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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哈尔达尔家族

富甲一方的哈尔达尔家族中没有一个不守本分的人,按说没有理由出什么乱子,但偏偏却出了。

原因是什么呢?假如人的所作所为均合乎规范,那么一个村庄就像一本账本,只要小心谨慎,就不会出现任何差错。即便出了,用块橡皮擦一擦就纠正了。

然而,人的命运之神富有艺术情趣。数学方面他是否有造诣,无从知晓,不过爱好肯定没有;他从不把注意力放在探寻人生加减的正确结果之上,他在他的章法之中加进的一样东西,是“违背情理”。可能发生的事儿,被他突然砸碎。于是,其中的戏剧表演显得格外精彩,啼笑的风暴掠过人世之河的两岸。

这类似于自然界发生的事儿——一头疯象冲进荷塘,把荷花和烂泥踩得一塌糊涂;若不是这样,就不会有这篇小说了。

我笔下这个家庭中最有才华的人,无疑是波努亚利拉尔。他认为自己出类拔萃,这种想法使他终日不得安生。才能如同引擎中的热气,从里往外挤,前面找到通道,是件好事;找不到,必定冲撞遇到障碍物。

他父亲穆努哈尔拉尔有一副老一代达官贵人的派头。他的夙愿是,爬到他所在社会的头顶上,成为社会之头的装饰性标志。所以,他与社会的手脚没有任何关系。普通人四处奔波,要干活儿,而他总想方设法置身于享乐之中。

经常可以看到,有一种人不费吹灰之力,能像吸铁石那样至少把一两个壮实、正派的人吸引到自己身边。原因不是别的,是世界上有一群人生来只会侍奉别人。为了使自己的天性得到张扬,那些人渴望遇到的庸才能将自己的职责全交给他们。这些老实的侍奉者,在自己行当中得不到幸福,但以满腔热情让另一个人无忧无虑,过得舒舒服服,规避各种风险,在社会中的名望节节攀升。他们仿佛是男性母亲,不过照看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而是别人的孩子。

穆努哈尔拉尔的仆人名叫罗姆贾朗,他保持或甘愿损害自己身体健康的唯一目的是,让主人永远健康。如果只要他呼吸了,主人就不必呼吸,那他乐意像铁匠的风箱那样,日夜呼哧呼哧地喘气。外面有人猜测,也许穆努哈尔拉尔逼仆人们每天干得极度疲累,对他们百般折磨。比如说,抽水烟的管子从他手里掉到地上,捡起来不是件难事儿可他大叫大喊,非要罗姆贾朗从另一间屋子跑过来捡不可,这使人觉得太过分了。可罗姆贾朗把这一大堆本可不做的事儿当作自己应做的事儿去做,并从中品味到巨大快乐。

穆努哈尔拉尔的管家尼尔甘特,脾性跟罗姆贾朗差不多,负责掌管家产。得到主人的恩宠,罗姆贾朗身体结壮,红光满面,但尼尔甘特骨瘦如柴,仿佛骨架上没有一点儿肉,在主人的财富之宫门口站岗,好像影子似的乞丐。家产是穆努哈尔拉尔的,可对家产的珍爱,全部属于尼尔甘特。

多年来,波努亚利拉尔与尼尔甘特之间存在隔阂,两人时常发生口角。比方说,波努亚利[8]对父亲说要为媳妇打一件新首饰,希望父亲依允。他想把钱取出来,自己去定做,却未能如愿。账目上一笔笔钱,都由尼尔甘特经手。结果是,首饰有了,可双方均不满意。波努亚利断定,尼尔甘特从金匠那儿捞到了好处。办事过于严厉的人,往往树敌不少。波努亚利从好多人口中听说,尼尔甘特越是削减别人该花的钱,他家攒的财物就越多。

其实,双方日积月累的怨恨,起因不过是几块钱而已。尼尔甘特对主人的家产极为上心,当然他不难明白的是,他不与波努亚利和睦相处,早晚要倒大霉。尽管如此,主人财富的四周时刻吹拂着他的吝啬之风。凡是他认为不合理的,哪怕主人发话,也绝不同意支出。

波努亚利时常有些超常规开销。男人许多不当之举的原委,在这个家里强劲地生存着。关于他妻子吉兰蕾卡的美姿,众说纷纭,在此无须赘述。其中波努亚利的个人看法,是唯一正确的。可家里其他女人觉得他对妻子爱恋的程度,被夸大了。换句话说,那不过就是她们期望从丈夫们那儿获得却未获得的那点爱恋罢了。

不管吉兰蕾卡的年纪到底有多大,瞧一眼她的模样总觉得她还是个女孩。她绝对没有大媳妇应有的家庭主妇的神态和气质。总之,她太小了。

波努亚利亲昵地叫她“分子”,后来觉得不过瘾,索性就叫她“原子”。但通晓化学理论的专家知道,在世界的化学反应中,分子、原子的能量并非特小啊。

吉兰[9]从不在丈夫面前撒娇。她的表情如此冷漠,似乎没有任何特殊需要。家里有好几个小姑子、妯娌,吉兰的心思全花在她们身上。她好像并不感到要在初萌的春情中进行无声的追求。所以,她和波努亚利相处,并未显现特别热情的迹象。她平静地收下波努亚利递过来的物品,从不提出更多要求。结果是,波努亚利得动脑筋如何使妻子开心。妻子张口要这要那,同她争论,减少一些是可行的,但他自己哪能同自己讨价还价哩!在这种情形下,多余的礼品的费用,比必不可少的礼品的费用,势必高出许多。

