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四年,六月
京都
同行人:天文、盟盟、侯孝贤、焦雄屏、詹宏志、王宣一、詹朴
“致日出国”。
是因为这篇演讲,我们才有此京都之行的。
一九九四年,距日本桓武天皇七九四年迁都平安京,正一千两百年。便有“平安建都1200年纪念协会”从年头至年尾活动办个没完,六月的重头戏是世界七贤人会议,包括英国前首相希斯、诺贝尔物理奖得主杨振宁……和侯子,他们除了领世界七贤荣耀外,各自发表一场自行命题的演讲……也算是殊荣吧,侯子却笑笑以“闲人会议”带过。
这场闲人演讲酬劳一百万日币,侯子觉得是不义之财,便要我们这伙平日厮混的一道去玩一道花掉。
遂有宏志一家和老焦的同行,确实他们是那些年我们唯一交往的朋友。
所谓那些年,大致是我三十岁至四十之时,正是我写《我记得……》《想我眷村的兄弟们》《古都》,被王德威目为相较之前作品的断裂期,其实那所谓的断裂,如发丝样的裂纹早十年就开始啦。
乡土文学论战时,念大一的我们因办三三曾在参加的大小演讲座谈场合与以建筑系为主的乡土派学生直接冲突,左翼主张的那部分我较不服气,例如他们开口闭口直接指控我们是国民党资本主义的帮凶走狗以及美国帝国主义之买办——那,他们念的建筑,将来的工作不是寄托在企业总部、富豪私人豪邸或政府公共建筑吗?(别跟我提吴永毅,多年来不就一个他!)——而说我们是帝国主义买办的人不几年后都是在跨国建筑事务所工作、高级西装拎名牌提箱、每周往返飞于纽约华府之间,再十年后赶台湾泡沫经济回岛自行开业、常时出现在各种建筑装潢设计时尚杂志上展示他的事务所和家居和三宅一生穿着之美照……
但对于另一块抨击我们外省二代=外省人=国民党或国民党帮凶=既得利益统治阶级……的说法便让我困惑且委屈,尽管我们(包括较核心的三三友人)没一个入过国民党——这在六七十年代并不是件理所当然的事,起码我知道的从陈水扁到刘克襄都做不到——我得承认他们说法中的某些等号是存在的,好比我们对近现代史中的国民党存有感情和命运共同是不疑有他的,这在目睹甚至身受其恶行恶政将之视为恶魔党的人眼中,我们的不察不作为可视同为帮凶吧,更别说在论战中只肯站在文学立场而不能不愿“以假的歌唱出真实的心声”“以文学的语言说出政治主张”……简直不识时务到极点(我第一次感受到政治正确对文学创作的强大压力),但我终归在他们眼中清楚看到那真实且巨大的愤怒,尽管心不甘情不愿(我自小看过的父辈们,如何都与既得利益、帮凶半点扯不上关系),尽管我们或是不知者,但就像那则米兰·昆德拉引希腊悲剧俄狄浦斯之典故,俄狄浦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杀父娶母,导致天降灾祸人民遭殃,他在得知真相后,决定刺瞎自己双眼,自我放逐而去。
尽管我和我的族裔或是不知者(如同早知情如李昂和林双不所言,他们要到七〇年代末才敢开始以此为题写出说出来,那遑论其他无此经历的人要知道什么?从何知道?),我们从此展开各自的刺瞎双眼自我放逐之旅,补修台湾学分。
于是少年友人觉得我变得好陌生,读者亦觉那浪漫可爱的小虾变脸了……新朋友我一个也不想认识交往,“我不理人人不理我,于是我甚自在”(跟我一样孤僻的好友钟晓阳之名言),那十年,我只留着耳聪目明的友人一二,但如此的自闭隐于市对创作好吗?面对类此的好奇或质问,我大都以此回答:“有一两个耳聪目明的朋友就够了。”
宏志和老焦就是那十年我认为如此的朋友,至今,我仍深觉幸运看过处过他们最好的时候。
与宏志第一面是我们打算出老焦的影评书意欲找他写序,宏志只大我两岁(我们同一天生日,曾未有中断地一起过过二十年的生日),是当时的文化英雄意见领袖,我喜欢他的别有洞见不流俗和知识渊博,他约我和唐诺在明星咖啡馆见,后来我知他极喜欢并满足与崇拜他的年轻人单独喝咖啡,或炫技或勉励,十足亲民作风地做之君做之师。至于当时我们互留给对方啥印象,我已不复记忆。
之后八六年底的新电影运动,参与众人都推不在场且难找的宏志写宣言,并责成唐诺负责盯到他稿。于是好多夜晚,唐诺(有几回也有老焦伴随)在他们金山南路家的楼下堵他,宏志那时父亲重病在台中,他不时和宣一抱新生儿阿朴南下探视陪病,行踪确实难遇,但多年后也清楚知宏志与我都有双鱼座软弱不拂逆人善意的心软因此只好逃、躲、拖的毛病。
终于某次宏志明确约了时间在家见,并欢迎我们带大婴孩盟盟一起去。当时的盟盟不满周岁,她对婴儿床里才两三个月大的阿朴殊无感觉,不知那是此后十来年的唯一友伴。宣一对友人一径大方温暖,很令我想到盛年时我父母的对待友人和后辈的方式。大约他们也只打算生一个孩子,与我们一样都愿意独生孩子成长时有玩伴,很自然就发展成每周末,更不用说年节假日都在他们家混。
