的缰绳崩断声、乘客的尖叫声、木头的劈碎声,还有车夫绝望的吼叫声。这种场景让人联想到远古时期的灾难,然后不断地在每个午夜重新上演。
那些没见过它的人总吹嘘说自己见过,不过真正见过的人却绝口不提。据说,大马车对那些多嘴的目击者下了诅咒,我们都对这个诅咒深信不疑——到了夜晚,你就会变得全身惨白,牙齿尽脱,最终被马匹踩踏而死。所以有关这个诡异幻象的新闻往往都是二手消息。“昨晚他们又看到那辆大马车了。”哈里·拉兹伯利见过它,人们纷纷传言说,他刚从佩恩斯威克回来,正推着自行车往前走,一看到大马车就丢下自行车,疯了似的狂奔回家。在我们为哈利的悲惨结局感到痛心的同时,大马车的影像仍不断飞驰过我们的脑海,它摇摆着车轮,白光闪闪,向前无声地滑行,就像风雨无阻的邮差一样从未消失。
而幻象背后的那些悲惨景象却总是在我们心头萦绕不去,让人难以忘却。歪斜的马车、四分五裂的车轴、弯如月亮的变形车轮、悲声嘶鸣的马匹踢踏着同伴、死去的乘客陈尸荒野——虽然这只是小规模的灾祸场景,却切实发生在我们本地,即便与当今那些大规模屠杀相比,令人惊恐的程度也毫不逊色。
至于公牛十字路口——那片崎岖不平、风吹草低的荒山野地——我依然不会在午夜时分走到那里。它是一片惹人好奇的寒漠,一座寸草不生的荒岛,高高矗立在众多拥挤的山谷上方。然而它那空洞安静、万物不生的苍凉似乎也被陌生人的闯入惊扰了;在这个无人看守的路口,在路上仅有脚印和马蹄印记的年代,旅客们会心怀疑虑地擦肩而过,或是躺在地上伺机等待对他人实施暴力——抢劫、强奸,或者谋杀。而对于周围的村庄而言,这里不过是一条光秃秃的地平线,一片寸草不生的林中荒地,一块引人注目的风蚀高地而已。因此,这里也只能用来树立绞刑架。后来,一个绞刑架在此屹立多年,年老的村民至今还记得这件事。
在公牛十字路口下方有一片潮湿的黄色树林,我们都知道那里就是“死亡峡谷”。兄弟们和我在那儿发现了一个小屋,它立在一座荒废的花园里,屋顶已经塌了。我们在小屋腐烂的房间里穿梭玩耍,在横七竖八的楼梯间爬上跳下,摘下悬挂在残破窗户外的酸涩小苹果,狼吞虎咽地吃下去。这间小屋就像一堆阴暗的废墟,位于潮湿的树林深处,房间里散发着破旧床铺和霉菌的刺鼻腐臭味;门后悬挂着一只赤裸裸的铁钩子,全身都是血红色的铁锈。
我们一次又一次重回这个安静、鸟雀罕至、阳光照射不到的狼藉废墟。在这里我们可以随意做自己喜欢的事,为所欲为地搞破坏,而奇怪的是,没有任何人会来干涉我们。只是后来,我们知道了这个小屋的历史:这里曾是公牛十字路口的刽子手的家,他和儿子一起住在这里,干着他的营生,最终也在这里自杀。
这幢林中小屋是他特别挑选的,离他干活的地方很近,也很隐秘。那是个饥饿的年代,他的日子过得忙忙碌碌。他是个小心谨慎、工作娴熟的人。一晚又一晚,他闲步走上小山,把当地犯了重罪的犯人挂上绞刑架。在一个暴风雨的黑夜,他像往常一样被召唤到小山上,别人交给他一个浑身发抖的男孩。由于习惯了在黑暗中工作,他干净利落地处决了男孩,停下手来点燃了烟斗。正当他准备回家时,月亮从乌云里露了出来,清晰地照亮了绞刑架。绞架上那张被雨水冲刷的脸歪向一边,正瞪视着他——刽子手看到了他的儿子。面对身旁围观的人群,他一言未发,只是走回他的小屋,将铁钩打入墙壁,套上绳索,上吊自杀了。
从此以后,再没有人住过刽子手的房子,它在“死亡峡谷”中渐渐崩塌,而我们在这里嬉戏玩耍,大嚼苹果,在那个铁钩上荡来荡去,把潮湿的墙皮纷纷踢成碎片……
