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四大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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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一代词宗与一代词的综合

A君:1955年8月17日日记,曾有这么一段记载:“午后步奎来谈学,属予写词三书:一《唐宋词研究》(史的叙述);一《唐宋词作家研究》(详及各方面);一《词选详注》(选词不必多,注须遍及各方面)。尽量写出自己的见解,勿有所顾忌。步奎谓此点予须向任中敏学习。又谓此三书成,则予之词学倾倒以出矣。”徐步奎所谈三事,前二项属理论,即一般所说的词学论述,第三项,作品解读,相当于一般所说的实践。徐步奎以为:一理论,一实践,倾倒以出,既概括所有,亦足以奠定其宗师地位。瞿禅先生对之颇认同。关于瞿禅先生的成名过程,你在多篇文章中曾有过描述。大致上谓其于志学之年,即已显出填词的天分;于而立之年,确定目标,专志研究词学;到不惑之年,名满天下;经过知命之年,到达耳顺,学界号之为“一代词宗”。瞿禅先生所经历,堪为一代楷模。而谓为一代词的综合,此“综合”二字,不知应当如何理解?

B君:对于倚声填词,瞿禅先生是一位当行作者。而作为一代词的综合,其声家本色,主要体现在词学承传上。承和传,承继与传递,这是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即守旧与创新。而这两个方面的推行,又体现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因此,所谓“综合”,亦当于此过程获得答案。上世纪80年代,曾与唐圭璋先生探讨过这一问题。对于一代一代的划分问题,牵涉到分期分类问题。我在多篇文章中曾说及这一问题。几种不同的划分法,立足点似皆有所不同,并非信口开河。归纳起来,大致三种划分方法。第一种划分法,20世纪五代传人。从清季五大家说起,历经中华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计五代。第一代由王鹏运、郑文焯、朱祖谋、况周颐及文廷式组成;第二代由王国维、胡适、吴梅、夏敬观等组成;第三代由夏承焘、唐圭璋、龙榆生、詹安泰以及施蛰存、饶宗颐等组成;第四代由邱世友、叶嘉莹等组成;第五代由80年代步入词坛的新一代组成。五代传人中,夏、唐、龙、詹四人为中坚,为民国四大词人。第二种划分法,民国三代传人。第一代即五代传人中的第二代,由清到民国的一代;第二代即五代传人中的第三代,民国四大词人,一代中坚;第三代即五代传人中的第四代,唐称之为后起之秀。第三种划分法,中华人民共和国三代传人。第一代为民国三代中的第二代;第二代即民国三代中的第四代;第三代即五代传人中的第五代。三代中,前之第一、第二代,由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第三代,中华人民共和国诞生后成长起来的一代。三种不同划分法,第二种为唐圭璋先生所划分,第一、三两种是我的尝试。三种不同划分法,其排列组合,体现着一代又一代的承继、传递关系。不称大师,而称传人。而且,在某种意义上讲,传人也未必等同于词人。三种不同划分法,各有自己的凭借,各自有所依归。但是,无论怎么划分,必定围绕着瞿禅先生。这位由清朝到民国到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词坛领袖,将近一个世纪,其于倚声填词的各个方面多所开辟,对各方面代表人物之联系,亦较为广泛。无论纵向还是横向,皆可见其领袖一代、“综合”一代之确实存在。

一 日札词例,确立系统

A君:瞿禅先生于而立之年,着手词学专门研究。经过一段时间探索,至1932年已有相当积累。当其阅读《古书疑义举例》(俞樾撰)时,即受其启发,拟作一书,曰:《词例》。1933年4月,龙榆生主编的《词学季刊》创刊号印行,即以《夏瞿禅草创词例》为题,发布消息。称:

 