那时他们已搬到师大图书馆校区后金华小公园角的老公寓一楼,后院与隔邻宣一妈妈的公家宿舍的院子相连,阿朴盟盟常跑去跟长得真像赵耀东的王婆婆学手工女红、随宣一姊姊王阿姨做点家事摘摘菜揉捏面团、跟王舅舅学着照料鱼缸里的鱼……夏天的时候,宣一在日照充足的前院放了塑料充气的小浴池,两小便脱得光光隆里咚地边戏水泡浴边继续合编他们进行了半辈子的长篇故事。大人们则在大窗里边喝谁人刚拿来献宝的真正蓝山咖啡佐以谁刚从巴黎带来的马卡红,聊书、聊电影,比谁最牙尖嘴利地月旦一时英雄豪杰……
宏志那时尚未从商仍勤读,家里四面书墙,我们谈到哪儿便翻找到哪儿,没有宏志不知道的,没有他没看法的,因此常时他家像个诊所,病人川流不息,有那正犹疑要跟谁合作的杨德昌来讨主意,正要开拍《推手》但怕被中影骗的李安来问问该如何留神与之周旋谈判,远流宏志的老属下来请益如何开一书系如何行销,新的一场版权官司该如何打,报社内部高层人事斗争要如何选边,乃至苏拾平陈雨航带着筹划中的“麦田出版”来请宏志担任社长,每两年便候鸟一样翩然而至的刘大任张北海,和那天神一样降临的阿城……
我还记得光影中、宏志认真又且云淡风轻地谈妥事情,而后饭桌上吃宣一快手快脚大手笔的家宴,小孩跑一地(有一回还多了尚在海德堡的龙应台带了安德烈小兄弟俩,他们玩阿朴玩具终日到不肯走,三请四催后,龙对兄弟俩嚷嚷并作势往外走“好啦好啦,这家店要打烊啰”),真《教父》里柯里昂家庭生活之场景。
“这家店”的女主人宣一是女中豪杰,自己友人甚夥,但对但凡是宏志的友人都一律接待,但她并不做哀怨小女人,她手脚极快,几不觉她困在厨房,因我们的聪明刻薄鬼大赛她也从没缺席。
我不谙厨房事,也缺乏好奇热情,但偶尔也会在宣一开放式厨房旁的大餐桌立立,看有什么需要帮忙。常时前厅不时哄笑一团,她巨蟹我双鱼地静静互视一笑,回到各自其实有些腼腆羞怯的本性,便你说说阿朴我聊聊盟盟在家中在幼稚园的最近新鲜事(盟与阿朴念同一家蒙特梭利幼稚园),讲讲各自的老父老母……那正对后院的后窗口静静挂着鸭跖草,透着光翠生生的,时间透过光影踮着脚走,我从来没有过纯女生的朋友(现所谓的闺蜜?),不多的时光,却记忆深刻。尤其有一年,宏志唐诺随侯子天文老焦去鹿特丹影展柏林影展、英国晃悠了一个月,我和宣一便各携一小兽天天在一起,盟喊她王宣一马麻,阿朴喊我海盟马麻,后来我想办法将之写在《初夏荷花时期的爱情》中的“女人”那一段。“你整理着羊毛,告诉一起做活的女伴你看到的那只鹰、那群蚁,你们的话总也聊不完,与时俱进,既重复又不重复,宝宝长牙,谁大肚子了,谁的女儿初潮,谁停经,谁吃得少少因此一定病了,谁的男人从蜥蜴从马陆学来的交欢姿势易于怀孕,也令人心荡神驰良久良久。
“日复一日这些全都发生在彼此眼下,无须也无法逃遁藏私,你们一起看着小孩小羊小鸡长大,因此不须没脑伤和气地争夺,因为是源源不断可预期的;你们一起照养彼此宝宝,你们一起织成一块毯子,你们一起捏制土盘土碗,一起采撷布里提果子酿造并等待成酒,冬日无法出洞的日子,可予闷得发狂如掉进陷阱困兽般的男人共饮。”
好多个出游的周末,宣一开车,唐诺坐她旁边讲笑话提神,我和宏志后座,一人抱一个玩了一天累垮了因此好重的小兽,窗外时光流逝,不善想象未来的我,以为日后人生大抵如此走到尽头吧。
所以之前一年的九三年我们两家曾一道结伴去日本东北玩,宏志排行程,去的是十八年后三一一地震海啸的重灾区,一晚预定的夜宿地在距松岛还有一段路的野蒜海岸,我们在仙台住了并玩了一日后便搭(末班?)客运前往,本就少乘客的车上一路下得只剩我们之外的两名高校女生,她们与我们同一站下车,连盏路灯也没有的公路上我们只好赶紧向她们问了一声我们的民宿该往前或往回走,因目光所及的野地里真是半点人烟也没。两名或许是小狐仙化身的女生指了指方向大笑而去(这几乎是日本路人甲乙丙每听闻英语问路的反应,从小泉八云那时代至今)。
深秋的近午夜的海岸,防风林的松涛与其外的海潮声分不出来,它们结合成一种大地的呼吸声,既恐怖又安慰人心。
那海王子民宿的老板的脸孔我至今还记得好清楚(不知他可有逃过大劫?还在人世?),原先并不太小的民宿那晚只住了我们两家人,老板一人和厨下的女中狐仙招待我们足矣。是故有这样一个场景,宽敞且整面窗临海的榻榻米广间我们满意极了,两小孩已抢着在棉被间里当小叮当并宣称当晚要像它一样睡其中……大人们则已宽衣东倒西歪,正告退的老板忽又回身正经地问我们一句话,那时都不会日语的我们瞬即交换一眼,我对宣一说:“可能在问我们明早几点吃早餐?”学过简单会话并能完整说出数字的宣一就明确地朗声回答:“八。”我还清楚记得那老板闻言后的惊讶状并再确认一次的表情:“八?! ”八点起床有什么好吃惊的?这回我们齐声点头重复:“八!”不久后,老板敲门来,陆续送上八床厚棉被。
