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一年,四月
京都
同行人:爸妈、唐诺、盟盟、天衣、符中原
是彻底的一次全家旅行,因之后至东京且将会合正随侯子剧组为筹拍《戏梦人生》在东宝看殖民统治台湾时期的日军服、和服的天文。至于那半个月没人的家,便找了自由翻译工作的至伟帮忙看顾,所幸至伟根本是宅男,正好接收唐诺四壁书墙、围棋和铺卧,果然足不出户并顺便照料六七只狗五六只猫。
这一年,父亲六十五、盟盟五岁,祖孙二人皆丙寅虎,父亲完全是为了不愿与盟盟分离才肯再游日本的,而我们,深知如此的便以盟作饵钓得父亲同行。
长大后的盟盟在一次联合报相对论专栏的母女对谈中答“我是外公带大的,所以和我妈算是同代人”。
是真的。父亲人生最后近二十年写《华太平家传》时皆不在二楼他的有书桌的卧房,而在楼下客厅邻茶几的长沙发一隅,邻座整齐堆满的几大摞书和资料,他脚搁在面前长几,所拱起的腿上正好放一块亚克力板当桌。天文写过此景:“盟盟的公公最后几年搬到楼下写稿,起初是为了方便于接听电话,应付挂号邮件或送米的修灯的,并且帮盟盟录影平剧,接盟盟放学回来,祖孙俩看戏吃点心。渐渐,客厅的沙发一角成了他们的老窝,公公盘腿窝坐沙发里写稿,稿纸夹在亚克力板上就着椅子扶手当书桌来写。人往人来,猫逐狗奔,皆不妨碍他在那里安静写字。有一阵子,他受托编辑《山东人在台湾》,发函收信,剪修大头照片贴牢,琐碎不堪的个人生平资料他也刻字那样的一点一点誊录着。家人看见十分生气,认为是工读生即可胜任的工作为什么要他来做,嚷着交给认识的谁去电脑处理吧,尚待付诸行动,厚厚一本砖书已经印好出版了。客厅一角的老窝,变成了奥瑞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银饰工艺坊。”
唯天文漏记了一旁的盟盟:“公帮我对齐这条线。”“公帮我垛齐这叠稿纸。”“公帮我这里剪一刀。”“公帮我记这一段话。”……刚画好一张恐龙画的三岁盟盟,一名伟大艺术家架式地口述着,公公搁下手中进行着的巨著,小助理一样耐心一字一句工整写下三岁小儿的口述。
朝阳庭花闻儿语。
行经之人见了总心虚地打断一下盟盟:“盟不要公长公短,公公有事要做呢。”
然而盟盟并非不知公公在做着重要的事,她帮忙公公(按着纸角)绘制卷轴长的家谱并牢牢记得每一代祖辈的名讳和生卒年月,她紧盯一下午公公总算誊抄稿子的页数就要到整数如10、100,那时公公便答应她来标页码,所以这份如今捐给台湾文学馆的上千页(事实上,停在一〇六六页)的手稿,从前几章的如圈圈棍棍的页码10、100,至尾声的工整秀致的阿拉伯数字,正是盟盟参与的公公最后十年。
盟盟的不时公长公短一定让父亲少写了十万字吧,但父亲人生最后十二年的生活和感情上的丰润,我相信是无与伦比的,因为屋内其他家人就是忙、忙、忙,走进走出,来来去去,不知去辛亥小学接盟盟放学的祖孙俩先在校门口杂货店里边吃两人那日精选口味的洋芋片边、通常都是“公公在影印东西,太久太慢了,我在角落把卫生纸箱当桌站着把功课都写好了”。而后两人一路讨论回家后当天的京剧戏码(那时三台尚播京剧,“公爱看花旦小丑、我爱老生,就争执不下”。),他们在客厅各据一角各做各的手边事边听戏,有时他们一白头一黑发聚拢着合力在强剥开一颗种子、观察一枚老衰死在路上刚捡回的大熊蝉、他们在计划着如何趁月黑风高出草去偷摘某邻居用来占停车位都从不吃的一盆香椿嫩叶好拌皮蛋豆腐(海盟叮嘱:“公说高的是臭椿,矮的是香椿。”)。
他们拿着一份天津京剧院即将来台公演的剧目研究再三因只给自己三场的额度,讨论不出到底该看哪三出戏(父亲固然出于节省,也总觉日日看戏不工作简直近于荒淫无度或至少是宰予昼寝),他们偶在一角落面容严肃地窃窃私语那成精怪了的千年人参如何才挖得到、三国英雄们的坐骑各是何等模样品种、屎壳郎如何团一颗粪球并成功运走……说的人认真,听的人更认真,二十年后也不忘记。是故天文曾这样写:“父亲属丙寅虎,盟盟整整晚公公一甲子,家里两只丙寅虎。命理曾有一说,丙寅虎,活不过六十五,但父亲已七十二。有一天当马圭兹热泪如倾地下楼来,他的太太看见说:‘上校死了吗?’这一天,工艺坊的锡桶里共有十七条小金鱼。”
父亲写《华太平家传》近二十年,七易其稿(最多的一次废稿三十万字),这给盟盟一个铭印作用,从小到大课堂上家里写过数百万字的盟,总一段时间便在前院焚稿(当然,后来只消几次按键),从来不觉写作是要给人看、博人喟叹或喜欢、换得名声和收入……我和天文杂务太多写得少而慢,生出妒羡之心,听她正写的这本又破百万字,天文便向盟开口索讨“分我个二十万字吧”。也暗叹她是生错时代的贵族贝勒爷吧。
回到一九九一年的京都行,然而这并非盟盟第一次来日本,之前,照例又要说之前的事,但确实,距上一次来京都又六年过去了,我从二十七岁到三十三,当了袋鼠族妈,写完《我记得……》和《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台湾解严,两岸开放探亲……于私于公的多事之秋。此间,我的朋友们也换了一批,与天文的踏入电影编剧有关,也与蔡琴杨德昌有关。
蔡琴与我是不同眷村的小学同学。
小学一年级时,因着一场台风带来淹没村子的大水灾,我们从浮洲里的眷村搬迁至内湖的内湖一村,我们的村子是后建的,紧紧挨着坟墓山,前头较临大街(如今与捷运文湖线平行的内湖路)的海军影剧五村则一副建了好些年的样子,村里住有我们喊“痖弦叔叔”“洛夫叔叔”的父亲死党和蔡琴(和我后来才知道的东海大学社会系教授赵刚)。
我转学进内湖小学二年级时与蔡琴并不同班,只知道她是学校里的风云人物,演讲、绘画、书法、作文、功课样样拔尖(唯独并没机会展现唱歌天赋)。我们直到五六年级才同班两年,当时她已不理功课,坐在功课不好须被严加辅导的那区,成天只埋头画画性格极了,难怪班上一些怪怪男生独独喜欢她。
与她相反,我记忆力好,平日不理功课只顾疯玩和抱小说看,考试前总想不开地会抓课本浏览一次,总在班上拿一二名,这款的女生就得当班长,喜欢班长的男生们个个功课好也规矩,我打心底想学蔡琴过那样早早想开、解放自己于无聊学业成绩竞逐的那潇洒人生。
同学里且只有她读课外书,一回我与班上潘姓女生打闹至快要认真了,正在看《金瓶梅》的我说出我觉得近乎脏话的字眼“你这个潘金莲!”,当场只有蔡琴露出惊异的表情。
后来父亲为能全力创作,申请提早退役,于是我们搬离眷村到这文山区的山坡至今。我念完初中又施故技应付了联考进北一女,蔡琴上基隆女中,在一次歌唱比赛脱颖而出……这人人都知道的故事,我和他人一样都是从报上得知的,直至大学毕业的一场初中同学会再见面我们才重新联系上,此后几年正都处在恋爱最大的年纪,我们不时碰面彼此倒垃圾,互做对方心理治疗师(好吧,她做我的时候多多了),此期也正值乡土文学后的余波之一“唱自己的歌”,蔡琴与一干侪辈有异于传统制式的流行歌、浓妆、亮片礼服……的学生气质风格立即被全盘接受和重视,但我以为蔡琴才分不同于同梯也不只如此,便拉她结识侯子。才听他们见几次,就听说侯子当时的死党杨德昌在追蔡琴,或该说,是先迷上她的声音的,见证人侯子说,正筹拍《青梅竹马》的杨一直找不到理想的与男主角对戏的女主角,侯子建议见见蔡。第一次见面两男约在录音间外候着,蔡琴那时正录《最后一夜》专辑中的某一首吧,杨德昌聆听片刻,伏下身去埋首于双掌,半天抬起头对侯子动容地说:“好性感啊……”
杨德昌和稍后登场的王家卫是我觉得华人电影导演中对音乐/时代声色的感知和诠释处理能力最好的,难怪一个性感歌声如瑟冷女妖般的意义非凡若此。
之后那一年,我们各自感情起起伏伏,一会儿热恋恨不能朝朝暮暮、一会儿忽又犹豫、决定结婚、不结了……跟所有人一样,但在当时,日子再平凡不过,毕竟我先结婚了,次年五月五号,蔡琴和杨德昌在赖声川丁乃竺阳明山家的院落草坪上行婚礼。那一年,我们是最常往来的朋友,我们月租五千元满是房东不舍得不准丢的老旧家具的简陋小屋,杨德昌每晚来报到(蔡琴大多在餐厅演唱赚钱),他话从不多,就爱听唐诺讲话,讲什么都好,只有一段时间他很抽象蒙胧地说想拍一部古装电影,“反正就是要里头的人都穿得毛茸茸的”,要唐诺帮他设定时代背景,唐诺因谈过好些个历史情境,最终比较具体也谈了好些时的是王安石变法,如同稍有概念皆了的重大变革时新旧势力的反扑斗争暗杀……(但更隐隐觉得杨该对那同样水清无鱼个性的王较有所感吧。)
杨和唐诺一样皆有个大脑袋,他那时近乎迷恋唐诺,连去都灵影展也会旅途中写写画画寄给唐诺(当然后来我知道他总是会一段时间着迷一件事物或一个人),他且把他父亲的遗物、一张棋桌和木纹美丽的圆罐所盛的棋子宝剑赠英雄一样地郑重送给唐诺(大概他的友人中也只有唐诺下棋吧),后来这些黑白棋子被大婴孩盟盟当菜当饭烧煮、当化石、当小叮当的桃太郎米糕……玩得散迭在三楼众角落无影踪。
他且每周日一早开车来接唐诺去打球(大多时是慢垒),扒下唐诺身上常穿的普通棒球夹克、穿自己身上为念(他不知道那是唐诺在那季节唯一能穿出门的夹克)……总在深夜,蔡琴下工尚未卸妆就直接来接他时,他不舍得地起身向蔡琴说:“这家伙怎么那么聪明……”是故零七年六月杪,我于咖啡馆赶完一篇稿并顺手翻晚报见杨德昌大肠癌病逝时,心绪无法平抑地从东门走到仁爱路宽幅的樟树林安全岛上,蝉声喧嚣大作,心里却下着大雪,呀,一个时代过去了。
其实,他走前近二十年我们就不来往了,应该说,当初的密切交往,简直近似罗密欧与朱丽叶也似,当然,我必须简述当时两个敌对家族,喔不,两个阵营……的时空背景。
如今有诸多口述访谈和论文的“八七年台湾新电影运动和宣言”,固然回应对话的对象是一群长期盘踞报刊影剧版的老影评人——他们将以侯、杨为首的电影描述定调为拖垮台湾电影市场的元凶(事实是,当时已呈强弩末的三厅电影和一窝蜂粗制滥造的黑社会暴力色情片,两下就被已具电影工业规模的香港新艺城给击垮),但,总得找人怪一怪、气一气吧——
是故所谓的新电影运动和宣言无非就为了公开一次说明清楚此事并继续争取上述商业电影之外的拍片空间,关于此,又是另一段故事了。那会儿众人皆推詹宏志执笔宣言,宏志那时就已躲功一流,再加上他父亲病重住院,他常与宣一带着小盟盟八个月的新生儿阿朴开车台中台北探病更难找。唐诺被分配负责找到他并传达此意且得逼出稿来,是故有很多夜晚,唐诺一人在金山南路詹家楼下等候良久堵他,逼出他的“宣言”,也开始了一段我们两家二十年的友谊。
但其实新电影这侧也非和气一团,之前,因我嗜读报上定期刊登的“焦雄屏看电影”专栏——我真高兴我看过她最好的时候,刚从奥斯汀念电影回,无论学养专业、视野、胆识、正直、黑白分明不容情……的风格太合我脾胃也习得许多——我们的三三书坊竟争取到出版她的二书,《焦雄屏看电影》台港篇和好莱坞篇,是三三的关门书。
老焦那时对侯子的影评评价要高过对其他新电影导演们,包括杨,也曾对侯的长期搭档陈坤厚没有好话,如此形成了她的里外被孤立被抵制,包括一向不理影评好坏的侯子,为挺老伙伴和他那时最爱的大底迪杨德昌(他们同年,一个牡羊座一个天蝎),也对老焦的推崇好意丝毫不领情……这些我在一旁看着不免为老焦不平极了,觉得她明明是在前线作战对抗老影评铺天盖地地回击、战得浑身是伤的大将,却不被君王看在眼里甚至赐罪,因此我们溢于言表地与老焦交往,也不放过机会为她说话的作为,这种种很在也与我们交往颇密的陈、杨那里有一股张力。
(杨当时极痛恶老焦,每说起她时总脸上漫画化的一阵剧烈扭动,口上亦无声地说了诸多的如嚼物状、终至吐出一个脏字做结,虽他的脏字通常不过就是一个“屁”字。)
幸亏我和唐诺都非电影人,不然我们的与老焦更扎实的友情简直形同通敌似的。
那于今看来短短的两三年,八五~八八年,我们几乎周周都在他们济南路的家混(日式榻榻米房子是杨德昌曾任“中央印制厂”厂长的父亲配给的官舍,八九年收回,近二十年后拆毁,如今是帕奇拉网咖)。有一次人到得最齐,但有太多如今我提都不想提的名字,大伙儿或倒或盘腿坐一地斗嘴喧闹爆笑,乱中我看到笑眯眯(杨眼睛漫画似的小至点状)地看着满室的人,悄悄到一旁放了一首歌《Stand by Me》,倚墙笑看大家,有谁看得听见并记下此景的当日人?