五岁起,我渐渐认识了周围的邻居——从着装和举止上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算不上规矩老实——我至今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做的事情。下面就先从“卷心菜梗查理”“魔鬼艾伯特”“来自佩恩斯威克的珀西”说起。
“卷心菜梗查理”是我们当地的一个彪形大汉——一个暴力、扎着绑腿、面容瘦削憔悴的养猪户。他活着只是为了两件事——养猪和打架。他最善于引起争执,好像某些男人们是植物,需要他通过寻衅挑事提供热量、用好斗的热血每日浇灌才能生根发芽、茁壮成长。
他每天晚上都要出门,拿他的卷心菜梗当武器,逢人便打。“你怎么了,查理?我可不想和你打架。”路人这么说。“哇!”但查理回应一声,还是上前就打。人们一看到查理走来,不是吓得跌下自行车,就是猛蹬后踏板倒退。查理有着棕色的鹰钩鼻和长满绒毛的手臂,看上去像是个被困在陆地不能出海的北欧海盗;他总是站在小酒馆外,把他巨大的菜梗举到头顶使劲摇晃,喊着:“哇!砰砰!”就像漫画里的小男孩,对所有路人挑衅,想和他们打上一架。但他经常在打斗中受伤,还会撇下流血的对手不管,先爬回家照顾自己的猪。“卷心菜梗查理”就像“琼斯的山羊”一样让全村人避之不及、关门闭户。
“魔鬼艾伯特”是村里的另一个报警器——他是一个聋哑的乞丐,身躯就像黑色甲壳虫,腿很短,有着木偶一样的嘴。他那一双温柔的眼睛仿佛蕴藏着不同寻常的力量,让所有看到他的灵魂们都躁动不安。传说他不经意的一个目光就能毁掉一个女孩子、夺走一个男人的男子汉气概,或是把你的大脑思绪搅得一团乱,把腊肉变成绿色的,还能造成其他的家庭混乱。所以每次他来村里乞讨,只要听见他那越来越近的音乐般的傻笑声,大家就赶忙把零钱和食物放在高高的墙头上,然后跑进厕所躲一躲。
再说到“来自佩恩斯威克的珀西”,他是一个小丑,也是衣衫褴褛的花花公子。他常常翻山越岭而来,穿着旧式的礼服大衣,扎着绑腿,跑到村里寻花问柳。他不会伤人,有几分智障,只用嘴巴向女孩们求爱。不过他的甜言蜜语足以令她们开心或震惊地尖叫。他有一张粉色的尖脸,身体像舞蹈家般轻盈,女孩子们常常尾随他去各个地方。她们不断挑逗他,让他讲出浪荡放肆的情话,还将丝带别在他的燕尾服大衣上。他就用脚尖打个转,话语从微笑的唇间滔滔不绝地冒了出来,讲得又快速又详细——然后女孩们往往尖叫着跑下山坡,她们脸颊绯红,兴奋而疑虑地躲进树丛,询问着彼此“珀西刚才说的是不是真话?”其实他是一个温和、睿智、举止有礼的人,但没过多久就因为精神疾病去世了。
还有就是“鱼儿威利”。他在每个星期五到来,带着一筐筐鲭鱼挨家挨户地兜售。不过那些鱼实在太不新鲜,连我们家都不愿意吃。威利是个嘴唇松弛、眼神忧郁的男人,因为职业的缘故,女友弃他而去。他总是靠在我家门上,一边吹气一边抓门,述说他是如何失去她的——什么交通不便啊,航海太远啊。然而事情的真相可能是,可怜的威利太过臭气熏人。
在其他人中,我还记得“长牙的汤姆”,他将一袋袋树根贩卖给人们当柴火用。此外还有“兔唇哈利”“累赘戴维斯”“拳头菲儿”和“前途无量的思迈乐”。前三个人是流浪汉,像小行星一样围绕着各自的轨道运行;最后一个人是脾气暴躁的农场主。在我看来,没有人比他更加不幸了。因为一方面,他是一个憎恶人类的忧郁症患者;而另一方面,脸部偏瘫又使他变得口眼歪斜,形成了一副永远灿烂无比的笑容。于是所有人都会被他温暖的笑容所感动,快乐地向他高声打招呼。然而,当他用明媚的脸孔对着他们亲切微笑时,实则正在心里狠狠咒骂着所有人。
