萝西与苹果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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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道光

三岁那年,我被人从搬家公司的运货马车上抱到地面。怀着一种茫然而恐慌的感觉,我的人生在这个村庄里开始了。

六月的青草长得比我还高,我身处其间,手足无措地哭了起来。我从未如此亲近过青草,它们高出我许多,把我包围并淹没。耀眼的阳光下,片片草叶纹上了虎皮的花色,它们像刀刃般锋利,泛着幽暗、邪恶的绿光,又如浓密的森林般深不见底;草丛中生机盎然,蟋蟀唧唧吱吱地叫着,在空中穿梭跳跃,好似猴子一般。

就这样,我在草间迷路了,不知何去何从。热带的暑气从大地缓缓渗出,混杂着草根和荨麻的强烈臭气;雪云般的接骨木花堆积在天空,又纷纷扬扬地洒下,令人眼花缭乱、屏气凝息。我沐浴着飘落的花雨,感受它们扑面而来的甜美香气。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脱离了人类的视线,第一次独处于全然陌生的世界,无从预测未来,也捉摸不透其间的奥妙。在这个世界里,小鸟尖声啾鸣,植物冒出袅袅臭气,昆虫出其不意地跳到身旁。我迷了路,不指望大家还能找到我。我将头向后一仰,大声嚎哭起来,阳光火辣辣地打在脸上,就像一个仗势欺人的恶棍。

同其他许多次一样,姐姐们的到来让我从这场白日梦魇中骤然苏醒。她们弯着身子疾步跑来,一路爬上陡峭崎岖的山坡,大声呼唤我的名字,拨开高高的草叶,最终找到我。她们玫瑰色的脸颊是如此熟悉、鲜活;她们巨大的脸庞闪着光,像盾牌一样为我遮挡天空;她们大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有的坏掉了),仿佛受到精灵的魔法召唤,被我的嚎哭声引来。她们的责骂和关怀将我的恐惧一扫而空。姐姐们朝我弯下腰——一个,两个,三个——她们的嘴上犹自沾着黏糊糊的红醋栗浆果,果汁从手上滴滴答答地掉落。

“好啦,好啦,没事了,不要再哭了。快回家吧,我们喂你红醋栗吃。”

然后玛乔丽——我最大的姐姐,将我一把抱起,让我的脸贴在她长长的棕色头发上。她抱着我一路跑下崎岖的小径,穿过长满玫瑰的花园,在一幢小屋子前停下,将我放在门阶上——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了,虽然我还并不相信。

我们就是在那一天搬到了这个村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的夏天。我们的小屋伫立在一个足有半亩大的花园里,位于湖边陡峭的山坡上。小屋有三层高,拥有一个地下酒窖、一笔藏在墙壁间的奇珍异宝、一个汲水泵;屋前长着几棵苹果树,开满丁香花,还种有草莓;烟囱里藏着秃鼻乌鸦,青蛙躲在地下酒窖里,天花板上长着蘑菇——所有的这一切,只要每星期付三镑六便士即可。

我不清楚我们家从前住在哪里,但我的人生似乎是从运输公司的那辆货运马车上开始的,它载着我缓缓开上通往村庄的绵长山岗,又把我丢入高高的草丛,让我迷了路。为了不被太阳晒伤,我的身上还紧紧裹着英国国旗。当我从车上滚落在地、站在夏日的山坡上冲着虫鸟嗡鸣的丛林大喊大叫时,那一刻我才感到——我是真的来到世界上了。而对其余的人、对全家八个人来说,这同样也是一种新生活的开始。

不过在这第一天,我们所有人都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一车满载而来的家具让我们陷入了手忙脚乱的混沌中。我在厨房地板上到处爬行,穿梭在朝天倒放的椅子腿森林和玻璃杯的水晶田野中。我们仿佛刚刚被海浪冲上一片崭新的大陆,开始分头寻找清泉和宝藏。姐姐们花了一天的时间,在花园里清理长满水果的灌木丛,红醋栗是她们的最爱,一簇簇红色、黑色、黄色的浆果与野玫瑰纷纷缠绕在一起。这样天降的赏赐是女孩们从未见过的,她们在灌木丛中飞快地跑来跑去,兴奋地叽叽喳喳叫喊不停,像用爪子觅食的麻雀一样把水果抓起来。