夏瞿禅先生治词学最勤,亦最淹博;所著词人年谱十种,将由本刊次第登载。顷方草创《词例》一书,约分字例、句例、片例、辞例、体例、调例、声例、韵例诸门。即如韵例中,复分平仄通叶、三声通叶、移上作平、改入作平、改平作入、改入作上去、改上去作平、改叶为叠、改单韵为杂韵、改杂韵为单韵、换韵、句中韵、短韵、复叶、借叶、韵杂、严用闭口韵、用方音叶、用古音叶、韵疏增韵、韵密减韵、当叶不叶、不叶误叶、叶否无定、叶韵别上去、上下片换韵、叶在韵脚第二字、闲叶、隔多句叶、和词改韵、移叶、叠叶、救隔多句叶诸例。其分析之精密,于此可见一斑。《词律》究一词之格律,此书将贯全宋元词为一系统。如此伟大著作,甚望其能早完成。近闻初稿已大致就绪云。

 

对于如此伟大的著作,巨大的工程,不知如何部署?

B君:瞿禅先生毕生治词,读书、札词例已成为日常功课。七十馀年,从未间断。由于《词例》规模庞大,有关设想及部署,在长时间的搜辑过程中经常发生变化。尤其是分别门类及立例问题,不同时间,往往出现不同的计划。例如《词学季刊》所列,有字例、句例、片例、辞例、体例、调例、声例、韵例,计八大门类,而瞿禅先生此前日记所载,则划分为辞例、律例、韵例三卷,并将其细加分列为六七十例。谓:“内有数例可删,其可增者当甚多。再翻各词集一过,举证不厌求多,再分类为一编,亦前人所未为者也。”(1932年1月2日日记)随时阅读,随时札入,并随时作出修订。但是,无论怎样变化,其目标则未曾改变。即为补充纠正万树《词律》、戈载《词林正韵》的疏漏失误,将贯全宋元词为一系统,这一目标,就始终未变。

A君:在瞿禅先生的课读生涯中,《词例》占居重要地位。初起之时,“翻词律,作词例,每日以一卷为限”(1932年3月15日日记),似乎很快即具备规模。其后不断充实,至1939年大致成书。有云:“思成二书,一研究词之形式,一研究词之内容。旧作词例,可改名《词形释例》。”(3月28日日记)但是,时至于今,仍未见此书刊行,不知何故?

B君:瞿禅先生著作山积,生前已整理出版者二十馀种。唯独此书令人担忧。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书稿仍在。1976年3月23日,瞿禅先生曾来信相邀,合作《词例》。曰:

 

我在去年暑假来京,忽已数月。初来因患脑病入协和医院用电流图,不料后来传染流行病发高热,几乎成肺炎。近来因病后体弱,脑病、冠心病犹在黏缠中,不能参加工作,仍请假休养。您有志继续治词学,甚可爱佩。在旧根基上继续深入,必有成就,幸勿中途废置。焘有一稿名《词例十编》(分字例、句例、片例、声例、韵例等十编),从前写了十多年,幸原稿尚在,何时寄往福州与您同写成,不胜盼望,看将来机缘如何?

 

当时我在福州公干,未得晋京随侍左右。1978年秋,重新报考研究生,入读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方才得知,瞿禅先生的《词例》仍为零珠散缣,并未成篇。一批人为整理、誊录,也忙了一阵子。但后来,或谓手稿散失,也就不知究竟。但愿有心人能珍重之,并发扬光大,而不至令先生一生心血白白浪费。

二 主持选政,提供典范

A君:编纂选本,徐步奎所提议三书之一,亦即上文所谓实践。对此,瞿禅先生似乎亦曾有过整体规划。1931年,在札词例之前,于3月14日日记写道:“拟选一词册,不主词之优劣,专取各家本色特体。如飞卿固多秾泽而亦有清苦者;范仲淹读《三国志》作俚词,犹在东坡山谷前;《白石集》中有效稼轩之作,其事比摘艳撷芬为难。成书当在皋文止斋之上。俟见解稍老时为之。”其后,主要考虑编辑以下几种选本。第一,《全唐五代宋金元词注》;第二,《苏辛词系》;第三,《唐宋十家词通笺》。

《全唐五代宋金元词注》是一部大型词丛编。以元断代,不阑入明清作品。重考证及校雠,并非只是抄辑而已。先着手校《彊村丛书》。全书若成,并可集补《历代诗馀》,目的在于令治词律者汇调以观,有所悟入。计划以三五年心力编成(1931年3月16日日记)。