在白天,时常有两位来客到访公牛十字路口:约翰·杰克和以马内利·特宁。约翰·杰克常常站在公牛十字路口的路标旁,忧郁地凝视威尔士的方向。他为人沉默、野蛮,拥有一副俄罗斯人的长相,和妹妹南希住在一起。在过去这些年里,南希已为他生育了五个孩子,都有着惊人的美貌。另一个人——以马内利·特宁,则是一位温和的老人,他用医院的毯子为自己做了一套衣服,带着一匹马住在路口附近。
以马内利和他的花斑马有许多相似的地方,包括共同使用一个厨房。几乎每个晚上,都有人看到这样的景象:他们灰白的脑袋靠在一起,双双探出窗户。而独自一人的时候,老者仿佛远离了尘嚣,看上去是那么忧郁,那么遥远,姐姐们禁不住对他唱起赞美诗来:
噢来吧,噢来吧,以——马——内——利
赎罪的俘虏以——色——列
听到歌声,他点点头,向我们温和地一笑,也随着哼唱起来。他是如此年老,如此遥远而奇特,以至于我深信这首赞美诗就是为他而作的。他身穿天蓝色毛毯制成的衣裳,他的名字是以马内利,很容易让人误以为他就是上帝[2]。
在1921年那个漫长而炎热的夏天,全国遭遇了一场严重干旱。泉水枯竭,井底挤满了青蛙,我家汲水泵里一贯流出的甘甜的水如今变成了棕色的,还带着一股铁锈的味道。尽管这场旱灾让我们家松了一口气,但对村里的其他人家来说却无疑是一场灾祸。接连几个星期,高悬的天空蔚蓝而炙热,树木枯萎,庄稼在田野里燃烧。听老人们说,这是太阳脱离了轨道,过不了多久我们所有人就都要死掉了。有不少人前去祈雨,但我们家没有参加,因为下雨是我们最害怕的事。
旱灾仍在持续,人们只好放弃祈雨,采取了更极端的手段。最后,背着步枪的士兵爬上了山坡,朝着飘浮的云朵开枪射击。当我听到他们干涩的枪响好像树枝在寂静中突然折断,我知道,我们漫长的休战时间结束了。不过完全可以确定的是——不论祈雨还是射击,亦或只是大自然简单的轮回——旱灾在不久后就结束了,仿佛从未下过雨一样,天上下起了倾盆暴雨。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从睡梦中惊醒,跑向正在尖叫的妈妈,看到窗外的黑暗在嘶声咆哮,树木被风雨猛烈摧残。恐惧,古老的恐惧又来了,一如往常那般总是在午夜时分突然来临。
“起来!”妈妈大喊道,“水来了!快起来,不然我们都会被淹死!”
我听到她拼命“砰砰”敲墙的巨响,像是末世厄运到来的前兆。妈妈已经发出了警告,我没法继续躺在床上或思考,也根本没法保持理智。我吓得汗毛倒立,不假思索地跳下床,与大家互相推搡着跑下楼梯。
我们家的窘况是显而易见的,因为我们的生存完全依赖于大自然的慈悲——我家的小房子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那里恰巧是洪水流经的路径。天堂的每一柱水流都直接通往我们的家门口,而用来排水的设施只有一个小小的排水沟。一旦排水沟被堵住——通常是立刻就堵住了,洪水就会涌进厨房——而由于房子没有后门,洪水便无法再次流出去,当时的我确信,我们肯定会被活活淹死在里面。
“噢,见鬼!”妈妈哭叫道,“这该死的!耶稣怜悯我们吧!”