但通常我总去厨房陪陪蔡琴,从小带弟弟妹妹眷村女孩的她正做着十几人的饭菜,我只能帮她递盘碗跑堂。当时的歌厅秀场还赚得到钱,蔡琴觉得有幸支持一个伟大艺术家的心情而非仅妻子对丈夫地待杨,所以一边炒菜一边热烈谈杨的下一部电影而非茶米油盐,且她看出我的从未花心力时间妆扮,便把说是旧衣但也藏了好几件新衣地全给我,年轻时都瘦,没有合身与否的问题,好些年,我都不需买衣,光穿她的就穿不完。
我还记得老杨(其实我们都这样叫他的,尽管他大我和唐诺约十一岁)四十岁的生日,蔡琴在北投吟松阁订了一个大房间,满屋子如今我依然不想提的原班人马,我还记得我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允晨刚出的马尔克斯《爱在瘟疫蔓延时》,因之前他曾赠唐诺一本英文版的《百年孤独》,并在扉页题字“这可能是我们这时代最了不起的书”,不需他说,我早如此觉得并熟读,但我仍暗暗吃惊并不嗜读、读得也慢的老杨的好眼力。
那一场生日宴,蔡琴找了一个业界的键盘高手,因此没有点不到的歌,我记得第一次也差不多是唯一一次听到宏志唱了《Autumn Leaf》,老杨边笑看蔡琴边唱了《My Girl》,并佐以既怪且矬的舞姿(要到多年后在YouTube上看到此歌的原唱团Temptations时,才会恍悟他当日何以有此怪异的舞姿)。
唐诺至今偶会在YouTube上键此歌,听看片刻反身对我说:“还真有点怀念老杨……”从来不表达感情的唐诺如此说。
后来呢?
后来侯和杨和陈国富组电影合作社,这一段在有关新电影的口述访谈书籍等等都查阅得到,唯长期以来好事之徒所想象的瑜亮之争并见缝插针之拨弄之……终致那《Stand by Me》成绝响。
而我们也不可避免地也被扫到台风尾,老杨开口找我写《红楼梦》剧本,我深知和他关系只能二择一,与他共事便朋友做不成了。他不明白为何我一点也不松口(如“好吧我试试”)接受他的邀约(他的习惯是总找他当时的友人或喜欢的人一起合作),也不愿听我的理由觉得那全属托辞……最终一次,在我们三楼的家,他卢了整晚包括中间我还抽身去哄睡两岁的盟盟,终至蔡琴从秀场下班来接他,他对蔡琴说了一句:“他们还是选了孝贤。”
我十足吃惊他的解读,因理由之一确实有“六月要偷随孝贤去意大利贝沙洛影展玩”。那时我日夜袋鼠族一般地带两岁的盟,能偷得她午睡的一两小时就赶紧读那愈积愈高的书和解严前后愈益暴增的政论杂志,我正写《我记得……》中的一篇篇短篇,时间做了这就没那了。
从此我没再在私下场合看过他,尽管我和蔡琴情谊至今不变来往不辍。他后来也没拍《红楼梦》,没拍“穿得毛茸茸的古装剧”,两年后开拍《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身为同样外省人二代但不同阶级的我(高级文官之后的杨和中下级军官之后的我和蔡琴),看待历史的角度和眼光自大不同,所以我并不喜欢《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也不赞成不少人以之作为切入点去理解一代外省人。
好吧,该回到一九九一年春的家族京都行了吧。
这并非盟盟和唐诺的第一次日本行,之前两年,我和唐诺把盟盟托给爸爸和天文和幼稚园,肩了背包去东京依然住新宿大久保百人町的House Lee。暌违四年的东京,正在泡沫经济的顶峰,繁荣、喧闹、浪费、单调(男女老少工蜂皆肩一只LV包),我暗暗喟叹还好胡爷没活到现在,不然他一定不喜欢现在的日本。
但我仍然喜欢透了,那是我第一次看过温带气候的日本的秋天,金风送爽,那秋风吹得金色的银杏、梧桐飒飒作响,不叫人发愁都难,是我少年时最向往的天候和国度。
我带路唐诺走一次巡礼路,一路指认当日(也不过就十年前)风景和胡爷的所言所行,此回我并没试图联系故旧友人,我们独自静静地去福生清岩院上坟,那年初胡奶奶过世,与胡爷合葬,是故墓碑后方的木牌上书有佛号及翁乃广居士……(那是胡奶奶流亡日本的假名),对此,我心里默念着:“我当妈妈啦,也有点长大,能担事情了。”因胡爷以我十七岁写的《击壤歌》喻为红楼梦前八十回,严责我如何写那后四十回,当时我不免觉得他这话未免说得太早也太严苛了,毕竟我正好梦方酣哪。
秋日的墓园好寂静萧瑟,但静静的多摩川如故,总也有不变的事物,给我莫大的安慰。
我领唐诺走堤边胡爷晨间打拳路,才知榉树、樱也会变黄变红满满秋色。平行堤边的高滩处新筑了单车道,细细净净地通往天际,我选择走它,从来没从这角度平行一段距离打量着樱堤,仿佛看着自己的前生事。
俱往矣?
