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女士们、先生们:
首先声明一点,我不是疯子。下面的陈述可能会超出你们惯常的生活经验,但绝不是疯人疯语。我以我的健康对灯起誓,明亮的灯啊,请您见证我的清醒。各位睿智的女士先生们,听完我的故事,你们会确信这一点,并且会在我的精神状况评估报告上给出公正的评价。我不希望以疯狂为藉口逃避法律的审判,我要证明我是理智的健康的有完全民事及刑事行为能力的,我愿为我的言行负责。我犯下杀人的罪行并非一时糊涂,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只是可惜,在操作时出了意外,结果未能如我所愿。现在,请听我的陈述。我所指证的人和事终将无法开脱。而我,和我所指证的人,将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没错,我患有抑郁症,这一点无须讳言。但科学研究表明,抑郁症是一种生理病变,而不是心理疾病。无论如何,不能将抑郁症视为精神病。
我的抑郁症起因复杂,远的原因,我想是从二十年前种下的,近的原因则与我的写作有关。请允许我由近及远,先谈近因,再述远由。先谈谈我的写作。如果我真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大约无法像现在这样逻辑严谨、思维清晰地谈论文学罢。提请各位注意,这也将成为我有完全刑事行为能力的见证。
这些年来,我一直想写一部书,书名叫《荒原纪事》。
自然,这灵感来自T.S Eliot的诗篇。
因为我在古米亲眼看见西比尔吊在笼子里。
孩子们问她:你要什么,西比尔?
她回答道:我要死。
对不起,我有点激动,请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不要觉得我语无伦次不知所云。我不过是在背诵T.S Eliot的诗篇。
四月最残忍,从死了的
土地滋生丁香,混杂着
回忆和欲望,让春雨
挑动着呆钝的根。
冬天保我们温暖,把大地
埋在忘怀的雪里,使干了的
球茎得一点点生命。
我的背诵还行吧,虽然我普通话不标准,有浓重的口音,如果你们不介意,我甚至可以将整首诗背出。你们见过这样的精神病患者吗?当然,你们会认为我说话没重点,爱表现,说这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状态。那么,我不背诵了,给你们讲故事。
我刚才说了,我想写一部书,书名《荒原纪事》。我觉得“荒原”二字,很能代表我对某段时光,某些往事的概括,或者说对某种心境的描述。我做了许多准备,并付诸了行动。第一稿,我写了十五万字。我写一群女孩,她们从中国乡下来到南方沿海都市打工,后来,因没有暂住证而被收容,经过生死炼狱后,其中一位成长为出色的企业家。如果故事到此为止,将是时下流行的励志故事,或者心灵鸡汤。这样的故事读者爱看,也容易改编成电视剧,为写作者带来可观的收入。但在我的讲述中,她没有止于成功,而是开始复仇,她将过去一同被收容的姐妹们组织起来,成立了一个复仇组织——瓜——杀死那些曾经侮辱她们的人。最终,组织被警方破获,她们都被处以极刑。这是悲剧,我想写无力者的呐喊与反抗。记不清因为什么缘故,后来我放下了这部小说,在写完十五万字后,转而写了另外一部书。
完成另外一部书,经过一年休整,我开始第二次写作《荒原纪事》,这次我写一个男企业家,他患上了抑郁症并自杀了。他给他的爱人和情人们留下了内容相互矛盾的遗嘱。他亲自导演了一出闹剧。而他情人中的一位,试图弄清楚他自杀的原因,于是,她渐渐走近了他的过往,将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呈现出来。这次写作,依然在写到十五万字时放下。后来的两年,我发了疯,着了魔。对不起,不是疯。对诸位说我发了疯,会给你们落下口实。我说发疯,不是真发疯,是形容我的状态。焦虑。烦躁。你们明白?那就好,我不是真发疯,我只是像发了疯一样,只要坐在电脑前,就会敲下“荒原”二字。吃饭的时候,脑子里不时会冒出这两个字,睡觉前想得最多的是这两个字。为了不让自己疯掉,我开始了第三次写作,我在电脑上再次敲下篇名《荒原纪事》。并在篇名下,郑重其事地写下“依然,此书献给被遮蔽的过往”。我敲下了第一个章节的标题:逝者的葬礼。我计划写五个章节,借用长诗《荒原》的结构。顺着这个构思,我写了下去,写到第三个十五万字时,我再次放下了。我得承认,我是疯了。我明白,这是命运给我下的魔咒。我这辈子再也不能完成这部书。我终是不甘心,在经过一段时间的思索之后,我开始了第四次创作。这次,我在题记中写下“……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约翰福音》”
哦,尊敬的女士,您问我有没有信仰?