面对这么多要做的事,妈妈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虽然眼前的这座花园荒废已久,但它蕴藏的丰富野趣却令她深深着迷。她一整天不停地奔来跑去,脸颊绯红,口中喋喋不休,将从厨房地板上找到的瓶瓶罐罐都塞满鲜花——花园中的百花、湖畔的小雏菊、峨参、野草、羊齿植物还有各色树叶——它们被一把把捧来,从门外涌入小屋,直到外面的世界被完全移植进幽暗的室内——这里如同一方静谧、绿意盎然的池塘,翻涌着甜美的夏日潮汐。

我坐在堆满杂物的地板上,凝望绿色的窗外,映入眼帘的是满目生机勃勃的花园。我看到了姐姐们套着黑色长筒袜的腿——袜子撕破的地方有白皙的皮肤露出来——在红醋栗花丛间来回地踢踏奔跑。时不时地,她们中就会有谁闯进厨房,拿一大把捏碎的浆果塞满我的嘴巴,然后又跑了出去。而我则是吃得越多,越喊着要吃更多。她们来来往往,就像在喂一只小胖布谷鸟。

这漫长的一天洋溢着嘁嘁喳喳的欢声笑语。大家好像什么正经事都没做,除了收集的各种浆果和面包外,我们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可吃。我在陌生的地板上四处爬行,穿梭于各种各样的装饰摆设之间——那些玻璃金鱼、陶瓷小狗、男男女女的牧羊人饰品、黄铜做的马术师、停摆了的时钟还有长着络腮胡子的男人照片。我挨个地拜访它们,此时它们就像圣洁的神坛,将我引回那些渐渐淡忘的记忆。当我凝视着墙壁,看到日影缓缓西移,夕阳透过墙角的雕花玻璃瓶画出彩虹光晕时,我忽然涌起一种渴望,想要重新回到那种井井有条的熟悉生活中去。

随后在倏忽间,一天就要结束了,而小屋子竟也布置好了。每根拐杖、每个茶杯、每张图画都被摆在各自的位置上;床单铺好,窗帘高挂,地上铺了草垫——然后,这里就成了我们的家。我记不清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但就像是在突然之间,这幢房子的传统——它那特有的气味、杂乱无章和一套自成体系的规矩就这么成型了,仿佛一向如此,从未改变。在我们搬到这里的第一天,伴随着日暮降临,房子的构造和布置全部完工。最初,物件散落在厨房地板上,显得局促而孤单。但随后,万物都流向了独属的位置,各归其位,再也不会受到质疑。

从那一天起,我们似乎都长大了。往后的日子中,房间的内部陈设又变动了许多次,就像一个不断经受暴风雪洗礼的玩具,在妈妈和女孩们一阵阵的突发奇想下,床、椅子和各种装饰,旋风似的从一间屋子转移到另一间。不过到头来,在墙壁间固定的格局下,这些东西还是会回到原位,遵循着各自注定的命运,逃不掉也改不了,这样一放就是二十年。

回想我成长中的第一个年头,眼前浮现的是渐渐宽阔、清晰的原野,是我学来的穿衣服新窍门,以及四处闲逛时汲取的智慧。我会把自己蜷成一个球大小,纵身一跃,用拳头撞开门闩,打开厨房的门;我会把铁制的床架当作楼梯,踩着它爬上高高的大床。我还学会了吹口哨,不过那时我还不会系鞋带。生活变成了一连串的实验,既带来伤心事,也送来对成就的奖赏:我探寻着房屋四周的规律和奥秘,时间仿佛悬浮静止一般,从高处投射下金色的光芒;有时我会不断上蹿下跳,像一条虫子一样固执而疯狂地扭动不停,有时也会圆睁着眼,将什么东西盯上几个小时,屏气凝息地观察它们。我观察着一粒粒尘埃在洒满阳光的房间里飘落;或追着一只蚂蚁,跟随它从摇篮到坟墓;我还爱打量卧室天花板上的木节疤——在黄昏的微光里,它们像黑人那样跑动,偷偷摸摸地从一块板子移到另一块,但当黎明熹微的烛光亮起,它们又悄然回到原处;看上去,也并不比煤炭化石更加面目可憎。