另外,他不清楚吉兰收下体现他宠爱的礼物,究竟高兴到什么程度。问她吧,她就说:“好,挺棒的。”可这话消除不了他心底的疑惑。他老觉得,也许她并不喜欢。这时,吉兰用略微责怪的口气说:“你啊,就是这脾性!干吗唠唠叨叨?干吗呀?这不挺好的嘛。”

波努亚利读了许多书,晓得知足是人的一种优秀品质。可妻子这种美德使他感到苦恼。妻子不仅使他满足,而且使他感动,他也想让妻子感动。妻子从不多动脑筋,她的青春柔情自行绽放,服侍的娴熟自行显现。但男人不易得到这样的机会,展现男人的大丈夫气概,必须做实事。无从证明特殊才能,男人的爱就会黯然失色。他不拥有别的手段,可财富是一种才能的标记。在女人面前,展示像孔雀彩屏般的财富的光彩,他心中感到欣慰。不料,尼尔甘特一次次打击他筹划的爱情之戏,波努亚利是这家的大少爷,可手中无权。尼尔甘特虽是仆人,但由老当家撑腰,对他发号施令,这对波努亚利造成不便和羞辱,表明他不能像爱神那样在箭壶里插进称心的五支神箭。

他想,他早晚将拥有这份家产的控制权。但青春不会永驻!到了老的一天,春天的彩杯不会自行充满琼浆玉液!当钱成为守财奴的钱,在铁桶里储存起来,像山峰上的坚冰时,那么,就不能张口一句话,无所顾忌的挥霍之波便汹涌澎湃起来。当下,他最需要的是钱!在寻欢作乐中,他大把花钱的习性尚未消退!

波努亚利有三大嗜好——摔跤、狩猎和研究梵文。他的笔记本上充斥艰涩的梵语诗句。在阴雨绵绵的日子,在皎洁的月夜,在温煦的南风中,这些诗句能派上大用场。他为之得意的是,尼尔甘特削减不了这些诗歌的华丽辞藻。诗中的夸张,夸张得不着边际,账房也不会对它置疑。吉兰的金耳环显得小气,可在她的耳畔回响的用曼达格兰塔格律写的梵文诗句,不会被强行减少一个音节,抒发的情感不会被克扣。

波努亚利有摔跤手的高大身材,他一发怒,就吓得人浑身打战。可这个年轻人的心地极其温善,他弟弟班西很小的时候,是由他以母亲般的爱帮着养大的。他心中仿佛充满培养他人的渴望。

他对妻子的爱中,也融合着这种成分,即培养他人的热望。吉兰蕾卡纤小得如同树荫里迷路的一束柔光,正因为纤小,她在丈夫的心里唤起了炽热的爱怜。他急切地要用服饰以各种方式装扮她、欣赏她。这不是享受的快乐,而是创造的快乐,是变“单一”为“繁丽”的快乐,是以缤纷色彩、各种华服装扮她,从多个角度观赏她的快乐。

然而,光朗诵梵文诗歌,波努亚利实现不了自己的夙愿,也不能彰显男子汉大丈夫的气派。此外,以各种元素把爱情变得更加富丽的心愿,也只能是个泡影。

于是,一般人梦寐以求的这位富翁儿子的地位、他的娇美妻子、他充沛的青春活力,有一天在这个家庭中酿成了乱子。

苏吉达是穆努哈尔[10]的佃户穆杜的妻子。一天,她进入内宅,抱着吉兰蕾卡的脚,失声痛哭。

事情是这样的:几年前,在准备渔具撒网捕鱼的季节,渔民们和往年一样,写了借条,一起向穆努哈尔借了一千卢比。捕到的鱼多的话,连本带息还钱不成问题,所以他们借利息高的钱,丝毫不担忧。不料那年捕到的鱼不多。也许是老天作怪,一连三年,那条河的转弯处回游来的鱼太少,渔民不仅挣的钱不够花,还坠入了债务之网。居无定所的外乡渔民一看情况不妙,一个个溜之大吉,没了人影。但穆杜基波德是本地佃户,没法逃走,所以债务全落在了他的头上。为了免遭灭顶之灾,他只好向吉兰求助。大家知道,求吉兰的婆婆说情一向是白费口水。穆杜在梦中也不敢想谁能够在尼尔甘特奉行的章程上划下一条浅痕。可得知波努亚利与尼尔甘特积怨很深,就派妻子来向吉兰求情。

吉兰知道,不管波努亚利多么愤怒,大发雷霆,也无权干预尼尔甘特的财务。因此,她一次次对苏吉达讲明难处:“穆家媳妇,我们无能为力呀!你知道,我们是插不上手的。老当家还在嘛,回去告诉穆杜,去求求他吧!”