这年九月,侯子刚以《悲情城市》获威尼斯影展金狮奖,这会儿正在东京宣传上映事。他与编剧之一矿工之子被发行公司安排住帝国饭店。发行商每大宴时,侯子便要我和唐诺一起去赴宴蹭吃(他不惯日本食物又知我们狂爱)。
我们俩一身旅行着装风尘仆仆搭环状山手线正好半圈到有乐町駅,再步行到那原是莱特设计、关东大地震后重建的帝国饭店——那几日职棒正在年度决胜负,近铁以三比二领先,是故近铁百货满满是胜利在握的气氛,已堆满届时胜利的庆贺商品,没想到竟急转直下巨人赢了,所有读卖巨人集团的通路如Sogo百货公司立即推出大降价的庆贺商品,并且封街游行。那条街正堵住了帝国饭店,侯子那日竟赖我们买了外食突破重围匆匆送入接济,路途上,还不忘拐进Sogo买了好几罐真的激安的咖啡粉……
侯子他们的住房连访谈用的客厅大约有我们住的House Lee整幢大,侯子当时、至今都有种自信和自在的怡然,布衣傲公侯、说大人则藐之的气质,是我认识和见过的人里绝无仅有的。
矿工之子与天文同挂编剧,实则工作状态是,天文与侯子日日谈剧本一整年,最后一星期剧本分场交给矿子填上生动口语之闽南语,侯子疼爱矿子,且一直以为矿子真像他自己爱说的那样穷窘,便将剧本费四六分(女生不需养家故少些)、两人合挂名。是故我每见矿子记者会或访谈中大谈“我当初的构想……”“我的理念……”“我觉得台湾人……”我觉得他真好意思。
矿子早不是矿工后代的生活了,就像我们后来老爱把“三级贫户之子”挂口上的另一名台湾之子,他们都不穷很久了,那之前一年,我们同行去意大利贝沙洛影展时,一路上我已深深见识他对名牌的娴熟和不手软。
《悲情城市》在日的发行商是川喜多和子,她与父亲多年来专门引进代理发行欧洲大师级的艺术电影,她前夫是伊丹十三,也就是大江健三郎在《换取的孩子》《忧容童子》里大江设定的对话对象,亦即,大江是川喜多前夫的妹夫。
老实说,也读了一点日本文学的我,直至川喜多的强力推荐,我们才第一次知道大江。她说:“有一个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非常不错,或许令堂有一天愿意翻译。”
我母亲果在十多年后连续译了大江的《换取的孩子》和《忧容童子》,并在零九年与他参加“中研院”的一场研讨会、同台见面并彼此加油共勉(他们那一年都七十四岁了)。
我们曾在一场帝国饭店晚饭与川喜多同桌,她静静端详我和唐诺片刻,说当时两颊瘦削因此眉眼显得深浓的我像小野洋子,而旅途中不及刮络腮胡的大鼻子唐诺好似那列侬。
某晚,她在目黑区自宅宴客,那屋宅真如电影中的有半圆大阶梯通大堂,庭园深深。宾客中有电影人,有媒体,尽管语言不通,翻译也只备了一二人,都可看出日人是如何地喜欢且崇敬侯子,侯子非典型的大师作风频频惹得他们忘形开心大笑。我记得一《朝日新闻》记者听闻唐诺下围棋,问他喜欢的棋士,唐诺说:“吴清源,藤泽秀行,武宫正树。”
记者闻言对翻译说:“噢,他喜欢大的。”并邀明日去日本棋院与林海峰见见,把我们惊得直摇手道心领了。
我记得那晚是《联合报》驻日记者陈世昌陪我们一起赶搭末班电车,空落的电车厢内颓倒几名醉得不省人事的上班族,我们回到那山口组的百人町,被穿睡衣揉眼来开门的李老板给念了几声。
自小成长在父母皆以日语交谈的唐诺(他父母只能说闽南语和日语,我爸妈不会听讲闽南语,双方家长必须沟通时便赖母亲们用日语了),从此喜欢我带他看的“胡爷带我们看的”日本,也喜欢他自己发现的日本,但我觉得他喜欢的基础堪算理性,例如三一一海啸之后数日,唐诺正巧应约上陈文茜的电台节目,文茜临时改题谈海啸后所见的相较于颟顸失能的政府,日本国民所表现的驯良守规矩,无论逃难或领救助物资或哀悼亲人或挤临时屋……都静静不争先不抱怨……不免戏剧化的牡羊座文茜夸毕要唐诺呼应则个,唐诺说:“就因为日本国民的驯良守秩序节制沉默……也才惯宠出那样的政府和无反省无批评力的社会。”令文茜扫兴错愕不已。
但其实也要花了好长时间,才明白我喜欢日本的什么和不喜欢的又是什么。
次年(一九九〇)夏天,我们第一次带盟盟去东京,仍在House Lee住半个月。当时没用信用卡,遂把所有存款换了日币带着(很动物性地只因带了幼仔怕她饿到怕有任何旅途意外,总不好随我们露宿公园吧),出发前夕,才发觉自出生后便拣亲戚友人小孩旧衣穿的盟盟,并没有任何一件胸口没牛奶果汁滴痕的看起来较接近新衣的衣服,便去兴隆路上一家婴幼儿用具店买了两套舒适的纯棉衣裤,要到好些年后,才知道那卖的是家居内睡衣,盟盟穿着搭机、跑遍东京,三人并无异样感。
爱走路的我们,为盟买了一个最简便款的推车,盟无论醒时睡时皆可坐躺不影响我们脚程。
行囊一向轻简到常被海关人员投以狐疑目光(以为我们打算跳机),总能在电车进站的那几秒,一人或抱或牵起盟,另一人三秒变形金刚般把推车收折并携提上车。
第一次出远门的盟尚在感冒尾声,咳得脸儿黄黄好可怜,每天早晨我推她到百人町巷弄里散步时,总去一户人家后院摘他们垂过树篱在欉黄的枇杷吃吃聊胜于无。当时我不知盟盟是亚斯伯格人,生活的剧烈变化对她的冲击她无法表达,只觉她恹恹的精神不佳,除了捡一片叶子、一粒石头、观察一枚小虫……很能走路的她决计不肯下她的婴孩推车,乃至旅程结束,我们想把那推走过好多神社庙宇庭园参道碎石地以致车轮已扭曲变形的推车弃置机场一隅时,她伤心大哭不舍得仿佛那是活物。这推车后来又再两度陪她去日本直至她即将进小学的那暑假,坐推车上两腿已拖地,偶尔在街头等红绿灯过马路,她忽学那凌空飞过的乌鸦啊啊大叫,便见一旁路人轻轻骚动着稍稍让开并面露同情之色,不知婴儿推车上好大一只小孩是哪里残疾。
我们去箱根,意外买到小田急三天两夜的便宜周游套票,且正巧坐在上山火车的第一节第一个位子,一路饱看杉树林和山壁上的白色野百合……她毫无乐趣,大概觉得这下去的是距家更远更生的地方了,终至次日在搭海盗船越芦之湖时大哭起来,抽咽着说:“我好想景美的家。”
我们仨在大雨中未带伞的彻底湿透,总算寻到在关所湖畔预订的旅馆住下,是旅游淡季吗,整幢旅馆只有我们一家,晚上雨止,我们在那短短一条主街来回走一趟,店家也全关着,没有了人烟的地方确实好生凄凉。
离开那日,我们走一段去关所的杉林道,此处原是江户时代德川幕府为防诸侯反叛、于一六一九年设置用以检查过往行人的关卡,史上的肃杀之地如今于我们是四百年参天的杉林群中弥漫着松香、水气和精灵,人在其下显得好小,像盟盟那时爱翻阅的绘本《十四只老鼠》,树下且偎有做梦一样比人头脸大的蓝色紫阳花,让我暗下盟约,年年此时来看花,这一违别,就又二十三年了。
再回百人町的House Lee时是他们的盂兰盆节,李老板的小孩们正在庭前玩花火,见到看傻了的盟盟,领头的小姊姊便递一根正迸发星火的仙女棒给盟:“咩咩,给你。”
盟盟直至这一刻才露出笑颜,假期,这才开始。
稍后,我们会了才参与完与郭婉容领队开的类似与日本交流的什么会已一星期的母亲,有了她当翻译,才敢和山田夫妻联络上。与他们会面前两日,我们静静独自去福生给胡爷上坟,盟盟严肃地(不过她一向都面容严肃地似小活佛)依我们说明,拎着打了半桶水的小木桶走在前头,一勺一勺认真地浇淋墓石,我们告诉她这地底住着我们和公公的老师胡爷爷,盟盟是但凡只要是公公的什么什么就在意非凡,她且在附近尚空的墓地碎石杂草丛中摘了一朵亭立的紫色蒲公英放在墓石前,我心里暗暗说:“胡爷,怎样,这孩子还可爱、还可教吧。”
山田夫妻开了两小时车从他们在佐仓的家来百人町接我们去他们家住两天。
其实八五年春和父母亲日本旅程的最终几日就宿山田家。他们在佐仓的町村是极早就列入文部省之町村保存计划的,那错落于林间田间的全是百年老屋,此区不许更动改建,也不准外人买卖迁入,山田是居民们延请来做石雕石刻路标时回以“工作费是以可入住此区”换取得。
町村将一幢百年老屋供山田无限期居住唯没有产权,那老屋即便是盛夏打开水龙头都透冰的,尽管百年老屋,屋内却被他们改得欧化,餐厅的大长桌和餐具长柜中全是逸品,但在这只是每早用来吃培根煎蛋、红茶咖啡的;他们寝间仍保留榻榻米,白日将所有纸门拉开,盟盟和大她六岁的山田小女儿友礼(发音咪蕾将)玩躲猫猫;他们且将友礼所有旧衣收藏整箱给盟盟,是故之后好些年,盟盟与她生活极不相称地穿着YSL、Burberry……的童装。
他们择一晚带我们到不远的舞滨的迪士尼乐园,买较便宜的星光券入园,那真是个好极了的时段,海风开始吹往陆地,晚风让人迷醉,那背景音乐和虽然假假的美国南方建筑立即把我带入我想象的《顽童历险记》中的世界。
唯一进园友礼便立即掏零用钱买了两个头箍,其上伸出一闪一亮的两触角,昆虫之属,友礼一蹦一跳领头走前不时回头对我们笑语“好快乐呀!”并弯下身对不擅表达感情至不苟言笑的盟征询同感:“内,开咩将。”
这是我第二次进迪士尼,我猜测开咩将喜欢去搭加勒比海海盗船和丛林奇航和星际大战。热门点的星际大战星光时刻仍然排好久,我教她认那排队时廊壁热场的C-3PO机器人,她一头大汗地问我:“为什么?C-3PO叔叔好啰嗦。”
十多年后,她反复看遍星际大战全六集,是星战达人。
但当时的盟盟似更喜欢山田家附近的林野,那高过人的玉米田、那隐身深林间橘朱色的小稻荷神社、那长满各色野花的田畔小径、路上刚下课欢叫着的皋月和同学和妹妹咩将、和林中深处最高的那株树树穴中酣睡的Totoro……我几乎以为宫崎骏的龙猫即取景此。
那些林野我也甚有感情,八五年和父母来的那回,我弄清了东京与父亲的老家——好些年,我才能将“父亲的老家”和“我的老家”分清并分开——同一纬度,我弄清了哪儿是北方,与父亲在等晚饭时的田间散步每朝北走一步就说“破纪录了吧”。那时的父亲还没到过比他老家北的地方,我更不用说。
唉,再好好老实回到一九九一年春的家族京都行吧。
老小一行抵达大阪的当晚,我们宿距道顿堀川不远心斋桥日航酒店后方的Hearton Hotel,我和唐诺都记忆犹新不久前真田广之和松坂庆子(是唐诺最喜欢的日本韩裔女星)的《道顿堀川》,与同代之人不同的(例如京都门外汉的舒国治舒哥),我对日本文学只浅尝(尽管我母亲是日译者),对日本电影毫无涉猎与兴趣(我们眷村附近的紫阳戏院在尚未禁日片的时代,只要一映日片,便形同遭抵制的只小猫两三只),我的日本经验是胡爷版的,有太多诠释主张、期望和投射……但底蕴上又有我两三岁时在外公家的日本童谣日本童话传说、冬日外公亲自掌炉的烤鱼味儿、舅舅阿姨幼时也穿过有樟木香沙沙质感的和服、木屐的冰冷坚硬、日式建筑的桧木墙和地板的香气、透过木棂窗落在榻榻米上寸寸移动的阳光和生活规律清严的外公每不知该如何喊醒赖床鬼如我便留声机开至最大声的贝多芬《田园》……
所以,真要说直面日本,我和盟盟唐诺的经验是同样同时展开的。
那时的道顿堀川尚未整顿,即便在爱干净的日本也不例外的如同许多城市的庶民繁华地是将之当做餐厅厨房的排放污水道。我们站在那松坂庆子找小狗因此与真田广之初遇之地不免失望,那晚下着冷雨,婴儿推车上的盟盟无论如何遮挡都已浑身湿透但也不喊冷,呆呆地仰看着那极符合好莱坞电影中凡拍亚洲城市必要出现的挤凑看板和霓虹灯市招的画面。
我猜盟盟和公公两只大小虎更喜欢回旅馆泡了热水澡后的串门子。