这些卧室天花板上的木节疤,在我而言就像整个世界。每当大梦初醒,在睁眼的第一道光中,我迷离的目光总会掠过它们,在其中进行无穷无尽的遨游——虽然我常为此遭到责骂。它们是一群岛屿,屹立在血红色的油漆面上;它们是一支集结的军队,团结起来与我为敌;它们是字母表,组成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怖语言;它们也是我有生以来读懂的第一本书。

在这幢小屋散发的迷人魅力中——那因陈旧而脱落的墙壁、屋体不时发出的吱呀声、暗处落下的阴影、让人浮想联翩的藏在地板下头的狐狸……我慢慢长大了,力气也与日俱增,活动的范围沿着小径向外一英寸一英寸地扩展。在杂草丛生的院子里,我就如橡子壳一样坚不可摧,在深不见底的海洋里放肆游弋、所向披靡,模仿南海岛屿上的野蛮人,在太平洋上四处越岛作战。我的眼睛、鼻子和不断刨土的手指,就像探测用的天线和触角,灵敏地捕获野草、羊齿植物、鼻涕虫、鸟类的头骨、彩色蜗牛的洞穴等东西。于是在那个漫长的夏天,在我们搬来的头几日里,我眼中的世界逐渐开阔起来。我也在脑海中为这个世界绘好了地图:它有安全的港口、脏兮兮的沙漠和水坑、泥泞的山峰,还有旗帜飘扬的灌木丛。但在我口干舌燥的往复奔跑中,一次又一次,我也被这里刺激的恐怖景象吓得够呛:破笼子中大张着嘴的小鸟骸骨,角落里死掉多时、黏糊糊的黑色苍蝇,干枯的蛇皮,还有爬满蛆的猫的尸体……我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座拥挤不堪、散发着腐臭味的小城,充斥着无声的恐怖。

每当看到这些尸体残骸,我就会急匆匆地逃回熟悉的领地,让它们从我的眼前消失,耳中因惊吓充满了嗡嗡声。我也只有壮起胆子才敢再次回去拜访。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活生生的遇难者,它们死于一股强大的毁灭性力量。尽管我与这种力量素未谋面,但我知道,它就在那里持续运转着,一次又一次带走生命,昼夜不息。不过,我对它也同样心怀感激。尽管这可怖的景象始终长久萦绕在我的眼前、不停闯入我的梦境,但它是我在生命最初受到的惊吓,也令我不再过度惧怕恐怖的事物。它们抑制了我对恐怖的想象,使我相信恐怖的威力也是有限的。

洗涤室的门口是我起航的港湾。我从那里出发,认识了各式各样的岩石、暗礁和海峡,也拥有了安全感。我探寻着这幢小屋金字塔形的外貌、它的仓库和迷宫、它散发着神奇魔法的中心,还有四周这座孤岛般、翠绿而充满生机的花园。妈妈和姐姐们穿着长裙,如同大海中疾行的帆船,在我身边匆忙来去。我跟随着她们的行迹——从她们驶过的尾流、呼吸的波浪、燃烧着煤炭的空气、哼唱的小曲、抱怨的牢骚,还有锅碗瓢盆摔碎的声音中,呼吸她们的香气,聆听她们的声音。