四名大人里,我和宏志都内向神经质、怕说错做错惹人目光,唐诺是能不理人就以不理人为上,就剩开朗肯冒险犯难的宣一每被我们陷害。
不只此。
次日晨,我们离开海王子,肩行李步行去松岛。那真是一条爱走路的我记忆中数一数二的路程,空气冷冽满是松香和海潮味,海水与公路平得轻轻地拍打在脚边,目光所及右边是海,左首是温带针叶林(那株三一一海啸后仅存的“希望之松”那时候便在其中吧),林间隙地长满野花和野莓果……喜欢植物的我和盟盟目光痴恋着那一景一物一花一树舍不得走完它。
后来到一处可俯看整个松岛海湾的岗丘上小歇,盟随即发现四下正结实累累中的“一位叶”,它外形酷似罗汉松,只高大许多,可能是紫杉之属,它正成熟的小果子极美,一颗颗咖啡果大小介于覆盆莓红和蓝莓紫上了雾光的色系,肉嘟嘟的果肉下方怪异精巧的有一四方形小缺口,可清楚看到并摸到种子。阿朴随盟盟摘了许多,后才知曾在餐厅洗手时宣一问他们果果可吃吗,两小孩点头,好奇的宣一尝了一颗,并说只可惜种子黏滑滑的好难吐,盟盟才补充说明一位叶的种子有剧氰毒喔……我们三人差点毒杀了宣一。
我还记得在松岛吃中饭时宏志还犹豫要不要临时起意去气仙沼,那十八年后遭三一一地震海啸几近被焚城之地。
结果我们仍依原定计划回仙台,宿一夜,次日去白石过夜,去藏王。
上藏王的公路因赏枫者众而堵塞,原订半小时的车程走了三四个小时仍距目的甚远,终于唐诺想抽烟,我和盟想走路,居然央得谨守规矩的客运司机许可下车走路先。
那真是一段怪异极了的路,因藏王连峰仍处于活火山群,所以地貌极为荒凉,唯向阳处仍生着会随四时变色的植物,我们这一路饱看并爱上那秋天的所有黄叶,以为那叶从鹅黄银杏金到油彩黄的丰富层次要比单纯傻傻的红叶耐看多了。
公路得翻过隘口,主峰近两千公尺,若避不看身畔的车龙,会以为走到世界尽头了,因为近零度却大太阳的空气、一径的黄褐地以及那亿年来都没黯淡磨损的蔚蓝天空……沿路不少车窗摇下向我们招呼喊加油,大概不知为何我们会健行至此,后来我们的客运总算跟上停我们身边并开了车门,我们上车时,车上陌不相识的乘客皆笑颜招呼:“おかえり回来啦。”
宏志预定的下车点又只有我们,步行一段路至火山口湖,太阳更大,风至零下了吧,像到了一个别的星球异境。
我们搭滑雪场的单人吊椅下山。滑雪季还早,那些自动循环不已在山谷间的无人吊椅真像是好莱坞拍核战后的场景。我们不敢让小孩单独一人坐吊椅,便宏志抱阿朴,我抱盟盟(唐诺抱盟盟肯定超重了),把握那一秒也不停的自动吊椅抱妥好大只的盟盟瞬间一屁股坐稳上去好惊险呀,而后从脚下数公尺长满灌木丛的山谷凌空而过。
在藏王熊野岳的山腰民宿住了一晚后,便直奔其实是这次的终点山形,并会合正在参加山形影展的焦雄屏老焦。
台湾人那些年所知的山形是连续剧《阿信》的故事场景。于一九八九年创办每两年一届的山形影展,市政府主催,至今仍维持着创办初衷的关键字,纪录片/独立制片/亚洲。我们已听第一届便受邀参加的侯子说了好些年有关山形影展的盛事,例如市民们为了两年一度的影展,无论阿公阿嬷都勤于学英文,为能与届时候鸟一样来访的影人们沟通(这在我们才到的第一天晚上就见识到,当晚我们与已待了好几天山形的老焦约在街角小咖啡馆,咖啡馆老板和大学生打工模样的服务生都热心地向我们介绍山形和此年参展的纪录片,端看来客的兴趣在哪儿)。
那几年我们像阿朴盟盟真要好,片刻也不愿分离,白日老焦忙她的影展活动,晚上我们常时在彼此谁的房间延续着在台北好多夜晚说不完新的旧的笑话刻薄话都不厌倦,也常时将近时各自认识的新人知道的新事必要宏志点评一番,好似我们现下正火的宝物鉴定的电视节目,必要宏志鉴价才放心。宏志确是那时我们三五好友中的意见领袖,且看他说一名当时方返台的年轻文化英雄“扮猪八戒不用化妆”。宏志那时瘦削,唐诺体胖,他言简意赅描述常走在一起的他两人“行尸走肉”。
白日我们四下晃荡,该去的山寺去了,一般观光客不会去的河边煮芋大会也去了(据说附近农民会在里芋收成季节于河畔合煮大锅野菜里芋谁都可来分食)。前往的路上,小朋友走得乏了,便边走边讲《所罗门王的指环》的一些片段,两小孩张大着眼、额头微汗、频频想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的神态仿佛昨日。
山形影展结束后,我们会了老焦去五色沼,夜宿里磐梯国民休闲村,晚饭后便去附近散步,没多会儿就轻易置身在不见旅馆不见人家也没有路灯光害的野地,多年不见的银河和众星宿当头不远极了,星象狂的唐诺父女一一指认着(没想到它们还在着)。唐诺幼时在宜兰乡间见过它们,盟盟则只熟读图鉴书里的,而今一切真实逼在眼前一颗也不少,大小二人呆立好久说不出半句话。
第二天我们去五色沼,这片山林间星散的二三十个大小湖沼是当年磐梯火山爆发时将一个大湖阻断而成,每一个湖沼又因矿物质不同而呈不同颜色,例如血似的赤沼肯定是硫磺铁,其余顾名思义的琉璃沼,碧绿蓝紫间有的深泥沼……