次晨,我们走在雨后春日的御堂筋,整条路是夹道尚未发芽的银杏树,这后来也成了唐诺只要路经关西必到大阪走它一段的巡旅路。从心斋桥往北走到难波神社,不肯入镜却肯为大人们拍照的盟盟,手稳稳地帮我们拍了一张家族合照,有她的外公外婆、爸妈、三三姨和丈丈。那时以为日后会年年如此,但竟成绝响,父亲再没来过日本,他把出岛配额都给了大陆探亲旅游,而三三姨在此趟旅程中怀孕了,次年生女符容,在女儿三岁时离婚另有所属。
樱花盛放如云涌的大阪城外,我们寻了一长木椅坐下野餐,吃食是稍早在一超市所购的生鲜,一家人除父亲全狂爱日本食物,父亲早预见此,随身带了好重一瓶行前自制的辣酱,除了吃热咸的拉面外,只要是“淡出鸟来”的日本食物先浇一匙辣酱再说。
盟盟跟我们讨了饭粒和三明治边角去喂鸽子。她两手平张开各停四五只鸽,肩上各一只,头顶还一只正扇收翅膀准备降落的鸽子,快乐到不行。那时,又以为年年会如此。
当晚,我们移往奈良,住已预订好的近铁奈良駅与西大寺之间的小站新大宫駅出站平交道不远的小旅店——那时的预订法是,翻阅指南和地图,而后请母亲以日语直接拨打电话——爸妈住的大间是标准日式有放棉被寝具柜的榻榻米间,当晚盟就学小叮当(唉好吧,哆啦A梦)睡在里头不肯离开,也不随我们夜游去。
次日温度降到极低,不时夹小雨,我赶忙帮盟盟在駅前不远的阿婆店买了一双几近膝的雨靴,脚暖了,冷不到哪儿去。但就像一般节省的爸妈,希望这靴明年还能穿地买大了,我们在西大寺匆匆上电车时,一手抱着巧克力夹心小熊饼干一手被拉着跑的盟,那大雨靴害她摔跌进车厢,一地饼干,我听到整车厢的乘客轻微的叹息声“啊啦啦……”,我们窘得蹲着一颗一颗地捡拾,正巧捡到西の京下车。
同样延挨着先到药师寺盘桓,亚斯伯格的盟盟一眼记下那东塔寺顶的露盘及其每一层的细节,以致几年后她依剪纸本剪纸剪到药师寺东塔时,竟可纠正那原作天人飞翔之相的“水烟”层(水烟原都呈火焰状,唯建筑物忌火,改称“水烟”)印刷或制图有误。
之前,我已试着把鉴真和尚的事迹讲给盟盟听,所以离了药师寺欲前往唐招提寺时,盟盟再三确认“为么鉴真爷爷好可怜想来日本眼睛瞎掉了?”,她一路跳针似问个十来次,大概是敏感于我们间的那肃穆气氛吧。
十二年前见的唐招提寺当然如故,但那时间序其实是错乱的,因为之前一年爸妈的探亲曾顺道去了扬州大明寺并敬拜过鉴真坐像,我和父亲在鉴真墓石前合影,虔诚的基督徒父亲对于同样奉献己身于信仰的鉴真毋宁感佩多过一切吧。
三三书坊的关门书且有谢鲜声译本的井上靖著《天平之甍》,谢前辈受日式教育,日文强过中文,所以三三版的《天平之甍》是父亲征得谢氏同意,求证母亲原文意、润饰校订过的。
大伙受我感染,尽管能看的全都看过了,流连徘徊在唐招提寺不去,正中午太阳好大,庭院的白石地映得人睁不开眼,竟有一张我们一排坐在东室礼堂长廊下瞌睡的照片。
出得唐招提寺,我们试着往前一站“尼辻”走,那穿过近铁橿原铁道后的地貌好奇特,尽管宽窄若产业道路的道旁不过是平常人家,长着肥葱的黑润土,台地似的天地穹苍,朔风野大,不远的田间有深泽围绕一浓郁树林的小岛丘,走近见告示牌才知是“垂仁天皇陵”,也才知为何会择此处栖葬。
这条唐招提寺至尼辻的路,也成了我们日后必走的,无论任何季节,毫无遮挡零度冻风的冬季或一无遮阴的盛夏,便也曾在一燠热的夏末,见远远金黄稻田间一丛野生状的肯定是无花果,爱偷摘野果的我怂恿同行的锦树,锦树忽然身手矫健地飞奔田埂前往摘了好些颗,打算带回给爱吃甜软烂食的妻子玉珠,嘿嘿我手上便有几张黄锦树偷摘无花果的连拍照。
再十年后来,我遥指事发地给同行的俊颖看,只见那原应是野生野长的无花果丛给罩了个好大的竹笼,不禁相视大笑。
从尼辻駅搭车往近铁奈良駅已午后,气温降至三四度,天黯欲雪,我边走边讲着当年和胡爷来时风大吹折百年松和天文掉钱包的事像白头宫女。
那一年的东大寺正为维修换寺顶瓦在募金,印象中,五千日币捐一方瓦,并可在其上写下祈愿求福语,父亲在游客挑选御守小物的乱杂人影中,静穆诚敬地题了什么字什么心愿,我没上前偷看,也没追问,只后来好些年的每次前往,总远远望着林间寺顶心中暗语:“我来啦。”
出得东大寺,盟盟为了鹿群终于肯下推车,立即没顶在个头比她高的索食的鹿群中,她仍力持公平地必要每一人(鹿)吃到一片鹿饼。后来也才发现她外套口袋不时吃吃用来御寒的巧克力糖也被鹿们扯出吃个精光了。
犹豫中(因为实在太冷了,老小御寒穿着明显不够),仍去了春日大社。
春日大社在一片幽黯深林处,参道两侧是有些年岁的石灯,而后那一抹橘朱闪在林间,如同所有神社,它的参拜中庭并无一物,但春日大社中庭中斜长着一株照眼就知有数百年龄的老树,特别地召唤出泛灵崇拜的味道。
之后我们往地图上只有几步,但其实是林间泥土小径的路往志贺直哉旧居走去。这一条穿越柳生街道,经新药师寺往高畑区的路(黄泥粉墙,依四时或寒梅或秋荻或新绿抑或枯枝覆雪),也成了我们一定必走的路。只后来某年因追那大雪,追至盆地边缘不大有人迹的白毫寺,寺前谦畏立着早被风吹雨打失了颜色的小小木牌,墨迹尽褪的依稀辨得四字“南都一望”。
母亲因那时在翻译志贺直哉的作品,遂拉父亲买了门票(旧居已成纪念馆)入内参观,我们其他人宁以门票钱换杯热咖啡,便在其对门一家有偌大庭园、洋馆建筑改成的咖啡店“茶论”等候。
那咖啡馆四处挂满以高畑左近为写生对象的素描和水彩画作,连柜台也售着一套套画作明信片……稍后才知道这咖啡馆是当年志贺嫌家屋小(真气人!)便择此招待会见友人。
这咖啡店的主人想必也是当年的第二代或三代了,其后数年,九六年,我们大军歇此,老板听闻我们是台湾地区来的,便眉开眼笑跃出恭贺我们刚选出李登辉,他是李粉,故能字正腔圆地说出其名,但我们同行之人面面相觑,大概都没投给彼时被不少日本人目为“台湾总督”的李氏。
那首度的造访这庭园咖啡,令人想待屋内座(外头已降至零度)又想去庭园的露天座(因太美了,临围墙几株高大的什么柏,其上结着鸡蛋大小的柏子,夏日想必也是野花繁茂),竟至大人们躲在温室般的室内喝咖啡赏画,参观完志贺旧居的父亲陪着盟盟玩赏园里植物,祖孙二人边擦鼻水边讨论着。
多年后,一次我们仨带了小盟盟六岁的表妹符容来,山羊走老路地快到志贺旧居时,我告诉她这样这样(婆婆翻译过这位爷爷作品)、那般那般(当年与尚未有她的她父母来此的那趟家族旅行),不久我听到走在后头念中学的盟盟对容表妹说:“你看,这就是我从小的噩梦,将来变成一个在××旧居收门票的老婆婆。”
当晚回旅馆,旅馆主人直抱歉当初订房有误,央我们迁至另一家与他们收费相同、在JR西大寺前一站的“菖蒲の池”的旅馆(多年后我才知后来结识的好友陈宜中在剑桥念书时所娶的日本同学娘家就在菖蒲の池的再前一站“学园前”),新旅馆在一干净到想叫人赤足走、说话都得巧声的站前小巷内,我们一行人住在一大间可睡个十人的榻榻米间,纸门拉开是木头长廊,长廊外是标准的日式庭院,还好受冻累乏一天下来,老小都没受寒感冒,大伙拿出白日里这买那买的新奇零嘴东倒西歪吃,是再也没有过的家族旅行场景。
次日移往京都。我依昭文堂版的旅游指南订的是站前七条上的“桑长旅馆”,收费一人三千五日币,小人免钱,室内朴素简单,一看就知是给一些高校生毕业旅行住宿用的。我们分住三间,好热闹的每晚拜托(使唤)盟盟去三三房借筷子、借指甲剪,有次吃泡面的筷子不够,盟盟见那筷子被借走的丈丈正用一支笔和一支耳挖子凑数吃面,也有丈丈借牙膏,拿成婆婆的外用筋骨痛软膏,害丈丈觉得此牌子牙膏为何爆辣如此。
见识过樱花季的短暂,又是冲着樱花季来的,安排起行程便煞费思量,因为天候太冷,京都的樱花尚都处在蓓蕾坚硬期,得迁就把赏樱点推迟在后,先去樱花较少的地点。
樱花较少?哪有这事,例如到岚山嵯峨野,阪急电铁“桂”至岚山的支线出站,夹道夹月台就是两排壮盛极的樱花(哇!哪一年一定要来看它盛放的景象),是故真有一年来了,看了,又会想它秋天叶子转黄转赤的美丽,看到了,又想看它黑枝覆雪像木刻版画的样子……以致年年来,季季来。
那是我第一次到岚山嵯峨野,由于住得近京都駅,自然择山阴本线至嵯峨岚山駅,一号出口即一条短短的主街,是我很喜欢的那种居民生活机能而非观光化的(在日本住过两个月小市镇日常生活的我,轻易可察觉此),我们先进了一家小咖啡馆“广濑”吃早餐,这咖啡馆如今还在,只跟我们一样,吧台煮虹吸咖啡的老板老了,女儿大了,周末生意旺时会来店帮忙。咖啡馆一共就五六张小桌和吧台几个座位,除我们外都是邻近的熟客,刚买完菜的家庭主妇、衣貌整齐的退休老夫妻、即将营业前来喘口气的小商家老板……他们与正煮咖啡的老板有一下没一下地聊天边不时偷看我们这些异地人,桌前椅上散置着报纸杂志,比谁家客厅都乱。
于是我再次确定生活机能比观光更吸引人,因少顷又将祖孙二人寄咖啡馆研究桌上花瓶中的小花或木纹或茶色碎冰糖,我妈去生活杂铺买围裙、染发剂、最滋润的脚跟霜;金牛座天衣在人家熟食铺买现炸的唐扬炸鸡、炸虾……当场边走边吃起来;我和唐诺去转角的和纸专卖店挑纸给爱折纸爱剪纸做美劳的盟盟。
从和纸店遥往天龙寺是一条窄小的乱乱街道,过此,我们先行到渡月桥桂川畔临“小督庵”这侧,行至龟山公园处歇歇,自动贩卖机买买喝的,多年后的一个隆冬,我们仨伫在竟然毫无一人连观光人力车也无踪的长岸上,逢此生最大的一场大雪,贩卖机的热咖啡三分钟即冷透,无法暖手无法喝了。
我依地图所示想找那片著名的竹林,却屡屡被天龙寺截断无法穿行,故此对天龙寺印象不佳,它仿佛水浒中绿林山贼喊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钱”,于是我打死也不愿付买路钱穿过它(是的,京都的寺庙再不像之前的可免费自由参拜而必须付费了),直至其后两年再来,同行侯子的日本翻译和制片小坂史子与天龙寺方熟稔,乃有一住持状的和尚陪我们免费进到它著名的方丈庭园并导览,和尚一边介绍庭园是如何借景云云,一边溢于言表地想把美丽俏皮但丝毫不解风情的小坂,之后送我们出寺,必要我们稍候,他取名刺给小坂,我们见他从一旁宾士车里拎出他的爱格纳公事包,原对各种宗教形式不一的持戒修行老有向往的我,因此对天龙寺的印象就更糟了。
而后一家老小竟翻过一片墓地才寻到那片竹林。穿出竹林,隔着一片田地便是落柿舍,那片正长着油菜花和白花萝卜的田地,与奈良新药师寺前的稻田,是我最爱的两块田地,我每向唐诺偷偷说:“要是哪天我乐透中了十亿,想把这两处买下来让它们永远如此不改变。”唐诺回答:“那大概要中个五次吧。”
多年来,只有我母亲和俊颖买过门票进落柿舍(因那舍实在陋小,从前门便可望穿后门,尽管门票史上最廉才一百五十日元),其他人则随我们去舍后与“去来墓”之间的小片杉林晃悠,那林间总童话地随季节不同长着小野花、野莓果、蕈菇,十分满足我读格林童话到旧俄小说到尤其D.H.劳伦斯对寒温带林子的那些描述,我在《古都》中曾偷渡过我个人的真实想望。“去来之墓在一片年纪至多八九十年的小杉林中,女儿常在林间摘采不知有毒没毒的菇和野莓,也常有不怕人的野斑鸠,女儿就更不肯走了。
“杉林前的田里有时长满了鹅黄色的油菜花,那种时候连田畔的桃花都开了;有时农人在焚草叶,焚草时落柿舍院里的柿子树通常叶已落尽,墨黑的枝干上星星点点悬着落日红的柿子,应该跟数百年前诗人芭蕉所见的景色无异吧……你每次都忍不住立誓,若你家附近也有那么一小片五十年不会改变的杉树林,那么女儿一辈子在其中终日厮混、不识字、不事生产……你都绝对支持。
“这会是一个非常严苛的心愿吗?”