她们穿梭往来的样子真是壮观极了!这些女士们已经准备好乘风破浪,她们鼓起风帆,身材像高塔般挺拔,头发迎风飞扬,衣衫在海风中波浪般涌动。她们的袖子已经高高挽起,露出了洁白如桅杆的手臂,准备开始劳动或洗洗刷刷。她们不时也会把我抱上船,亲吻我,为我系好纽扣;或是将我举得高高的,左右摇晃,让我像上钩的鱼儿般,在她们绣有蕾丝花边的亚麻上衣里扭来扭去。

洗涤室就像一座矿山,蕴藏着我们生活所需的一切矿物。在这里我发现了“水”——相比花园水桶里发着恶臭味、漂着浮渣的那种墨绿色黏稠液体而言,这种元素可大为不同。你可以将它从地底抽出,一口口饮下这清冽的蓝色液体,也可以用力摇动水泵的手柄,在迸溅的水花中,它会如流动的天空般倾泻而下。它就这么喷涌而出,在瓷砖地面上奔跑,闪闪发光。有时候它还会在罐子里跳舞,要是一不小心洒在衣服上,你就能感到它的冰凉和沉重了。你可以啜饮它,用它画画,拿它在肥皂上搓出泡沫,让甲壳虫在其中游泳,或是看它蒸发成气泡、在空中飞扬。你可以把头浸入水中,张开双眼看到水桶的扣环两侧,静静聆听自己憋气时的呼吸声,然后把嘴像鱼那样一张一合,尝尝来自地面的石灰味道。看,这就是水的无穷魔力——你可以割断它、消耗它、圈住它、击碎它、把它引流进小洞,却永远不能使它燃烧、折断或毁灭。

一台老旧汲水泵的存在使洗涤室成了水的天地。与水有关的一切都在这里上演:无数个星期一,厚重的水汽蒸腾而起,夹杂着乳白色的洗衣粉,现出分明的轮廓;滚烫的肥皂水沸腾,咕噜咕噜,咯吱咯吱,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又似有人低声耳语,在阳光的照射下凝出七色彩虹,伴着上千只肥皂泡小眼睛频频眨动。肥皂泡啊肥皂泡,辛勤将衣物来揉搓,嘟嘟囔囔怨声高,清水把它洗干净,衣衫床罩拍拍打,它就飞起都跑掉。妈妈也累得气喘吁吁,像在雾气腾腾的波浪里划桨,奋力挥舞着她红红的手臂。然后,木棒将麻布衣物从锅里挑出,它们是白花花的面粉,是交织在一起的泡沫,是被压成床单的团团白雪。

你同样也可以在这里擦洗地板、鞋子、胳膊、脖子,还有红红白白的各种蔬菜瓜果。清晨走进这个杂乱的房间,你会发现整个花园都被摆在桌子上了,还滴落着新鲜的露珠:胡萝卜切成像铜便士一样的圆片;小红萝卜和细洋葱堆得满满当当;马铃薯已被浸泡洗净,脱掉了泥土外衣;饱满的豆荚“噗”地打开,像包裹着碧绿珍珠的长贝壳,豌豆带着黏糊糊的汁水,从它们毛茸茸的暖巢里滚落。

当大家准备这些的时候,我蹑手蹑脚地溜进厨房,像老鼠啮食草根树叶般偷偷东咬一口、西啃一下。豌豆骨碌碌地滚到我的舌下,又新鲜又冰凉,嫩滑得像凝固的水;我的牙齿咬在绿色的苹果皮上,酸溜溜的滋味直冲味蕾,夹着一股芜菁甘蓝的淀粉甜香……然后,一双湿湿的、沾着面粉的大手便把我推了出去。我垂头丧气,怀着一股不可名状的热切渴望再次溜进来。案板上有一团银光闪闪的生面团,它温暖柔滑,在模具下塑成一个个人形——它们有脑袋,有胳膊,没加别的佐料,迎合了有关食人的臆想。