我们走在并没什么游人的斑斓炫彩林子中,宏志一手牵一小孩走前,其他人都暗笑不敢打断(乖僻的盟,好些年了除了只认侯子伯伯、焦阿姨、王宣一马麻,是半点不认人地包括宏志),这好景曾维持两年,以至于有阵子宏志执迷并已付诸计划想去加拉巴哥群岛,并极力游说我们一家同行,而我和唐诺觉得就算我们倾家荡产也支付不起旅费地遂绝口不应,宏志最终退让至说:“那你们谢海盟借给我一起去吧。”大概看中盟盟像那大航海时期那些上船陪船长聊天实则做个人探险研究的如达尔文吧。
最终,我们在毘沙门沼划船,宏志率先载叮叮咚咚忽而探身摸水忽而“你看这虫子”的两小孩,唐诺载老是大动作笑得小船晃动不已的老焦,我和宣一静静地划船,忧愁地看着他们,我们一行没穿救生衣,沼深四十七公尺,而我们中只宣一会游泳,宣一说:“其实我若没戴泳帽没穿泳衣也不会游吔。”哇咧哩——
所以有九四年六月的这趟京都行吧。
其实出发前很忐忑的,只因机票旅馆订妥后,父亲检查了一下近日出现的血尿,证实是膀胱癌并预定六月六日动手术。当时我们对膀胱癌一点也不熟(哪种癌熟啊?),听医生说明病况和处置时都吓傻了。医生说病因大致不出吸烟、染发、印刷工人……父亲烟龄长不奇怪,他近些年每阅过报后便剪一些重大新闻和CoCo的政治漫画给上海亦喜画政治漫画的他侄子,待积到一定数量就寄去,他翻报剪报时油墨过手多得也近乎是名印刷工人了。
医生告以癌病灶尚浅层,内视镜手术后以化学药物灌浸数次即可。父亲了解病情后便要我们照原定计划去玩,但唐诺坚留下以备支应人力则个。
出发前两天,时报通知天文的《荒人手记》获首届百万小说大奖——我还记得天文放下电话说了句“得奖了”遂不约而同与闻声霍然起身丢下手中美劳的盟盟赛跑似的跑上二楼,留一屋子其他想问个仔细的人,后来才知她们是去天文房里为之前许了愿点了左睛的达摩像、补点上右睛以示还愿——顾名思义,奖金有一百万,够她继续当专业作家好几年,但也成了这一路上我们想好好敲她一顿的理由。
这是我第一次六月上旬来京都,从此上瘾它梅雨方结束后的新绿与凉爽,和樱花季与金秋难以取舍拣择,幸亏每年都公平地有四时。
来前订妥的旅馆在近四条乌丸的高仓通与佛光寺通口不远,是一家日式民宿,榻榻米通铺、中庭造景、浴厕在长廊尽头,便和老焦像回到女生宿舍般地并肩在槽状的洗手台刷牙。盟盟则一早去中庭碰了一株长满红果的植物引发过敏,她先暴打无数喷嚏、眼肿脸肿、呼吸发咻咻哮声,先我们还以为是躲棉被间睡遭尘螨引发,尚不知该如何中(后来我有过敏气喘,才知那严重性),盟倒已渐平息。
两天后,为图交通更便利(那时尚未开始除了宇治大原鞍马寺都用步行的时候),搬到也是之前挑定的四条河原町的商务旅馆,是之后再没住过别处的“我们家”——我决定了,不写出这旅馆名,免得日后我们自己订不到,因为它实在太方便又价格合理——我们常晚上在高岛屋百货公司打烊前到它超市买降价生鱼片和鮨寿司,只需走一分钟地下连通道就可回至旅馆,往大阪梅田的阪急电铁终点站就在旅馆楼底,京阪电铁在三分钟脚程外,所有联络市内近郊的公车都分布在目光所及处,又且楼下左首的四条河原町路口是竞选时期的兵家必争之地,多年来,我们窗内默默(好似狙击手)俯瞰那竞选车上各党各路人马选知事选议员地高喊着与其高亢语气并不相称的内容(看惯了台湾的动不动谈“国族统独”的那些年,什么相较起来全都是鸡毛蒜皮得可以),行色匆匆的通勤上班族和高校生和逛街妇人……比我们还漠然。
我们住的这家商业旅馆散步到四条大桥只要三分钟(只要没被这家那家激战旗舰店给吸引伫足的话),到祇园也只要八九分钟(若没闻香停脚排队买丹波屋的烤蘸酱油丸子的话),侯子的日文翻译小坂(后来升为日本制片)来旅馆会我们并热心带路。小坂有日本人少见的心形脸,但五官是能乐面具天女的直鼻、平直俏皮的单眼皮,只她神情顽皮灵动多了,又加上得随时帮忙开口没一句正经的我们适切口译,那专注认真的神情特别引人。她的奇特身世侯子一直想拍,说了十年最后终在《咖啡时光》中抹掉了其戏剧性地呈现。
小坂马上吃惊我们住的旅馆是她高中同学家开的,那真太巧太好啦,因为此后十多年至换主为止,我们只要订房时由小坂出面代订皆可打九折。
小坂不知我们来过京都没(其实我始终不知宏志,宏志也不知我们之前去过京都没),问我们晚饭前想去哪儿走走,我们说“祇园吧”,因总觉我们只能观光客似的色痨痨地等看出游的艺伎,例如前次来,便和父亲老小坐在花见小路交四条路口的柯罗拉多咖啡假装喝咖啡实则看窗外艺伎地不得其门而入。
要到多年后才知确实不得其门而入,例如我后来的好友爱知大学的黄英哲和《古都》日译者清水贤一郎都每每告知我来京时一定要通知他们,以便找人带我们去祇园料亭看看。但我从未通知过他们,一来怕麻烦他们并害他们破费,二,要去不会自己去呀!