这个问题很复杂。我曾经有信仰,和你们一样,我相信,您曾经也是有信仰的。您肯定在您的信仰前庄严宣过誓。我不知道您是否坚持并忠诚于您的信仰。我见过太多没有了信仰的人。也见过太多将信仰挂在嘴上的人。至于说到我信不信上帝,说不清楚。如果说不信,有时我渴望上帝存在,可要说信,那他的子民受苦受难的时候,上帝在哪里?
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
没错,我喜欢这句话。我读到这段话,并不是在《约翰福音》上,我读过《圣经》,但我是将其当小说读的。读到这段话,是在伟大的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复活》的第一页。我借用作新书的题记,也是暗示,我这部书,是在向伟大的托尔斯泰和伟大的《复活》致敬。当然,还有一个原因,因为我曾经有过一本《复活》,这本书的来历,以及这本书,成为了我一生过不了的坎。我无数次阅读《复活》,我渴望成为聂赫留朵夫,但我没有这勇气。关于这本书的来历,我到后面再说。回到我的写作,当我写下这句题记之后,没能再写下哪怕一句话。我整天对着电脑发呆,喝又浓又苦的咖啡。
一个月过去了,
两个月过去了,
三个月过去了,
四个月过去了,
五个月过去了,
六个月过去了
……
总之许多个月过去了。终于有一天,我爆发了。我将电脑抱起来狠狠砸在地上,跳上去踩两脚。冷静下来后,我明白了,这几次未完成的小说,其实已经构成了一部小说。只不过,几次书写,我选择了不同的角度。我也知道,我之所以每次写到半途而废,是因为我没有勇气真正去面对一些事。我是懦夫,无法在文字中真正解剖自己,审判自己。这让我感到沮丧与焦虑,我开始变得神情恍惚而且健忘,昨天才见过的人,今天重逢就认不出来了。一些多年的老友,见了面却突然叫不出对方的名字。后来发展到正要讲某句话,到嘴边却忘了准备说什么。这让我恐惧,也加深了我的焦虑。我想写的这部书与记忆有关。可我害怕有一天,那些记忆会从我的大脑里消逝。往事越来越模糊,细节已然混沌不清。我惊恐地发现,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做的原来并不是记住,而是忘却。另一个我对我说,你不能这样,你要写下它们,这是你的使命。这种矛盾让我烦躁不安,后果是记忆越发不好,脾气也变得暴躁起来。向来被认为是老好人的我经常乱发脾气,对家人对同事都是如此。我开始失眠,整天整宿睡不着,白天总是昏昏沉沉。我变得具有攻击性,虽然我攻击的是电脑、桌子、椅子、碗、盆子、铅笔……发展到最后,我攻击我自己,我试着用刀片割自己身上的肉,想让我清醒,让那些往事明晰。于是,我一次又一次被送进医院。我的妻子终于不堪忍受,在我第三次提出离婚后,答应了我。妻子带着孩子离去后,我更加空虚。我去看医生,医生诊断为“双向情感选择障碍”,这是抑郁症之一种。我开始依靠药物来保持镇静。但是,我这些描述,并不能证明我是精神病患者。女士们、先生们,你们是专家,你们知道抑郁症不是精神病,我也不是疯子。崔永元就有抑郁症,但他不是疯子。虽然,我时常会有一些疯狂的想法,甚至自言自语。我喜欢自言自语,这样可以让我忘了烦恼,忘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我的一位土豪朋友曾经患过抑郁症,现在治好了。没有吃药,没有打针。我问他是怎么治好的,他说他皈依了。他向我展示他手腕上戴的一串沉香手串,上面刻着佛经。他说这串手串价值三十万。他又指着他的办公桌前挂的唐卡,他说这张唐卡是他的上师所画。我问他花了多少钱,他严肃地说他没花一分钱,是请回来的。他每月给上师十万块的供养。他又展示了胸前一块洁白的和田籽玉,上面刻着梵文的六字真言。他的办公室里燃着名贵的沉香,电脑里播放着悠长的佛乐。他告诉我,自从信佛后,不仅病好了,财运格外旺,这一年他赚了五千万。不用去找钱,钱会来找你。他一脸幸福地说。他建议我皈依,说这样就能悟道。我笑着说,等有一天你悟了道,直接给我灌顶。