丰盛的大餐正在这间房里陆续准备着,大锅里炖煮着美味佳肴,满足了八个人贪得无厌、饥肠辘辘的肚子。这片丰饶湖岸上的所有植被都可以用来炖东西吃:用鼠尾草调味,用青草上色,再用几块羊骨棒子作为点缀。事实上,那个时候很少能吃到肉,别不相信,这可是真的。有时候,我们会用一根约一磅重、光秃秃的肋骨排熬汤喝,或者时不时地,某位邻居会在我家门口扔一只兔子。不过时令的绿色果蔬倒是非常充足,小扁豆和面包是我们必备的镇桌之宝。家里每天都会烤八到十条面包,而且从来不会干硬。趁着外皮尚还温热之际,我们把面包撕碎成小块,在里面还常常发现一些特别的东西,将食物的寡淡无味一扫而空——绳子、钉子、碎纸,甚至有次还发现了老鼠;在此向那些随心所欲的烘焙时光致敬!小扁豆是在一口大锅里炖好的,这口锅也用来烧周六晚上的洗澡水。不过木柴的火实在太小,烧好的水仅够一人泡澡用。我们只好共享这一缸水,轮流来洗。作为家中年龄倒数第二小的成员,留给我的洗澡水也永远是倒数第二脏的,这项“特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直到今天还挥之不去。

一天清晨,我从墙壁雪白的卧室醒来,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失明了。不论我怎样圆睁双眼或瞪着屋子里的一切,除了一道平射在我跳动眼皮上的金光,我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我摸摸自己的身体,发现它还在。我也听得到鸟儿的歌唱。不过,除了这道微微震颤的黄色光束,这世上的一切我都看不见。难道我死了吗?我纳闷地想。我是在天堂吗?但不管怎样,这都让我非常苦恼。刚刚从一个有关鳄鱼的噩梦里醒来,眼前这可怕的事让我措手不及。然后,我听见了姐姐们走上楼梯的脚步声。

“玛乔丽!”我大喊,“我什么都看不见了!”然后鬼哭狼嚎起来。

许多光脚丫从地板那头匆匆跑来,大姐玛乔丽在咯咯大笑。

“快看他啊,”她说,“桃乐茜,快去给他拿块绒布来,他的眼睛又糊住了。”

法兰绒布凉凉的边角拂过我的脸庞,洒了我一身水;然后,世界又重新出现在我的眼前:床和光影,溢满阳光的窗户,还有对着我笑弯了腰的姐姐们。

“是谁干的?”我吼道。

“没人,傻瓜。你的眼睛糊住了,就这么回事。”

原来这就是甜蜜的睡眠胶水啊!类似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不过被我忘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威胁姐姐们,也要把她们的眼睛黏住:我又醒了过来,我能看见了,我太开心了。透过那扇小小的绿色窗户,我凝视着窗外的景象。外面的世界是深红色的,仿佛燃烧着火焰。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

“桃乐茜,”我说,“那些树怎么了?”

桃乐茜正在穿衣服。她把头伸到窗外,动作迟缓,睡眼朦胧;阳光穿过她的睡袍照射进来,仿佛细沙滑过了沙漏。

“没什么呀。”她说。

“不,就有什么,”我说,“它们碎成一片一片的了。”

桃乐茜挠了挠她乌黑的脑袋,张大嘴打个哈欠,洁白的羽毛从她的头发上飘落。

“那是树叶掉下来了。现在是秋天,树叶在秋天总会掉的。”

秋天?在秋天,这就是我们看到的景象吗?树叶纷纷落下,空气中浮动着秋日的气息。我想象着这样的景色会一直持续下去,永远不变。这些潮湿的树木腾起火焰,不断燃烧着、燃烧着,就像摩西看到的燃烧的树丛;它们自然而然地成为这片新大陆的一部分,宛如极地亘古不消的白雪那样永恒。为什么我们会来到这样一个地方呢?