当时的晃荡法是离了去来墓,朝北走到二尊院便右转往清凉寺,不似后来的从二尊院继续再朝北往爱宕古道、才是真正巡旅的起点。
我第一眼就爱上那厕身在民居中,但屋宇真是大器的清凉寺。清凉寺确如其貌的大器,长时间开放侧门与大门,不介意居民们只为了抄捷径匆匆穿过它境内甚至一眼也不看本堂遑论礼貌地前往合掌参拜片刻。
多年来,我始终带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喜欢着清凉寺,它简约大器,无论是山门或本堂或破旧的钟楼,很符合我对宗教的期待与想象,此外围绕着钟楼的一小片梅林,其下竟野草丛生,全不同于日本庭园的过于介入控制自然。对于所谓庭园美学,我始终不以大多数人认为的东方/和谐、西方/对抗的看法,我尤喜欢英式的野花家花共生怒长,胜于日式的哪怕是苔地也近乎每一丝苔藓都须得人允许才得存在生长,或有曰意式法式庭园的喜以明显人工才做得到的几何图形的园圃,但我倒以为除了人行路径和园圃是清楚自觉的人工介入,其余对植物的态度是野放的、包容的。
我喜欢清凉寺境内的野地状态如其寺名,我在小说《古都》中偷渡过这感情。“久了,你比较是感同其情,你常坐在简陋的木条凳上,任女儿放野小狗四下跑,来的时节若是梅雨刚过,古钟楼旁潦草的梅树林便可摘到熟透的黄梅,梅子在树上熟透时,向阳的那面会泛着很美的嫣红,但仍旧酸透了,你难却女儿盛情,吃得牙都倒了。
“是这样吧,在死之前,若还有一点点时间,还有一点点记忆,你还可以选择去哪里,就像很多人急着无论如何要离开医院而回到他熟悉之地通常是所谓的家,你,会选择这里吧,因为,因为唯有在你曾经留下点点滴滴生活痕迹的地方,所有与你有关的都在着,那不定它们就会一直一直那样在下去,那么你的即将不在的意义,不就被稀释掉了吗?
“你曾读过某人记忆他在死牢里的自传,他说,看到窗外如常的阳光,听到警卫在听收音机传出的熟悉小调,只要这些明天如常在着,他的死,就显不出来了。
“但为什么不是选择你出生、成长、生育子女并初老的城市?
“为什么不是你来自的城市?……你坐在木条凳上,冰得像坐在水里。
“告示木牌上写着,四月的第二个日曜日和第三个土曜日才有嵯峨大念佛狂言。
“大概,那个城市所有你曾熟悉、有记忆的东西都已先你而死了。”
当然真正带来凄凉感的大约是“秀赖首冢碑”吧。“这清凉寺如同它的名字一般不分四季都好萧条冷清,此外它本堂旁有一‘秀赖首冢碑’,当日火烧大阪城,丰臣秀赖在天守阁自尽,遗体失踪成谜,而今数十年前,附近女子学校兴建宿舍,挖到慎重包裹良好的人首,根据包巾上的家徽图样判断是秀赖首,便重新葬在清凉寺。”无论对日本战国史迷不迷知不知的人,读了碑文都难免有一种对历史沧桑的喟叹吧。
当然当时我绝不会知道二十二年后,婴儿推车、摘青梅的小女生会随剧组在此拍片,借的是本堂后方的阁道,拍节度使张震浴罢霸气任性地一路咚咚咚大步行过也不理正为他着衣的随侍女官们零乱杂沓地跟着……这是盟和天文为了显其个性所设计出来的一场戏。
当时的盟盟,出了清凉寺,被我们推车走过嵯峨小学,我羡慕极了那门口植着几株樱花的小小学校,和风形式的建筑未有高楼不挡心胸视野,我以为日日、年年随四时穿过这盛开如云霞、樱吹雪、新绿、秋叶、枯枝覆雪的樱树下上学放学,不需美学教育,亦会自有一种鉴赏美的能力吧(唯唐诺每每泼冷水“看看那些四条河原町的山姥妹吧”)。
十年后,我随口讲给同行的以军听,他当场耍宝地做个郑重握拳的表情:“勿忘嵯小!”仿佛我们是小学同学在彼此毕业纪念册上的留言。
至今我行经嵯小不远与丸太町交口的那栋很平常的小建物仍会在等红绿灯时望一眼,它的一楼曾是间UCC咖啡店,我们一行老小在那曾歇腿吃了三明治热咖啡,那年父亲六十五岁、母亲五十六,旅途中任宰任杀从不抱怨也不露倦容,我们那种每日出旅馆一走就十二小时的玩法,并不多人受得了(十年后,我未必和他们当年一样有自信把握做得到)。
温暖的咖啡馆中,我假装商量等会儿再去哪里,脱离了胡爷的京都,于它我成了无历史无记忆之人,任意游荡,看那大觉寺名字古怪(《大义觉迷录》?),便执意前往,我们走了条远路——后来知道,从清凉寺东侧拦腰出去、越公路、弯曲蜿蜒地行过一片杂有菜圃的野地(多年后看舒哥的《门外汉的京都》才知道是他最钟爱的景致),不多远就到大觉寺,也不会知道婴儿车上脸儿冻得富士苹果似的盟盟,二十二年后会在大觉寺拍戏一星期。
疲惫大军行军至大义迷觉寺时,寺已闭门,我们便只在那映着斜阳(只有此纬度才有那样斜长的光影)的羊皮卷色泥墙前拍照。
我已经记不起我们为了迁就父亲在京都的吃食(真不同于后来的恨不能自己有三张嘴十个胃),似乎每晚都在附近的王将吃饺子或另一家家庭小馆子吃五目面(当然,都加上父亲自制的辣酱),但也记得在河原町三条某二楼店吃过披萨,还有一家四条桥头先斗町入口不几步的二楼中国馆子,哇它的豉汁排骨饭可真好吃(那家餐馆像专为父亲开的,其后二年再来毫无踪影,都快叫人怀疑是否是幻觉了),但并非餐餐都可巧遇这样的美食,便当然有那种只为吃饱谈不上好吃的我都不敢看父亲的用餐神色。
多年后,我们自然地收集有一张父亲若来京都一定能吃一定喜欢的吃的地图(唐诺总说“这家老师一定喜欢”),一张很重要且愈益丰盛却再难实践的地图。
次日我们去人人来京都都会去的哲学之道。当时为省众人脚力体力便搭了巴士至平安神宫,大异于后来的A路B路。
A路是从“我们家”四条河原町的旅馆往八坂神社走,穿公园或(有同行人要买一泽帆布的话)东大路知恩院参道,总之就是走至知恩院,或前往拜观或只静观它的山门,而后循神宫道经青莲院至三条,此路口可右转绕行(舒哥喜爱的)蹴上,或北行至平安神宫的大鸟居脚下右转,或穿绕进前此二条路所构成之象限内的小巷人家间的北白川支渠走至南禅寺,再从南禅寺北上经永观堂至若王子神社,自此缘疏水道北至银阁寺,即所谓哲学之道。
B路是自八坂神社往南,穿圆山公园或从神社拦腰南出,走一段我钟爱的东大祖谷寺参道,而后宁宁道,往八坂塔行,循坡上,乃三年坂二年坂……
A路B路是我们与首来的同行友人必定的,但当日我们尚未开发并娴熟此路,且我们完全错过A路,我们在平安神宫大鸟居下车,巴士上的乘客一道下到近空,好叫人沮丧,再再提醒我们是观光客——我与很多人一样对此想不开,总想能逃开观光过客身份心态消费,喜欢用游荡、旅行描述自己,这该是很多人的心情吧(多年后,我的昔日老友如今是亿来亿去的名流富豪生活,明明是头等舱五星级旅馆和竞逐米其林三星大厨之行,其为文总要以“我旅行在……”为文首)——
老小观光客凭地图却遍寻南禅寺不遇,竟从冈崎中学穿白川通至永观堂直至若王子神社这哲学之道的南起点,与南禅寺错身而过。
我们在若王子神社前的樱树下草地边吃野餐边喂猫(没错那时已有猫聚落),我见已呈大军溃散状的老小,不忍再执拗回溯寻那南禅寺。
那时的哲学之道可真好,尽管值樱花季仍静静的午后只居民小孩在大丰神社前架高的小疏水圳捞小鱼小虾并无啥游人,不同于不过十年后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大春推着张容的婴儿车几无容身处,可怜张容对哲学之道赏樱的记忆是除了人腿还是人腿吧。
我们看花看水道里的鱼踪看附近人家、看异花异草……便在法然院前择一有着露天咖啡座的咖啡馆Atelier歇脚。多年后才知那咖啡馆女主人乃谷崎润一郎晚年的最后一个义女,而谷崎的墓就在其后不远的法然院——一次我跟从未去过京都的舞鹤聊起京都,不知从何讲到法然院,他随即半自言自语地说声“谷崎”,也这样我才知谷崎葬在法然院,舞鹤真的是谷崎粉,而非诸多喜将谷崎太宰挂口上为己增添阴郁美学和解放自己为废材的诸子——
十年后的歇息于此,大春闻此就认定了那在柜台后候着的迟暮美人一定就是谷崎义女,便前往探询,美人不回答,翻身往屋内走去,大春不死心,向另一名男生侍者询问打探,男侍或闻英文心慌或并不知谷崎是何方神圣,脸红窘着不答话。
这咖啡馆多年来都是我们习惯的歇脚处,只从二〇〇七年始,它换了店名,其他陈设甚至杯盘都如旧,那守墓半辈子(谷崎一九六五年过世)的迟暮美人是真正老了,或死了?或介于两者,倦躺在某处,像我每看必眼热的王家卫《一代宗师》章子怡所饰宫二临终之眼中盛年时的雪地练武:“我决定留在属于我的年月,因为那是我真正开心的时候。”