他们只得直说,一定得要熟人带路而非有钱就进得那些有时看来真是寂然如水的小店。是这样的,此去不远的高台寺是丰臣秀吉正室北政所宁宁夫人于王朝覆灭后余年的隐居出家处,当时随侍的女官婢女们不似曹操的女眷只能制履贩履,她们为生计下得山来在此,将宫中所习得的舞艺、茶道、花道、女红等等教传或自身卖艺于此维生,以致祇园不同于其他的花街,多了贵族气息,至今仍如此,顾客上门,她们只当是大名来朝,一切依礼招待侍候,尽欢时,若店家送上一张账单,那一整晚的你做大名我扮女官的演出全都破功啦,便殷殷施礼送出门时也绝口不提钱字,终至三五个月后,才含蓄、婉转、似不经意地将账单寄至大名的上班会社……听至此,自然我等初听闻的人一定会急急追问,那不怕这些顾客就此跑了不认账了吗?!答者说,所以一定要熟人带路呀,跑得了大名跑不掉熟人。
真是好在意形式、美学,好奇特的民族呀。
难怪我认识的朋友中,只侯子一人被招待进过那花见小路口的第一家“一力”(小坂说那一力二字原是汉字万的简写,久了渐写成二字且忘其原意),并听说当大名一晚十万日币起跳,尽管如此,我仍每走至此都忍不住偷偷上前揭其布帘偷窥,“一力长年垂着布帘,隔着庭园可以见到空旷无人无摆设无声响的玄关广间,仿佛正待演出的舞台。”
但似乎小坂比我们更不得其门而入,那时的小坂是很激进的左翼和环保实践者,她必用随身的环保餐具,穿着极不社会化,起码并不衬她的工作,一身学生制服样式质料的黑长裤旧衣,学生黑皮鞋(如此穿着的人,我尚看过钟晓阳和长大后念政大却仍穿北一女黑制服长裤的盟盟)。
小坂精神奕奕地走过我们知道的祇园,未停步,走过八坂神社前、圆山公园一角,至知恩院大山门前回首说:“哪,知恩院到了。”把我们“祇园”听成“知恩院”的连音啦,我们相视大笑。
侯子被大会安排住国际会馆,白日忙活动,晚上亦有晚宴,只偶尔偷空出来会我们。
我们白日的行程皆由宏志安排。第一天去东福寺,谣传中杨贵妃偷渡东瀛仙山后葬身在此的,它是临济宗大本山,也是日本最大最老的伽蓝,但当然人人都是为了它境内通往后庭园的通天桥而来的。
通天桥,不过十来公尺长的木制廊桥,两侧是植满枫的森森庭园,不是赏枫季故只我们一行,我们各自凭栏看那新绿发发呆,我心中暗暗记挂即将手术的父亲,两小孩无忧无虑蹲在一角赏蚂蚁,不会知道十九年后女小孩会在此借拍节度使府阁道的戏。
之后宏志手持地图走在鸟羽街道上前往下一个点,那鸟羽老街是平安京城南城门(罗生门)的连外道路,如今迫迂难行,划给行人走的不出五十公分宽不容并行,谁叫它本来就不提供给大队人马行走,只供近处欧几桑欧巴桑来买买日常什物和食物用(我最喜欢看那日常庶民店,像偷闯进人家生活,宣一亦是,左右张望着那些小小的野菜店、肉铺鱼铺……)。近中午太阳好强,共游海外影展多次的天文陪着老焦走最后,我一千零一夜继续大半年前在山形讲的《所罗门王的指环》以安抚已一头大汗的二小,宏志尽管远远走前(是旅行中永恒的身影),我们无法追上问他此去是要寻搭车駅站或去哪儿,直至大军濒临溃散,宏志止步回首对我一笑:“天心我们走到了。”我将“走到”听成“走倒”走反向了,大骇,原来宏志原是想走到京阪“鸟羽街道”駅搭一站到“稻荷大社”,没想到竟径至稻荷了。
我们在过奈良JR线平交道不远临鸟羽街道的那家因我不识平假名故至今不识其名的烧烤店吃鳗饭,从不敢吃鳗饭的我被门前永远烤着刷上酱油的鱼香给吸引下海,从此只吃这家鳗饭。它较一般鳗饭专门店要野趣便宜多,当时一份上鳗丼一四五〇日币至今年(2013)才调涨两百元,店内且张贴了道歉启事,因气候暖化鳗鱼减产以致不得已调涨云云……
用完这餐,要去稻荷大社啦。
我们穿过鸟羽街道,就是那条曾经和胡爷住一整星期早出晚归的参道了,尽管它正式的参道应该是JR奈良线“稻荷”駅出来的正前方。我偷看天文一眼,见她深吸口大气,因为距离上次与胡爷来已十五年了(我中间来过,记忆遭更新并稀释了许多),这短短的参道两旁的小摊都卖着狐狸主题的商品如煎饼、充气玩偶、陶杯瓷摆设,两小孩已一路将狐狸即兴地你一句我一口编进他们合著的长篇故事中了(谁叫他俩紫微斗数皆是命坐巨门)。
神社当然一点也没变,我忍不住遥指了那“参集殿”说十五年前我和天文曾在这住过一星期,宏志立即掉头他去,仿佛没听见,这后来几天又发生过一次,我们在岚山嵯峨野晃悠到清凉寺门,我唯恐会错过地说那里有一个秀赖首冢喔,同行人听了都趋前看碑,只宏志一人远远绕开。喜欢做之君做之师的宏志(他也确实一直做得极称职),并无法忍受徒、臣知道他不知道的,尽管可能只是毫不重要的事。
我们和宏志一场,从不问彼此过去,我是但凡遇到打心底喜欢甚至崇拜的人就万分紧张,觉得自己微不足道到不值一说包括过往,但过往真那样坏事做尽不值一提吗?这真大异于我与朋友之相处,总找机会说说听听彼此尚不认识但已共同活在这星球上的点滴过往。
和宏志宣一一家的际遇,真像那黄霑所写我喜爱的歌词,
我心的爱,是否你心的梦,
可否借一条桥让我们相通,
在这借来的桥中,
明天的我,明天的你,
能不能像今天再相拥——
仿佛是一段借来的时光,不知彼此过往(价值观、信念、人生态度、生活形态……),到得面对轰轰然而来的现实后,差异立判,终成两个世界的人。但写作的此刻,我仍深深庆幸看过宏志最用功、最善心诚实,宣一最温暖宽容,阿朴一头大汗跑来仰脸喊我海盟马麻……的那些年。
好吧,稻荷大社,这十五年前我们与胡爷住一星期却从来没去爬过的后山,这回终于宏志带领去了(我记得胡爷那时曾说,后山是商人们所献得上万座鸟居成拱廊状,单调粗鲁没什么好看)。确实一般寺庙多有信徒献石灯、石柱、罗汉石刻像或酒……稻荷大社则是其后稻荷山上沿山路而上数万座已快连结成遮阴拱廊的朱色鸟居。
一开始我们还有耐心一一端详铭书其上的捐献者名和年代,大正昭和年代的多是老店和企业集团,但从昭和后期始也大量有家族所献,真正入山口的告示板图解说明大巡山小巡山(至山腰)一次各需五至三小时,我们至一水塘张望一会儿便下山,后来才知那等于才刚跨进大门,堂奥还远着呢,但也要到再数年后和非易阿丁来,才下定决心走了一趟小巡山,只因路径上有座“腰神不动明王”,我们其中有腰腿筋骨毛病的顺便去祈福则个。看来随着我们年岁渐长毛病益多,大巡山是永不可能了。
下山后,我们依约穿过社后的杂树林子往“深草”去,拜访宣一在京都龙谷大学念了几年书的旧日同事好友姚巧梅。
巧梅租房在一小幢半朽的民居里,屋角地板塌陷,可窥见屋底杂草。巧梅拿出一透明玻璃瓶内装浸有一只斑斓生猛蜈蚣的油液示我们,我们以为是保存良好的标本,她说放心待会儿万一谁被蜈蚣咬了可涂抹此油无碍,哇生活得如此惊险!