玛乔丽刚刚下楼帮忙准备早餐了,这会儿又突然跌跌撞撞地跑上楼来。

“桃乐茜,”她悄声说,似乎又兴奋又害怕,“桃乐茜……那个人又来了。快帮洛瑞穿好衣服,然后赶快下来,快点。”

下楼后,我们发现那个人坐在炉火边。他面带微笑,全身湿透,看上去很冷。我爬到餐桌旁,注视着这个陌生人。在我看来,他不太像我们人类中的一员,倒更像是一团森林物种的混合体。他的脸又红又皱,像极了蘑菇。树叶粘在他乱蓬蓬、满是泥巴的头发上;树叶、枯枝撒在他破烂的衣衫上,几乎满身都是;他的靴子像是从树底挖出来的黑乎乎的烂泥。妈妈为他端上稀粥和面包,他对我们大伙儿报以虚弱的一笑。

“住在树林里一定很不好受。”我们的妈妈说。

“我有一些睡袋,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勺子搅和稀粥,“它们可以隔离湿气。”

不,但我想它们不行,它们会像湿布条一样,把他紧紧包裹在里面。

“你不能再这么生活下去了。”妈妈说,“你应该回家去。”

“不,”那个人笑笑说,“他们不会乐意的。不等我开口说话,他们就会把我骂得狗血喷头。”

妈妈难过地摇摇头,发出一声叹息,然后为他多盛了一些粥。我们男孩们对他的外貌大为欣赏;而女孩们则更挑剔谨慎,因为摸不透他的底细,所以心存疑虑。但他一定不是流浪汉,不然也不会被妈妈请入厨房。他的口袋里装着四枚锃亮的奖牌,他总把它们掏出来悉心擦亮,然后摆在桌子上,像对待钞票那样爱惜。他说话的样子和我们认识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事实上,他说的很多话我们都听不懂。不过妈妈却似乎听得懂,还常常向他提问,然后看着他随身带在衬衣口袋里的照片,微微叹口气,摇摇她的头。他时常说起有关战争、在空中飞行的事,这些都让我们觉得非常神奇。

他不是本地人。他在某天清晨出现在我家门口,向我们讨一杯茶喝。妈妈带他进屋,给他吃了一顿丰盛的早餐。进门时他的脸上还带着血迹,看上去非常虚弱。而他现在正在厨房中,被一位女士和一群孩子环绕着。他的眼睛闪闪发光,仿佛胡子上也挂着微笑。他告诉我们,他睡在树林里,这在我看来真是个好主意。我还知道,他以前是个士兵,这是妈妈说的。

我对战争有一些了解:我所有的舅舅们都曾参战;自打出生起,我的耳边就充斥着有关战争的谈话。有时候,我常常爬到炉火旁的藤条椅上,闭上眼睛,仿佛看见满身泥泞的男人正趴在战壕里缓缓挪动身体。虽然我只有三岁,却能看见他们摸索着前进,继而又战死沙场;之后我便感到自己比他们还要苍老。

但这个人看起来不像一个士兵。他不像我的舅舅们那样佩戴着闪亮的饰品、束着皮腰带、胡须上打着蜡。他有一副小胡子,穿着破烂的卡其布军服。不过我家的女孩子坚持说他就是士兵,而且她们是悄悄说的,仿佛这是个秘密。而当他来到我们家吃早餐的时候,我看着他蜷缩在炉火旁,披着枯叶和泥土的外套,身上蒸腾出缕缕水汽,就能想象到他睡在树林里的情形。我想象他正睡着觉,忽然爬起身去打仗,然后找到我家想讨一杯茶喝。他就是战争,战争就真实地在那里;我很想问问他:“那片树林里的仗打得怎么样了?”

但他从来没有告诉我们。他只是坐在炉火边喝茶,咕噜咕噜一饮而尽,然后大口喘着气。炉火烤着他的衣衫,将湿气吸出来,袅袅的水蒸气升腾而起,仿佛是从他身上飞出的鬼魂。他发现我们正注视着他,便从胡子底下露出一个微笑。随后,哥哥杰克拿一把勺子当作手枪,一边朝他射击一边说:“我是个士兵!”他温柔地回答:“是的,孩子,你会成为比我出色的士兵的,总有一天。”

当他这么说的时候,我便十分好奇那场战争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他是个差劲的士兵,所以才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吗?还是说在树林里的那场战役里,他被打败了?