我们哭哭啼啼地抱怨着,四处奔走寻找扫帚,然后跑出门应付暴风雨带来的灾难。不过为时已晚,排水沟已经堵塞了,院子里溢满了水。哗哗的雨声淹没了我们的哭喊和啜泣,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拼命扫水。
那些午夜里的惊醒是多么令人惶恐不安,那些喇叭似的鸣叫破坏了我们的睡眠:黑暗、盘旋的狂风、透明的雨水、树林的咆哮、云朵的爆裂、惊雷的霹雳、闪电的猛击、洪水的上涨,还有焦躁发狂的妈妈。女孩子们身穿睡袍,手里端着“咝咝”作响的蜡烛,我们这些男孩则忙着清理排水沟。鞭子般的雨水打在身上、灌进衬衫,让又惊慌又寒冷的我们颤抖不停。
“再多拿些扫帚!”妈妈一边大喊,一边上蹿下跳,“快点,大家!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扫得再用力点,小伙子们!仁慈的圣徒在上!水已经淹到门口了!”
洪水汩汩流淌,将我们紧紧包围,泛着浮渣般浓稠的黄色泡沫;雨点如子弹打落,激起水花和水泡。积水一寸寸地缓慢流向我们的屋门。排水管现在已被淹没在水下了,我们为了保命只能拼力扫水。被打湿的蜡烛发出“咝咝”声,一根又一根接连熄灭,妈妈只好用报纸点起火把。我们在喊叫和雷声中与齐膝的洪水奋战,水花四溅,全身湿透,几乎就要哭出来,被巨大的恐惧所淹没。
事实上,一时之间,洪水确实已灌进了屋内,大概有两三英寸深。它像一股蛋奶糊,从台阶上缓缓流入,向四处漫开。这个时候,妈妈的悲伤几乎到了能唱出挽歌的地步,仿佛全世界都被召唤而来,旁观着这一切。整个夜晚都弥漫着戏剧化的气氛:神祇遭受审问,圣徒们被要求建立秩序,而命运之神则受到严厉的谴责。
到了第二天清晨,厨房里乱作一团,地垫上沾满了黏糊糊的稀泥。接下来就是漫长的令人郁闷的清洗工作——将泥块刮去,把地垫装进水桶浸泡。妈妈跪在地上,绞着双手,无助地环望四周。
“真不知道我是造了什么孽,要我这么操心和劳累。什么时候才能把这房子清理干净啊。就算是天使或圣徒,也没法在这么多麻烦事面前保持耐心……我可怜、可怜的孩子们啊,我的心肝宝贝们啊——想想看吧,你们没准会死在这个脏兮兮的洞穴里,但没有人在乎——一个活人都没有。看看那个该死的水桶!”
除了噪声、眼泪和泥泞,回想起来,这些洪水真的不算太糟糕。不过无法否认的是,它们确实让我深受惊吓。洪水可能会涌入我们家,这个念头对我来说比大火还要可怕。此后,每到风雨大作的午夜时分,我都会静静蜷缩在床上,听着雨脚抓挠窗户、狂风扑打墙壁的声音,禁不住联想到我们家、我们的房子,以及所有的家具一齐被卷进水流、永远地沉入排水沟中的场景。
不过没过多久,我就如释重负了:因为我发现我们的房子是坐落在半山腰的,所以我们不太可能会淹死,而妈妈的疯狂和恐惧则是因为其他一些事情。由此看来,我依然可以在雨夜里安心入睡。但即便这样,直到今天,每当天空突然阴沉、暴风雨在西天酝酿、风中传来下雨的气息、惊雷发出第一声咆哮的时候,我都会紧张不安,不由自主地起身四处寻找扫帚。
注释
[1]17世纪末至20世纪初的英国乡村里往往有一个主要的士绅家庭,拥有大部分土地和最大的庄园,其家族领导人是庄园领主,被称为“乡绅老爷”(Squire)。
[2]以马内利(Emmanuel),在《圣经》中是先知及圣徒对耶稣基督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