六月的午后,巧梅端出备好的一杯杯玻璃杯的冰绿抹茶,茶已冰镇透,未加糖,像井里刚打上来带着青苔苦味的井水(我小时候可喝多了),之后,之前,再没喝过那样好喝令人怀想不已的好味道。
后来再来京都,即便常从稻荷走经深草至墨染(唉,纯为了那名字地走),从没妄想过再寻旧时路地去找巧梅家。当日已像聊斋狐仙的居处,想必不会再在着了,幸亏几年后读到姚巧梅所写的书《京都八年》,不然会以为那一场是大伙儿齐做的白日梦。
那日下午我们决定投奔去侯子住的国际会馆,会馆在宝ケ池,幸亏这里是初来,我们沿湖走一圈,有一角沼泽状区正菖蒲满开,我和天文互望望,因为有些花有些记忆是被胡爷烙了印的。
我们一挂又累又臭汗地找到侯子的总统级套房时,他正房内有几名国际友人和媒体在访谈,好在有客厅有起居有卧室可躲,我们遂把两小孩扔去泡浴。
晚上大伙干干净净地随侯子参加大型酒会,哇好吃极了的日洋混合一口三明治和甜点,我们顾着吃,也没少看会场中日方和日本人对侯子的敬重和喜爱,他在日本受大师级的待遇好些年了,但如当年我初见他时一样,一点不在意这些电影创作之外的身外事物。多年来,我深知道这多么不容易多么罕见。
那时地铁乌丸线尚未延伸到国际会馆,我们错过了末班巴士,只得分乘两辆计程车回四条河原町的旅馆,记得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车资近乎天价。
次日侯子丢开所有事与我们玩一天。先去哲学之道,也才知那美极了的樱花是会结樱桃的(如同某些你知道的美女神仙,你简直无法想象甚至惊骇她会生孩子当妈),尽管樱桃仅只介于豌豆和弹珠大小,熟透了的黑紫樱桃,苦甜苦甜的,性好偷摘野果的我和侯子各认准一株樱树吃将起来并频频相互推荐“这棵树甜、这棵树甜”,并好奇为何日本人都不理这些伸手就可及的樱桃而在超市买那贵死人的山形樱桃(我曾见一名老外女大生对着一盒仅一层大约6×10颗排列整齐标价一万日币的山形樱桃崩溃大呼“Oh my God! ”)。
我们摘食时,熟透的樱桃也哒哒落地,那掉砸在黄土地上的樱桃溅得侯子白布鞋后来再洗不掉了。
也有我们吃着时,有日本年轻女生游客路过发出恍然大悟声“原来这可以吃的……”,遂也加入摘吃起来,不久,哲学之道上的游人都在摘吃樱桃,真不知这是好事坏事,可以确定的是,起码明早清洁工可少清理一些烂果子吧。
之后进银阁寺,果然再努力配合仍略失望,但也因此发现它的后庭园的一株杨梅在这季节会结实累累且伸手可及,所以此后有友人同行来时,我和唐诺都在门口夏日吃冰砂棒冬日喝咖啡地等他们,只除了六月来,一定入园摘杨梅。
我心中有一张京都的季节果子(旬果)地图,季节×地点,野莓果、夏柑、枇杷、无花果、猕猴桃、山楂果、金橘……野林地、田畔、路边观景盆栽、人家院里长出墙外的……例如冬天入境,心中那地图便星罗棋布地闪着金橘色的灯——那受冻了的金橘,吃起来像原汁冰砂好吃极了!——这些,慢慢再说。
第三次去二条城,宏志带路,只得假装没来过。但偷偷告诉侯子那防刺客暗杀的长廊、那躲藏着扈驾的刀小幸密室……通往本丸庭园洞门旁的那一口钟,我们按往例要盟盟与之合照,她已与钟同高了,也是最后一张穿裙子照——盟盟是个出柜的女同,此后她除了必须穿制服裙装,再没穿过裙子——
也是这一年,山田女儿方礼给盟的几箱衣服都小得不能穿了,幸亏此时及时发现有一家童装连锁店“爱的世界”,长年新旧并陈一些过季但好看缤纷不减又纯棉舒适的打三折童装,我迟发的母性帮盟买了一堆,这才享受打扮女儿的乐趣,不会想到此后不久她再不肯穿裙子(后来念北一女,必须裙装给她无限的痛苦),只留了两三件中性的格子图样衬衫直穿到念政大还穿,因此引发同辈同学思古幽情(幼时没穿过也看过)。