我这样说,不是反对佛教。我不反对任何宗教,但我也没有宗教信仰。信仰宗教是人的自由,不信仰,也是人的自由。我对佛教经典感兴趣,但我是把那些经典当作散文来读的。佛教的信众是人,是人就会有各自的本色和不同的问题。是人,信奉宗教时的动机就会各有不同。有人皈依是因为患了不治之症而求消灾治病,有人皈依是为了保佑家人平安发财。真正能理解佛教精神的人少之又少。而我的土豪朋友皈依,更多是在追赶时尚。在他们生活的富豪圈,花钱买来各种鱼类举行盛大仪式后放生是时尚,家里长期供养上师也是时尚。他们结成圈子,信息互通,一起帮衬,想升官的升官,想发财的发财。当然,他们也做慈善活动。土豪朋友知我清贫,不止一次对我说,以我的知名度,只要加入他们的圈子,大把的银子自动来。我非圣人,自然心动。加入他们的圈子一周,每天中午饭局,晚上饭局,又是放生又是礼佛,放生还要搞冗长的仪式,弄得疲惫不堪,心没有静,反倒更乱了。我想,不是每个人都能赚到钱的。网上有一则关于南方土豪和北方土豪区别的笑话:说北方土豪有几个特点,买家具不问哪国的,而是哪朝的;不再谈多少钱,而是有几个政要朋友;买房不问房屋面积,而是庭院的面积;吃饭不点菜,而是点厨子;不再问多少车,而是有几个司机;穿衣服不问牌子,而是问哪国的裁缝;不聊多少项目,而是几个上市公司;饭局不问多少人,而是问有哪个明星;娶老婆不找眼前的,而是直接拿遥控板点电视里的。南方土豪的特点是,从戴金链子变成戴佛珠;从游山玩水转成结伙辟谷;从喝茅台转变为喝茶;从西装领带变为麻衣布鞋;从搓麻将改为玩德州扑克;从买油画到收唐卡;从狐朋狗友聚会变为EMBA同学会。我这土豪朋友,具有南方土豪所有的特征,还兼具北方土豪的部份特征。
女士们、先生们,您也在网络上看过这段子?您身边也有这样的土豪吧!对不起,您批评得对,我把话题扯远了。为了治疗抑郁症,我去咨询医生在药物控制之外,还有什么办法没有。医生说,抑郁症并不是一种心理疾病,而是生理的病变,因此,药是不能断的。但是出去走走,散散心也是可以辅助治疗的。医生说,你要学会放下。放下工作,放下所有的牵挂。
放下。这是另一种心灵鸡汤。
这两个字说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难的。这句话的句式结构,你们是不是很熟悉?极难的。极好的。这是什么体?甄嬛体。不是环,是轩。这个你们也知道?用拼音打字时,你打xuan才能打出来。但是你要说你看过甄xuan传,别人肯定呸你一脸稀狗屎。明明是“环”嘛。好了,我不乱扯。可以乱扯?我才不上当呢,乱扯多了,你们把我当疯子。可是对一个写小说的人来说,东扯西拉是职业病,习惯了。小说家就是说废话的人。你看莫言的小说多少废话。人得了诺贝尔奖,废话也变得深刻了。我没得诺奖,深刻的话也变成废话。您问我和莫言比哪个更好?这位先生您很坏,您是想让我说我比莫言好,这样就成为我是疯子的证据了。我知道,你们想证明我是疯子,并不是你们好心可怜我想让我保全一条命,而是如果证明了我是疯子,说的是疯人疯话,行的是疯人疯事,我的指控就不存在了,就皆大欢喜了。
刚才说到哪里了?放下。人生最难做的不是执著,是放下。我也知道,要治我的病,就得放下。我的心事太重,许多的东西积在心里,不与人言,又放不下,自然就成了病。道理我懂,可我做不到放下。别说全部放下,哪怕放下几天,放下一点点,于我,都是极难的。记得曾经有电视台为我做过一期纪录片,主持人问我最大的优点是什么,我回道说,是执著。问我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我说,执著。这么多年来,我认准的目标,一定会去实现,所谓百折而不饶,九死而无悔。所以我才有了一丁点小成绩。也正是因为这执著,我现在要面对你们的审问。自我得了抑郁症,就渐渐想通了,执著是我最大的优点,也是我最大的缺点。有多少执著,就有多少束缚。如果我不那么执著,就不会被二十年前的往事纠缠,就不会如此焦虑不安。医生说旅行是一种好办法,去到远方,远离工作和让你执著的环境,也许可以帮助你放下。