其实以前也有人求过穆努哈尔。可不管什么人向他告状,他总把裁决的任务交给尼尔甘特,无一例外。因而,告状的人处境就更困难。谁第二次对他提出诉求,他立马火冒三丈,心里思忖:如果老让他品尝世俗琐事带来的烦恼,他岂能安享财产带来的欢乐?

苏吉达在吉兰跟前哭哭啼啼的时候,波努亚利在旁边的屋子里用油布擦枪管,她们说的话全听见了。吉兰一次次唉声叹气地说,她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这像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胸脯。

那天是玛克月十五日。黄昏时分,一阵狂风突然涤荡了白天的沉闷气氛。杜鹃在急切地啼叫,试图以不息的鸣唱驱散不知何处的冷漠情绪。空中仿佛举行芳菲的盛会,各种花香摩肩接踵。窗户旁边内宅花园里飘来的一缕缕金色花的浓郁芳香,把醉意撒遍春天的天空。这天吉兰穿一条大红纱丽,发髻绕一条茉莉花串。按照夫妻多年的习惯,也为波努亚利准备了适宜消度帕尔衮月之夜的一条红披肩和茉莉花环。

夜晚第一个时辰消逝了,仍不见波努亚利的人影。斟满青春之酒的玉觞,今日提不起他的胃口。唉,他怎能郁闷地步入爱的天堂?他没有消除穆杜的悲苦的能力,那能力握在尼尔甘特的手中!此时,别人居然还编了要挂在他这个懦夫脖子上的花环!

他先是把尼尔甘特叫到外面的屋子里,告诫他不得以欠债为由伤害穆杜。

尼尔甘特极力辩解,说这样宽容穆杜,快到期的贷款就全收不回来了。其他人也会以同样的借口不还钱。波努亚利说不过他,愤愤地骂他是个冷酷的小人。

可尼尔甘特不急不恼地说:“不是小人,怎么会投靠大人物呢?”

波努亚利骂他是小偷。

他无动于衷地说:“是啊,得不到老天爷馈赠的人嘛,只得靠别人钱财活命。”

尼尔甘特头顶着一通臭骂,末了说:“律师在账房里坐着哩,我得去和他商量打官司,需要我的话,一会儿再叫我。”

波努亚利想拉上弟弟班西去见父亲。他深知一个人去见父亲,是达不到目的的。此前他告尼尔甘特的状,和父亲发生争执。父亲对他很恼火。早先大家以为,穆努哈尔拉尔最爱大儿子,可如今发觉,他宠爱的是小儿子班西。所以,波努亚利要把班西拉到原告的行列中来。

班西是人们所说的那种极本分的好孩子。这个大家族中,只有他通过了两门学科的考试。目前正在复习,不久要参加法学考试。他没日没夜地苦读,肚子里是否已储存了一些墨水,只有心灵之神知晓。但从身体的角度分析,除了消耗,没有别的。

帕尔衮月之夜,他的房间门窗关闭。他特怕换季的一段时间,对外面的风没有一丝敬意。他桌上亮着一盏煤油灯,有些书放在桌子上,有些书堆在桌子旁边的地板上。壁龛里放着不少药瓶。

他死活不答应为波努亚利帮腔。波努亚利气得冲他叫嚷:“你是怕尼尔甘特!”

班西没有反驳,默不作声。事实上,他一向讨好尼尔甘特。他一年大部分时间住在加尔各答一幢房子里,需要的钱,比拨给他的份额多得多。因而,讨尼尔甘特的欢心已成为他的习惯。

波努亚利大骂班西是胆小鬼、尼尔甘特的马屁精之后,独自去见父亲。

穆努哈尔拉尔坐在花园里池塘的石阶旁,伸展着肥硕的身子,沐浴于清风中,心舒神爽。几个门客坐在他身边,添油加醋,把加尔各答来的一个律师在县法庭上,以连珠炮似的提问,把邻村的地主奥吉尔·马宗达问得目瞪口呆的经过,说得饶有兴味。融入了春夜的芳香气息,这个故事,他觉得实在是太生动、太精彩了。

波努亚利的突然来临,坏了父亲的兴致。波努亚利的焦灼情绪使他静不下心来首先问安,接着有条不紊地陈述自己的观点。他扯高嗓门,开门见山,指责尼尔甘特做的坏事损害了他家的利益。他是个小偷,扣下主人的钱,喂饱自己。可他拿不出一条证据,说的话并不符合事实。尼尔甘特帮他家敛积财产,可并未大肆偷窃。波努亚利以为,老父亲坚信尼尔甘特的纯洁品格,才这样闭着眼睛在理财上完全信赖他。其实这是儿子的误解。老地主心里清楚,尼尔甘特有机会必然小偷小摸。但正因为如此,他对尼尔甘特并未产生反感。因为,这是时下的社会风气。只有让下人偷吃些许残羹剩饭,乡绅大户才能兴旺发达。靠正道之子坚战[11],是管不好这份家产的。