其实京都像哲学之道这样的樱花道并不稀少,但我仍喜欢四时来,窄窄一条路,不够我三心二意又想走左侧居民旁的小径看一家家的庭院、家庭式咖啡店、小手工艺店(此处远近有甚多照护不错的野良猫,附近商家因此有不少以此为主题的商品,陶杯碗、T恤、手袋、手帕、伞、糕点……在我看是最自然的文创产业),也想贴着圳边樱树下边被樱花搔头边低望那圳底水族至快眩晕了,也想静静沿着对岸人家的私有小土径偷窥他们院中的花草……直至银阁寺道底的银阁寺。
银阁寺,指南上的介绍如此:“慈照寺,又经常称为银阁寺,属于代表东山文化的临济宗相国寺派。寺院创立者为室町幕府第八代将军足利义政,开山祖师是梦窗疏石。
足利义政在寺内兴建了观音殿,被通称为‘银阁’,因此,寺院全体被称为‘银阁寺’,这一名称与同在京都的‘金阁寺’(正式名称为鹿苑寺)相呼应。
“一四九〇年(延德二年)二月,为供奉逝世的义政的化身菩提,东山殿被改为寺院,后作为相国寺的末寺,创立为慈照寺。
“日本战国时代末期,慈照寺作为相国寺的末寺,再次兴盛起来。
“一九五二年三月二十九日,慈照寺的庭园被日本政府指定为特别史迹和特别名胜。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十七日,慈照寺作为‘古都京都的文化财’的一部分,被列入世界遗产名录。”
但老样子的我与十八九岁时一样不耐欣赏道理太多解释过度的日式庭园,后来除了六月来是不进寺里的(因它后园有一株杨梅,六月里来可偷摘食),初来的友人入寺参观时,我和唐诺总像一名老导游似的守在它购票入口对面的商家门前的自动贩卖机买一支巨峰葡萄果汁的沙贝冰棒吃着……一支冰的时间,通常看到友人们小失望的表情讪讪然出园。
当日,想必是累毙了在白川通就搭巴士回桑长旅馆了,不似后来的到此,只是半日行程,接着我们会循北白川往一乘寺走,至曼殊院道右转到诗仙堂、曼殊院……但大多数时候是向鸭川方向走今出川通,通常到京都大学附近的“进进堂”会歇歇,像图书馆阅读室的原木大长桌长条凳,早期尚有师生们边喝咖啡边讨论,稍后还有读书的学生,近年则是直升机爸妈在等待应是前来取钱取物的孩子吧,差不多年岁的我们混迹其中既不以为然又难免自省自己可也相去不远?只我们仨劲走族,通常走到鸭川畔的川端通时,见有去大原的巴士便上车去大原的三千院、寂光院,和此二者间的田野晃荡。
也有就偃旗息鼓老实沿鸭川畔南向走回四条“我们家”的时候,也只有在这样静静沿鸭川走时,我会忍不住再告诉同行人一次,我们脚下的京阪线曾经是行走在河畔路面的,可以凭窗饱看鸭川畔的风貌,尤其傍晚上灯时分好像唐朝啊……愈发觉得自己是白头宫女在讲天宝遗事了。
(白头宫女那年三十三岁,现今我的友人除了盟盟、小熊、李琳,并无一人比这小的了。)
次日去清水寺。
那时为了节省老小体力,分坐两辆计程车到东大路与清水道交口,而后逐松原通上,不似后来的一定以步行(事实上,京都除大原、高雄、贵船鞍马、宇治,我们全都用步行),而且它是我们的黄金路线B路的终点呢。
这次没有胡爷和旅行团的催赶,我们可以充裕悠闲地逛那一家家陶器店,那年天衣夫妻租得苗栗台糖旧舍,租金低,有环绕大院可收容流浪狗,擅烹饪的她,打算此回好好买些碗盘食器回,此中唯一不爱逛店的大概是唐诺父女吧,但他二人极好料理,唐诺总推她婴孩车至巷内底民宅小庭院看花捡石头,唐诺对花与石头并无兴趣,就一旁一首一首歌唱予她听唱个两小时,这是我唯一庆幸嫁个生个亚斯伯格人的时刻。
也是这一年始,我们开始吃“生八ツ桥”,它是在地并不特殊的老店和菓子,掺了肉桂的糯米小方形柔皮像包馄饨般地对折成三角,其中一抹红豆馅或抹茶或黑胡麻或后期发展的巧克力、草莓……因到处可见贩售的店家都强调自己是“元祖”“总本家”“元店”等等,就如同我们一些老店大房二房或长子庶子分家后的强调自己才是正宗传人,我们勤于试吃想辨别哪一家才是真正家传。尚未鉴别出,就习惯吃它了,便总在到京都的第一天,一定去新京极大西京扇堂斜对面不远的一小爿店(是远方表弟开的吧?),买一盒巧克力的放在旅馆房间桌上配煎茶,盟说那家的最好吃(你看,还是有鉴别度的),一直到零七年才在东大路和丸太町交口熊野神社对街的“圣护院生八ツ桥总本店”买到不含馅的白饼皮,糯米食达人的盟盟说好吃极了。
这年的清水寺,拜观料要三百日元(以它这等级的庙宇来说大约都要六百日元),至今未调,大概是踞东山三十三峰之首,最多国内国外观光客参拜的老大哥庙宇为展示自己的大方不计较吧。
我至今仍不知清水寺本堂供的是何神佛,次次都很政客地逢庙必拜且诚心祈愿,从父母的健康到自己的健康到海盟的(到日本拜托反省一下二战罪行吧)。
这年开始,也才循路走三年坂二年坂,并喜欢在那三年坂转折下二年坂的坡上望望二年坂上竹久梦二曾寓居处,想象那丰子恺喜欢因此我也喜欢的竹久也常在这望望吧。
三年坂转二年坂的左手第二家即竹久梦二当年寓居京都处,它对门是一爿只容三四张小圆桌的小咖啡店“我乐苦多”,我偶与太多友伴来而又牧羊犬一样再也收拢不了四散的羊群时,便在这坐坐看人,或补补笔记,或发发呆看梦二寓居处。一〇年始,它改作贩卖梦二文创店,以他画作为主题地卖有手帕、扇子、手袋、信纸、杯子……我总买档案L夹,他那著名的以第二任妻子为模特儿抱只黑猫的“黑船屋”系列作品,L夹中搁置着我屡攻不克的长篇草稿,拿进拿出便稍不觉得那么沮丧。
梦二在京都的脚踪不只此,有一年去八坂神社正对四条的“祇园小石”吃黑糖寒天,那天生意好、人多满座,我们便第一次上二楼,坐定了才意外四墙挂满裱装精致的梦二小幅作品,是当年梦二用来抵积欠挂账的(他还吃了真多啊!尽管我从未在他的任何传记中看到他的嗜甜食)。
类此的经验尚有八九年秋在东京蹭侯子吃喝的那一回,一晚某企业二代宴客,之后的二次会他以私人轿车将我们载至(他亲自开车载侯子,我们则由他司机另驶一车)一静巷料亭,当时,至今都不知道是在哪儿,想必是会员制的会所。
我们才落座就惊骇说不出话,因有年岁的纸屏门上墨迹淋漓的照眼就是栋方志功的作品——在台湾尚未签智财条约前,我们出版社未购买任何版权地用过栋方志功好多画作哇!——我们实在太好奇,因有些不礼貌地向主人询问确认这是他的手迹?主人笑答是当年栋方志功寓旅此时,用以抵消积欠房钱所画的。
企业二代与友人风雅认真地每周某日在此作俳句,那晚侯子连我们也被迫当场交出这辈子首次并也唯一次的俳句,还得忍笑做欣赏吟哦彼此作品状。
但我和唐诺从头到尾心神不宁,看着那太熟悉的笔触近逼眼前,仿佛置身幻境。
逛完二年坂,我们临时起意决定去醍醐寺,看胡爷版的京都。唯老小在祇园的巴士站快像尾生的抱柱亡只等那尚在二年坂某店挑食器的天衣夫妻不到。等上了巴士,一路瞌睡至终站(那时尚未有地铁东西线),走大半公里路,寺已闭门,但也没关系,那株进门处、奥村土牛画中已永恒的醍醐寺垂樱正静静地盛放着,而且游人全已归去,我们意外地得以赏一幅画似的面它良久,并不知道后来再也没过这经验了。
再后来,每要帮同行人拍一张与垂樱的合照,难若比尔·布莱森写的在佛罗伦萨的维其奥老桥上掌握一秒钟一人的速度才能达成那镜头中只你一人的照片——这我可做证,九八年父亲过世后的夏天,我与小六生盟盟和母亲便曾在那闹哄哄的桥上,既要最短时间将相机交给不似贼人样子的过客央他帮忙,而后三人一秒钟闪合体、表情各异的一张合照(母亲天使笑,盟不言笑躲镜头,我仍一脸疑虑地在观察那拍照贼人),且照片内仍避不开的三五名急欲入镜神色殊异的游人——成了我百看不厌的一张照片,仿佛达·芬奇笔下那些大合照画中表情心思各异的脸。
离开京都的上午,我们去了巷口乌丸七条上的东本愿寺,虽然我们日日外出总一定可见到巷口它广袤的屋顶。
总是这样,离你最近的人或物或寺,总最不值一顾。
我喜欢极了东本愿寺,无论是否以观光客的心态都一定次次欣然前往。也许喜欢的是它的仍在被使用而非其他寺庙再好也已像博物馆里的文物被供在那里任欣赏和凭吊,不得碰触。
东本愿寺的本堂内广袤如其他我看过的中世纪教堂和清真寺,唯它铺满可跪可坐的榻榻米,即便同时有数十团体(通常是见学学生)参拜,你也一定找得到一角落静静坐下来想心事、祈愿、放空发傻、偷偷打量其他心灵破了洞的人们……有一年,同行的丁亚民阿丁亦在此静坐片刻,常接触鬼神的他说,没见过气场如此强的所在。
如今只要拿起手机谷歌一下,一定可以知道它拜的是何方神圣,但我继续保持着多年来我远远坐一角落仿佛有求于它又仿佛只是老友的平等。
大堂中心,总设有回应着近期发生的大灾难募金箱,阪神大地震、南亚海啸、三一一地震……乃至于有一年其上写着“台湾九二一震灾”,唐诺便清清嗓子故作郑重地说:“好吧,那我们就代表收下了。”
它两殿的宽广原木长廊不分四时总有学生在那或坐或倚地读书,我和唐诺每互望一眼,都知彼此在想若有一个夏日午后在这里北窗高卧可多好哇。