我决定出去走走。可我不知道能去什么地方。在我四十五岁的人生里,还从未出门旅行过。是的,我十五岁就离家远行,你们称之为打工,但我觉得是流浪。打工有目的,而流浪漫无目的。我走了许多地方,但那不叫旅行,是奔命。从远方走向远方,从异乡走向异乡,我一直在路上,但从未有过旅行。朋友劝我去西藏,可我不想去,不是觉得西藏不好,而是去的人太多,太热闹,我不想凑热闹。我不止一次听朋友们说,西藏是离神灵最近的地方,去后心灵就得到了净化,一下子看透许多东西。可是很遗憾,恕我直言,那些说灵魂得到净化的人,依然在蝇营狗苟地过活。诸位想必有去过西藏的,你们扪心自问,你们的灵魂升华了吗?还不是明明知道我是个正常人,却坐在这里听我没完没了地唠叨,然后努力证明我是个疯子。还不是为了一个小科长的头衔争得头破血流,或者为了一笔生意而巴结贪官媚态百出。我有一位写诗的朋友,据说去了趟西藏灵魂得到升华,写了一部伟大的万行长诗。他送我一本,叮嘱我一定要读,说王端午你不读这部书将是你的损失。他预言这部书会得某个文学奖。我无法将一部诗作的伟大与某个文学奖联系在一起。托尔斯泰并未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但这丝毫无损他的伟大。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我相信,人类的灵魂不会因为你去了某个干净的地方而一瞬间净化,也不会因为你身处红尘就一定污浊。况且,我认为,有些过往,不是你去到什么地方就能从心底抹去的。
——但,我还是决计出去走走。
决计,也未必能成行。我的一个朋友,整天泡在网络上,有一天他郑重其事地对我说,王端午,你知道,人的一生一定要经历的两件事是什么事吗?我想都没有想就回答说,出生,死亡。朋友说,老土了吧,人生一定要经历两件事,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次奋不顾身的爱情。我沉默了,说走就走的旅行,我做不到,怎么说也得给单位领导请假吧,还得把工作安排好吧,还得手上有这旅行的钱。至于说奋不顾身的爱情,我有过爱情,但谈不上奋不顾身,我要顾的事很多。奋不顾身,似乎只在小说中读到过,比如金庸先生笔下的杨过对小龙女的爱,庶几可称奋不顾身。现实生活中谁能做到奋不顾身呢?就算你爱上了一个人,你愿意为她去死,可你总还要考虑你的父母吧。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再说了,你要真爱一个人,就得好好活下去,奋不顾身算什么事呢?不是有一句诗这样说吗,我不怕死,我怕我死了,没有人像我一样爱你。
这位先生,您责怪我爱显摆?好,我争取改。
狗改不了吃屎?
这话也不对,现在谁家的宠物狗还吃那个啊,饭都不吃。
旅行的梦想放了下来。我还得工作,每周五天,朝九晚五。拿一份比起我那在工厂里劳作的兄弟姐妹侄子侄女们略高,勉强够养活自己的工资。我是一名文学刊物的编辑,也写点小说。在十年前,文学期刊面临通俗读物冲击时,就曾经一片哀鸿,读者少到了可以忽略不计。而这两年,面临冲击的不仅是文学刊物,而是所有纸质媒体。网络时代,人们不再需要文学,这是我们主编下的定论。我不想和他去争执。主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开始,就曾经在文学刊物当编辑。他有过辉煌的过往,在编辑部同仁无事闲聊时,他会深情地谈起他的光辉岁月。他说那时,凡寄往文学刊物的信,将信封剪去一角是免邮资的。那时的他,一个月有一半的时间在旅行。去到全国各地组稿。他去过遥远的北极村,因为那里有位作家和他通过信;去过天涯海角,因为那里有位在割橡胶的工人写了部不错的小说;他去过西藏,因为要去约一个以描写西藏而著称的小说家的稿;那些年,他跑遍了全中国。他对我们讲起当下那些大作家,谁谁谁,曾经给他亲手织过一件毛衣;谁在半夜去火车站接他的站;还有谁的那部当代文学的名篇是经过他之手编发的;他退过谁的稿;还有谁,杂志社看中了他的一部中篇,于是请过来,在编辑部附近找了一家旅馆给他住下,改稿改了半个月,每天作家改完了稿就会到编辑部来,向他汇报修改的进展。每每讲到神采飞扬时,他会突然打住,从过往回到现实,黯然神伤,久久无语。最后,他会说,现在的编辑不再敬业了。他挥手让我们该干嘛干嘛去,他就那样窝在沙发上,半天都不动一下,像睡着了。他那老态龙钟的样子,像一堆烂棉絮。我知道,他又回到了过去。
唉,回不去了!有时他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