“得了,得了,尼尔甘特干什么不干什么,用不着你操心。”穆努哈尔拉尔厌烦地说,“你看班西他从不招惹是非,一心一意读书,这孩子日后肯定是个人才。”

谈话结束,地主奥吉尔·马宗达在法庭上张皇无措的故事,再也勾不起穆努哈尔的兴趣。对他来说,那天的春风枉然吹拂,月光不合时宜地在池水上熠熠闪耀。这天的黄昏时光,只有班西和尼尔甘特不曾虚度。班西关上窗户,读书读到深夜。尼尔甘特和律师密谋,直到半夜。

吉兰熄了灯,坐在窗口。今天她早早地做完家务,未吃晚饭,波努亚利还没回来,她一直在等他。穆杜家的困苦,她不再想了。丈夫无力救助穆杜,她也不抱怨。她素无打听丈夫的特殊才能的兴致。家庭的荣耀就是丈夫的荣耀。丈夫是公公的长子,她从未想过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她只知道,哈尔达尔家族是古萨伊甘杰镇的名门望族!

波努亚利在外面走廊里踱步,直到深夜才回到屋里。他忘了自己还没吃饭。吉兰不吃不喝坐着等他,他大为感动。他觉得自己如此无能,吉兰这样甘愿受苦是不值得的。他吃饭如同嚼蜡,一口也咽不下去,忽然非常冲动地对妻子说:“我无论如何都要保护穆杜。”

吉兰见他这么爱管闲事,大为惊异:“听我一句话吧,你救不了他的。”

波努亚利打算为穆杜还债,可手中没有积蓄。他有三管猎枪,决定卖掉其中一管和一枚钻石戒指,筹足款项。但在乡下卖不出好价钱,降价出售,会引起周围的人议论纷纷。波努亚利只得找个借口,去了加尔各答。临走时把穆杜找去,叮嘱他不要着急。

得知穆杜求波努亚利帮忙,尼尔甘特火冒三丈。在他的指使下,家丁们凶神恶煞似的进村恫吓渔民,吓得他们低眉垂首,不敢抬头看人。

波努亚利从加尔各答回来的那天,穆杜的儿子索鲁波气喘吁吁地跑来,搂着他的脚,号啕大哭。

“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波努亚利忙问。

索鲁波告诉他,昨天夜里,尼尔甘特派人把他父亲抓走,关在庄园里。

波努亚利气得浑身发抖,说:“你快去警察所报案!”

天哪!去警察所报案!控告尼尔甘特!索鲁波的脚抬不起来了,不过,在波努亚利的一再鼓励下,他最后还是去了。

不久,警察突然冲进庄园,解开捆绑穆杜的绳索,把他释放。接着逮捕了尼尔甘特和几个家丁,押送到县政府。穆努哈尔闻讯慌了手脚。

警察和审理此案的法官串通一气,瓜分接受的贿款。好在穆努哈尔从加尔各答请来的一个年轻律师,刚从大学毕业,账本上记在他名下的支出,并未全部进入他的口袋!

原告穆杜聘请了一位著名律师,在县法院为他辩护。他的酬金是谁支付的?无人知道。

最终,尼尔甘特被判处六个月有期徒刑。他按时上诉,高等法院驳回他的改判要求,维持原判。

波努亚利的猎枪和戒指以合适的价格出售,所得的钱总算没有白花。

穆杜得救了,而尼尔甘特被关进大牢。

然而,这场风波之后,穆杜还能待在故乡吗?

“你别怕,放心住下去。”波努亚利宽他的心。他凭什么宽慰穆杜,只有他自己知道。大概凭高傲的大丈夫气概吧。

波努亚利并未掩饰打抱不平的原委,终于传开了,甚至传到老当家的耳朵里。他吩咐仆人传话:从今往后,波努亚利别在我眼前出现!

波努亚利不曾违背父亲的旨意。

吉兰目睹丈夫的所作所为,心里十分苦闷。这算是怎么回事!这家的长子不跟父亲说话!把自己的管家送进牢房,让一家人在世人面前抬不起头!而这一切仅是为了一个打鱼的。

真是奇了怪了!哈氏家族有过许多大少爷,也从不缺少尼尔甘特这种人。尼尔甘特们经管家产,而大少爷们游手好闲也能维护家族的荣誉。少爷和管家之间的抵牾,以前可从未发生过呀。

如今大少爷跌了身价,大媳妇脸上无光。这就是近日吉兰对丈夫的敬意锐减的真正原因。春天置的那条红纱丽和发髻上盘的花串仿佛也羞愧了,褪色了。

吉兰年纪不小了,可至今膝下无子。尼尔甘特征得老当家的同意,为波努亚利找了个对象,婚事张罗得差不多了。波努亚利是哈尔达尔家的长子,这是首先要牢记在心的头等大事。他无儿无女,是绝对不行的。吉兰听说后心儿瑟瑟发颤,不过心里不得不承认,这是正当的。她丝毫没有生尼尔甘特的气,只怪自己命不好。丈夫倘若不惹恼、不冲撞尼尔甘特,不损害夫妻关系,不和父母翻脸,那吉兰是不会觉得波努亚利娶二房是不正当的。甚至波努亚利他不考虑家族兴旺,吉兰心里暗暗对他的男人气魄也会有所不敬。豪门乡缙的香火延续,可不是区区小事!他有权对她变得冷酷!对他来说,年轻妻子或者背运的渔民的悲欢值几分钱呀!