父亲也喜欢东本愿寺的大器朴素,虔诚基督徒的他,也在神案前静默盘腿趺坐良久,我清楚记得那幽黯堂内父亲有着微光的脸孔剪影,之后我并没问他是在祈愿或同为信仰者的礼貌或只是小说家的好观察。
作为脱开小说家身份时(可能吗?)的父亲,是个单纯正直近于天真好欺瞒蒙混的人,所以才有那么大的空间让女儿仨得以不背负任何期待不受压抑地各自成长一人一个样。
之后搭新干线去东京。父亲跟我一样搭任何交通工具一定不瞌睡,不眨眼地看窗外景致,无论一生只会来一次的地方(如车程一整个白天、博斯普鲁斯海峡至达达尼尔海峡间的色雷斯平原)或天天搭的捷运。
车过富士山下,父亲终于开口:“奇怪他们的土黑油成这样,为什么要去抢我们那种什么都辛苦的黄砂地。”父亲此行每走过田畔,总爱仔细打量田里的作物,每惊叹他们火山土的土地肥得冒油,农人撒了种几近啥事都不用做只等收成。
我于是暗暗决定父母秋天的那次探亲由我们仨陪。
1987年11月,台湾宣布开放大陆探亲,之前的同一年初,天文陪爸妈到香港会六姑,住教会经营较便宜的旅馆十天。长父亲九岁的姑姑由二表哥广平陪同(大表哥失明,无法照护姑姑,尽管他才是自小与小舅舅玩一淘的)。
他们姊弟俩三十八年没见,两人窝旅馆哪儿都不去,要把这三十八年事都说完。那期间,天文则与妈和表哥四处晃悠,天文长女一辈子,突然有一个长自己年纪一截的哥哥在旁,这哥哥办事特牢靠,凡事都静静观察思考细细分析并给高明诚恳之建议,对在台湾人丁不旺的我们家,确是一意外迟来的幸福与温暖。
此后两年,父亲年年回暌违了三十八年的老家,我们三姊妹有默契地轮流陪,第一年是独身自由的天文,第二次是尚没小孩的天衣夫妻,第三次,盟盟还太小,带不带去都费思量,便因循拖下来。
我对自己的可以去了而并不想去大陆暗暗觉得吃惊。我们宿迁老家的朱家堂哥们和喊我们姑姑姑奶的后辈都朴素正直腼腆,在南京的表哥们风趣热情,事事为我们着想……并没有那一两年听了太多的老兵返乡倾家荡产子孙不认或争夺压榨丁点财物的事,姑姑甚至明说,之前十年五个表哥陆续结婚时父亲关头上都已帮过忙了(两岸差距尚大的年代,连两袖清风的父亲一丁点的积蓄也当得大用),现都成家有工作,父亲每次带回去的任何大小红包,姑姑都要表哥记账并为父亲存下,日后万一回乡定居之用。
对亲人,尽管我们都做了世故的心理准备,但全不需要也不失望。事实上,我初次在老家见到朱家后代,那务农的、做黑手的、刚放学的……皆一脸雀斑、见人就脸红的腼腆神情哇好像在照镜子,我既吃惊也眼热原来自己并非石头蹦出来的(多年后,我结识一些幕前工作的美丽女性友人,她们总不放弃约我有空一起去美白电波或镭射除斑小维修吧,我半点不考虑地一定婉拒,因为两颊那雀斑保证着我此番来世上并非单独一个人的)。
父亲是幺儿,有两个哥哥八个姊姊,但爷爷并不因此宠溺他,因爷爷奶奶四十几岁生他时,友人亏爷爷一句“老爹爹疼幺子”,爷爷因此对父亲特别严厉,父亲说我遗传了爷爷的眼睛眼神,他只要遭看一眼便如同老鼠见猫也似,他曾向盟盟偷偷告状:“你妈那眼睛瞪起人像她爷爷一样特别叫人胆寒。”
身为幺儿的父亲,像天下所有离乡多年的人,在那探亲的头两年把包括大伯父二伯父的祖坟全给修好(在一片棉花田间),拼凑查访修订族谱,一一认清并记下家族树中的每一人包括刚出生待命名喊我姑奶喊他什么的末裔。他勤于一封封信鼓励每一个肯上进的后代,想念书的尤其女孩他一定帮忙学费,能写点东西的他帮忙誊稿润饰并代投稿若刊出有稿费他加倍赞助,有表哥们想趁改革开放后的经济起飞自行创业,他亦不保留地将几乎全数积蓄拿出……我们多少吃惊一直以为对亲情看得很开阔的父亲原来毕竟是凡人……但很快的我们就过了吃惊期,一来当时两岸经济差距尚大(种棉花的堂哥欣欣报喜该年的丰收获利恰是我们与友人聚餐的一顿饭花销),我们的少少积蓄在彼处堪用,所以无论出于感情或理性都叫人想帮帮他们;二,立足在深情款款的开阔超脱才是真正有意义有分量的,不然只是自私漠然的掩护吧。
被日本侵华毁其家园流离失学的父亲,一定对日本有着极复杂的感觉吧,我没问过他如何料理这国族情仇纠结,但或许,我猜,或许他长年地帮母亲过目译稿,早已晋身另一个超越眼下国界的文学共和国了吧。我记得饭桌上的随兴聊天里,他以同行身份表示过佩服的是安部公房、远藤周作和谷崎润一郎的《春琴抄》,尚在租录影带的时代,他也部部不错过地看山田洋次的寅次郎《男人真命苦》系列。
他被迫遭我们诱来日本,多少吃些淡不拉叽的日本食物,前次还是为了上胡爷爷的坟,此回呢?此回我们仍住东京大久保百人町(山口组大本营),但前一年来时终不耐民宿老板的爱抱怨,在小巷散步时发现临中央线大久保駅的小商务旅馆,价格合宜,又可开窗(后来侯子只要私下来东京一定宿此,为能打开窗子对着樱花树抽烟),这回便先预约了宿此,小小的旅馆被我们住掉三间,加上先几天已入住的侯子剧组又占掉几间,整栋像被包场似的闹哄哄好热闹。
那时旅店老板娘风华正盛,没有翻译时亦聪明解人意地顾客次次要求使命必达。她的美丽和眉间不去的忧愁照眼就看得出,侯子多年下来断续与她聊了不少(一个不懂中文一个不晓日语真不知他/她们怎的聊的),也曾想拍她的故事(《咖啡时光》里有她的影子吗?),终至零六年来时是她儿子看柜台,说她回九州老家过晚年不会再来了。
她儿子年不到三十活力正强,在二楼开了鸳鸯锅,想拉百人町愈来愈多的大陆人生意吧,他且勤跑大陆,娶了一四川女孩,所以我们再来时已不愁语言了,他仍保存其母传统只要一听是侯监督或他的staff订房,一定将正面大樱花的四〇一房腾空出,也必定从其母旧谊自动将我们房钱打折……所以我写稿的此刻,尚犹疑到底要不要招出其旅馆名,自私地担心若因此生意太好,我们日后来反而住不到啦。
我们在东京又待了一周,白日天文侯子忙电影《戏梦人生》筹备前期工作,只得其中二日我们全员出游,其一是四月十日的游御苑,这我们完全是循胡爷旧时路,樱花正满开,我们带路去的剧组早已入园呈鸟兽散,我们在那五十八·三公顷数百株樱树间凭记忆找到十一年前我们与胡爷合照的樱树下(那时两人一长一短袄,打两条辫子),天文对侯子补讲昔年事,我们对花对景并无喟叹,因有盟盟新人同行,她发现树干中的洞泌有树脂,便拉着公公采集那些琥珀,侯子制片组的达隆随兴地帮我们拍了家族合照,成绝响。
后来再来东京无论是不是樱花季节,我一定寻到这株树下,仿佛胡爷、父亲其实埋骨于此。
另一日我们去福生,清岩院墓园里既阳光普照又河风刺骨,一年前来过此的盟盟熟门熟路地拎着打满水的小木桶的的走前,墓碑丛中她轻易就停在胡爷墓前(她大字不识一枚,我再次惊讶亚斯伯格人的惊人记忆能力),她且不肯拍照,但愿意帮所有大人们拍了一张全员到齐的大合照。
出了清岩院,我们小巷穿梭不难就找到每天清早随胡爷去多摩川堤边的打拳路,尤其途中的神明神社,樱花盛开到遮天,我们木条椅上野餐,见单杠还在(胡爷总要叫我翻翻、倒吊),便前往试身手倒吊了半天,之后很久才发现放牛仔夹克胸口口袋的表一定那时掉在厚厚的花叶堆里了。
我们静静走在樱花盛开的长堤,我很安慰十一年前每早随胡爷走在此路上的心愿这就达成了。
这一天也还有一个新的小心愿待达成,之前先在福生駅前的西友百货二楼(后来成了无印良品的畅货中心)的Sanrio柜买了一张塑胶野餐布,在人潮渐散樱堤末端宫之下公园的一棵樱树下铺妥,盟盟立即坐定,小活佛似的庄严肃穆,以为小叮当里的那帮哥哥姊姊会凌空推任意门而出现吧。
之前盟嗜看谁人遗我们家的一本台湾盗印品质不佳的黑白版小叮当,唐诺耐烦地反复按图说故事到会背,也没想破例去书店买它个几本,便在时报出版公司上班得空时自己绘编新故事(够早的同人志吧),当时同办公室的好友陈栩桩便都喊唐诺叫小叮当爸爸。
有一集,是他们推了任意门进到一个樱花树下夜宴场景,樱树下闪闪而下似雪的落英缤纷……黑白的漫画我都觉得好美,便答应盟盟有朝一日我们也要去那一格漫画中。
天太冷,大人都站着,没一人愿意陪坐在那薄薄塑胶布的冰地上,只好心的唐诺陪坐下并重述那一集故事的你一句我一句对白不差不漏……我还记得一旁侯子对此场景又惊诧又笑的神情,不会想到二十年后这小孩会是他的编剧。
连我也不知道日后好些年我会执迷于此处,做个难与人言的小考据,以为小叮当有一集他们因去玉川捡拾棒球而误入河底之龙骑士王国……是在这里,这很重要,因为我觉得不远羽村的民居街道太像小叮当里他们的活动环境了,我们每晃荡行过那堆着大水泥涵管的隙地,总以为只要耐心等候,一定等得到那待会儿刚放学、直着嗓门哭叫、告状、吹牛、欢快奔来的大雄静香胖虎小夫。(玉川的发音与多摩川多一样呀!)