但后来他再也没有出现过,我便知道他确实是被打败了。女孩们说,一些警察把他押进卡车带走了。妈妈长叹一口气,为这个可怜的人感到悲哀。

天寒地冻,狂风呼啸,在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天气里,妈妈突然消失不见,前去探望父亲了。那一路很遥远,远到我看不到尽头。我记不清她是怎么走的,不过仿佛就在突然之间,屋子里只剩下那些女孩子们。她们拿着笤帚和抹布,到处翻来滚去,争执不休,吵吵嚷嚷,偶尔想起来便赶我们上床睡觉。屋子里和食物中都出现了一股新的味道,每顿饭都像遭到了邪恶法术的诅咒,冷冰冰、半生不熟,或是烧煳成焦黑的颜色。玛乔丽累得气喘吁吁,忙得不可开交,她只有十四岁,却担负起照顾全家的责任。我的袜子滑下来了,一直堆在脚踝处。我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洗过澡了。黑色的树叶被风扫进屋子,在角落堆成小山。然后下雨了,地板也在出汗,一排排没拧干的衣服挂满了厨房,水珠滴滴答答,忧伤地掉在我们身上。

但我们还是吃下了那些食物。女孩们一阵阵地咯咯傻笑,在输掉的游戏中玩得精疲力尽。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房间变得越来越混沌无序,我甚至分辨不出每间屋子的样子。不过如今,我终于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我在花园里挖泥巴,浑身脏兮兮的,像獾一样黑。我还可以随心所欲地流鼻涕,就像奔跑的双脚那样无拘无束。我穿着靴子蹚过水沟,撕碎床单当作绑腿,假装自己是个士兵,在积满落叶的沼泽地里行军。我可不能放过这宝贵的机会,于是我闲逛到很远的地方,生吃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彩色的浆果,鲜嫩的枝叶,甚至是蠕动的蛆虫。每天我都感到难受,不过我却对这样的自作自受感到自豪。

这段时间,姐姐们在房子里来回穿梭,楼上楼下疯跑不停,然后被漏进屋的雨水从四面八方围住;男孩们则变得越发邋遢脏臭。床单被熨煳了,平底锅烧焦了,沸腾的热水从烧水壶里溢出来,女孩子们养的娇贵的小鸟在混乱中横冲直撞,由此,这个“玩具小屋”变成了一幢“疯狂小屋”。桃乐茜露出无奈的傻笑,范妮丝对着盘中的蔬菜哭泣。而当乱糟糟的一天结束时,玛乔丽就会说:“我真想躺下来死掉,要是我还找得到躺下来的地方的话。”

如果有人说这就是世界末日,我丝毫不会感到惊讶——似乎万物的征兆都指向这个结论。天幕沉沉低垂,随着乌云翻覆旋转;森林昼夜呼啸不息,发出惊涛拍浪的巨大声响。一天,当我们围坐在厨房餐桌前用家中最好的铜烛台敲碎胡桃吃时,玛乔丽从镇上回来了。她被雨水打湿,看上去闪闪发光。她为我们带回了面包和点心,但脸色也非常苍白。

“战争结束了,”她说,“不会再打仗了。”

“这不可能。”桃乐茜不可置信地说。

“是商店里的人告诉我的,”玛乔丽回答,“他们还给大家发梅子干呢。”她递给我们一大包果脯,我们大吃起来。

女孩们一边泡茶,一边谈论这件事,而我则确信这就是世界末日了。我全部的人生就是这场战争,而战争就是整个世界。现在战争结束了,所以世界末日也就到来了。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是这样,没有别的解释。