应该发生的事情,一件也不发生,谁都觉得这不可思议,只有波努亚利一直不明白这个道理。除了他,别人都清楚,他应该是货真价实的大少爷,考虑其他应当或不应当发生的事情,破坏当今时代载负的传统,不是他的使命。

吉兰就丈夫的离经叛道对小叔子发起了牢骚。班西是个聪明人。他吃的饭不易消化,稍微受点儿凉,就咳嗽不止,坐立不宁,但他性格稳重、脑子机灵。他把翻开了正读的一本法律书,倒扣在桌子上,对吉兰说:“这不过一阵疯劲儿罢了。”

吉兰忧愁地点点头:“你知道吗,小叔?你哥脾气温和的时候也挺好接触的。可发起疯来,就没人管得住了。你说我怎么办?”

发现吉兰与家中所有循规蹈矩的人意见完全一致时,波努亚利心里受到的刺激最大。这个小巧女人,像一朵初绽的金色花一样娇嫩,他这个男人,为把她的芳心拉入自己情感世界付出的心血,全白费了。此时,吉兰如果和波努亚利齐心合力,那他心灵的创伤就不会扩大。

救助穆杜,本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在四周的谴责声中,到了波努亚利这儿,却成了疯狂行径。可在他看来,其他的事情全微不足道。

六个月过去了,尼尔甘特出狱,大摇大摆地回来了,仿佛是被请到女婿家里饱餐了一顿,又按照老章程,神情坦然地干起自己的营生。

不把穆杜赶出故居,在佃户面前,尼尔甘特就觉得脸上无光。保住自己的尊严,他不用多花脑筋。但佃户们不对他俯首帖耳,今后事情就不好办了。为把穆杜像一棵小草似的拔掉,他不露声色地策划下一步行动,暗地里磨刀霍霍。

第二轮较量,波努亚利没有藏在暗处。他明明白白地对尼尔甘特说,不管冒多大风险,他都不允许别人把穆杜赶走。他先是掏自己的腰包还清穆杜的欠款。接着,亲自跑去禀告县长,尼尔甘特正耍阴谋诡计,要置穆杜于死地。

好心人提醒波努亚利,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件,早晚将促使穆努哈尔同他断绝父子关系。一旦断绝,势必忍受“家庭地震”造成的剧痛,若不虑及这一点,穆努哈尔早同他一刀两断了。是的,波努亚利的母亲仍健在,家人亲戚对此也有持不同看法的,所以,他没有贸然掀起一场风波,至今保持沉默。

不知不觉又过了一些日子。一天上午,村里人突然发现,穆杜家大门上了锁。他匆匆忙忙去了哪儿,不得而知。

原来,眼看事态趋于恶化,尼尔甘特从账房支了一笔款子,派人把穆杜一家人送到贝拿勒斯去了。警察知道内情,没有干预,村里也未发生乱子。然而,尼尔甘特到处散布谣言:在一个无月之夜,穆杜和妻子儿女已成了献给难近母女神的祭品,他们的尸体被装在麻袋里,沉入恒河了。村民个个吓得胆战心惊,于是,四乡八村的人们都对尼尔甘特的敬畏有增无减。

波努亚利为之奔波的事件,终于平息了。但在他眼里,这个家族和以前迥然不同了。

他以前很喜欢班西,可如今在他看来,班西只是哈氏家族的成员,和他已无手足之情。至于吉兰,她的聪慧美貌,从青春之花初绽开始,曾经渐渐扩展着覆盖他的心苑,如今也不是他的,只属于哈氏家族了。以前,尼尔甘特拨款为吉兰打的首饰,戴在心爱的吉兰身上,波努亚利总抱怨说不合适。可如今觉得,他以往用大诗人迦梨陀娑和诗人奥姆鲁、加里的诗美装扮的可心女人,那诗美已不适用于哈氏家族的长媳了。

唉,春风依然吹拂,斯拉万月夜里依然响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可无从满足的爱情的痛楚,在空落的心田阡陌上徘徊、流泪。

不是每个人都需要爱的缠绵。有以一杆家庭的小秤称的规定分量的爱,大部分人日子就过得相当好了。接受这种规定的分量,大户人家就不会不太平。然而总有一些人对此不满足。他们像未出生的鸟,老在蛋壳里汲取极少的营养是活不下去的。他们顶破蛋壳,来到外面,需要凭自己的力量觅得更多食物。波努亚利就是怀着这种渴望来到人世的。他那颗心急于以男人的阳刚之气使自己的爱情臻于完美。但不管他朝哪个方向跑,都有哈氏家族的坚固墙基,稍一挪步,就碰到墙壁。