盟盟时老成(说自己日后会像弘一法师)时幼稚不堪,例如离开二条城时她和阿朴一起看中焦阿姨正喝着的一瓶矿泉水空瓶,就像很多没生养小孩的人不知此事体严重,焦阿姨饮尽说了一句:“好,给你们一起玩。”便交给较年幼的阿朴,有子女的双方大人立即补上一句:“每人轮流十分钟喔。”但大人不会为他们精密计时,便终有那始终还没摸到瓶子一次的亚斯伯格小孩忍不住大哭起来。
通常我们做大人的都不介入这些既无对错可言又无涉公平正义的争执。但擅处理盟盟这执拗的唐诺此行不在,我拉着放声大哭的盟盟到路边道理讲完了,也失去耐性,这时已历经等车、搭车、五条坂下车,正巧宏志带我们走了一条平行清水坂的上坡路(我始终没问是走错或刻意走一条人迹较稀之径),是清水与大谷庙后山坡的老墓园。六月正午的阳光下,我们边拾级上边读那些碑文,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大孩子在二战侵华时期死在长沙、武汉、徐州……简直不知该用什么心情看待此,我低斥哭茫了的盟“再哭吵醒鬼鬼晚上会跟我们回旅馆喔”。我后半生随时想起随时真懊悔曾以此吓唬捷径来面对处理,但其他大人已纷纷走避此僵局(多年来,我只看过每天送孩子上学、只肯搭且错失某型某款车型地铁而在月台放声大哭的董启章父子稍近乎我那窘境),那瓶儿至今也不曾轮流至她手,直到哭至清水寺脚下的小凉水亭(至今我仍爱极了那一到六月时随处可见的正方布旗蓝底或红或白上书“冰”字的店招,完全符合我想象的水浒场景),我进店找到了个一模一样的瓶子给她方休。
那年,她已八岁,执拗起来像文明未凿的两岁小孩。
那晚,鬼鬼没随我们回旅馆,盟盟边看电视边不松手那瓶子地忽然回头对我说:“我好想大胡子妖怪。”那怪即不常刮胡子的唐诺,我回说那秋天再约拔一道来吧。
在京都,第一次心中萌生这句子:我在圣马可广场,看到天使飞翔的特技,摩尔人跳舞,但没有你,亲爱的,我孤独难耐。
这个“你”,包括今天正动手术的父亲,和盟盟的大胡子妖怪吧。
次日去岚山,因小坂同游故,我们进得了昔日觉得无所不在占山为王的天龙寺,而且是由自我介绍是住持大弟子的和尚导览。他一路对自家寺庙庭园山水全无兴趣,只频频对小坂调笑,偏我们的小坂亦是二愣子一名,大师兄只好更放胆到任谁都看出来啦。我们虽都知道日本出家人可以娶妻生子,但见他稍后自双B轿车里从爱格纳包中取出名刺给小坂,仍骇异他们入世之深。
此行倒顺利地走全了竹林,而后是我热爱的那一方落柿舍前的田野,与上次来看到的田畔雾似的樱花和田里金黄的油菜花不同的,六月里,正逢两期的作物间之翻土时节,黑沃沃的土与附近人家的炼瓦屋顶相衬着,好看极了的木刻版画。天文和老焦都喜看手工小物,便环绕田周的小铺就看不完,我只在面对落柿舍右首边一家只卖大大小小柿子形色的土铃店买了土铃。土铃质地是寻常的泥砖瓦土烧成,其中置一铃铛,摇起来咣鎯鎯地闷响。一般寺庙神社常售有以该年生肖为造型的土铃,我便有两个土铃都是胡爷先后给的,说:“给天心小姐放在桌上,写不出稿时摇一摇就茅塞顿开。”后来我来这落柿舍土铃店一定来买它几个,除了总有人可送,家里案上窗台原摆着的总有这只那只猫将之又打破了。
也是这一回才发觉二尊院出来往北走的转弯处、道旁野地里长着杨梅大小的野草莓,我和盟盟大肆采食,宣一母子骇异极了。
接着就是清凉寺的秀赖首冢事件了。宏志不同于众人地趋看而远远绕离这碑,我看着他好强的身影,第一次强烈感觉任何德性都不好推到极致至风格化,即便原是美德的也经不得。我原喜欢好强的人远远胜过习惯示弱的,但在好强至极的宏志身上终有缺失,例如朋友间爱讲的笑话一则(是宣一讲出来的喔),曾经在八〇年代末台美贸易谈判之后被迫开放火鸡进口的年代,侯子一友人进口了一整货柜的火鸡睪丸,忘了卖得很好或是滞销,总之那图像太爆笑了,每讲到此便只好以“择九”代之,所以一回我们又青少年肛门期大作地择九长择九短个不停,错过此源头话题的宣一在一旁偷问宏志这好笑的择九是谁,宏志拉拉宣一衣袖制止她发问地低声回她:“回家查字典!”