《苏辛词系》为词总编。分列苏词各种作风,以后人词分系于下。自刘过至文道希,为第一编。又分辛词作风为苏所无者,另为一编,以后人词系之。又后人此派作风,而为苏、辛所无者,亦另为一编。如此约分三、四卷。每词皆附小评,说其流变。瞿禅先生以为,这是效江西诗派之体,而分析加详,希望有益于初学者(1937年3月7日日记)。

《唐宋十家词通笺》是一部笺注读本。分人、地、时、事四部(1948年9月22日日记)。

三种选本,既效法彊村诸前辈,又有自己的目标。其所设想与规划,都十分庞大,不知如何驾驭?

B君:瞿禅先生治词,目标远大,编纂选本,追求卓越。上世纪50年代,与友生论词,友生谓,外国第一流学者皆好为古典文注释,我国人便不屑为。因下定决心,作一详注词选。谓:每日注一二首,别出手眼,不蹈陈言,集词例、词笺、词史为一编,不厌求详。暑假中可着手(1950年6月21日日记)。这是在上述几种选本设想、规划过程中所作的进一步设想与规划。即将有关词的所有知识集为一篇,令其成为一部词学小百科全书。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和《词例》的部署与实施略有不同的是,编纂词选一事,瞿禅先生虽曾考虑每日注一二首,于一定期限内完成某一项目,但所处环境及各种条件之限制,早岁之诸多设想,相当一部分尚未付诸实现。至晚岁,已完成部分,除了《唐宋词录最》(华夏出版社,1948)、《宋词系》(1940年稿,未出版)、《唐宋词选》(与盛弢青合作,中国青年出版社,1959)、《唐宋词欣赏》(与怀霜合作,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外,并有《姜白石词编年笺校》(上海中华书局,1958)、《龙川词校笺》(与牟家宽合作,上海中华书局,1961)等专家词集刊行。

瞿禅先生的设想与规划,尽管未及完全实施,但其目标确定,门径已开启,后来者循之以往,必有所成。

A君:瞿禅先生主选政,目标、宗旨都十分明确。如其《宋词系》前记,就曾将其前因后果说得清清楚楚:

 

卢沟桥战役起,予方寓杭州纂《乐府补题考》,书成而杭州陷。顷者避地沪渎,寇氛益恶,惧国亡之无日,爰取宋人词之足鼓舞人心、砥砺节概者,钩稽史事之注,以授从游诸子。并取诗大序“一国之事系一人之本”,名之曰《宋词系》。

 

此稿1940年间完成,1971年9月失而复得,喜出望外。其为时、为事而作的宗旨十分明确,而其馀各选本,不知有何标榜?

B君:“青史无名端可耻,著书留与后人看”(陆游《雨夜》)。我相信,这应当也是瞿禅先生编纂选本的一种意愿。

三 以身立教,为人师表

A君:瞿禅先生十九岁自温州师范学校毕业起,即投身教书生涯。终其一生,无有旁骛。任运自在,无挂无碍。曾有《教书乐》记述其教书心得。为人、为学、为师,皆以最高标准要求自己。不仅其所述作以一流水准衡量,其所授课亦以最好品级奉献。并且,于实践过程中不断地使之精益求精。

例如,1953年4月14日日记曾载:“晨上二课,天五来听一课。谓予讲词已臻炉火纯青地步,如马连良之演戏,惟轻松而力量不足。谓微昭听予课,仍有吃西点之感,好吃而不能饱。天五谓引证材料再精简,亦充实内容之一道。多引材料(不精妥之材料),反使内容空虚也。此语极是。以后讲课,当求更精要更深刻。”

又,1954年3月15日日记亦载:“午后步奎过谈,劝予写出旧稿,不必顾学生需要。谓讲课、学术著作是二事,后者虽不能以教今日之大学生,然为将来教大学之教师所取资,勉强作浅说新文,有时甚困难,且未必能作得好。若论为人民服务,亦应拿出自己最好者与他人不能为者与人民。及今不为,将贻他时之悔云云。”