日子又像以前那样消度着。波努亚利比以前更专注于打猎。除此之外,从外面观察,他的生活没有明显变化。他进入内宅用餐,用餐完毕,与妻子或多或少地讲几句客套话。

吉兰至今不能宽恕穆杜,因为他是她丈夫在家中丧失地位的根由。所以,一提到穆杜,她的言辞就变得十分尖刻。她一次次说穆杜骨子里是个坏蛋,是头号魔鬼,怜悯穆杜是极其荒谬的自欺欺人。如此这般,唠叨半天心中仍不安宁。开头几天,波努亚利对此表示抗议,这更加激怒吉兰,所以干脆就不吭声了。

之后,波努亚利不得不遵从家规家法,对此,吉兰从不感到有什么缺失或不完美。但波努亚利心里感到这生活实在是太乏味、太没光彩、太空虚了。

不久传来喜讯,家中的小媳妇、班西的妻子怀孕了。全家看到了希望,欣喜不已。吉兰对这个富豪大户履行不了的责任,终于有望弥补了,只要送子女神大发慈悲,生下的不是女孩,哈氏家族的香火就可以一代代延续了。

生下的果然是男孩。二少爷通过了学院的考试,在传宗接代的考试中,也得了第一名。

对小少爷的宠爱不断扩大,大得没有边际。

全家人为这个孩子忙碌着。吉兰更是一刻也不愿让他离开自己的怀抱。她的精力全用在这个男孩身上,以至于快忘了她咒骂的性格狡诈的穆杜。

波努亚利也特别喜欢孩子。凡是微贱、柔弱的生灵,他无不表示深切的同情和关爱。上苍在每个人的性格中糅入了与其性格相悖的元素。否则,就无从理解波努亚利怎么会喜欢打猎。

波努亚利多年来在吉兰怀里看见一个婴儿的心愿一直没有实现。所以,班西有了儿子,起初他心里生出些酸楚的妒意,可不久就消失了。波努亚利本可宠爱这个婴儿,妨碍他爱的原因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吉兰整天为这个婴儿忙得不亦乐乎,他们夫妻生活中出现了大量空白。波努亚利看明白了,过了这么多年吉兰获得的东西,足以充实她那颗空虚的心。波努亚利仿佛是她心殿的房客,心殿之主不在的日子里,他可以享有整座心殿,无人阻拦,如今心殿之主回来了,房客就得放弃一切,蜷缩在角落的一间小屋里。当他看到吉兰沉湎于如此深的母爱之中,自我牺牲精神如此强烈时,他的心儿摇摇头说:“我已使出浑身解数,唤不醒她的心了。”

不仅如此,由于新生儿的关系,吉兰对班西的房间似乎有了更多的亲切感。她和班西谈话十分投机,十分热烈。一见他们交谈,波努亚利就对身体瘦弱、面无血色、颇有心机、胆子极小的弟弟越发鄙视。全家人认为班西在各方面比波努亚利能干,他可以忍受,但现今他一次次发觉,在妻子眼里,班西作为一个人的价值比自己高得多。这时,他的心儿在命运和世界面前就不快乐了。

班西的考试在即,这时从加尔各答他的住所传来消息,他发起了高烧,医生说恐怕治不好了。波努亚利急忙赶到加尔各答,日夜服侍,也未能从死神中把他夺回来。

班西的英年早逝,从波努亚利的记忆中拔掉了所有的嫉妒之刺。班西是他弟弟,在他爱怜的怀里长大,这泪浣的回忆在他心镜里变得明亮起来。

他暗暗发誓,回到家里,要以全部精力和爱心把小侄子抚养成人。然而,围绕这个孩子,吉兰已对他失去信心。开初她注意到丈夫对孩子的厌恶,心里产生的看法是:对其他人来说凡是正常的事情,到丈夫那儿恰恰相反。这盏哈氏家族之灯具有多大的价值,别人明白,丈夫肯定不明白。吉兰心里担忧,波努亚利仇视的目光将给孩子带来灾祸。小叔子不在了,没人期望吉兰生下一儿半女,因而想方设法地让这孩子躲过各种灾难,哈氏家族才可能再度人丁兴旺。爱护班西之子的这条正常之路,在波努亚利眼里,肯定是不正常的。

在全家人的呵护下,这孩子渐渐长大了。他名叫哈里达斯。在过度的溺爱中,他长得十分瘦弱,全身戴着护身符,周围时刻有几个“保镖”。

哈里达斯特别喜欢蹦跳着甩大伯的马鞭。每每见到波努亚利,就嚷嚷“鞭子,鞭子”。波努亚利就从屋里取出马鞭,嗖嗖地挥舞起来,他看了特别开心。波努亚利有几回把他抱上马,吓得家里好多人失声惊叫着跑过来保护他。波努亚利有时用猎枪和他做游戏,吉兰见了赶紧上前把孩子抱走。然而,这遭禁的娱乐,偏偏是哈里达斯最大的爱好。因而虽有种种阻力,他和大伯在一起却很亲热。