“我们出去走走,看看发生了什么事。”桃乐茜说。

“不过你知道,我们不能把小孩子单独留在家里。”玛乔丽说。

于是我们一起出门了。外面很黑,村子里的一个个屋顶都在闪光,与乱哄哄的歌声交相呼应。我们手牵着手走进雨中,翻过山坡,走进村庄的街道。一户人家的花园里,燃烧的篝火正噼啪作响。火光中,一个女人上蹿下跳,全身被映照得如魔鬼般通红;她的手里拿着一个水罐,嘴里发出不那么像歌声的哭喊嚎叫。其他人家的花园里也燃起了篝火。一个男人走过来亲吻我家的女孩们,而后纵身一跃跳上马路,结果不幸扭伤了一个脚趾,跌落在泥水中并一躺不起;他像青蛙那样抖动双腿,竟然还呱呱扯着嗓门唱出一首嘹亮的歌。

我很想停下来继续看他,我之前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特别是在这种狂野有趣的滑稽氛围中。不过,我们还是匆匆前行了。我们走到小酒馆的门口,探头往窗户里面看去。酒吧里灯火通明,好像着了火一样。从被雨水打湿的玻璃窗看进去,那些面色潮红的男人们似乎膨胀了一圈,纷纷扑进火焰。他们吞云吐雾,从金灿灿的酒杯里饮下烈火。我怀着敬畏的心情聆听他们发出的巨大喧嚣。这个时候可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果不其然,一个男人站起身来,像捏碎核桃那样捏碎了一个玻璃杯。他攥着杯子碎片,狂笑着让大家看他流血的伤口——不过血色倒也和常人没什么不同。另外还有两个男人,他们互相挽着胳膊,跳着华尔兹舞步一路溜出了大门。之后他们打起架来,互相破口大骂,撞到墙上又摔倒在地,一同滚下了漆黑的山坡。

黑暗中,一个女人尖叫起来。“吉米!吉米!”她哭叫着,“噢,吉米!他们会杀了他的!我要请牧师来,我一定会的!噢,吉米!”

“但愿他们没事。”桃乐茜既震惊且愉快地说。

“小家伙们该回家睡觉了。”玛乔丽回答。

“再待一分钟,就一分钟。今天不要紧的。”

后来,村里学校的烟囱着火了。火花像喷泉一样喷向夜空,在风中翻滚着、扭动着,然后溅落到道路上弹跳舞蹈。烟囱好似点燃的礼花,发出嘶嘶声响;火焰如同巨大的火箭,从烟囱中射出,将房子里的东西都喷了出来。于是我期盼着,希望看到椅子、桌子、刀子、叉子也接连喷出、熊熊燃烧的场景。覆满苔藓的地砖被硫黄味的浓烟熏染,烟囱的裂缝里渗出了黄色的烟雾。我们站在雨中,入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仿佛这盛大的景象是专门为今天而准备,这幢喷火的房子也是特意预留的,要与这一年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起,共同飞入烈焰与欢庆中去。

每个人都在喊叫,扭打,歌唱,醉醺醺地喝着啤酒,欣赏着眼前的火光。是的,如今战争结束了,但之后又会发生什么呢?我那些在战争中幸存下来的舅舅们,他们将会做些什么?这些高大的、来自远方的男人们,猝不及防地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前,浑身散发着皮革和马匹的气味。我们的父亲又将是什么样子,是会穿着卡其色军装,同其他男人一样,还是会十分特别、和别人都不一样?他的照片挂在钢琴上方,看起来整洁而高傲,帽子上别着徽章,留着尖尖的小胡子——我都把他和皇帝搞混了。战争结束了,他会不会已经死了?

我们凝望远处燃烧的校舍烟囱,闻着弥漫在山谷中的烧焦气味,我知道,大概某些极为重要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我无时无刻不在寻找一个壮烈的句点,终结我这已然漫长的一生。噢,这是战争的终结,也就是世界末日吧!雨水灌进了我的鞋子,而妈妈也已消失不见。我再也不期待能见到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