即便走到羽村(禅林寺所正对的那个山凹聚落),我再找不到小山家在哪儿了,更不用说那胡爷午后带我一人去裱字的工匠人家,我根本也不以为自己会找到如同那落英缤纷中误入桃花源的武陵人,那曾是云开月移、神光乍现让我窥得一眼的平行宇宙吧。
我的找寻小叮当,终至写在《漫游者》中的《银河铁道之夜》中,不少人以为那是游戏之作,只我自己知道那是如何的痴心妄想,妄想将时间喊停、星星太阳停在同样的位置,那时我们便可寻得地底源口并自由出入来时路。
那一年,因我们来人颇众,便不联络惊动日方友人,担心他们招待起来太破费了,因我可清楚记得之前一年我们仨和母亲来时他们是如何地便邀还家设酒作食、每一餐都在他们精选的餐厅料亭……但父亲也因此得到了解放了吧,不需面对丰盛的日本料理却无法下箸。我们住的新宿百人町,八九年后多了好多华人,观光客仍大多是台湾人,服务员工作人员那方则是大陆人,以致駅前一家我们为迁就父亲常去吃了好几顿五目面的小餐馆。某回与我们日语应答了好几天的女服务生兼忙柜台,她边打收银机边自言自语“奇怪了”,一问是大陆女学生打工,我们从此将父亲托孤给她,大解放地在百人町一条街上乱吃(那时有各色庶民吃食尚不是今天的朝鲜美食激战区)。
也去了明治神宫前的表参道。
我一直非常喜欢明治神宫到青山通之间这一段的表参道和其周边的一条条静巷。不知为何,我们很自然地走到青山通便折返没想继续,认识的友人中只王宣一和伊能静会强烈建议逛下一段有着PRADA和三宅一生和川久保玲旗舰店的表参道。
多年后,我们会在下午三点半到PRADA过去不远的Yoku Moku买刚出炉的可颂而后迅即找个街角吃;再后来,会走这一段,是为了去青山灵园,在那遮天的樱树林下找到个大正年间的老墓并一厢情愿以为那是三岛笔下松枝清显的墓,并和他的少年好友一样,觉得他根本不在那墓地之下。
我细细回忆,在脑里刻意放慢速度一格一格底片地搜寻,因为在写作的这一刻我清楚知道,这趟旅程结束,父亲将退场,永远退场,不会再出现在任何我的日本的舞台上了,于是我违规地放慢速度,让父亲借我的笔能否、能否多停留人间片刻。
父亲应该也很喜欢明治神宫吧,不知道,旅途上,我太骇了,意见多多,回忆多,评论多,是话都遭我说光了吗?父亲总笑笑不多话,唉何止是这趟旅程,一生都是这样的相处基调。
我们从来都不喜欢循原路出明治神宫,而从它右侧的杂树林穿出(此林亦可连通代代木公园),温带遮天的杂树林,我们享受着除我们无人迹地四下认植物、小虫(盟盟是大家的老师,公公是助教),这条小径从不见人影,便有森林高处的乌鸦们互传着警戒意味、腔口复杂的叫声,很难想象十分钟脚程外是繁华的表参道和竹下通。
父亲亦喜欢表参道,现今安藤忠雄那幢表参道Hills那时是“同润会青山”老公寓一排,有些已空、有些开着小小的时尚个性小店,相同的是都让常春藤攀覆其上,公寓阳台、一楼入口的花坛都植满四时亦野亦家的花。我们坐在老公寓前仰望那夹道而去参天的百年榉木林,喝着唐诺哪里买来的热咖啡,是记忆中一家人少有的悠闲时光。
再走到涩谷时,我觉得他们已疲倦了,对万事万物好奇唯独商店商品例外的父亲,滔滔人海,满街俱是明明原长得美却打扮得很丑很一致的一〇九妹(八〇年代后期的涩谷一〇九大楼前、众咩盛妆约见地标,如古时候的西门町如九〇年代末至今的信义华纳威秀区),格外叫人顿生倦意,这样的时候,我不免庆幸胡爷爷没活到现在不须见此(胡爷是吧?),他连见到我买星星小孩或Hello Kitty这些大量生产的塑胶制品便频皱眉苦笑不以为然……他见到“现代败坏若此”,一定很灰心吧。
看完昔日我们看能乐的观世能乐堂,我们托天衣夫妻陪父母回旅馆。后来天衣说两老一上电车就立即睡沉了,尤其我这走路和看风景教练不在,他们更就放胆不须看窗景地盹去了。
我和唐诺盟盟去六本木,黑夜白日判若二地的六本木,我们推婴儿车上坡下坡再也找不到那不过两年前川喜多有一晚请我们二次会去的小酒馆了,那次在座的尚有长得好俊帅的《悲情城市》配乐作曲人立川直树,而川喜多已心梗猝逝,天文他们特飞日参加她的告别式,并随家属陪待火化捡骨,至亲好友一人以箸挟一块骨殖交给礼仪师置放入瓮中,天文后来将此场景写入《荒人手记》中了。
那些年的日本治安还非常好,我们把盟放在一个小神社与一只大公猫玩耍(这张照片后来收在《猎人们》中),我们则在不多远的小咖啡馆里喝杯热咖啡,除了麦当劳的外卖咖啡,这是我在日本喝过史上最便宜的只要一百元的咖啡,简直令人怀疑他们在赈饥放粮了。
多年后,方向感超佳的我们再找不到这小神社和便宜咖啡馆,猜想是夷平了后建的六本木中城址吧。
次日我们去神保町,除了基于工作身份觉得总该来来外,我们喜欢大学附近特有的气氛和生态(餐馆个个好吃又大碗)和海报。这里的明治大学、百人町不远的早稻田大学,乃至京都大学,三十年来不变的墨汁淋漓,形式比内容要耸动地“归还北方四岛”——以致九五年前后我们的大统领仇中友日至极时,唐诺每笑说海报上该加一句“以及南方一岛”吧——真是个太平无事,或曰公民的反思和批判力道缺缺的社会呀。
那一年母亲刚帮时报出版公司译完出版井上靖的《孔子》(厚厚一本译完,开始有了飞蚊症的职业病),便御茶の水下车先去参拜孔子像,凭记忆(因后来再没去过),它在铁道下与堀川所夹之隙地,过圣桥拾级而下就是,干净冷清但并不觉凄凉荒废。
神保町的旧书街胡爷亦曾带我们来过,不晃荡,下电车直奔一家专卖书墨字帖的老店,挑完纸笔,依我们个性字体各选了帖,我的是二玄社之汉碑《西狭颂》,此后我日日临过两三年,一丝也没改善我的丑字,也半点没能安定下急躁浮夸之心。
总是这样,每来神保町之前,总气定神闲或信誓旦旦只看不买,又不缺什么更何况是日文看屁啊……总就会找到理由这本那本挖宝失控到不知天黯。母亲基于工作所需没话说,她搬了好多辞书(谷歌史前史),我们找到了图鉴(贝壳、鲸豚、爬虫、蕈类、人体……)便连这些书带盟托孤给父亲,老小在“古濑户咖啡”里研读图鉴一天,并保管各路人马不时拎回的书。
古濑户咖啡里几面大墙皆绘满看就知不是工匠而是创作的画作,写作的此刻,我忍住不谷歌它的可能作者,事实上,在写这本书时,我严禁自己翻找当时的日记和旅途笔记,更不动用谷歌,妄想考验……不,想野放自己的记忆,说吧。
记忆中,盟盟最喜欢晚上回旅馆的时光(似乎每一个旅途中的小孩都如此),她可挨家挨户侵门踏户地去公公婆婆房间、三三(天衣)丈丈房间、主人(天文)房、她二十年后的老板侯子房。
她最喜欢去三三房间,一去就爬到床头窗台上,窗外是一株盛放的樱,她央三三把窗打开,一大丛樱花连枝带露就蹦入房内,盟敛掌做蹄齐悬胸前变身成某种草食兽,一口一口地吃起樱花,吃得连原先阻止她的大人也不禁加入尝尝那樱花的味道,嗯,类似梅子核咂了两三小时后的那味儿。
离开东京时总挑傍晚以后的航班,既可将行李寄存上野京成线车站的付费寄物柜,而后逛逛上野公园,再两手空空好汉一条地去逛站前的阿メ横买干贝、油渍鲑鱼卵、新鲜芥末浅腌章鱼丁、海胆卵酱……(尚可带生鲜过海关的年代),这些有的我至今仍吃不来的东西而狂爱这味的是唐诺父女。
唐诺祖父年轻时抛妻弃子赴日念书、工作、再娶,再也没回过宜兰,乃至他在日本的墓只隐约知道大约地点却从没家人认真打听遑论扫墓祭拜。唐诺与我去胡爷坟上少说十来次,但从没去过自己祖父处,这听在好将民族大义挂满口如李黎类的大约又要开骂了。
唐诺比我略谙日语,因自小他父母每要讲些不让小孩们知道的秘语皆操日语,久了,其实反倒都学会了,他们且如我外公外婆的日本友人同学不少,往返酬答的赠礼中唐诺自小独钟一种厚瓶装、上书“珍味云丹”的海胆卵酱,凡有此物家里一定留给他。大学办三三时众男生宿书库楼上榻榻米通铺,吃我妈的眷村大锅饭,唐诺每拿出寄存冰箱的云丹并邀大家共食,我记得从没人愿意一试甚至还有做出掩鼻走避状的以为那是至腥至膻之物才不愿当逐臭之夫咧。
多年后,只有两三岁的盟盟肯吃或该说嗜吃,而且一吃就至今戒不掉这云丹,也因此,我清楚觉得饮食爱好是会遗传的而非全是后天的生活形塑。盟盟遗传了两家的能吃、好吃、懂吃,我们也乐于供应她,她三四年级时有次吃得高兴告诉我和主人大文姨:“将来我一定会像弘一法师,前半生繁华,后半生只好出家了。”我和天文闻言交换一眼,不知八岁的她以为的繁华是什么,出家又是什么。
(难怪以军都喊她贝勒爷。)
上野公园的樱花祭永远是无日无夜的,即便非假日的午后,也已不少商社新进人员负责先来樱树下占位子,铺妥好几席大的野餐布,整箱整箱的啤酒堆叠,名店或百货公司的餐盒和下酒菜、卡拉OK机……女生们尚穿着上班的套装窄裙高跟鞋,我真好奇这样如何能席地坐一晚。
我们顺着樱花大道一摊一摊地打量过去,并无法像前一晚来逛过的侯子,据他同行之人说他应邀吃了好几摊、喝了好几摊,他真是天文《巫言》中的那即溶颗粒老板,我的确没见过有任何一人像他一样无障碍地可立即溶入各色人种的当下无间然。这恰正是我的罩门死角。
我向父亲边走边说当日胡爷走到这儿时说的什么话,他无非老要我们揣想当年章太炎康有为孙文鲁迅……同样走在这风日这樱花闪闪而下之时之处在想些什么。
我们无法揣想,因对出现在历史教科书中寥寥几行以致果然无滋无趣的康梁章太炎,且随考完试便删除早都忘光了。胡爷对我们的失学再再吃惊,要我们回去重头好好读章太炎的所有找得到的著作。
胡爷很骇异并担心我们的不近旧学且毫无历史感,以致像只有当下没有过去未来的动物们吧(这担心没想到近年我每在读新人文学奖时也再再感受到)。父亲是五四、三〇年代遗绪的文艺爱国青年,亦不近旧学,此番因为年纪到了?因为信任胡爷?重新小学生似的经史子集补读起,如此当真补修学分的尚有唐诺,他在服兵役和之后未进职场的几年,把胡爷留下未带走的二十五史和胡爷开过的书单全读完(包括经济学和物理学)并临帖打棋谱至今。
而父亲这一场真是如天文在纪念父亲走后一年所写文章所言:“人们记得父亲的《铁浆》、《狼》、《破晓时分》时期,那是一次创作高峰。六〇年代中间他开始转变,至七〇年代初写出来《冶金者》、《现在几点钟》,他悄悄攀抵另一次高峰。但若不是去年底重读,我根本忘记到了不知道的程度,不知父亲曾经那样敏锐和犀利。似乎八〇年代以后,父亲与其作为小说创作者,他选择了去做一名供养人。
“敦煌壁画里一列列擎花持宝的供养人,妙目天然。父亲供养‘三三’,供养胡兰成的讲学,供养自个儿念兹在兹的福音中国化,供养他认为创作能量已经超过他了的两个小说同业兼女儿。”
回程依旧循胡爷带我们的走法,搭京成线直达成田机场的Skyliner,车行平稳迅捷,只有这样的时候,那始终“始见轮船之奇、沧海之阔,自是有慕西学之心、穷天地之想”的父亲是打心底佩服日本的学中国、学西方的到位。
车过佐仓不停,上次和父亲来山田家已是六年前的事了,当时老家时间空间上都远得很,只能遥遥以在同一纬度上聊慰。
飞机起飞,父亲,从我的日本记忆和舞台中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