过了一段安生日子,死神突然频频降临哈氏家族。先是穆努哈尔的妻子去世。之后不久,尼尔甘特说服老当家续弦,找到了合适女子,即将举行婚礼的前夕,穆努哈尔竟撒手人寰。哈里达斯已经八岁。临终前,穆努哈尔郑重地把这根独苗交托给吉兰和尼尔甘特,对波努亚利没说一句话。

从他的箱子里取出的遗嘱上写得一清二楚:穆努哈尔把他的所有的财产留给了哈里达斯。波努亚利这辈子每个月只能领到两百卢比。尼尔甘特是遗嘱的执行者,被委以重任,活多少年,就经管哈氏家族的财产多少年,并照管一家人的生活。

波努亚利心里明白,家里对他抚养哈里达斯和经管家产一百个不放心。他没有真本事,只会把这个家毁掉,对于这一点,家里人看法一致。从今往后,他每天吃施舍给他的一份饭,在角落的一间屋子里睡大觉,这就是他的人生归宿。

“我靠尼尔甘特发的‘养老金’,活得一点意思都没有。”有一天他对吉兰说,“离开这个家,我们去加尔各答吧。”

“天哪,你说什么呀!”吉兰吃惊地说,“这儿有你父亲的家业,哈里达斯和你的亲儿子一样。你何必为家产留给他而生气哩!”

唉,唉,丈夫的心太冷酷了!嫉妒这个小孩子,他心里舒畅?吉兰心里完全赞同公公写的那份遗嘱。她坚信,家产落到波努亚利的手里,满世界的小人,像穆杜那样的人,那些打鱼的,还有那些织工,三五成群地会来哄骗他,使他最后倾家荡产,身无分文。哈氏家族未来的美好前景将在无边的汪洋中漂浮。公公家族的明灯,已经点燃,由尼尔甘特这个忠实的卫兵护灯,这盏灯里的油就不会耗竭。

波努亚利看见尼尔甘特走进内宅,登记所有的物品,把一只只箱子上了锁。最后,走进吉兰的卧室,登记波努亚利所有的日用品。尼尔甘特平时常在内宅走动,所以吉兰没有拦他。想着刚去世的公公,她一面伤心地抹眼泪,一面哽咽着说明每件物品的来历。

“你马上从我的房间滚出去!”波努亚利冲着尼尔甘特吼道。

“大少爷,这样做不是我的过错。”尼尔甘特谦恭地说,“按照老当家的遗嘱,我得摸清家底。家具全归哈里达斯。”

吉兰像是在劝丈夫,喃喃地说:“瞧你的样子,你想想,哈里达斯难道是我们的外人!用自己孩子的东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些东西还会带到棺材里去?早晚是孩子们的。”

这时的地板像蒺藜在扎波努亚利的脚底,墙壁仿佛在烧他的眼睛,在这个大家族中,没人说得清楚他心里有怎样的隐痛!

此时此刻,波努亚利恨不得抛下家里的一切,一走了之,可他的怒火久久难以平息。想象着他走了,尼尔甘特得意扬扬,独断专行,他又实在不甘心!这时不拆台,他的心无法平静下来。他嘴里咕哝着:“我倒要看看,尼尔甘特如何管这份家产!”

他来到外面父亲的房间里,一看里面没人。所有人到内宅清点餐具和首饰去了。再细心的人也有粗心的时候。尼尔甘特不曾留意,打开老当家的箱子,取出遗嘱后,箱子没有上锁。老主人所有的重要文件,卷成一捆,也放在这只箱子里。在这些文件之上,构筑了哈氏家族财产大厦的地基。

波努亚利不清楚这些文件的内容,可他知道,这是极其重要的文件,缺少这些文件,打起官司来,必然步步受挫。他把文件包在一块手绢里,来到外面花园里,坐在一棵迦昙波树下面的石凳上,沉思良久。

尼尔甘特找到波努亚利,说要和他商量如何安排第二天的祭奠仪式。尼尔甘特举止文雅,但波努亚利或是看见或是想象着他脸上似有非有的一种表情,肝火呼地一下烧了起来。他觉得尼尔甘特的文雅举止在嘲讽他。

尼尔甘特说:“有关老当家的祭奠仪式……”

波努亚利打断他的话:“我不知道!”

“您这是什么话,主持祭奠是您的权利。”

多大的权利呀!主持祭奠的权利!家里只让我做这种破事,我是个废物!想到这儿,波努亚利冲尼尔甘特怒吼:“滚开,滚开,别来惹我生气!”

尼尔甘特走了。可波努亚利在他身后觉得,他是冷笑着走了。波努亚利猜想,家里男用女仆都在取笑他这个不受尊敬、被抛弃的大少爷。像他这种是家庭成员却不属于家庭、受到命运嘲笑的人,世上还有第二个吗?他简直不如路上的乞丐!

波努亚利拿着这包文件往外走。居住在勃拉达卜布尔的姓“帕鲁希”的几个地主,是哈氏家族的近邻和竞争对手。他在心里说:“我要把这些文件送给他们,让哈氏家族的财产烟飞云散!”