吴天五,瞿禅先生终生密友。在材料引证方面,在如何令学生吃好又吃饱的问题上,提供意见。徐步奎,瞿禅先生早年学生,就教学与科研以及今日与未来的关系问题,提供意见。瞿禅先生皆随时记录,引为自勉,务必令教与学以及学术研究更上层楼。

潘希珍(琦君)在瞿禅先生逝世后所写的一篇纪念文章中,对之江当时的课读生涯曾有一段描述:

 

我进之江大学,完全是遵从先父之命,要我追随这位他一生心仪的青年学者与词人。我上他《文心雕龙》第一堂课时,却只是满心的好奇。他一袭青衫,潇潇洒洒地走进课堂,笑容满面地说:“今天我们上第一节课,先聊聊天。你们喜欢之江大学吗?”那时同学们彼此之间都还不熟悉,女孩子更胆怯,只低声说“喜欢”。他说:“要大声地说喜欢。我就非常喜欢之江大学。这儿人情款切,学风淳厚,风景幽美。之江是最好的读书环境。一面是秦望山,一面是西湖、钱塘江。据说之江风景占世界所有大学第四位。希望你们用功读书,将来使之江大学的学术地位也能升到世界第四位甚至更高。”

 

美好湖山是最好的读书环境。你在瞿禅先生门下多年,亲得教诲,不知有何特别体验,以共分享?

B君:对于教和学,一般都以教学相长为旨归,进行规划,瞿禅先生对此亦十分重视。所不同的是,瞿禅先生将教好书摆在首位。不仅虚心听取各方意见,以提高自己的授课方式及功效,而且特别擅长启发式的教学方法。除固定时间系统讲授专题外,还利用其他方式加以诱导,于不知不觉中令学生逐步进入状态。

瞿禅先生逝世后,施蛰存先生主编的《词学》第六辑刊登了“夏承焘先生纪念特辑”。我在《我的老师夏承焘教授》一文中曾有以下一段话,记述当年从师问学的情形:

 

我当研究生的第一学年,夏先生教读苏、辛词,逐首讲解,他讲我记。到第二学年,他对我所发表的意见非常重视,或者当场做笔记,或者等我走后再追记。夏先生在日记中写道:“上午,听施生讲说辛弃疾文章。”“夕,招施生来谈刘禹锡乌衣巷诗,互有启发。”等等。那时,我刚刚大学毕业,不曾具备独立的科学研究能力,颇有些畏难情绪。针对我的具体情况,夏先生曾送给我条幅,曰:“老罴尚欲身当道,乳虎何疑气食牛。”他以当道老罴自比,而以食牛乳虎见许,鼓舞我的上进心。这就是师生共勉。不仅如此,夏先生还以师生合作的方式,将自己所有的知识交给学生,扶植学生,手把手地将学生带进学术界。夏先生在日记中写道:“与施生散步,谈合作词论事。”“老矣,畏作文用思,如青年学子能代操笔,互相进益,亦培养后进一法也。”师生合作,为我独立进行科研工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此段所依据的“日记”,文化革命中被抄,不知是否尚存人间。而已出版的“日记”,1965年2月2日(夏正元旦)还有这么一段记载,亦摘录如下,以为参考:

 

今年破旧俗,不贺年。改龙川词系年。施生来,与散步至黄龙洞,红梅才有数朵,为说论文题可作“宋词如何写新题材”,此古人之古为今用。

 

A君:以身立教,为人师表。瞿禅先生之教与学,能入而能出,能放复能收,已经出神入化。凡是见过瞿禅先生、听过瞿禅先生授课的人,对其风格、神韵,大多赞不绝口。

“平生事业犹无竟,桃李门墙起异军”。这是你在《鹧鸪天》(敬挽夏瞿禅师)一词最后的两句话。在你的心目中,是否以为,瞿禅先生这位“今代坡公”,既为“指出向上一路”,作为他的学生,就应当有决心、有志气,超越自己的老师?

B君:学生超越老师,这正是瞿禅先生的意愿。