不容别人有一点比自己强比自己多见闻的宏志,人生里一定会漏失掉很多比“字典里查不到择九”或轻或重的什么吧。
那一晚,早应允让我们敲一大餐《荒人手记》的天文请客,宏志精选了南座与大和大路间的高档鳗饭店“松乃”,但我还是喜欢稻荷大社参道口那家价钱只三分之一的野趣鳗饭的滋味。
天文的《荒人手记》前后花了三年时间写成,写的是前半生事,处于那最忙(大多是电影的讨论剧本、随剧组跟现场、上片受访、出国影展……)的那几年,她要求自己在外头锣鼓喧天中每日静下心在她不到三坪的卧房兼书房持续地写,我且有幸在她完稿后做第一个手稿读者(因父亲克漏字看太慢了),帮着在数个书名中挑了《荒人手记》,以避开日后势必会有的小说散文边际不清的争议。《荒人手记》中有诸多我叹服之处,早不说文字炼金术云云(这我从十五岁就知我们两人的天差地别),我们自幼至今共处一屋,须臾不曾分离过,读交集很大的书,与同一对父母相处,过同一温度的生活,而她入眼和记得的如此多,相较我捞捕现实的网络是如此之粗疏……这都是我不为人知的叹服处,于公于私,我都觉得《荒人手记》的获奖真乃实至名归。
次日去奈良,我们走在奈良公园的松林间,最热爱鹿并喂鹿的是盟盟和老焦。盟瞬间就能认出包围她的几只鹿,为求公平地吃过的不再给,幼鹿老鹿则一人可多吃一片鹿饼——老样子的见它们如此疯狂嗜吃这一旁“奈良爱鹿协会”小摊所贩售的鹿仙贝,总暗自纳罕这、好吃吗?盟和阿朴抢着回答:“不好吃!”唉他们试吃过的尚有海鸥饼、锦鲤丸……——老焦则狮子座狮王一样训诫着簇拥于前的鹿们:“你要斯文点。”“大个子让让小的吧。”“欸你不是吃过了?”“摸个角的吃一片。”……
我偷看天文。她凝神着四周景物,距上次与胡爷来,十五年了,我们不说来过,只两人偷偷一起捡拾着回忆当年掉钱包、胡爷和冈野,多少无法想象胡爷不在后的这些年是这般的光景。
或许我们用的是同一本旅游指南,又或所有指南内容原本就大同小异,宏志带路走在林中的同一条路,春日大社、杂树林、穿柳生街道,从不空院和新药师寺夹巷走过(噢,原来这季节黄泥墙里探出头的是新绿的杨柳和银杏),走过新药师寺前望一眼(南都一望?)那片绿秧田,田畔不分季节都会有已成了野花的科斯摩斯和蒲公英。
指南人指南书寻到志贺直哉旧居,我赶忙指指“茶论”café歇一下吧,咖啡狂宏志没拒绝。盟盟熟门熟路跑进庭园内找当日她和公公在零度气温下玩赏的庭园卵石,这季节家花野花可多了,每一张庭园露天桌位都可面对不同的花木美景,都叫人想坐。
这是没有胡爷记忆的地方(欸怎么这句子好生熟悉),但还不错,我和天文互望一眼,微笑笑。也是这一回,我发现他们的餐具、咖啡杯用的是意大利的TATU,工笔似图鉴的图案,狂野丰丽,如盛小饼干的碗,吃完见底是秋日洒落林间小径上的各式乔木落叶,此后展开每来日本必找寻TATU之旅,它未在任何百货公司的名瓷食器层设柜,也未单独设店,只偶尔在一些喜欢自己跨品牌挑瓷器贩卖的独立店里撞见,但其实最终我只找到我想要的落叶图案的大海碗。大海碗置窗台,其中放满多年来各地随兴捡回的怪石头,定期换干净水,加上一小茶匙的离胺酸,因为猫们特爱这碗石头汤,至于离胺酸,可预防上呼吸道的病毒感染。此后除了微底洗清石头们和碗时须净空,再难见它的那美丽落叶图案了。
指南人带我们走一段行道树是乌桕的柳生街道,后来因太热了就右转进奈良公园林子内的缓丘,这条路除了后来某年和锦树继文走过就再没来过,因都走稍南些平行柳生街道的奈良旧町格子街。
次日原想去比叡山,说想去是因为两小孩才到八濑游园地搭缆车上山的站体下方的溪流(是高野川源头吧?)下水玩就不肯上岸了,我和宣一两母兽也不管衣着鞋袜亦踩踏进及大腿的溪床水中聊天守着,于是天文随侯子宏志照原计划搭缆车上山看延历寺(老焦这日先走,去山西老家约齐了众儿孙为八十几岁的老父祝寿)。
那延历寺我第一眼在照片上看它那大器极了的根本中堂的屋顶就好想有朝一日能亲睹它。大概无论知不知其历史的都会跟我一样被它那气势震慑吧,它是当年最澄所建,天台宗总本山,曾长年聚众(尤其是僧兵)成好几代天皇的心腹大患,终至有织田信长的火烧延历寺。
宏志侯子天文仨指指山顶说“去去就回”。我和宣一陪小孩站水里聊天到能聊的都聊完了,太阳下山,溪水急冻,两小孩冷得嘴唇都黑了,我们逃上岸决定不了一身湿淋淋的该不该先自行下山,毕竟不远每几分钟就一班可回出町柳的叡山电铁,我和宣一都不喜当哀怨小女人(也着实不像),只好忍着不好奇不抱怨那三人是怎么的如此乐不思蜀。
没手机的年代,考验着彼此的默契,总算我们都略整装好,天已黑透了,决心离开了,远处黑里传来宏志喊两小孩声。
原来如此,他们仨搭缆车至山顶,往延历寺虽有公路但谁要傻傻走那路呀,便必须走半小时略呈下坡的杉林间坚实泥地小径(这条路是我日后必走的,多少满足我山里健行的梦想,尤其一二月来时,常得走在及膝的积雪中)。他们仨逛完整个境内的东、西塔,释迦堂,根本中堂,面临要坐回京阪三条、但却是从滋贺境内临琵琶湖那侧下山的末班巴士,或,原路下山?他们担心原路回,若缆车也有末班时间限制可如何,便坐巴士下山至终站三条,而后宏志再走一次来时路(京阪至出町柳、叡山电铁至八濑游园地)来找我们。
比叡山似远又近,我们常坐在四条大桥口的Doutor临窗吃早餐喝咖啡时,抬眼就是山顶,尤其那山头洒糖霜的一片白时,便无论如何摆下所有计划,上山去!但因都次次临时起意便迭有状况,后来有一次还丢人地差点发生山难,那是后话了。
是旅程的最后一天了,宏志晚上选了祇园四条的“禅”吃火锅,一人四千九百日币国产牛吃到饱,这价钱一直维持到今年,无论其间日币暴走或大贬。也不知从何时起开始有所谓的“领队感谢祭”,大意领队为旅途中的种种走错路、走远路、走丑路……感谢大家的不抱怨没臭脸甘受折磨吧。这后来,我自己带初次来的友人来时也比照办理了。
至于那天我们吃了多少,绝对不仅回本,嗯,也把抗战期间的家国债给讨了一些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