这时,哈里达斯从楼上以甜美的童音大声叫他:“大伯,你出去呀,我跟你一块儿去。”

波努亚利觉得,这孩子的煞星通过他的口在说:“我走到了外面,我把他也带出来了。走吧,走吧,让家产化为尘土。”

到了外面的花园里,波努亚利听见惊恐的叫嚷声。不远处集市旁边一个寡妇家的茅屋着火了。眼看那儿火光冲天,受习惯的驱使,他待不住了,把文件藏在迦昙波树下,赶去救火。

救完火回来,他发现那包文件不翼而飞了。刹那间,他胸膛仿佛被人刺了一刀,暗自说:“我又输给了尼尔甘特,唉,寡妇的茅屋烧成灰烬,有什么了不起!”他估计,狡猾的尼尔甘特趁机把文件拿走了。

他像一阵狂风似的冲进账房。尼尔甘特见了他立即关上箱子,恭敬地站起身,向他施礼。

波努亚利猜想文件藏在箱子里,二话不说,打开箱子,乱翻里面的一堆纸。其中有账本和一些收款的票据。他把箱子里的东西全倒出来,也没有找到那些文件。

他用发颤的声音问:“你去迦昙波树底下了?”

“是啊,我是去过。”尼尔甘特回答,“我看见您急匆匆地往外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就出去了。”

“你捡到我包在手绢里的文件了?”

“没有!”尼尔甘特一脸正经。

“撒谎!你这样做绝没有好下场,快把文件还给我!”

波努亚利白嚷了半天,自己也说不清楚究竟丢了什么,他明明知道他无权拥有那些“赃物”,真想将马虎、愚蠢的自己撕成碎片。

大闹账房之后,他回到迦昙波树底下寻找,在心里鼓励自己:“不管多难也要把文件找到,否则决不罢休!”他没有冷静思考如何找回文件的耐心,只是像发怒的孩子一次次用脚猛踏着地面,嘴里嘟嘟囔囔:“我要把它找回来,找回来!”

他精疲力竭地坐在树底下,孑然一人,两手空空。从此,他不得不赤手空拳与自己的命运和凡世搏斗。他没有尊严,没有绅士风度,没有爱情,没有亲情,一无所有。只有拼搏的艰辛和死路上的煎熬。

他这么想着,心烦意乱,加上极度疲惫,躺在石凳上不一会儿就睡着了。睡醒后,一时间不明白是在哪儿。等到头脑完全清醒,坐起来环顾四周,却见哈里达斯坐在旁边。

哈里达斯见他醒了,忙问:“大伯,告诉我,你丢了什么?”

波努亚利愣住了,一时答不上来。

“我要是还给你丢失的东西,”哈里达斯说,“你奖励我什么?”

波努亚利似乎看到了一丝希望:“我的一切全给你。”

他说的是玩笑话。他知道自己已是个穷光蛋。

哈里达斯从衣服下面取出波努亚利用手绢包的那捆文件。

这块彩色手绢上印着一只老虎,大伯曾多次让他看上面画的老虎。他一直想得到这块手绢。当仆人们叫嚷着跑去救火时,他走进花园,远远地看见了迦昙波树下的手绢。

波努亚利把哈里达斯拉过来搂在胸前,默默地坐着,少时,一滴滴泪水从眼里扑簌簌滚落下来。他想起多年前买了一只狗,有一天用鞭子抽打惩处这只狗。后来,鞭子丢了,哪儿也找不到。就在他放弃找回鞭子的希望默默地坐着时,那只狗口衔着不知在哪儿找到的鞭子,走到主人面前,欢快地摇着尾巴。从此,他再也不打那只狗。

波努亚利抬手抹去眼泪:“哈里达斯,你要什么?告诉我。”

“大伯,我要你那块手绢。”

“来,哈里达斯,骑在我肩上。”说着,波努亚利把他举起来放在肩头上,走进内宅,只见吉兰正把走廊里晾晒过的线毯铺在房间地板上。吉兰看见坐在波努亚利肩上的哈里达斯,惊慌地说:“把他放下来,放下来,你会摔了他的。”

波努亚利直视着吉兰的脸,说:“你别怕我,我不会摔了他的。”

说着,他把哈里达斯从肩上放下来,送到吉兰的怀里,把那捆文件放在她手上说:“这些是有关哈里达斯的财产的文件,小心放好。”

吉兰诧异地问:“你从哪儿弄到的?”

“偷来的。”

波努亚利把哈里达斯拉到胸前:“拿着,宝贝,这是你想要的大伯的珍贵财物,拿去吧。”说着,把手绢塞到他手里。

随后,他凝神注视着吉兰,先前那个苗条的女人不苗条了,他不曾注意她什么时候变得丰满了,哈氏家族的长媳妇有一副合适的身材。这时,波努亚利最好同时献出奥马鲁的美丽诗篇和其他所有财产。

当天夜里,波努亚利失踪了。他留下的信上只有一句话:他离家找工作去了。

他没有再等一天,次日主持父亲的祭奠仪式。为此,四乡的人全骂他没有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